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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回国后的第二天,王航便主动提出去墓地,参拜许衡的父母。对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他毕恭毕敬地举了三个躬,态度认真地介绍自己的姓名、家世,承诺从今以后对许衡和孩子负责,让两老在地下安心。
尽管这些都只是形式上的东西,王航却没有半点马虎。
许衡把一切看在眼里,默默地记在心里。如今面对王家提出的婚礼要求,她自然也没办法固执己见。
临近分别,两人都会尽量迁就对方,避免争吵。她明白,这是要用美好、甜蜜、感动填满回忆,待到长久分离的日夜里,才能赋予自己抚慰和勇气。
假期结束,回律师事务所报到的当天,同事们看向她的眼神千奇百怪。好在许衡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学着王航对付父母的办法,用更劲爆的话题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25号结婚,大家有时间来凑凑热闹。”
大红色的喜帖如同炸弹般,在办公室里引发一阵阵惊叹:
“小许,你这是赶时髦玩‘闪婚’啊!”
“谁这么有福气?搞定了我们所最漂亮的美女律师?”
她虚与委蛇地应对一番,留下办公室同事们自行猜测,转身再去高管办公室敲门。
作为熟悉航运市场各大企业、了解所有秘闻八卦的资深律师,只消翻开做工精良的请柬,再看看新郎姓名和婚礼地点,就能明白大概的前因后果。
华海所的主任出席过大洋集团的庆功宴,也看出了李经理不着痕迹的拉拢,联想起许衡此前坚持跟船的申请,很是有感而发:“小许,你这趟出去收获不小嘛。”
“主任,您别开玩笑了。”她礼貌地欠欠身,鞠躬致意,“还要麻烦您当证婚人呢。”
“荣幸之至。”
王允中公子大婚,航运界的老熟人们肯定都要悉数到场,能在这样的场合发言证婚,对华海所的业务推广来说也是有利无弊的。
临到许衡推门出去的时候,主任还高声强调:“放心,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站在赵秉承的办公室外,她还是停住了脚步,反复深呼吸后,才将表情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敲门入内。
“小衡?”他看起来消瘦不少,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肩膀也耷拉下来。
许衡没有说话,而是直接递出请柬。
对方看看她,再看看红色信封,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纸片在指尖翻转,如同轻盈的蝴蝶扑闪着翅膀,他的视线透过无框镜片,再次落在许衡脸上:“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许衡点点头。
“哦。”
赵秉承不再说话,却也没让她离开。落地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在男人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你和娟姐…”许衡字斟句酌,不得不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怎么样了?”
他抬眼,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挑眉看过来,语气也不复沉重:“真想知道?”
“不想。”许衡老老实实地摇头。
赵秉承大笑起来:“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好歹算半个媒人,就不能装个关心人样子?”
气氛顿时轻松不少,她心中如释重负,真心实意道:“反正你好生生地坐在这里,其他人怎么样跟我没半点关系。”
“常娟被送进疗养院了。”赵秉承叹息,“常院长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可能要背处分,家里没人照顾她。”
“我听说了。”
“船东协会的顾问协议已经签好,但不是和我们团队,而是和整个华海所。合伙人会议已经通过决议,所里要引入竞争机制、坚持资源共享,以后的新案源全都随机分配,谁能留住客户就算谁的。”
诉讼律师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拉案源,随机分案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许衡错愕:“这样不乱套了吗?”
赵秉承自嘲地笑笑:“主任跟我谈过,司法厅律管处的领导也找人打了招呼,要求对舆论冷处理,最近一两年尽量减少出庭率。”
如果不能出庭,作为诉讼律师的价值也不复存在了——许衡这才明白赵秉承身上的那股颓然之气从何而来。
原本梗在喉咙里的话,再也憋不住了,许衡调整坐姿挺直腰板:“赵老师,我觉得这次的事情或许是个机会。”
她将在纽约与米勒、马定思见面的情况和盘托出,并将大洋的收购计划摆上台面。
说到自己没日没夜修改合同、撰写评估意见、设计产权过渡方案时,许衡由衷感慨:“相比起常规的涉诉案件,航运企业其实更需要这种服务。如果能成立专门的事务所,通过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主动参与融资租赁、资产回购、上市筹备,谁知道我们能不能成为下一个acm?”
赵秉承一开始还听得心不在焉,后来也渐渐坐正,目光也变得清晰:“想法很好。但如今航运市场持续疲软,你以为有几家公司能折腾出这种大动作?”
