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大牛最后的那番话, 周唯怡就开始猜测幕后黑手是谁, 心里有千头万绪的想法, 却不敢贸然说出口。
进入市区的岔道上, 他突然猛打方向盘,将车开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
车轮与地面摩擦, 发出锐利的声响;突然变道的车辆,将后排车队吓了一跳;头顶的白光闪烁,电子警察的摄像头瞬间抓拍。
周唯怡暗暗地叹了口气, 明白自己又多了一张罚单。
车速很快, 不一会儿便来到似曾相识的小区门外。恰逢菜场收摊, 小贩们将剩下的货品摆在路边售卖, 围观挑选的居民众多, 将狭窄的进出通道彻底堵死。
推开车门, 张任自顾自地迈步前行,像是知道周唯怡会跟上去一样,甚至也不回头看看。
休息日, 破旧的筒子楼里充满人间烟火的味道:招呼孩子归家的声音,厨房窗口飘出的饭菜香,还有头顶大树洒下的浓荫,仿佛都让人穿越时空,突然回到了十几年前。
想起上次来到这里的情形, 周唯怡感觉恍如隔世。
她只记得对方“临时起意”,强行开车带人回家,还留下住了一晚,始终没有任何解释或理由——一间小小的二居室,对于张任来说,似乎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刚上到二楼,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大门就由内向外打开。
一位四十多岁的阿姨站在房里,身穿保洁公司的制服,看见张任略显意外:“…张总。”
男人的表情从惊讶、期待到失落莫名,前后转换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却被周唯怡看在眼里。
他勉强扯起嘴角,客套地打招呼:“这周是您值班啊?辛苦了。”
“没事没事,都是应该做的。”
阿姨连连摆手,又回头看了看房间,确保各项工作都已经完成,这才主动汇报:“地拖了,家具擦了,饭菜放在冰箱里,所有东西物归原位。还有水杯里的水和牙膏,全是按照您的要求布置的。”
张任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钞票,塞进对方的围裙里:“我带女朋友回家看看,可能会弄乱一点,麻烦您明天再过来收拾。”
阿姨瞧见楼梯上的周唯怡,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同情,又将不菲的小费收好,穿上鞋便离开了。
上一次是夜间造访,这次是白天,光线充足,又刚刚做完清洁,可以让她仔细欣赏这间房里的陈设。
玄关处的鞋柜下面,整齐摆放着手织的毛线拖鞋,样式老旧却做工精巧。
除了男孩的球鞋,柜子里还有几双女式平底布鞋。一盒鞋油放在竹筐中,几乎没有用过。
踩在地板上,能够听到接缝处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感觉就像在过独木桥。她接过张任递给自己的鞋套,小心翼翼地穿好,这才移步进了客厅里。
墙上挂着两幅十字绣,“国色天香”和“年年有余”,用玻璃框装裱整齐,为房间添加了一抹亮色。
沙发和家具搭着洁白的蕾丝,细看也是手工编制的,按照被搭盖物品的轮廓精心设计,每个角度都严丝合缝。
窗台上种着花,月季、茉莉和海棠,都不是什么名贵植物,只在阳光下静静地绽放着。
周唯怡自觉十分热爱生活,总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充实起来,却在面对这样一个精心布置的小家时,被女主人的情趣和兴致所感染。
张任一直没有说话,似乎也浸入久远的回忆中,恍惚迷失在当下。
她不想刺激对方的情绪,悄然低头走进厨房里,拉开淡绿色冰箱的箱门,检查里面的储备物资。
果不其然,各式食材摆放整齐,种类数量与先前见到的完全相同,就连摆放位置都与上次一模一样。
事实上,整个房间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十几年前的品牌——尽管其中有些还在生产,这里保留的却是真真正正的“古董”。
张任牵了把椅子坐在餐桌旁,拿着自己与母亲的合影仔细端详,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周唯怡撸起袖子,故作轻松道:“我给你下碗面条吧?还是和上次一样。”
见男人没有反对,她便开始自顾自地忙活,煮开水、打鸡蛋、下面条,操作流程十分熟练,不一会儿便将热腾腾的面条端上了桌子。
“快吃,比赛结束光顾着喝酒,待会儿该胃疼了。”
一大一小两只碗里,分别盛着两碗面条:汤底清澈泛黄,金灿灿的蛋花、绿油油的菜叶和白净的面条飘荡在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催得食指大动。
张任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埋头进食,很快便将一大碗面条消灭干净。
直到他将汤汁都喝光了,周唯怡的一小碗面条还不见减少,与桌子对面的风卷残云形成鲜明对比。
她只好将自己的碗也推给对方:“你先吃饱,我再去下。”
