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在走出宿舍区,想要随便拦个车随便找个地方去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目光落在远处,那个就要被拆除的花田的方向。
凌欢说,那里有紫色的玫瑰。
她曾经为了看看紫色的玫瑰,在那里碰见了凌远。跟医院里的凌远,爱宠和数落凌欢的凌远不那么一样的凌远。后来,听凌欢说起,那一天,凌远最亲近的父亲,对他说了重话。苏纯怔怔地站着,脑子里又闪回王东说的‘偏偏李波就是看不惯他。’和凌欢的叹息‘那个他在乎的人不在乎他的时候,他就特别难受’。
苏纯站了好一会儿,转了个头,朝那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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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八章 5
第五节
快步走到了花田围墙外,苏纯绕着围墙找了面背街处,肩膀高的墙撑上去,轻巧地跃进,她拍拍手掌和裤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土,才直起腰来,立时愣怔地站住。
到底是奇怪的感觉?还是严谨的推理?还是。。。还是任何一种该属于‘玄妙’的东西,把她带来了这里?
“身手不错。”对面坐在红砖堆上抽烟的凌远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下届运动会的时候,考虑下替你们科参加撑杆跳。”
苏纯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绕着双肩包的皮背带,半晌才低声道,“我。。。秦大夫说,放我半天假休息。”
“没瞧出来,秦少白这么有人情味儿。”凌远挑挑眉毛,把烟掐灭了。
“秦大夫说因为之前我多值了班,之后。。。”面对医院的一号首长难辩深意的评价,苏纯不自觉地替自己的上司辩白,却被凌远摆摆手打断,
“我不管查你们科的考勤。只要不出事故没有病人投诉,你们天天在这墙上翻来翻去地跳舞,也随便。”
苏纯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道,“院长。别说我们天天翻来翻去地跳舞,就算我们的实工作时数率不高过应工作时数,那么就不可能不出事故,没病人投诉。我们的实工作时数超过了应工作小时数,还是会出事故,有病人投诉。”
凌远皱眉瞧着她,突然仰头大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地让我的傲慢,被我不愚蠢的属下,打回到我的脑袋上来。”
苏纯瞧着远处一排排培育花草的温室,并不答话。
凌远站起身,从砖堆上走下来,在她面前停住,“哦,这个日子是你的生日。你23?24?”
“23”苏纯答,离得近了,看清楚了凌远的脸,只觉得他的脸色有些并不正常的苍白,而隐隐约约地混了烟和酒的味道。她的心里有些不安,而方才那种疼,越发清晰;却听他说道,“才23。真不象。你才大欢欢半岁。20出头的女孩子,就算不都象她那么一惊一炸地傻欢乐,也不该象你这样。”
苏纯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凌远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微笑瞧着她道,“快一年了。这个新住院医的感觉,好不好?”
苏纯望着他。那句会回答旁人如此问话的‘还好’竟说不出来。
“看来是不好。”凌远笑笑,“不过你的上司们,一定都觉得你很好。”
“我一直。。。很努力。”苏纯略带茫然地道,不知为什么,竟仿佛对他有种奇怪的期望似的,“我不知道,还应该怎么样。”
“你可能太努力了。”凌远又点了根烟,“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结果。所以,你总是太努力的话,就反倒容易忘记到底为什么努力了。”
苏纯偏头仔细琢磨他的这句说话,凌远却再度望着她的脸大笑,“其实你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小姑娘了。23岁生日,嗯,秦少白放了你半天假,你为什么跑到了这里来?你想去做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做点什么。半天时间不少也不多。”苏纯并无法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想了想,坦白地对他的第二个问题答道,“不够去我想去的地方旅游,不够去看看我爸爸或者妈妈,连看完一本小说也不够。”
