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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衡把头埋进交叉的双臂间,将自己伪装成鸵鸟。尽管这样并没有舒服多少,但至少可以不去面对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没有走,而是在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男人的腿脚很长,收在桌面下,稍不留神便越过了边界。许衡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牛津鞋。样式简单、用料上乘,搭配白色制服裤子,显得很有质感。
真想踩一脚。
船上的牛奶全都被冷藏储存了,刚启航,冰柜还没来得及打开,小高和大厨只好绕到厨房后面去拿钥匙。
许衡勉强坐直身子,发现王航已经趴在对面睡着了。
男人侧着脸,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眼睑微微跳动,蝶翼般的睫毛随呼吸轻颤。深陷的眼眶下有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十分疲倦。
许衡刚才光顾着生气,没留意观察。他的肤色偏深,却不足以掩饰那明显的憔悴。
能让如此精干强悍之人疲惫,想必昨晚确实是个难熬的风雨之夜。
胃里又在翻江倒海,幸好早已吐无可吐,许衡干脆撑起脑袋,歪着头看王航睡觉。
船长对整船负责,平时不用值班,只在进入复杂航区时督阵:大风浪、浓雾、狭水道、进出港。表面上比任何人都轻松,却因为“责任”二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弃船时,船长必须最后一个离开——按照航海界不成文的规定,甚至有“殉船”的传统。
毫不夸张地说,千百年来,船长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维护“船长”这份荣誉。
非因此,不足以在彪悍的海员文化里服众;非因此,没有资格与浩瀚无垠的大海比肩。
可这并不能改变人的本质,许衡愤愤地想,沙文主义、性别歧视、冷漠无情、道德贩子…王航身上的标签越多,制造出的矛盾感越强。
毕竟,年纪轻轻就执掌一艘远洋巨轮,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还穿着夏季制服,手臂肌肉匀称结实,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像一颗颗贝壳似的,饱满而丰润。
回忆起两人握手时过电般的触感,背脊再次发出熟悉的战栗。
许衡意识到,这样转移注意力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还省得吃晕船药了。
冰柜上帖着封条,小高和大厨一起去找三副了,餐厅再次恢复宁静。
她将脖子探出去一点,勾着脑袋偷看王航,越看越挪不开视线:从这个角度瞄过去,犀利的眉眼不再冷漠,相反倒有些少年的清润。也许是因为睡着了,那种强悍的气场不再,也显得更容易亲近些。
这人小时候恐怕还是个讨喜的孩子,许衡揣测,只可惜长着长着就长歪了。
“看够没?”
对方哑着嗓子突然出声,差点把她吓到桌子底下去。
当律师习惯了迎难而上、针锋相对,本能地越害怕越硬气。最初的慌乱过后,许衡脖子一梗,顶嘴道:“你要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他勾着唇角,缓缓睁开眼睛,不再说话。
修长的手臂环成圈,紧锢在船长制服前胸,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颀长的颈项向后反弓,左右轻摆,活动着筋骨。没有扣紧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隐晦的阴影,令人看着又是一阵失神。
“不晕了?”王航用手掌住后颈,斜睨着眼睛看向许衡,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恢复船长的威严。
她不想被视作花痴,生硬地别开视线,嘟囔道:“晕,但是没东西吐了。”