刚要起身,手却被牢牢握住,仿佛焊在桌上一样,没有任何半点松开的可能。张任哑着嗓子说:“别走,一起吃就行了。”
男人的语气有些许犹豫,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周唯怡唯命是从,乖乖坐回了原地。
隔着一张方桌,两人从一只碗里进食,偶尔筷子搅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直到最后,这一小碗面条也见了底,张任才将碗接过去。
所剩无几的面汤摆在桌上,他却舍不得喝,定定地看了很久,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一朵花来。
“我妈妈是南方人,结婚后才学着做面食。她很聪明,手也巧,做出的包子、馒头都很地道。手艺比大厨还棒,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外地人。”
盯着那一碗面汤,男人的视线飘到很远的地方,说话声也轻轻细细的,与平日里张扬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周唯怡“哦”了一声,自嘲地笑道:“我的水平只够把生的弄熟,你可别抱太大期望。”
张任牵起她放在桌上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我想方设法把房间保持原样,却不敢奢求能再坐在这里吃东西…如今已经很满足了。”
碗里的热气一点点散尽,就像莫可名状的情绪,消散在未知的时光里,无法恢复到最初。
男人抬头仰望四周,眼神中充满眷恋与不舍:“瑞信集团的房地产公司开发了不少楼盘,我名下也挂着各种各样的房产,可惜住过的地方越多,越觉得自己无家可归。”
“除了这儿?”
“除了这儿。”他停顿片刻,及时补充道,“还有你那儿。”
周唯怡将发梢挽至耳后,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难怪那天早上我下面条,吃饱了你却连声谢都没有,看来是被‘感动’坏了。”
他爬了爬头发,表情十分纠结:“哪敢想象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曾经向我爸发誓,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誓言不能规范行为,正如婚姻无法界定爱情,周唯怡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怀疑打匿名电话的人是他?”
“很有可能。”
叹了口气,张任的语气变得沉重:“从我记事时起,爸爸就不怎么回来,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跑生意,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周唯怡看向窗台上的照片,少妇搂着年少的张任,神情无比温柔。
尽管她的衣着并不华丽,装扮也不够时髦,却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幸福感。
男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声音沙哑道:“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但我觉得无所谓,只要有妈妈就好。”
改革开放初期,挑战与机遇并存,像张永安这样的老一辈企业家,大多数都无法平衡工作和生活。
周唯怡主动没有为谁辩解,而是反手握张任,用无声的言语给予对方最大的支持。
“我妈妈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里做全职主妇,买菜、做饭、照顾生活,直到我高中毕业…”
他深呼吸几次,却始终无法继续平静的讲述,只好投过来求助的目光,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充满了无能为力。
周唯怡抿抿唇,谨慎地试探道:“后来呢?”
“我妈妈自杀了。”
张任不再控制情绪,选择据实以告:“就在我高考结束的那天,她从瑞信集团的厂房顶上跳下去。”
尽管早有预感,周唯怡还是下意识地捂住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楼下,看见她像鸽子似的张开双臂,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除了一大滩血,整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和平时睡着了一样。”
说完,他终于放任泪水夺眶而出,毫无保留地抽噎起来。
第77章 兴师问罪
两人搂着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张任才渐渐恢复平静。
周唯怡用手指顺着他柔软的发顶, 直到呼吸悠远绵长, 一颗心也柔软得像云朵一样, 终于再度开腔:“从那之后, 你们父子就有了矛盾?”
