张科长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噢,你俩先坐等会儿。等我给他们俩盖完了戳,再回来给你们盖。” 说着打开了门进去,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了油墨。
准备结婚的男女对望一眼,这才发现张科长是从挂着离婚办理处的屋子里出来的,半开着的门里面站着一对男女,离开着有一米的距离背对门站着。
“这俩手续怎么这还让一个人办?”准新娘不高兴地皱眉,心里特别别扭,原本赶着这天结婚,是按着俩人的生日星座加上洋的土的讲究,属相的配合,算准了就得这天下午办,一准百年好和富富贵贵。今儿领了证就赶明天元月初一大办喜事,图得就是个吉利。没想到一来就见个锁着的门,来回找了10多分钟不见人,准新娘利马担心起来,生怕这些官僚的政府工作人员提前回家了今天办不了,已经在埋怨准新郎考虑不周,没把办事人员提前回家的可能性打进去,这要误了今天下午可怎么办?好容易看见人来了,准新郎如见救星,准新娘却是眼看着他从离婚那屋出来,还上来一句‘给他们盖完就给你们盖’,满心的不痛快,觉得未来美满幸福的生活一下儿就给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科长已经拿着油墨盒出来,听见这话,翻了准新娘一眼,“一个人办咋的了? 不耽误给你办不就结了?”
“一个人办结婚离婚就是不像话!”准新娘脸更沉了,“结婚这么大事儿谁不图喜庆啊? 这跟个离婚的后面算怎么回事儿?中国这办事的就是这么没有人性人情,半点不考虑人的感受,我在英国的时候…”
准新郎使劲儿在后面扯准新娘的袖子,小声说,“别扯这个。”
准新娘猛地一甩袖子,“什么这个那个,你还不许我说话了?”
“今天就这一个人办,你把人惹火了…”准新郎尽量压低声音赔笑着说,然声调里已经带了些不耐。
“我结个婚我还求着别人啦?!”新娘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叫把人惹火了?我符合一切手续申请结婚领证凭什么不给我办?不给我办我告他!你瞧你那怂窝囊相,什么时候都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这个时候,张科长已经把俩份离婚证都盖好了章,又拿起来左右瞧瞧,递给他们俩个,林念初伸手接的时候呼机响起来,是她手下的住院医生,先是说前俩天学生从菜市场抱来的那小孩的生命指征基本稳定住了,血氧饱和度已经上去,心电图也完全正常,胸片出来,明显的大叶性肺炎,其他感染还不能确定,已经存在败血症;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终没有找到,今天主任来过了,说照制度,我们已经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后面,这种无监护人出现的孩子,要转院,报公安部门,先送福利院,由他们负责处理;院办的人也来过了,说已经联系了福利院,让今天下午就把孩子接走。
“现在不行。” 林念初冲口而出,“现在他绝对禁不住来回折腾。”
“我就跟他们这么说的! 现在转,不如一把捂死他干净!” 住院医总算听见上级说了话,不由得跟着发泄满心的恼火和委屈,“呼吸窘迫综合征的孩子能救过来根本就是奇迹,可后续还有多少问题得解决呢,谁都明白福利院的定点医院根本没有这个水平,院办这帮人,就是怕麻烦,什么正经事儿没见干过,就挑临床上的毛病来得积极主动…”
林念初吸了口气,边听着属下控诉,边冲张科长抱歉地笑笑,走出门外,低声说,
“他们有他们考虑的问题。你别跟院办冲突,没有必要,我马上回去,一个小时就到,我回去跟他们讲。”
她和上手机想放回包里时候,才想起来包和大衣还在屋里,一转身,周明也已经出来,手里拿着她的衣服和包,她说了声多谢接过来,就要往外赶,周明跟在她身边说,“你别着急,也不在这一分钟两分钟的。现在虽然堵车,不过南四环几条小道儿插过去还凑合,我走过几次。”
“你不是下夜班不用回医院了么? ” 她瞧了他一眼,“不用送我,我打车回去。”
“这时间打车也不好打,再说那帮实习学生要包饺子联欢,叫我也过去。”
“哟,真有人请你啊?” 林念初挑着眉毛瞧他,“我怎么听说你这教学主任当的几年多了不少外号,都是类似夜叉之类的?”