“晕船就是前庭功能紊乱,吃药只能缓解病症,起不到任何治疗效果。”那双清亮的黑瞳看过来,吸引住听众的全部注意力,“船不靠岸,你只能不停地服药,一片接一片,跟吸毒似的——然后永远不能克服晕船。”
像是要证明他的话,紧随着一阵浪涌,许衡胃袋里所剩无几的酸水开始往外冒。她连忙冲进洗碗间,趴住水槽一阵狂呕。
王航站起身,从保温瓶里倒了杯温水,放到案台上:“吐完了漱漱口。”
许衡没工夫搭理他,感觉整个人再次被掏空,轻飘飘地挂在池边,却死死不敢松手。
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小高和大厨找三副签了字,拎着一大串钥匙赶回来。
船上的伙食由“伙委会”负责,本航次轮到三副当主簿。食材的采买、记账都强调公开、透明、严格管理。即便是原材料的取用,也遵循“一人为私两人为公”,所以才需要小高和大厨同时出动。
毕竟,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是所有船员可以均分的收入。
“许律师,你稍微坚持一下,牛奶用微波炉一热了就可以喝。”冲进冷库里翻翻找找,小高扯着嗓门招呼道。
王航拍了拍大厨的肩膀,低声嘱咐几句,没有多做逗留,移步离开了餐厅。
许衡早已顾不上关心其他人——之前自以为的症状缓解,其实是缘于暂时的风平浪静。如今风浪再起,直接将其打回了狼狈不堪的原形。
整整两天,她始终在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吐到胃里空无一物出胆汁,然后爬起来随便吃点东西继续吐。不管是液态的还是固态的,任何食物在胃里的停留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半个小时一次的呕吐频率,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到后来,许衡往往一边哭,一边吐,一边流鼻涕,各种秽物顺着脸颊流下来,连擦的力气都没有。
船上对她很照顾,小高每次都会专门把餐点送到房间里来。尽管吃不了多少,还是保证她随时都有热饭热菜。
到最后,许衡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痛苦,每次都越哭越投入、越吐越卖力。
直到第三天,突然就觉得吐不出来了。
她尝试着不扶墙站起来,发现竟能保持平衡。胡乱塞进嘴里的食物,也变得有滋有味,至少不是还没进去就急着往外跑了。
窗外,天空渐渐放晴,透过窗口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湛蓝、蔚蓝、深蓝…
胡乱地洗过澡,许衡爬到床上长长久久地舒了口气。用被褥将自己埋起来,终于闭上眼睛,安静地陷入沉睡之中。
这一觉睡得甜蜜而安详,就像婴儿回到了母体,就像落叶飘落大地。熟悉了大海的节奏与柔情,人体适应得格外容易。原本要命的摇晃,如今却成了安眠神器,甚至比摇篮曲都管用。
如果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许衡怀疑自己还能再睡上一天一夜。
期间小高又来送过几次饭,得知她已经恢复,便没有频繁打搅。只说休息好了就下楼,及时补充营养、恢复体力。
许衡很感激。
患难见真情,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有幸得到这种亲人般的关怀,真的不是小费或金钱能够回报的。
现今时代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很少存在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航海算是其中之一。
80%的国际货物运输依靠海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项冒险依然是人类社会的必须。除了以此为生的海员,大部分人都无法想象、也无从了解,跟随轮船在大洋上漂泊,意味着怎样的艰辛与苦难。就像她从来不知道,晕船造成的电解质紊乱,其实也会导致病危。
如此这般的经历,无论何时回顾起来,恐怕都会是刻骨铭心的感慨吧。
三天来,第一次完整地吃下一顿饭。走出餐厅站在甲板上,眺望雨过天晴的海面,直到最遥远的海平线——一朵云、一只鸟都看不见,唯有满目的海蓝充斥眼帘,令人身心沉醉。
在这震撼的大自然美景面前,许衡忍不住用双臂将自己牢牢抱紧。经历过劫后余生的体验,如今眼前一切事物都有了崭新的含义。