听见那‘或者’二字的时候凌远的眉头跳了跳,却并没有说什么,只安静地听她继续道,“我想,去逛逛商店买点衣服,再或者去电影院看连场吧。不过都不是很有兴头。然后我又想起来了欢欢说的紫色的玫瑰花来。”她说到这里,停下,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她低下头,下意识地避开凌远的目光。
“我也放了自己半天假。”凌远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道,“你的假是上司给的。我的假没有向卫生部审批也没有向人事科报备。因为我也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多值了好多班。在我正常的普通外科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比如你们科的羊水栓塞的产妇需要充足备血,比如骨科首诊的高处坠落伤的患者需要立刻跟脑科医院急会诊联合抢救,比如上个月内外妇儿各科共收到患者投诉近百例,其中7起惊动媒体,比如三天前有死者家属告icu抢救失当,一天前有心内科康复患者告心内科做导管住院期间没有发现患者的静止胆结石问题,没有在最好的时机建议普通外科手术,当患者结石发作造成了很大痛苦也易于再度诱发心脏问题。当然,还有,挖地三尺地找钱,”凌远微笑,“每一个患者都有个对个体而言再合理不过的要求。就是得到全方位的,满意的,保质保量的医疗服务。来看病不用排老长的队立刻就能看,见到的要是最好的医生,见到之后要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问完,还得到医生的健康指导;住院的环境不如宾馆那也要有招待所的水平,住院的花费比招待所高但是可不能到达到高级宾馆的档次,手术乃至检查都不希望实习医生甚至住院医生来做,等候的时间都不可以太过长久。是的,这是合理的要求,只是国家并没有给我哪怕达到这合理要求1/10可能的条件。满足不了患者的高线期望,达到--哪怕是接近多数患者的底线,也要如你所说的---让我的属下们,实工作小时数超过应工作小时数地工作。你们也都有个更合理的要求,那就是劳值所得。我也达不到你们期望的高线,但是达到大部分的你们所能接受的底线,这是我的职责。就好像临床医生只要治好病,就基本完成了职责,在我,我自认如果能达到这俩个基本的底线,也就尽了我的职责。我没有什么必要对任何人谨慎谦恭,温文儒雅。”
凌远苍白的脸带着几分阴沉的踞傲,他说到这里,身子略略前倾,微微皱眉,停了一会儿,再吸了口烟,眉头拧得更紧,和上眼,深呼吸了几下,那一阵旋晕却依然没有过去,而涌到了胸口的恶心,却越发汹涌了。
“那次帮你做了报告回去,我查了些国外的资料。”在旋晕和恶心之中,凌远听见苏纯如他印象里一贯沉静不太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同时忽然自己的臂弯处多了分支撑,他便顺着这份支撑,在旋晕中坐下来,只觉得肩侧还有着柔软的依靠。
凌远睁开眼,低头见自己坐在铺了条白色围巾的地上,而苏纯尚还托着自己的胳膊,坐在自己身边,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缩短平均住院日是大课题。在国外,有专门的管理团队来进行估计计算计划。有多种管理模型用不同的评估标准来衡量其合理程度。咱们国家的医院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几乎就完全是凭借几十年前的经验来估计医院和科室的硬件规模,人员配置,这些年医疗科学技术发展太快,从前那些经验真的已经不适于现在的形式了。所以,该拿新数据新情况来估算。现代医学科学是evidence based medicine,现代的医院管理也该是data drived management。凌院长,你别笑我不自量力,”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那天给你做报表的时候,恰好看见你的另一份关于缩短住院日的报告,觉得满有兴趣满有意思,就看了那些资料,胡说一下,然后我。。。”
“什么?”凌远瞧着她,
“我就是手痒。”她低声道,“我是学过一些卫生经济学的课程的。大约有点概念。查了资料之后,自己值班时候,趁看病历,就把我们病区上个月所有住院病人的相关资料随机去个人信息地录入了一个样本。然后试着跑了几个模型。。。倒是也挺有意思。”苏纯看打量了他一眼,犹豫了下,略微挪开了些,身子跟他有了半寸的距离,手却还轻轻托着他的手臂,她想了想,这里虽然背风,却还是很冷,而他显然是身体并不舒服,她冲他自然地道,“凌院长,你要不要花10分钟时间,去我宿舍一趟,看看。。。我跑模型的结果?”
凌远垂下眼皮笑笑,停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想说什么,又摇头,没有说下去,那一阵的旋晕终于过去,自己撑了下地面站起来,深吸了口气,低头对她道,“多谢。”
苏纯没有回答,站起来,想离开,却又并不放心,正犹豫间,听凌远说道,“你这半天假究竟有没有打算做什么了?”