“动作大小无所谓,苍蝇也是肉。”许衡耸耸肩,“下雨天打孩子,没生意打官司,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思维模式本身就是错的——冬天总会过去。我们是提供机会让货主、船东、港口方坐下来,在彼此信任的前提下,互相帮助着走出困境。”
“可人家凭什么信任你?”赵秉承纠紧眉头,“又凭什么担保交易双方的诚意?”
“我们是律师,完全可以把合规工作提前到磋商阶段。这样各方坐下来谈的时候,就不再需要担心合同陷阱,远比一轮轮的要价还盘有效率。”
她直视上司的眼睛,目光炯炯:“往俗了说,咱们拓展蓝海市场,比律师抢案源更好赚钱;往高尚了说,‘一带一路’、航运复苏,必须重建市场互信。从法律咨询到法律经纪,再到资产优化,可以覆盖全产业链。”
男人从大班椅上站起来,背对着她看向落地窗外,半天没再讲话。
正当许衡怀疑自己能否得到回应的时候,赵秉承突然出声:“小衡,这样的想法很好。你现在跟王航结婚了,案源应该不成问题。就算没有我帮忙,也一定能把事务所开起来。”
“赵老师…”
“除了常娟,我还主动为淡水河谷做过代理。”他转身看她,“国内船东向来不信任‘汉奸’,你明白的。”
“没听见我刚才讲什么吗?”
赵秉承表情莫名。
“船舶经纪公司靠的是专业服务让人信任,而不是情感上的好恶。”许衡正色道,“我认为你的法律素养没有任何问题。”
他勾起唇角,从淡淡浅笑变为开怀大笑,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道:“学生都可以给老师打分了?真是后生可畏。”
“神经。”许衡撇撇嘴,起身离开办公室,“25号婚礼,记得包红包!”
赵秉承取下眼镜,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是夜,许衡向王航说起这段经历,依然忍不住愤懑:“我觉得自己没错,有那么好笑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要理解男人的心理。”王航从密密麻麻的宾客名单中抬起头来,“就算你说的对,船舶经纪这行再有搞头,他都不可能承认自己竟然不如…你这样的女人。”
“我怎么样了?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啊?”许衡火气上来了,一把抽掉他的笔,怒目圆睁。
“啧啧,还会炸毛。”
王航将她揽进怀里,语重心长道:“你想啊,他比你入行早,是你的老师,又跟你有过一段,哪样都占强。让人家主动放下身段,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哪有要他主动?明明是我在拉他入伙。”
王航连声应道:“好好好,都是他的问题。来,你帮我看看座位这么排行吗?”
许衡这才转移注意力,继而关心起婚礼当天的事情来。
第71章 向海
远洋大酒店是大洋集团旗下产业,背山面海风景绝佳,一楼的无柱式宴会厅能容纳上千人同时用餐,是本市新人结婚的首选地。
如果不是因为王允中的面子,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要预定到这个大厅,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刻,婚庆公司正加班加点地布置会场,所有能够想象到的细节,正在一点点地变为现实。
因为许衡有孕在身,不能太过操劳,婚礼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由王航负责。她下班后直接从律所赶过来,参加婚礼的彩排。
还没进大厅便看到那颀长的身影:他正背对大门站在台上,手脚比划着与施工人员沟通,指示对方把背景板再挂高一点。
许衡的潜意识里,王航并不适合这些琐碎或繁冗;惊涛骇浪、万吨巨轮、海天一色,远比眼前的鲜花、灯光、舞美、音响更衬他。
“新娘子到了!”眼尖的司仪招呼道,“来来来,抓紧时间,新郎也到后台来。”
他远远瞧见她,唇角勾起笑意,看得许衡心中一片柔软。
指着整个会场的示意图,司仪向两人介绍仪式步骤:“新郎说完这些后,音响师就会放音乐,我也会适时提醒宾客们看向门口。新娘就在父亲的引导下…”
“我父母都不在了。”
司仪被噎住,却很快调整过来:“家中的男性长辈呢?或者老师兄长也行。”
许衡与王航对视一眼,很快回过头来,无谓笑道:“就我一个人走出来吧,没事的。”
“主要是婚纱有裙摆,还有捧花什么的,怕你拿不过来。”司仪略显尴尬地解释道。
王航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小衡很厉害的,绝对可以搞定。”