她突然明白王航那番固执的真正含义:如果没有将苦难化作坚持,则苦难本身就没有意义;如果不能将挣扎磨砺成勇气,则挣扎就只是徘徊的拉锯。
更何况,风浪之后的晴空如此壮丽,以至于胸怀都能变得宽广、兼容并蓄。
“很美吧?”清润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许衡这次连头都没有回,直接笑答:“你真的很喜欢搞‘突然袭击’。”
第9章 海豚
从晕船中恢复过来,许衡觉得自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开玩笑似的跟王航打过招呼后,她舍不得离开甲板,继续凭栏远眺宽广的蔚蓝大海。
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长舟号”劈波斩浪直朝日本海驶去。雨过天晴后的洋面湛蓝深邃,犹如一块巨大光滑的宝石,折射出美妙的天光。
她生于海边,却从未到过这么远的外海,更不知道海水能清亮如斯:不同于沙滩边的浑浊,抑或简单的蓝色,这里的水几近墨绿,深不见底且澄澈纯粹…看着看着便让人失魂。
王航站在船舱的阴影里,不说话,也不离去,仿佛跟她一样陶醉在眼前美妙壮丽的景致中。
闭上眼睛沐浴在阳光下,许衡深吸一口气,终于带着笑意回头感慨道:“看不腻。”
“确实。”王航向前迈了半步,站在她之前的位置,体验着甲板上最佳的视角。
海风从他的鬓角拂过,带着男人特有的气息吹向许衡。
有点咸,比大海更像大海。
尽管心底的声音提醒许衡不要表现得像花痴,她却还是忍不住作了一个深呼吸——提神醒脑。
王航很高,绝对超过了一米八,比许衡高出一个头不止。有这样的基础,四肢比例怎么样都不会太难看。
事实上,他站在那里就显得十分挺括,身形朗朗剑眉星目,用“玉树临风”四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尽管被晒得很黑,王航却保留了一双清亮的眼睛,使得整个人都灵动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他就像条鱼,矫健、有力、向往自由,是大海最爱的孩子。
劫后余生果然厉害,连看人的角度都变了。许衡自嘲地想,原本还对他腹诽无数,保留着基本的操守与尊严——如今却只剩下崇拜与盲从。
简直奴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将视线投向更加遥远的海平线,许衡眯起眼睛继续眺望,对这似无底线的妥协不屑一顾。
越是在与社会隔离的封闭环境里,越容易酝酿出个人崇拜。这也是船长权威建立的基础:航海界始终保留着论资排辈的传统,所有人都必须从实习生水手做起,三副、二副、大副,一步步走到最高指挥官的位置。
我只不过刚刚开始习惯船上的秩序和规则而已,她在心中默默作出注脚。
经过风雨的洗礼,“长舟号”就像焕发新生的海鸟,姿态轻盈、动作优美地展翅掠过水面。两人一前一后的站在甲板上,体会着同样的震撼与感动,无声地膜拜造物的神奇、自然的瑰丽。
突然,船舷边晃过一抹亮色,而后迅速消失不见。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几乎以为是眼睛的幻觉。
许衡看向王航,想要求证,却见对方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来了!”
长腿交错,他干脆在甲板上跑动起来,直冲船头奔去。许衡庆幸自己吃过饭,也已经适应海浪的节奏,尽管远远拉开一段距离,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和大多数远洋轮一样,“长舟号”船头的舷梯下也留了一对腰圆孔,专供导流透气用。王航将半个身子趴在左舷壁上,伸出脑袋向外张望。
没一会儿他便手舞足蹈地叫唤起来:“快看!”
许衡有些错愕,在她的印象里,王航身为船长,是严肃和权威的代言词,不是那种轻易表达感情的人。能够让他如此激动的事情,想必非同一般。
尽管很怀疑这样将身体探出船舷是否安全,却敌不过船长本人的直接命令,她带着几分犹豫地探向右舷外。
船头风很大,打在脸上又冷又硬,耳边只能听见激浪拍打着船体的咣咣声响。许衡憋着气,勉强睁开眼睛,在水面的阴影里寻找目标。
很快,那泛着光的物体再次出现,而且数量更多。压着船舷的阴影跳跃、翻腾、追逐,伴随“长舟号”一起乘风破浪。
许衡猛地缩回身子,冲左舷的王航大叫道:“海豚!”
他似是听到了呼喊,却舍不得收回视线,只是将头稍稍偏转,高声呼应:“是的!它们在‘抢船头’!”