苏纯摇头。
“那我可给你安个任务了。”凌远拍了拍她肩膀,“陪我看病。”
苏纯不能置信地抬头,见凌远抱着双臂微笑,“陪我作为个彻底的普通病人,感觉一下同级医院门诊急诊流程,感受一下等检查,找相应科室的方便程度,跟其他病人聊聊天。。。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些非临床的项目让你尝试。可能那会是你的兴趣所在。多年以后我不知道我究竟会为一个结果骄傲还是忏悔。但是也许,你可以给我的这个努力的过程做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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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第34章 第九章 1
下午4点50。
中心医院消化内科的普通门诊诊室,原先4个医生只剩了一个,这个下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凌远已经在此20多分钟,在这个下午唯一一个被他拖住的医生对面,正儿八经地陈述最近自己的症状。
苏纯站在他身边,听他一条症状一条症状地讲,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看了看表,不知道是该同情面前这个脑门上还顶着俩颗青春痘的,年资不会比自己高超过三级的同行,还是该佩服凌远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十足进入角色的敬业程度。
“可能是溃疡复发,也可能不是。”凌远对面的年轻女医生对着面前这个难缠的,医学知识丰富的,逻辑思维清楚的,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但是跟许多60多的老知识分子一样罗嗦的病人无可奈和地苦着脸道,“从血常规看,低烧应该是炎症引起的,我们可以先抗炎治疗。您愿意吃药也可以,您觉得吃药对胃有刺激,您非要输液也可以---可是我跟您说,我们就这个条件,治疗室里您这样的病情只能坐着输。如果没地方了您。。。您得坐楼道里输。。。在我们这里开药去社区医院?那不行。”
“可以的。”凌远望着医生笃定地说,“我以前就在大医院开的药,在我们社区医院输的。”
“以前可以过。”小医生揉了揉太阳穴,“但是现在官司太多。万一患者在我们这里做的诊断,去社区医院输液时候出了问题,比如药物过敏啊,比如病情突然出现了变化啊,什么的,他们没有应急能力,病人出了问题这个可扯不清到底算谁的。。。”她说着又觉得自己说多了,咳嗽一声,正色说,“反正不行,这是规定。”
“那你们这里条件差啊!”凌远持之以恒地道,“您就帮我把药开了吧。。。”
“你可以到社区医院去看病,开药!然后在他们那里输液!”小医生第三遍重复这重意思的时候,简直有点怒了。
“我不相信他们的诊断。大医院的好一些。”凌远坚持地道,然后,皱眉,继续问道,“您说低烧是炎症引起的。一定是胃炎吗?您刚才又说恶心腹痛胃口差的症状,肝炎,胆囊炎也可以引起。您确定不是。。。”
“我没法百分之百确定。”小医生苦着脸道,“现在已经太晚。没法抽血做肝功能检查了。这个点儿影像科也已经不接平诊b超了。没法给您排除肝胆问题。但是,抗炎治疗也是一致的。。。”
“哦,大夫,我刚才说了,最近也觉得头晕。。。”
“根据您说的最近的作息,和刚才为您做的检查,我认为那应该是由于您的精神压力,睡眠不足引起的,当然也跟消化系统的症状的持续,影响了全身状况有关,但是,您一定要排除任何其他可能,您明天可以去挂神经内科和耳鼻喉科的号。现在已经停止挂号了。”
“这样。”凌远皱眉,“可是如果我回家吃药,或者在社区医院输液时候发生胆绞痛,或者旋晕加重,如果我。。。”
“那您可以再回来,挂急诊号。”小医生微笑回答,“那么您就可以做急诊b超急诊ct了。您还有可能可以被急诊收住院。那么一切检查就都走住院部程序了。”
“你们这个制度不合理。”凌远再继续道,这个时候小医生已经收拾面前的纸笔,也不看凌远,飞快地说道,“您到底是要开药还是要输液,我要下班了。”
在凌远再开口之前,苏纯抢着说道,“开药。谢谢大夫。”
小医生长出了一口气,在龙飞凤舞地开了单子盖了章之后,站起身,才要出去,又忍不住回头,对正在认真看单子上字迹的凌远问,“我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管理。”凌远很诚实地回答。
“原来是领导!”小医生做出很恍然大悟的样子,“下次万一您再来看病。可以提前一点。我们副院长周三上午出专家门诊,您可以挂他的号,好好跟他讨论一下您对我们医院的不满和建议。”
“跟你无关?”凌远抬头,然后笑笑,“我们一般也见不到你们领导们,只能对见得到的人最不满。我今天回去,如果真出点事,要告,也还是告你啊。总不能告你们医院的制度。你看有几位院长副院长,在医疗纠纷里付直接责任了呢?”