“嗯。”
男人喉咙沙哑, 几乎听不清声音:“他看不惯我, 我也看不惯他,那段时间整个人的脑子都是乱的…最后连高考志愿都没有填。”
回想起照片里表情温柔的少妇, 周唯怡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压住,重重地往下一沉。
不知道她承受着怎样难以言说的压力,才会在熬到儿子高考后, 鼓起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果却没有任何意义。
张任长叹一口气道:“爸爸把我送去精神病院, 在里面待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病。”
“你很好。”
说完这句话, 周唯怡停顿片刻, 鼓足勇气说出那三个字:“我爱你。”
对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定在原地就像一尊雕塑,而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抬头,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好笑他的孩子气, 周唯怡低头吻住那双星星般的眼睛,尝到些许咸味,令人心疼不已。
张任用力拱了拱,彻底埋进温暖的怀抱里,就像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进港;干涸已久的灵魂迅速膨胀、扩张, 变得无比充实,如同焕发了崭新的生命。
她说他很好,她说她爱他。
正是夏日午后,两个成年人挤在沙发上并不惬意,他们却始终保持这样的姿势——只因怀抱彼此就等于拥有了全世界。
直到周唯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喊停,张任才手忙脚乱地坐正身体。
又过了几分钟,酥麻感缓慢消散,周唯怡终于能够扭头看他:“这次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先问问吧,”张任攥紧拳头,“我以为我爸不会洒狗血,但他总是唯我独尊,谁又能说得定呢?”
“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都是急脾气,确定目标后立刻行动,当即起身整理仪容,换鞋下楼准备出发。
站在幽静的门厅里,周唯怡再次环顾这间充满回忆的两居室,看着那些代表了一个女人对家、对亲人无限眷恋的心思和布置。
她向冥冥之中看不见的魂灵承诺,决定以同样的爱来回报张任的毫无保留。
楼下的临时菜场已经散去,小区居民们回家开始准备晚餐。出来的一路上非常顺利,就连红灯都没遇到几个。
这是周唯怡第一次来到瑞信集团的总部。
她从新闻和财报中无数次地了解到,张永安耗尽毕生心血建立的产业帝国是本地龙头,在实体经济下行的大背景下,始终保持着稳健的发展。
然而,只有当真正身临其境,才能体会财富和数字的意义。
宽广笔直的道路、绿树成荫的植被,规范管理体现在厂区的每一个细节里;衣着整齐的工人、欣欣向荣的精神,这才是配得上“中国制造”四个字的现实图景。
不难想象,张永安付出多少代价才获得眼前的一切,对于瑞信集团的感情又有多么深厚。
“我爸周末从不休息,平时出差、开会的杂事太多,只能趁着节假日检查生产,没办法。”
张任一边打着方向盘,驾驶车往厂区里开,一边瞟眼看看她,耐心地作出解释。
周唯怡点头表示理解:“老一辈企业家都是这样。”
“到了我们这一辈就不行啰,”男人自嘲道,“工作日全勤都难,怎么可能加班?”
周唯怡也不是工作狂,却难免觉得好奇:“你不是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吗,多付出一点努力又有何不可?”