“大概主要想请韦天舒和程学文,他们俩从来人缘好。” 周明有点儿尴尬地托了托眼镜,“也不好意思真就单不叫我。我就过去转一圈儿就走,不给他们过节添堵。”
林念初扑哧乐了出来,“哪至于的。我话没说完,你带的学生,当你学生时候管你叫夜叉魔王,过后赞美你的可也最多,最肉麻的说什么,周老师严如父兄,也亲如父兄。”
周明听了这句夸赞,却越发尴尬得脸都发红,张着手摇头,“这帮毛小子就会胡扯。”
林念初微笑。
周明还是周明,10年前的,15年前的。认真的,较真的,总是沉默的,但是偶尔狂放得让人惊讶,偶尔嚣张得让人窝火的,被骂了损了批了全不在乎,被夸了赞了却会脸红害羞的-----大孩子。
他或者从来没有改变过,不断改变的只是他在她心里的样子。她曾经不问缘由的热恋,再又难讲原委的怨恨,如今才突然开始了解。她和他,只是在某个地方都很脆弱,都需要抚慰和依赖,自己却曾经也不甚明白,都拿霸道和强势来遮掩那重渴望的傻孩子。
他们俩说着话一起走出去,经过楼道里等着的那对准备结婚的准新婚夫妇时候,那个准新郎正在张着双手说,“你怎么脾气这么大,不就等会儿吗?”他看了眼正走出去的林念初和周明,“这不是马上就好了。”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新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是你不好好计划。我早说过早点儿来早点儿来,你非磨蹭到这会儿。连这么大的事情你都这么肉!又不是不知道中国这破事儿,这些官僚机关,你看,办结婚离婚的一个人,跟在离婚的后面领结婚证,简直晦气到了家! 如果早点儿呢?! 你要早听我的呢?”
从离婚办理室踱出来的张科长站在结婚办理处的门口,伸着脖子问,“怎么着,结不结啊?”
新分来的办事员小赵正巧影印文件经过,听着那俩吵的,再看见正往出走的林念初一边穿大衣一边低头一个个地播电话,旁边周明帮她拿着包,把大衣袖子拽上去,压住的头发顺好;小赵走到老张身边伸伸舌头,小声儿滴咕,那对是离了的,这对是要结的?
老张一拍他脑袋,嘿嘿一笑,“嫩了吧你?能这么着当着人吵的,嘿,也算我老头给他们说句切实的吉祥话---还真一般都能走到老。嘿,我说那二位同志,你们到底领不领证啊?来,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你们不给我发糖,我这俩块上对结婚留下的喜糖。别吵啦,吃糖!”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3
第三节
天使之心。
普通外科教研室的墙壁上,挂着鲜红的锦旗,锦旗上这四个字金灿灿的,跟在后面没多远,就绣着同样金灿灿的三个字---白晓菁。
如今这名字的主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距离它不到一米的地方,抬头盯着那几个字,眼神儿狠霸霸的。
终于,她低下了头,回身抽了把椅子,蹭地登上去,一把把这面锦旗扯了下来,卷了卷,夹在胳膊下面,一阵风儿似的推开教研室的门,往同层的医院办公室冲了过去。高跟鞋的鞋跟,敲打着水泥地面,哒哒哒哒地响了一路。
院办公室里,儿科主任谢启明,护士长杨莲,主治医生林念初坐在一边儿,院办公室主任葛伟和副主任坐在另外一边儿,儿科主任撮着双手,脸上带着苦笑面对着葛伟说,“葛主任,您说的一切都没错,都是制度,但是现在我们真是想请求一个例外,哪怕只多给我们1周的时间,一面儿继续加紧找孩子的亲人,另外一面儿,再尽力让孩子的状况更稳定一些。欠费方面,希望医院根据相关条例做部分减免,不能减免的,我们会发起一个募捐来解决。”
说完这番话,老头子摸了摸已经秃得发亮的脑门,深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半个小时前,林念初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是坚决以及坚定地对她说,“小林,你不用跟我多说了,你不是新实习生住院医,感情用事也有个尺度。这个菜市场抱来的孩子,欠费就不必说了,他到底有妈没妈,那个妈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跳出来,这里会有多少潜在的纠纷官司,我想你是很明白。院办已经说了,明天就跟福利院联系,送过去,路上你跟一下,不要出问题。”
林念初站在他对面,半天没有说话,在他又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抬起头,叫了一声谢老师。