“你。。。”那小医生气愤地站住,才想说什么,苏纯陪笑地道,“大夫,他身体不舒服,今天检查又没赶上做全,明天还得上班,心里担心,说话不好听,您别介意。”
说罢她拽着凌远往外一气走出了消化科门诊。
“划价拿药在那边。”凌远冲苏纯指着反方向。
“你真的要在这里拿药?”苏纯无可耐何地道,想着方才量的他的近38的体温,和他认真陈述的那一大堆症状,心里是真有点着急,“领导,您回家休息吧,我饿了。”她低头看表,“而且,我也该下班了。”
凌远瞧着她,乐了,“当加班吧。我个人付你加班费。”
苏纯叹气,瞧着他已经发灰的脸色,“你明天休不了吧?”
“除非真的那么不幸到需要回来看急诊的地步。我判断不至于。”
“回家吧,”苏纯再叹气,“你不是要完全把自己当个患者来考虑问题的么?那我跟你打赌,任何一个认真想看病的患者,有后门可走,绝对不会只走前门的。”
凌远哈哈大笑,之后胃里一阵灼痛,眼前有些发黑,只好闭上眼了好一会儿,再睁开,见她睁大着一双眼无限担忧地瞧着自己,手伸在身前,似乎随时准备扶他一把。
“你看日本漫画不看?”凌远仔细打量着她的脸笑道。
苏纯摇头,“中学时候同学很多都看。我大概看过1,2本,可是一套有那么多本,等同学传懒,都自己买很贵,不划算。”
凌远以一副看怪物的表情看着她,然后摊开手,“我刚才本来忽然觉得你的样子有点象小静,现在。。。”他摇头,“象蒸子了。”
“你现在可能烧得更高了。”苏纯闷闷地道。
“这是骂我么?”
“随便你想了。”苏纯认真开始郁闷,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为了看着别人着急或者尴尬手足无措觉得好玩好笑,连带着折磨自己都不在乎。具备这种自虐精神,那倒真是战无不胜。”
凌远的眉头猛地一跳,脸上的表情瞬间地僵硬,然而目光落在她脸上,与她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僵硬了的脸色,又渐渐柔和下来。半晌,他缓缓开口,“苏纯,我不是故意耍你,欺负你。我没有那么无聊---虽然在你或者很多人眼里,我可能是。”
苏纯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你想让我,作为一个一线大夫,看到的,想到的。我明白你说的,患者看不到院长副院长,不满是要发泄在最一线的小大夫身上;而任何一个有可能与不够科学的管理有关的医疗纠纷中,最容易被伤害的,是我们这些一线小医生。你实在用心良苦,”苏纯抬起头,认真瞧着他,心里面剧烈地挣扎,最终还是又没忍耐住,“可是这些,你可以,可以好好地说。。。”
“不是以对着‘这些愚蠢的人’的聪明,傲慢,高高在上地讽刺挖苦地丢给你们?”凌远扯动嘴角,“让你们反感厌恶?”