“得到认可是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是迎合他——你懂我的意思吗?人不应该成为工作和财富的奴隶。”
周唯怡于是明白:张任其实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且知道原因,拥有一颗强大而坚韧的内心。
集团总部的大楼里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寂寥。
除了几个负责运营的部门有人值班,楼内只剩下物业安保在岗执勤。门卫不认识红色野马,刚要阻止车停在大楼门口,就被车窗里张任的脸吓了一跳。
对方连连点头哈腰,小跑着帮忙按下专用电梯的按钮。
这是一部立在大楼外墙上的景观电梯,站在其中,井井有条的厂区尽收眼底。周唯怡心中的感慨,即将见到的人不止是张任的父亲,更是一个商业帝国的主宰。
她十分怀疑,以张永安的身份地位,犯不着耍手段逼张任结婚,有的是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
电梯铃响,接到物业通知的董秘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向两人致意:“张董刚刚午睡起来,麻烦两位跟我去会客室,稍微等一下。”
“等个屁。”张任不耐烦地推开对方,抬脚就准备往里冲。
在“齐奥楼”的奠基仪式上,周唯怡曾与董秘有过一面之缘,此次相见并不陌生。眼看张任不顾劝阻地硬闯,她连忙拉住男人,强迫对方跟自己一起往会客室去,边走边说:“我们是来沟通的,见面吵架没有意义,坐着等会儿就好,别犯猴急。”
会客室就在董事长办公室隔壁,厚重的羊毛地毯、宽敞的大沙发,搭配窗外居高临下的景色,愈发衬出瑞信集团的磅礴底气。
两人还没坐稳,董秘便倒好茶水进来,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周唯怡两眼。
她心领神会,拍拍张任的肩膀,起身道:“我去洗手间。”
“我给您带路。”
董秘收起托盘,抬手示意门外的方向,显得殷勤备至;张任没有察觉,闭眼睛仰躺在椅背上,干脆闭目养神。
离开会客室,周唯怡跟着董秘走出一段距离,才又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外站定。
轻轻敲击门板,董秘推开一条缝隙,冲她点点头:“周小姐,请。”
周唯怡走了进去,任由大门在自己身后合拢,环视风格朴素的室内装潢,最终将目光定在办公室的主人身上:“张董。”
张永安背对着她,俯瞰窗外厂区的景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身来:“阿任还好吗?”
“今天参加赛车比赛,刚得了个冠军。”周唯怡不卑不亢,“从一大早开始忙,他可能有点疲惫,情绪不太稳定。”
“为什么来找我?”
她没有卖关子,而是简要地介绍前因后果,既不回避田玉飞和大牛的同性恋身份,也不掩饰她和张任的猜测,只在最后坦陈:“不过,我现在改变观点了——您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
商海浮沉数十载,练就出张永安的火眼金睛,他欣赏周唯怡的实话实说,省去了一番猜疑。
周唯怡从对方的倾听中得到鼓励,愈发抬头挺胸,坦白自己的动机:“我单独来见您,是因为有事情要弄明白。”
“请讲。”
她态度诚恳地问:“伯母去世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张任到底有没有病?”
张永安用双肘撑住扶手,下巴搁在指尖上,探究地反问:“我以为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所以才会陪在他身边…为什么现在又来问我?”
“第一,我跟他在一起,和他有没有精神病史无关;第二,我确实不相信张任有病,但最近遇到了他的大学室友,听说了一些事情,才会对之前的判断有所怀疑。”
在DCG股东大会上被“囚禁”的时候,阿浩以亲身经历证明张任曾经反复发病,只是病人意识不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
阿浩或许憎恨阶级和财富,但没有必要骗她。
正因如此,周唯怡才无法自欺欺人:“我爱张任,所以才要为我们的将来负责。如果他真的有病,我会想办法督促他积极治疗;如果他没有病,我也愿意把他当做正常人对待。”
“哦?”张永安挑眉,“你就这么确定你们俩有将来?”
她抿抿唇:“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即便他不是我的儿子,不是瑞信资本的总裁,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神经病?”