见夫妇俩都如此坚持,司仪只好无奈妥协。
从化妆间到宴会厅,只有一条狭长的走道通向酒店后门。许衡思忖,待时间差不多了再从通道内走出来,也省的顶着满脸的大浓妆站在外面。
鉴于两人的强烈要求,原本创意满满的婚礼节目被缩减成最精简的步骤。王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道:“我们俩年纪都不小了,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做不来。”
许衡也连连附和,司仪叹了口气:“热闹一点多好,难得这么大的场子…”
某些方面,她和王航很像:怕麻烦、图方便、买东西宁缺毋滥。男女之间除了简单的性吸引,能否长久地过日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细枝末节。
谈恋爱的时候,只觉得对方怎么看怎么顺眼,容易忽略很多看似不重要的事情;结婚之后,诸如消费观、卫生习惯等种种矛盾才会浮上水面。
毕竟是两个生长于不同环境里的个体,处处都合拍显然是不可能的。错位的地方积少成多,再好脾气的人都会有怨言,夫妻争吵在所难免。
所以过来人才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许衡自觉幸运,回到日常生活中的王航,虽然不复船上和旅途中一样威严霸道,但也没有像赵秉承预言的那般“趴趴走”:他比一般男人耐心,却又不至于婆妈;尽管也会有些小脾气,但很少发火;和父母的关系很自然,却相对独立…
如果一定要作出评价,只能说他满足了她对丈夫的一切幻想。
一个是家境优越、事业成功的远洋船长,一个是单亲妈妈抚养长大的助理律师,许衡不会想当然地以为两人真有如此合拍。大部分时候,除了自己的迁就和理解,王航也在努力适应着她的一切。
夜里,他听闻这番感慨,笑得像个受表扬的孩子:“我当然要表现好一点,在岸上的时间这么短,若净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上船了只能后悔。”
许衡调整睡姿,更妥帖地窝进男人怀里:“你不像会后悔的人。”
“我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我只后悔那些没做的事情。”
“比如说?”
“比如说现在好好睡觉,明天才能漂漂亮亮的出嫁——不然下半辈子肯定后悔。”
婚前最后一夜,按照习俗夫妻俩原本不该见面。但王航坚持许衡孤身一人,不放心她没人照顾,坚持赖在许家没走。
王航父母对于他根本没有办法,也只好听之任之。
临睡前,许衡感觉很恍惚:现实与梦境的差别如此细微,以至于再也分辨不出真真假假。
婚礼现场最终被布置成典型的地中海风格:蓝色的纱绸间点缀着纯白的香水百合,远看就像大海裹挟着浪花,与落地窗外的壮阔景色交相呼应,显得格外浪漫。
酒店大堂,许衡一袭水蓝色的旗袍,站在身着船长制服的王航旁边,郎才女貌的搭配十分亮眼。尽管来宾的恭维里难免有客气的成分,能够得到这么多的肯定与祝福,对于新人来说还是很受用的。
典礼开始前,王航提前入席招呼宾客,她则赶去化妆间候场。
跟妆师不见踪影,婚庆公司的联络人只好放下婚纱:“小衡姐,你先换衣服,我去找她。”
“没关系,不着急。”
没等许衡把话说完,对方就已经急匆匆地推门离开了。
她不以为意,转头将长发挽起,又小心翼翼地脱下丝质旗袍。镜子里,小腹依然平坦,看不出任何孕育生命的迹象。
身体里延续着心上人的血脉,这感觉既神奇又幸运。
婚纱的裙撑很大,穿起来有些费劲,许衡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却见化妆间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娟姐。”
常娟更瘦了,病态苍白的脸颊上,只剩下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看起来有些瘆人。
她的笑容很飘,声音沙哑干涸,像段被拔干水分的木头:“我那么早订婚,结果你都结婚了,我还没有着落,是不是很可笑?”
许衡感觉对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敢和她起冲突,只好敷衍安慰道:“各人情况不一样,没什么可比性。”
“但我就是想不通:许衡,我有什么不如你的?”常娟抬起眼来,目光中有疯狂跳跃的火焰。
许衡看到她外套下隐约穿着病服,估摸对方是从疗养院里偷跑出来的,下意识地将手捂在小腹上:“娟姐,你别这么说…”
“不要叫我‘娟姐’!我没比你大几岁,每次见面都恨不得让人知道我有多老、多嫁不出去,是吗?!”