许衡没工夫计较对方的态度,只觉得心跳快的几乎蹦出胸腔,脑子里就像炸开了五彩的焰火——老天,她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激动是什么时候。
勾着腰将上半身探出舷壁,最大程度地睁开眼睛,只为看清楚那逐浪的精灵。
一只、两只…它们的动作太快,彼此交错巡游,灵动如跳跃的音符。偶尔还会从船头一跃而起,用身体击打出闪耀的浪花。
风依然很大,她依然无法呼吸,这次却不再仅仅因为气流作用,而是被那种震撼的观感所挟持,完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
波涛汹涌、海浪呼啸,趴在冰冷的船舷上,许衡彻底放下矜持。在大自然的伟大神奇面前,任何自以为是的保留都不过笑话。面对这些像孩童般追逐、嬉戏的灵物,人类很难有勇气坚持自己就是所谓的“万物之灵长”。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没有见过、没有体验的事物,有太多我们没有涉足、没有了解的领域。除了一颗谦卑之心,实在不该再有其他想法。
她的脸颊被海风吹得生疼,却忍不住趴在那里反复流连。
有一只身形矫健的海豚特别活跃,反复从船头跃起,又堪堪落在球鼻艏的前方。就像最娴熟的杂技演员,每每牵动人心,却又每每安然无恙。那份灵巧光滑就是它最杰出的作品,在海洋的舞台上精彩呈现。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领会古话的由来,才能够明白这份震撼的感悟并非一人独有。
许衡晃着神,若非憋不住要换气,根本舍不得将头从船舷边挪开。
回首,王航恰好也撑起了半边身体。视线交错时,他冲她颔首微笑。
下一秒,许衡突然转过头,恨不能直接跳进海里——刚才炸在脑子里的那团焰火,如今只怕都炸在了脸上——尽管风浪汹涌、水花四溅,她依然能够清晰感受到两颊的燥热,以及被炙烤灼烫的一颗心。
王航在她身后说了句什么,甲板上随即响起脚步声:顿挫有致、不慌不忙,船长再次恢复了指挥官的威严。
许衡像缩头乌龟一样,将身体紧紧依附在船舷上,假装依然为海豚逐浪的场景激动不已。
自由的精灵反复跳跃、翻腾,她却开始怀疑自己此行的目的:一场小小的晕船就让情绪高低起伏、无法平息,简直有愧于律师的职业操守。
封闭的环境里,可以对权威服从、对制度妥协,却不应该混乱自我认知与定位。如果真在这里爱上谁,除了证明女性确实不适合航海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毕竟,船员生活颠沛流离,一辈子与波涛相伴——再伟大、再勇敢,也无法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这样的另一半,绝非她的良人。
思路进行到这里,许衡连忙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甩出去:从一个微笑到一个脸红,从一个脸红到职业定位,从职业定位到终身大事…如果王航知道她的想法,只怕要笑掉大牙。
接下来的半天,许衡都没敢在甲板上露面。
中午吃饭以前,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托小高将餐点送进房间。顺路捎带着双氧水和棉签,准备自己给自己换药。
傍晚时分,船已行至东京湾。远远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模糊的灯火辉煌。
久在海上漂泊,再次看到陆地的心情十分复杂,许衡趴在舷窗上,渐渐迷离在眼前的人间烟火中。
舱室外传来敲门声,她以为是小高送晚饭来了,跳下床铺,手忙脚乱地冲过去开门。
然后看到王航站在通道里。
灯光很暗,从他头顶打下来,被帽檐的阴影遮住了脸。见许衡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那对剑眉却忍不住微蹙:“不是说不舒服吗?”
被抓现行的许衡有些错愕,随即意识到是自己理亏,也不回嘴,就那么低着头站在门边,像个等着挨训的学生。
王航没有说话,只是取下帽子,用力挠了挠头发,最后哽声道:“餐厅很忙,除了一日三餐,小高还要负责打扫高级船员的房间卫生。能够行动的话,最好还是自己下楼去吃饭。”
许衡将头埋在胸前,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含糊地“嗯”了一声就准备关门。
男人的大手抵在门框上,随即侧着身子欺了进来,言语间还有几分理直气壮:“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换药?”