听到老师这俩字,谢启明愣了一下。
自从他10年前做了儿科主任之后,已经不负责教学工作,新住院医生和学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主任,相熟的老下属亲昵地叫声头儿,进修医生管他叫谢大夫,只有个别当年他还负责教学工作的时候带过的学生,又留在儿科工作的,会循以往的称呼,叫他谢老师。
林念初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他真正‘带’ 过的最后一拨实习生,也是他亲自面试留下的住院医。她才工作的时候一直叫他老师,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跟了旁人一样,叫他主任了。
谢启明偶尔有点儿失落-----虽然自己马上就会觉得这失落压根是莫名其妙,没事撑的。然而这失落还是会在他听见学生喊其他负责教学的大夫‘老师’ 的时候,忽然冒上来。主任只是个职称,或者带着尊重,但更有着生疏,而老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我当然都明白。”林念初笑了笑说道,“其实当时学生跑来求援时候,我马上想到的就是欠费,官司,纠纷,立刻电话产科,因为不知道婴儿究竟有没有到28天,该归儿科还是归产科新生儿管。我们照惯例的背条文扯皮,只是学生在那眼巴巴地瞧着我们推搡,她喊我们老师,跟我们说那孩子已经呼吸停止了,她的同学在坚持给他做人工呼吸…” 林念初停下来,低头看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她叫我老师。于是我想起来,我的老师教给我,我教给我的学生,所有的所有,都是救死扶伤。当时,我没有时间再给她解释,其实,医学教材是该把中国国情,官司纠纷,成本核算,都写进去的。”
谢启明半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几秒钟,有些恼火和更多烦躁地拍了下桌子,“小林,你这是干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没有公平。中国每天都许多的弃婴,他们根本不被发现地就消失了。也有许多送到医院的,还有机会但是家属放弃治疗的孩子,我为这个孩子提出特殊的要求,对其他的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谢老师,” 林念初的眼圈儿微微红了, “这孩子碰上了那几个天真热情的学生,这是他的命运,那几个学生在医生生涯尚未开始的最初,‘捡’ 到了这个孩子,头一次主动地努力尽到医生的职责。我还记得当初我还是专科实习生,儿科一个心肌炎危殆孩子经过三天三夜抢救过来了,虽然我只是一直守在那里,技术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是之后,家属来感谢,院里表扬,您和许多其他老师,都把荣誉放到了我身上。后来我知道,这是老师们的规矩。您们觉得,这样阳光灿烂的开始,会让新人在以后那些充满委屈无奈的路上,多一点信心和希望。谢老师,您一定明白,这个孩子的生命和以后的幸福,对他们几个如何走上医生之路的影响,远远超过那些表扬,奖励,和荣誉。”
“你…” 谢启明指着林念初摇头,抱着双臂在办公室里度步,走到第三圈时候,再长长叹了口气,回转到她身边,拍了拍林念初的肩膀,“你去把那孩子的检查结果,病历拿上,咱们去医院办公室,”
“谢谢老师。” 林念初低声说。
林念初并不知道她前脚走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李棋后脚就跟带教老师请了10分钟的假,跑到了外科,在一分区找到了陈曦,又抓着陈曦从三分区找到了白晓菁。
“就是你们抱回来那小孩儿!” 李棋喘着粗气儿说,“到底找得着父母找不到呢? 明儿可能就要送福利院,我看真送去凶多吉少。在这儿完全康复的可能还大点儿,去了那边,不死九成也得留后遗症。”
“凭什么啊?” 白晓菁冒火儿的道,“我不说了么,医院不能减免的医疗费我出,这孩子我抱回来的,我负责到底。”
“你负责个头。” 陈曦白了她一眼,“除了纠纷你就是医院一分子,不能作为家属方;再说什么你负责到底,你一没权力在重大医疗决策时候给他签字,二没有收养权,就算钱咱们全都垫上了,出了问题还是医院责任,现在就都是人林老师担着。弃婴又不他一个,你各个负责?”