许衡连忙噤声,退缩到梳妆台旁,手颤抖地摸索着修眉刀。
常娟来回踱着步子,像只困兽般不得安宁,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赵秉承就是个混蛋!贪慕爸爸的权位,达不到目的转身就走,半点情面都不留!可是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我就是喜欢他!你知道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有多难吗?你知道我有多瞧不起自己吗?”
在婚纱裙摆的遮掩下,她的指尖已经碰到刀柄,心中也有了底,说起话来不再惶恐:“有喜欢的人不容易,没必要自轻自贱。”
常娟冷笑着挑眉:“自轻自贱?我就是自轻自贱!上赶着倒贴还没人要!”
她大步走到许衡面前,气势汹汹地逼问道:“我让赵秉承选择——只要他能把你辞了,从此不再联系,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既往不咎!他却说‘不可能’,他说他爱的人是你。你们俩既然这么难舍难分,出来祸害别人干嘛?你回答我!”
常娟的个子比较高,一双手用力捏住许衡的肩膀,摇得她头晕目眩,差点撞到墙上。
“够了!”许衡用修眉刀比住对方的喉咙,言辞间不再客气,“别以为这个世界都欠你的!”
常娟本能地想要挥手打掉小刀,许衡却果断加大了力道,丝毫不介意从对方喉间流出的鲜血:“喜欢赵秉承的是你!上赶着倒贴的也是你!没人逼你!”
她用手掌抵住刀柄,整个人欺身向前,不再有任何退让:“以为我和他没关系就威胁解除了?连本带利地作威作福?作死了之后又怨天尤人?你真的很天真。”
“赵秉承是什么人?16岁读大学,20岁过司考,27岁博士毕业,30岁破格提教授,35岁就当上高级合伙人。你以为他会真心实意爱谁?”许衡摇摇头,“贪慕权位、祸害人间,可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接受不了就趁早解脱,何苦将彼此往绝路上逼?”
常娟瑟缩着退到墙角,将头埋进膝盖里,哆哆嗦嗦地哭了起来。
“新娘子的衣服换好了吗?”化妆师在走廊上敲门,声音有些着急。
许衡将沾了血的修眉刀扔在地上,低头看向常娟:“左手边是酒店后门,你待会儿自己走吧。”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化妆间。
两周后。
又是天高云淡,又是进出口码头外港,体量巨大的40吨级运砂船首次从中国起航。
如小山般高大的巨轮从船坞里驶出来,一点点地靠近码头,最终稳稳停靠在指定地点。
岸上,礼炮响起、彩带飞扬,参加典礼的各界嘉宾爆发出热烈掌声,庆祝这艘船被重新命名为“大洋一号”。
与此同时,淡水河谷方面作为名义船东,派出亚太转运中心的负责人马定思,向新委任的船长履行交船手续。
翻修一新的驾驶台上,王航作为船长接过航行指挥权,随即命令水手长拉响汽笛。
一声长笛过后,甲板上和机舱里同时忙碌起来。大船乘风破浪,全速驶向太平洋深处。
岸边的观礼人群中,再次爆发出阵阵欢呼。
李经理刚刚回国,时差还没调过来,耳边又尽是嘈杂,越发感觉眼前混混沌沌的。
“你看到他了吗?”她偏着头问身旁人。
许衡将手抚在小腹上,眯着眼睛看向海平线,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看到了。”
是的,爱上像大海一样的男人,有海的地方就会有他。
第72章 番外
第一次见到许衡时,他正在华南政法念博三。
海事法院工作两年,攒下的钱勉强够还助学贷款。父母仍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辍学的弟妹则纷纷外出打工。原本的家族骄傲,如今却自顾不暇,除了听起来高大上的学历,根本一无是处。
考取博士后,他义无反顾地辞了职。一边上课、写论文、帮导师做项目,一边在律师事务所兼职,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收入也仅仅只够应付基本生活。
那天他最后一个到食堂,刚把头凑进打饭窗口,便听见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少男少女们身穿校服,带着统一的遮阳帽,脸上洋溢着青春灿烂的笑容,像群出笼的鸟儿。
每个冬天,华南政法大学都会组织高中生冬令营,这场景早已成为历年的惯例。
为了项目结题,连续熬夜两个通宵,即便强壮如他,身体也难免吃不消。仅仅只是回头瞥了一眼,便将视线调转过来:“手撕包菜,三两米饭。”
端着餐盘,他找到墙角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罐腐乳。
刚打开盖子,浓烈的辣椒味扑面而来。混合着家乡和母亲的回忆,洒在白白的米饭上,晕染出红色的油渍。
他对生活的要求向来不高,特别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更是懒得挑剔。疲惫到麻木的程度之后,观感、认知统统退位,只剩条件反射似的咀嚼、吞咽,如同完成任务。
“…学长?”