周唯怡咬牙:“无论我跟谁结婚,都会办理婚前财产公证——我在GA公司有股权,涉及到竞业禁止协议,转移转让只能基于人身关系,必须谨慎处理夫妻财产,希望您能够理解。”
张永安抚掌大笑:“好一个婚前财产公证,花小钱钓大鱼,真是聪明。”
忍无可忍,周唯怡拍案而起:“如果您始终是这个态度,我想我不必在这里待下去了。”
“别,周小姐,千万别。”
张永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住桌沿才稳定住身形:“你不是想知道张任妈妈的事情吗?我告诉你,你自己判断他的精神有没有问题。”
周唯怡只好半信半疑地再次坐下来。
深吸一口气,对方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阿任所谓的‘妈妈’,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第78章 资本机器
“我太太是南方来的知青, 漂亮、聪明、心灵手巧, 刚到村子里,就被我这个撑船的盯上了。”
张永安自嘲地笑笑,仿佛又变成当初年轻的船工,而非如今的商业领袖。
“结婚之后,她放弃了回城的打算, 一心一意伺候公婆,直到帮我把父母送终。村里兴修水利, 河水改了道,不再需要渡船,我便琢磨着干点啥。”
瑞信集团的前身是一家乡镇企业,从无到有建设成如今这般规模, 其间的传奇历程曾被各大媒体报道。
出于对时代和历史的尊重, 周唯怡没有打断,而是选择静静地听下去。
创业的艰辛坎坷被一带而过, 张永安回忆起最初的夫妻生活,语气中充满了怀念与感激。
“唯一的遗憾, 是我们结婚后没有小孩。”他叹了口气, “那时候医学不发达,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
周唯怡记得对方是老来得子, 三十多岁才有了张任这么一根独苗,被外界说成娇惯放纵的富二代典型,也让自己产生过误解。
张永安突然抬起头来:“农村人观念比较落后,在子嗣的问题上有偏执, 你能够理解吗?”
尽管早已猜出故事的走向,她还是为照片上的温柔少妇感到惋惜,默默地抿紧双唇,以无声的行动表达态度。
“我让太太放弃了生育的打算,在阿任三岁的时候带他回家,说是远方亲戚过继的孩子,就当成亲生的一样养活。”
张永安似是陷入了回忆中,眼神有片刻失焦,随即苦笑道:“阿任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却相当调皮。我太太花了很多时间教导他,每次都能看出孩子的长进,我很感激。”
“我听张任说过,您很少回家。”
见面次数少,当然次次都能看出不一样的变化,一个“感激”就想抵消做父亲的责任?简直讽刺。
张永安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反驳她的说法,而是尽量克制情绪:“厂子越办越大,组建集团公司筹备上市,我作为实际控制人,必须对个人财产做出处理…”
周唯怡忍无可忍:“所谓的‘处理’,就是离婚吧?”
民营企业上市时,除了关注业绩、经营方向和发展策略,还必须考察股东的婚姻状况。
一旦离婚导致股权分割,不仅会产生巨额的“分手费”,还会引发市场的剧烈波动,对公司的未来发展方向和控股模式产生影响。
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高管在公司上市前离婚或签署财产协议,避免日后引发更大的麻烦。
夫妻俩聚少离多,张永安选择离婚并不意外,只可怜那个为了家庭付出一切的女人,到头来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办公室里陷入漫长的沉默,讲述者和倾听者都心事重重,就像乌云笼罩头顶,闷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同意,”张永安率先鼓起勇气,抹了把脸继续道,“她说儿子要高考了,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个时候家不能散。”
夫为妻纲的世俗伦理,敌不过近乎本能的母性,无论有没有血脉联系。
周唯怡鼻腔酸涩,仿佛能够想象女人据理力争的模样——婚姻的失败并未压垮她,只因有更加重要的意义值得守护。
可惜,与强大的资本机器相比,这样的反抗太软弱、太无力。
张永安也红了眼睛:“券商逼得急,我也以为她和其他女人一样,只是拖延时间好多弄点钱。”
“…所以你就告诉她了?”
“IPO申请已经提交,资产也全都抵押了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无法照顾她的承受能力,不得不说出实情:阿任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和外面的女人生的。”
周唯怡彻底绝望:“你这是逼她去死!”