“那你说怎么着,扔回菜市场?” 白晓菁冷冷地道,“弃婴有多少我不管,这孩子是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 陈曦听见这仨字才想挤兑俩句,但是话出口的一秒钟,那孩子依偎在自己怀里,自己抱着他亡命狂奔时候的那种心情,突然间回来了;她拍了一下额头,“待会下班,我再去找。菜市场是找不到了,我想到附近小诊所一一查,尤其给低收入人员的低收费产科医院。没准能查到生他的记录。”
“找他妈?!” 白晓菁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儿似的瞪着陈曦问,“你是说那个把他扔了的女人? 她配作主么?”
“她不配可她有权力!” 陈曦没好气儿地道,“至少,知道个线索,咱得先确定这孩子不是人贩子拐的! 而且咱们一直找着人,所以不送福利院,也算给院办个交代,你硬顶,还不是让人林老师给收拾烂摊子么。你们当时没看见,我去找人时候,可是内科急诊,妇产科急诊,儿科都在推。最后儿科林老师做这个决定,不是好作的。”
白晓菁皱着眉头不说话,李棋说我告诉你们了啊,我赶紧回去了,就请了10分钟假;临往回跑,又回头说,其实我觉得主任也心软,当时过来看孩子时候使劲唉声叹气,就是院办那边,难说;陈曦冲白晓菁摆摆手,说我下班去查附近诊所,再发动城里医院实习的同学查查有没有27天之前出生的孩子记录,说罢转身走了;白晓菁站在当地好久没动,到陈曦已经没影了,她突然一跺脚,朝普通外科教研室跑了过去。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4
第四节
当白晓菁离医院办公室已经只有3,4米距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烦地刷地转头,一句‘干嘛’已经出口,才见是程学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语调平和地问了一句,“上班时间离开科室,你向带教老师交代了么?”
“我,” 白晓菁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句话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带教老师还是外科大主任,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来的话,她肯定理都不理,扭头就走,随着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
可这个人偏偏是程学文。
他一如平时的温和,然这句话一出口,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尴尬惭愧。
她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边去,“我办完了事儿,回去给您做检查。”
程学文皱了皱眉,握住她夹在腋下,卷得乱七八糟的锦旗,“这是做什么去?”