怯生生的招呼打断了他的进食,抬头却看见一张白净的脸庞,黑黢黢的双眼澄净清明:“学长,能借您的饭卡用吗?我给现金。”
食堂窗口凭卡消费,外来人员只能排队买票。他看了眼售票处,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高中生团团围住,小姑娘恐怕是不想凑热闹,这才另辟蹊径。
他大方地将自己的饭卡递过去,没多说话。
“谢谢,谢谢你!”对方倒是很开心,接过卡片后,蹦蹦跳跳地冲向窗口,抢到了所剩不多的几个好菜。
他的嘴唇有些发麻,无意识地颤动,回应着辛辣味道的刺激。
一碗汤、两盒水果、三份主食、四碟小炒,足够男生三顿饭的吃食,先后被摆上桌面。
“五十块,谢谢学长。”女孩笑得很满足,将钱递过来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伸手接过饭卡和现金,两人指尖相触,连带着传递了几分温热。
低头将钱卡塞进书包,他忍不住发问:“吃得完吗?”
她吐了吐舌头:“选择障碍症,看着味道都挺好,就没忍住…”
从对方的衣着看,是个城里姑娘,怕是从没吃过苦,也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对于这种生长于温室的花骨朵,他总是又羡又妒。
好在,没人能够永远无知无畏地幸福下去。
他收拾好餐具,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见冬令营的带队老师迎面而来。
“许衡,打这么多菜,可别浪费啊!”
小姑娘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答道:“都是帮学长买的。”
人到中年的男老师转眼看看他,感慨地叹口气,背着手走开了。
“帮我买的?”他掏出书包里的五十块钱,“还给你?”
名叫“许衡”的小姑娘双手合十作揖:“学长帮帮忙,我可不想因为浪费食物被开除出营。”
吃住行一体化的冬令营,除了可以吸引优秀生源,也方便对学生进行全面考察——包括鉴定个人品格。
带队老师还没走远,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再次欠身坐下,抱着臂冷眼旁观女孩大快朵颐。
只见她夹了几筷子小炒,眉头轻蹙:“这是什么肉啊?怎么味道怪怪的?”
黑乎乎的酱油覆盖在食材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撇撇嘴:“味道不对就别吃了。”
她却将餐盘推到桌子对面:“学长,你尝尝?”
带队老师还在不远处晃荡,视线时不时瞟过来,女孩的那点小聪明昭然若揭。他懒得戳穿,抬箸捡了块肉丁塞进嘴里。
久违的动物蛋白香味瞬间弥散唇齿,原本被米饭撑起来的饱胀感也不复存在,只剩下对食物的饥渴,纯粹而强烈。
女孩将主食也分拨一半过来,方才如卸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有心拒绝,却敌不过肠胃蠕动的绞痛,于是索性帮人帮到底。
两人沉默无言地将桌上的食物消灭殆尽,方才并肩将餐具还到回收站。
洗完手,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人扯住衣袖:“学长,你觉得华南政法怎么样?”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还行吧,海商法很不错,如果能进来就一定要念这个专业。”
“是吗?”对方眨眨眼睛,“为什么‘很不错’?”
没料到会被追问,他只好实话实说:“…很能赚钱。”
“那确实不错。”小姑娘笑起来,“我今年高二,高考争取来华南政法!”
他点点头:“好啊。”
凡事在未曾经历时才最值得期待,这种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他已经十分久违,久到难以适应或直视。
擦净手,背上书包,干净利落地转身出门。
“学长,你叫什么?几年级?我报到时还能找你吗?”女孩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
他没有回头,而是愈发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离开了。
八年之后,博士毕业、从高校辞职、成为职业律师,赵秉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贫穷是最强大的动力,逼人在挣扎求生的道路上拔足狂奔。
没有家族支持或世代积累,他用尽全身解数挖掘各种资源,也渐渐成为别人眼中的某种“资源”。
hr经理如弱柳扶风般的一个踉跄,将文件撒得满天都是,差点当众栽进他的怀里。赵秉承俯身帮忙捡拾资料,顺势挡开对方凸凹有致的娇躯,避免了直接的肢体接触。
地板上的一张求职表吸引住他的注意——即便不知道那名字的具体写法,仅凭一双明若星辰的眼睛,也可以确认对方的似曾相识——好律师都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领。
他状似随意地问:“又要招实习生?”