捂住脸,张永安声音哽咽:“我真的,真的没有想到…我其实是为她准备了一笔钱的。”
他抬起头,视线中有闪烁不定的光芒,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某种原谅。
周唯怡眉头紧锁,默默地摇摇头,拒绝表示同情:无论见过多少投资界的龌蹉事,她都摆脱不了纯粹生理性的不适。
张永安咬牙说出最后的结局:“手续办完、公司也成功上市,阿任高考结束的那天,她把孩子交给我,转身就在厂区里跳楼自杀了。”
喉间泛起阵阵苦涩,如同黄连汤在胃里翻滚,五脏六腑都偏离原来的位置;身体里冒出深沉的无力感,对人性的绝望,几乎压断最后的神经。
周唯怡强令自己闭上眼睛,直到呼吸彻底平静,才藉由追问转移注意力:“张任就是从那时起不正常的?”
“偏执型认知障碍,一开始拒绝接受母亲自杀的事实,后来则根本不相信我的解释。时至今日,这孩子还把一切维护成他妈妈在的时候的样子,家具陈设没有半点改变。”
回想起那间温馨的小屋,周唯怡自以为能够理解张任的做法。
见她半天不说话,张永安反问:“你现在还相信阿任没病吗?”
“张任的问题在于选择性记忆,而这种情况显然是有原因的,不等于精神疾病。”
周唯怡顿了顿,诚恳地说出心中所想:“我认为,就算真的有病,他也是值得被爱的。”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的路上,她的心像湖水一样平静,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确定自己的选择。
董秘守在走廊里,礼貌地点了点头,躬身打开会客室的大门。
宽敞的大沙发上,张任保持着仰头睡觉的姿势,神态安详而宁静,像个不识人间愁苦的孩子,未曾经历过任何苦难折磨。
周唯怡悄悄偎在他肩头,卸下满身的沉重。
“谈完了?”男人的声音慵懒,有种睡醒后独特的韵味。
她并不好奇对方的知情,反倒调侃:“你怎么没冲进去?”
“我想清楚了,肯定不是他。”
周唯怡“嗯”了一声,用指尖在对方胸口画圈:“回家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张任语带笑意:“还没结婚就开始考虑怎么留住我的胃了?”
“是啊,撑不死你。”
周唯怡站起身来,双手牵住他,孩子气地荡来荡去:“走吧,再晚超市里的菜就不新鲜了。”
两人仿佛达成了无声默契,都没有提及在隔壁等待的张永安,礼貌地拒绝了董秘的挽留,手牵手离开了会客室。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与过往回忆一起被抛诸脑后,只有未来和光明还留在眼前。
星期一,张任难得起了个早床,跟周唯怡一起来到公司。
前台小妹多看了他们几眼,差点没认出总裁本尊,事后也没有往深处想,还以为两人是在电梯里碰上的。
当天早晨的例会上,张任坐在惯常闲置的主座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下属。
负责主持的副总难得紧张,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上司的想法,只好一边推动会议流程,一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总裁秘书。
周唯怡坐在后排,接收到对方的信号,轻轻压下手掌,表情自然地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副总这才松了口气,按部就班地将话语权交给HR经理,请他介绍公司上周的人员出勤率,并对相关部门进行奖惩。
胖乎乎的HR经理抹了把汗,刚要开口做汇报,就被张任截住了话头:“我们公司有人兼职吗?”
“没有,绝对没有。”对方连连摆手,“保密规范有要求,发现兼职一律清退!”
“那你什么时候走?”
HR经理瞪圆了眼睛:“张总,我…”
“安排不符合要求的人员参加面试、泄漏公司员工信息就算了,连我的私生活都干涉,会不会太过分了?”
与会者开始交头接耳,HR经理头上再次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张任款款站起身来,长腿交错踱步,在会议室里来回走动:“我爸有权设立信托基金,我也有权不接受。如果基金公司着急,就让他们去死,你又何必惹得一身骚?”