白晓菁的眉毛挑了挑,将下巴扬着, “这跟您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之后,我擅自离岗,您怎么处置都行。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如果因为你擅离岗位没打招呼,造成该交代给护士的医嘱没有交代,该查看的化验单没有查看,耽误了病人治疗甚至出了医疗事故,是一个处分能解决所有问题么? ”
他说完这话,便静静瞧着她,白晓菁开始只是梗着脖子僵着,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愤怒所激起来的充足的底气却是在他的目光之下渐渐泄了,她不知不觉将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睛瞧着别处,脸上依旧带着执拗,“如果院办那帮人非逼着把那个孩子送走,我就把他们办公室里,由他们手接下来,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么天使什么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烧了去。别挂着丢人现眼,瞧着扇自个儿嘴巴。”
“回去,继续给你的病人换药。你昨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交。” 程学文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说话似的,从她手里将那面锦旗抽出来。
“程老师,您,” 白晓菁一脸的不服气,却没说话,闷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做医生不是作英雄。”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更加不是凭冲动做一次两次英雄。也不是说你今天想对病人尽职,就突然能有这份能力。” 他说罢,再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随时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晓菁瞪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还是转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经拐弯下楼,程学文却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面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机给三区院总打了个电话,交待道,“刚刚手术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联系,确定跟他们那边管床大夫把所有结果都过一遍;后天要手术那个,单子你再去检验科催,家属来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晓菁管床病人的换药拆线,清洁瘘口,谁也不许再替她。你们管不了她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们,过几天就做工作总结,我跟周大夫申请,把你们一起轮转到他一分区重新转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练你们带教基本功。”
他说罢合上电话,对着那面锦旗瞧了一会儿,卷起来,朝前面的医院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主任葛伟已经对着林念初递到面前的病例,检查结果看了足足10分钟而没有说话。
他看不懂这些东西,并且从心里,觉得林念初他们,是拿他不懂的东西来压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听我们安排。
他们说这孩子目前不能转院,转了院,一定会让状况恶化。到时候,有了官司,未见得就一定不会扯上咱们医院。
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在这里,就可以康复,甚至无法保证,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可以活下来。
既然都是未知数,何不按照最简单的办法进行? 既然规定是我们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之后,这样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按规定送福利院了? 怎么你们临床科室总是问题多多,就不能够做足条文规定来免除纠纷?
他敲着桌子问。
林念初的脸略微胀红,一时忘记了主任反复叮嘱的,不要跟院办闹僵,闹僵了台阶不好下,冲口而出道,“ 如今根本是国家的医疗法不健全,保险制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纠纷,这些纠纷不是我们‘制造’ 出来的。”
她才要继续说‘再说院办公室难道不是有职责做临床工作以外的麻烦事? 难道您们的工作就只是传达中央精神,鼓舞临床士气,和查我们有没有漏带胸牌,着装不整么?’ ,话没出口,听见谢启明咳嗽了两声,便咽了回去,压下不满和委屈,强笑着道,“我们确实并不太懂得临床以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院办公室的同志协调。”
葛伟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小孩儿,他看见了。就在今天上午。
儿科楼道跟其他科不同,虽然是病房,却有着过节的气氛。用粉蓝粉紫相间的纸剪成花体的‘欢欢喜喜过新年’,被贴在墙壁上。
粉红色成串的汽球挂出来了,电光纸皱纹纸做的拉花拉起来了,宣传墙报的色调更加花花绿绿,一棵前几年由一个病人家属赠送的圣诞树,更是被护士长收藏好,每年从圣诞节便摆出来,拉起彩灯,挂上些小玩具。
葛伟走进去的一路,碰见了几个出院或者申请暂时离开医院回家过年的孩子,脱下了病号服,换上崭新的漂亮衣裳,着了这鲜亮的色彩,立刻去了不少病恹恹的神色,精神漂亮可爱;每个都被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拥着,手里拿着新玩具。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远,然后,他走到了儿科急重症病房,透过玻璃,看见了那个浑身被检测仪器的连线连接着的小孩。
他心里不是没有怜惜的。
只是,这怜惜,遭遇那迎头而来的欠费,潜在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时候,就开始无奈的淡化。这么大的医院,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若此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又是否照办? 那么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伟宁愿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所有解释,都是说辞,也许就是搞临床的看见个疑难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别人抢走,甚或,他们就是想出这个风头,不顾及医院的实际。
到时孩子治好,他们是功臣,孩子有事,烂摊子一堆,他却得跟他们一起分摊。他最恨他们说的一句话,请您尊重我们的临床判断。带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这儿,葛伟的恼火又再升腾起来,拿过大茶缸子灌了几口,清清嗓子,就想对谢启明和林念初说,不能开了这个先例,否则院办的工作根本没法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