第10章 到港
许衡坐在沙发上,像只待宰的羔羊。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向对方,生怕被眼神出卖。
“伸手。”王航一边说,一边拧开药水瓶盖。
等了半天,见病人没有反应,他干脆用力将她的手臂拽出来,直直地摆在灯光下。
许衡差点就呻*吟出声。
之前的交握、接触都很随意,没有多花力气。如今男人的大手将她牵起,彼此再无间隙,那掌心的每一处薄茧都摸索着在赤*裸肌肤的表皮,足以制造出噬魂夺魄的效果。
细细麻麻的酥软感觉从指尖蔓延,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扩散至整个体表。许衡紧皱着眉,将脑袋埋得更低,始终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王航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伤口上。
因为反复崩裂,原本的割痕变成了狰狞的疤,横亘遍布细弱的小臂,看起来触目惊心。他用棉签沾上药水,一点点晕染结痂粘连的患处,尽量避免刺激伤口。
灯光下的舱室里,只有男女的呼吸彼此交替,随着海水轻微的摇晃,渗透进日本海迷蒙的夜色中。
除了最开始的强硬,王航像之前一样,尽量避免了两人身体直接接触。和上药时的痛感相比,许衡更介意身体完全失控的柔软与妥协。她怀疑自己此刻的意志已经彻底瓦解,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就会被吹枯拉朽。
完事后,他依旧将东西都收拾好,又嘱咐了几句什么话,抬步离开了房间。
许衡什么都没听清,她的脑袋里全是嗡鸣。
半夜,插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突然响起,将辗转难眠的人吓了一跳。
“小衡,你到日本了?”赵秉承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嗯,”许衡揉了揉眼睛,扶着床栏倚坐在舷窗边,“靠泊东京湾外海。”
“手机有信号就该是到目的港了。”他很得意,电话背景里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
日本比中国晚一个小时,国内现在正是周末午夜,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最热闹不过如此。
才只几天而已,这一切却像离自己格外遥远,许衡清清喉咙:“你那边有应酬吧?”
言下之意是不想再聊。
素来人精似的赵秉承却没有接茬,反而兴致勃勃地岔开话题:“几个朋友聚聚,都喝大了。船上怎么样?晕船没有?”
如果是以前,赵老师这样主动关心自己,许衡一定会觉得受宠若惊。继而感恩戴德,用尽百分之二百的热情,为他整理案卷材料、查阅法律规定、准备代理意见。只是在两人撕破脸,以及她乘船出海后,彼此之间感应似乎也随着距离的拉长而变淡。
又或者,原本就不是距离的关系。
“你未婚妻呢?”许衡咬牙,选择了一把最快的刀,斩断这团漂洋过海的乱麻。
原本还准备追问的赵秉承立刻噤声,情绪也顿时冷了下来:“提她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原本迷蒙的光亮已经近在眼前,东京湾内的港口在一片宁静中暗自繁忙。
赵秉承居然容忍了她的故意挑衅:“我跟常娟之间没有感情。你也知道她爸爸马上要晋正厅了,海事法院那边说得上话…”
“赵老师,我真没别的意思。”许衡清了清喉咙,“师母是个好人,你为什么跟她订婚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人家负责。”
“别逼我,小衡。”赵秉承的情绪低落下来,“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社会上最缺乏的就是资源。除了想办法争取、用利益去交换,没有别的出路——你比我更清楚一无所有的滋味。”
“早点休息吧,别喝酒了。”
挂断电话,看着屏幕上的信号格,许衡突然想起早上那群海豚。
如果有来生,她宁愿像它们一样,在大海里无忧无虑地跳跃、游弋,无所顾忌。
没有爱,就没有软肋。
抱着柔软的被褥,她轻轻闭上眼睛。
海鸥尖锐的鸣叫从船舱外传来,渔船马达沉闷的突突声伴随着海浪的节奏,将人从沉睡中唤醒。
“长舟号”在缓慢移动,一点点靠向码头边缘。许衡趴在窗户上看到巨大的船身与水泥堤岸完美契合,只有轻微震感传导到甲板上,证明最终的靠泊成功。
天刚亮,四周一片生机盎然。拖轮在港湾里呼呼地赶来赶去,远处的带缆艇正在驶离,卸货工人们整装待发,预备从船舱中卸下货物。
白色渔船正在争先恐后地赶着出港,一群群海鸥被汽笛惊起。再远一点的防波堤上,穿着厚厚棉衣的老人们在钓鱼…
充满蓬勃朝气的海港,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原本阴郁的情绪得到慰藉,许衡打起精神整装完毕,信步走下餐厅。
吃早饭的人特别多,船员间弥漫着一股无声的兴奋情绪。就连习惯了板着脸的大副张建新,也主动冲许衡打招呼:“许律师,好些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