HR经理的声音里有了哭腔:“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知道,你只是贪财而已。”
双手撑住椅背,张任再次站定,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你是被我爸派来的元老,又和基金公司搭上线,表面上还得勤勤恳恳做人事管理——身兼数职的确不容易,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张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
“散会。”
杀鸡儆猴的把戏很奏效,离开会议室时,众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有HR经理的哀求萦绕耳边,久久未能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召唤结局失败…(跪)
关于基金公司促使男女主结婚的原因,别着急,下一章就让莫思定帮忙问清楚哈~~~
、第79章 内&幕消息
莫思定是外方代表, 没有资格参加内部会议, 直到下午才听说HR经理离职的消息。
他摸到总裁办公室门外,见周唯怡独自一人,连忙轻手轻脚地凑过去:“Vivian,公司是不是要清理门户了?”
“你最近在看仙侠剧?”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男人发愣:“…你怎么知道?”
“这么复杂的成语都用对了,有长进。”
调侃完毕, 她点头承认:“后勤人事是中方的保留条款,GA公司无权决定, 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
莫思定摆摆手:“告不告诉我都没关系,反正犹太佬也认不出中国人谁是谁。”
GA公司的合伙人多为犹太移民背景,这也是莫思定升不上去的原因之一——职场的透明天花板无处不在。
“至少他们现在都认识你了。”周唯怡笑着说完,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爬了爬头发, 犹豫着开口:“Vivian, 我想回纽约去。”
按照双方的约定,GA公司派出常驻代表, 每年轮替一次,莫思定的任期到明年才会届满。周唯怡闻言立刻抬起头来, 满脸困惑道:“为什么?”
“特朗普上台, 我们失去了在白宫的朋友,第一季度盈利严重受挫, 董事会要临时进行改选。”
犹太院外集团的游说实力惊人,能够对美国政府施加极大影响,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执政,总会左右逢源。
然而新一任美国总统上台后, 高举反建制的大旗,彻底搅翻了利益输送的秘密渠道。
事实上,随着美元持续走强,华尔街的金融大鳄纷纷乱了阵脚,各家机构都在调整战略布局,GA公司的人事变动也势在必行。
周唯怡明白,这是对方谋求上位的最好机会:“需要我帮忙吗?”
莫思定不好意思地说:“以张主席的名义写封抗议信就行,说我无法适应在中国的工作,必须换人。”
周唯怡大笑:“不需要以他的名义,他本人一定非常乐意写这封信。”
离开中国的那天,莫思定独自乘车抵达机场,推着满满当当的行李,在大厅里办理登机手续。
从瑞信资本离职后,又花了好几天收拾东西,等到该托运的托运、该打包的打包,回公司报到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订好机票、安排计划,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程,成心要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GA公司和瑞信资本的结盟很成功,给第一季度的财报制造出几个为数不多的亮点,董事会推动深入合作的愿望十分迫切。
基于此考虑,总部收到抗议信后,没有进行任何考证,当即就通知他离岗回国。
莫思定作为合伙人级别的外派高管,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意差遣的小弟,得到的许诺和资源,足以让他在董事会里搅起一番风浪。
中国,这个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对于外黄内白的莫思定来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福地”。
环顾四周,可以看到光线明亮的航站楼、起起落落的飞机、行色匆匆的旅客,种种元素聚集在一起,形成最具时代气息的画面,见证着一个国家的经济活力。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到过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从来没有哪里有这么多因为忙碌而快乐的人。
莫思定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回到中国,回到这个蓬勃发展、野蛮生长的新兴市场,为狂热的资本寻找崭新机会。
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面,他意外地遇到了老熟人。
“田律师?!”
“假洋鬼子?!”
脱下一身西装革履,穿着印花T恤的田云飞看起来年轻好几岁,大裤衩、人字拖,头上架着雷朋眼镜,摆明了是去度假的样子。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衣着休闲却表情严肃,看起来有点像保镖。
还没等莫思定开口,田云飞就大咧咧地挽住那人的小臂,掩不住满脸甜蜜,完全无视路人的打量。
这就不太像是保镖和雇主的关系了。
莫思定犹豫着问:“这位是…?”
“我男朋友,大牛。”律师笑眯眯地回答,像骄傲的小公鸡一样抬头挺胸。
被呛得干咳好几声,莫思定才勉强缓过劲来:“你有‘男’朋友了,Vivian怎么办?”