精心设计的投怀送抱一朝扑空,hr经理表情尴尬却不得不回答:“那些是被淘汰的简历。”
“咱们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上’了?华南政法的研究生都瞧不起…”赵主任将纸张在手掌里掸了掸,语气自然地有感而发。
“哪敢瞧不起,”hr经理嘟起红唇,“这姑娘研究生没毕业就来应聘,完全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他垂下眼眸,假装认真地浏览简历内容,慨叹道:“专业院校的基本功扎实,本科生比其他杂牌大学的研究生都好用,你们可以适当放宽标准嘛。”
教授出身的合伙人,对待本校学生素来宽厚,说出的这番话有理有据,并未引发任何怀疑。
面试那天正好开庭,他没有特意参加,只是最后看到录用名单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那么快便被人堵在了办公室里。
赵秉承很少自恋,八年光阴,当初的一面之缘不可能被记挂至今。可当对方提出借钱的请求,男人心中还是难免诧异。
女孩的动作僵硬而颤抖,言语生疏而怯懦,处处都流露出被生活压榨干净的羸弱。
就像曾经的自己。
赵秉承很享受两人角色的互换,如同证明了他这些年没有白白努力。
或有意或无意,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在权势、资历和金钱的加持下,男人很容易就能赢得异性的青睐——特别是当对方完全仰赖着自己的时候。
这样悬殊的差距令曾经的穷小子陶醉不已。
他试图找到某个合适的机会,忆苦思甜曾经的一面之缘,然后问她记不记得。
谁知道呢?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但都不会影响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导地位。
表面上,许衡接受着赵秉承的教导、指引、荫蔽;实质上,他却近乎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对方的感情。无论是工作压力,还是与其他人的调情,都成为赵秉承证明自身权威的一种途径。
直到许衡主动提出分手,他还以为是小姑娘的一时意气:两人朝夕相处,又哪能断得干净彻底?
即便她说自己有了男朋友,即便常娟像个疯子似的反复无常,赵秉承还以为自己全都承受得起。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意外”,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全知全能,而她却目光笃定地说:“我觉得这次的事情或许是个机会。”
看着曾经附庸自己的女孩,头头是道地说起行业趋势、大胆预测航运前景,虚长对方近十岁的赵秉承,终于意识到他错得有多离谱。
许衡结婚那天,赵秉承并没有出席,而是以全副身家作抵,注册成立了海事咨询公司。随后,公司顺利凭借先发优势,介入到远洋集团收购40万吨矿砂船的业务中,成功获得了淡水河谷支付的巨额佣金。
有别于传统海商律师事务所,着力于促进资源整合的咨询公司在国内尚不多见,像他们这样巨额投入、形式规范的更是少之又少。成立两年后,生意已经多得做不完,赵秉承常常忙得脚不沾地,愈发无暇考虑个人问题。
除了法定的产假和哺乳假,许衡从未谋求过特殊对待,甚至比他还拼命。
赵秉承偶尔会忍不住开玩笑:“有必要这么努力吗?王航赚的钱不够你花?”
“滚。”为母则强,许衡如今也有了合伙人的气场,说话不再毕恭毕敬,“如果我不努力,该哭的是你。”
然而,无论加班到多晚,她都会坚持回家,确保儿子醒来时第一眼能够看见妈妈。
赵秉承不知道该为对方高兴还是难过:王航出海后,照顾家庭的重担全由许衡一人承担。尽管婆家也有帮持,但她既当爹又当妈,工作生活全都要操心,像根绷紧的弦,始终绞在断裂的边缘。
有几次他送许衡回家,看到王航的母亲抱着孩子站在小区门口。
小小的人儿,即便隔着半条马路,也能看清肖似其父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眶、薄薄巧巧的小嘴唇。
只有一双眼睛,如同多年前那般闪亮如星。
“你看错了,明明像他爸爸多一些。”第二天随口说起,许衡似乎颇不服气,“王航的眼睛比我好看。”
赵秉承耸耸肩,不置可否。
孩子名叫王持衡,取了父母各一个字,中间独添一“持”,意为“坚持”。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