“我没有反感厌恶你,否则,就算你是院长,我也不会陪你看病。”苏纯闷声道,“而且,”她抬头,“我觉得,会告诉你他不喜欢你反感你,甚至告诉你具体的不满的人,第一不可能真的厌恶你,真正的厌恶是躲开;第二,如果是你的属下,那么感情上其实跟你颇亲近,否则,哪个属下会好端端地给上司来表达不满。”
凌远愣了好一阵,然后笑了笑,“王东果然还是闲。闲到立刻有空儿传了八卦。”
“他没。。。我,”苏纯一时之间特别后悔,他这样敏锐的人,什么不知道,自己又何必多嘴?这下连王东也连累进去,对面的,毕竟是院长。
看着她犹豫着,已经拿出了下属的恭敬,凌远心里本来因为她方才那句话,有些莫名的舒服的心思,又开始不痛快,才要说话,却听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
“你什么时候肯回家啊?就算你不吃药,总得吃饭吧。既然是溃疡,饿着会疼得更厉害吧?”
她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关怀让凌远心里有瞬间的暖软,只是不过瞬间,他便压制过去,笑道,“好吧,不在这里拿药了。虽然我也想体验体验作为一个正在发烧胃疼的病人,从门诊到划价再拿药,又有什么麻烦和抱怨,这个烦恼的强度跟其他若干比起来,优先级是多少。”
他与苏纯并肩地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我从小到大,这确实是第一次,完完全全作为一个普通病人来看病。我想在这里的绝大部分病人,明天也需要上班,不见得有人陪着来,而且,病情会比我严重。”
苏纯呆了一呆,看他一眼,小声道,“对不起。我倒真是没有想过你这么认真关心病人疾苦的。”
“什么是认真关心呢?”凌远的嘴角有一丝冷淡的嘲讽,这让苏纯一时接不上话。
“说到底。医患,谁也离开不了谁。”凌远沉声道,“尽管大可以互相抱怨,势如仇敌。就医生把患者骂成了没良心的白眼狼,患者把医生骂成了丧道德的白衣狼,医生养家糊口还是离开不了患者,患者解痛治病还是要找医生。抱怨便抱怨,怎么也免不了,只是哪些是抱怨抱怨便算的,哪些是真正忍不了让任何一方没法抱怨着继续下去的,总要知道。”
苏纯沉默地听着,跟在他身边,低头往前走。
“这其实是个有趣的体验。”凌远若有所思地笑,“原来当你真正坐在另外一个位置的时候,想法确实会有不同。至少在问问题的时候,得不到准确答案---即使你知道这确实就是没有百分百的答案--还确实会很焦躁;在发现该做的检查因为一个‘3点停止所有常规检查,抽血’的制度,你确实会觉得这个制度非常让人不便,不发两句牢骚简直胸口发闷;那些鉴别诊断的检查,你知道做全了是件很可笑的笑话,可是忽然,也可以理解患者听了医生说了那些可能之后,真的一咬牙全部做了的心情---那么,当结果出来,一切正常时候,你想着那花掉的时间和自费部分的钱,一定是会把愤怒发泄在‘引导’你做检查的那个人身上的。这些你做医生时候可以想到,可是,不一样。理解与真正为此烦恼,愤怒,无可奈何。。。不一样。不管医学确实多么有限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不管是什么原因让检验科室只好在3点停止接收血样,一个身体痛苦,无人帮忙,头昏脑胀,看不下去地图指示,站不住30分钟来排队等待,明天要去上班,不上班可能被开掉的病人,他的底线就在那里。他并不见得真不理解医疗服务的限制,可能只是拒绝去理解。说理解有什么意义?”凌远嘲讽地笑,他在街边站住,风起来了,将他风衣的领子拍打在脸上,夕阳仅余的暖色的光已经从西边的天幕消失得几乎不留痕迹,凌远本来便棱角分明的脸在这深秋的暮色当中显得特别的冷,“如果理解就可以解决一切的矛盾,那么一本教科书就可以让乌托邦变成现实,哪会有那么多的战争和死亡。”
苏纯怔怔地瞧着他,好久,直到天色越发暗淡。她忽然地特别难过,莫名地,由这理解二字,记忆回到了很多年前,母亲带着姐姐离开了自己的时候。她一直理解母亲,一直;可是所有的理解之后,那种自己拒绝承认不肯面对的悲伤,何时离开过自己?那种悲伤由于了自己的理解,从来未曾具体,可是却是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曾有过真正通透明彻的快乐。所有的开心,都差了那么一点点,所有的快乐,都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隐约约的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