田云飞撇撇嘴:“离婚啊。”
名叫“大牛”的高个子男人扯扯他,歉意地主动解释:“小飞和唯怡是形式婚姻,这次回美国去办手续解除关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莫思定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反问:“那你去干什么?”
大牛哽住了,黝黑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声音沉闷道:“结婚。”
田云飞更加用力地将爱人扯进自己怀里,抬起下巴挑衅:“要出柜就出个彻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惊讶于律师前后的巨大反差,莫思定哭笑不得,随即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你离婚,Vivian也要到场…难道她也坐这班飞机?”
伶牙俐齿的田云飞哽住了,倒是大牛老老实实地作答:“是啊,他们的车在路上堵住了,待会儿就到机场。”
“‘他们’?”
田云飞连忙捂住大牛的嘴,借故转移话题:“迟到了,他们迟到了,机票改签…”
莫思定眯起眼睛:“飞美国的航班不是天天有,改签恐怕只能等下个礼拜。”
“那就下个礼拜再走。”
田云飞推着自己人,忙不迭地退出等待检录的队伍,没溜出多远,便被两个旅行箱截住去路。
只见莫思定手扶箱子,横刀立马地站在通道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像警察盯着被抓现行的小偷,眼中已经有了认定的答案。
清清喉咙,莫思定冷声提醒:“你们忘拿行李了。”
明白大势已去,田云飞耷拉着脑袋:“哦。”
“时间还早,坐下聊聊吧。”
航班直飞美西,有很多需要转机的乘客办理联程机票,柜台的检录手续进展很慢。
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能够一眼看到大牛——他正守着行李站在队伍里,偶尔回头看看,深沉的目光令人心安。
田云飞将视线调转回来,面对身旁的莫思定,咬了咬牙,决定把话挑明。
“前因后果你已经知道了,这其中不止关系到Vivian,还有张任和瑞信集团的内&幕…一旦走漏风声、引发股市动荡,GA公司也会受到影响,希望你好自为之。”
头脑沉浸在震惊中,久久无法正常思考,莫思定只能机械重复:“张主席有精神病?不能独立行使民事权利?”
“偏执型认知障碍,对正常生活不会造成影响,是因为接受过治疗,才被认定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莫思定抹了把脸:“对金融市场来说,这已经是巨大的经营风险了,必须及时披露。”
田云飞强压住性子:“瑞信资本的每一个决定,都通过他父亲的复核,你说的风险根本就不存在!”
“既然如此,为什么基金公司还要想办法逼他结婚?”
“为避免关联交易,在国内设立信托基金,不仅需要财产所有人的授权,也需要受益人的配合。张任的父亲同意设立家族信托,作为利益相关方,就不能再代表他同意接受分配。”
莫思定抱臂靠在椅背上,试图理清思路:“所以,只有和Vivian结婚,再由她以妻子的身份作出决定,基金公司才能设立这笔信托基金。”
“没错。”
初次见面,瑞信资本设宴款待,莫思定差点被人灌倒,佯装醉酒才逃过一劫。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确有不明身份的女孩冲进包房,而张任意有所指的一番话,想来恰是说给在场的HR经理听的。
豪门恩怨、爱恨情仇,围绕着巨额财富,总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在阳光下并不新鲜。
然而这次连他都差点成为主角,多多少少地引发心中感慨,恨不能倒带重播一遍,为自己争取更多戏份。
长吁一口气,莫思定追问道:“他们去美国也要结婚吗?”
田云飞实话实说:“在国外结婚,只要不申请大使馆认证,别人是查不出来的。张任不想让她成为基金公司的猎物,压根就没打算公开两人的夫妻关系。”
“可是他们俩长期同进同出,以后还会有小孩…”
“在国内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就不是合法的代理人啊。”
莫思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张永安董事长很生气吧?”
“生气?他有什么资格生气?”田云飞挑眉,“心中有愧想用财富弥补,当然要尊重受害者的意见。”
不远处,航站楼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对男女正从携手外面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