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探:“你那时候什么都没有说。”
肖铎耸肩:“我那时候一无所有,没资格奢谈爱情。”
“…所以你才会去找保罗,自愿加入圣日耳曼俱乐部?”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开始真没多想,只想挣回那顿饭的钱,替你在赵星河面前撑撑场面。重返剑道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击剑也是我这辈子必须要做事之一。”
有“之一”就有“之二”,抬手轻抚上微凸的小腹,杨梅确信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肖铎尽量轻松地表示:“即便参加不了奥运会,甚至就此退役,也不等于运动生涯的终结。我还可以开剑馆、带学生,相对于一生的起伏际遇,这些真的不算什么。”
杨梅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可也正因如此,才要拼尽全力做最后的努力。
车行至AB公司的办公大楼,一进停车场,杨梅就眼尖地发现了赵星河的座驾——空荡荡的高管专属区域里,只有它还停在原地。
尽管下班时间已过,但他们没有门禁卡,也没有提前预约,一时无法进入大楼内部。
杨梅指挥肖铎将车停在近旁,选择默默地守株待兔:她已无暇挑剔环境,只想当面与赵星河说个明白,让他不敢继续造次。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随着直达电梯发出清脆的铃声,金属闸门向两侧开启,西装革履的赵星河大步走出轿厢。只见他一边走一边摆手,像是驱赶恼人的苍蝇一样,满脸不耐烦的表情。
电梯里的另外一个人追出来,大声命令:“你给我站住!”
杨梅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赵星歌,连忙扯住肖铎的袖子,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待在车上,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这兄妹俩从小不对盘,每次见面都是火星撞地球,此时过去找赵星河谈判,无异于自讨没趣。
赵星河显然没有把妹妹放在眼里,而是大跨步直接上车,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脚下一踩油门就准备绝尘而去。
“把话说清楚!不然今天谁都别想走!”
赵星歌打了个滚,顺势躺倒在地,不惜用身体抵住车的前保险杠,颇有几分拼命三娘的架势。
驾驶席上,赵星河气得直打哆嗦,却也只好降下车窗,侧头低吼:“你还想怎样?”
无视近在咫尺的车轮,赵星歌两眼望天,用发自丹田的气息连声质疑:“应该是你想怎样才对!为什么不肯放过阿梅?她妈妈为什么会跳楼?你究竟在天台上做了什么?”
杨梅敏感地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争吵不仅与自己有关,甚至还与自己的妈妈有关。
仿佛就在一瞬间,眼前的视线变成黑白色的压抑单调,激发阵阵寒意从尾椎骨上涌,脊背肌肉轻颤着,让她错觉回到过去,回到了母亲自杀的现场。
直到肖铎伸手搂住她,用怀抱给予最真实的温暖,才将模糊不清的神志拉回当下。
端坐在轿车的驾驶席上,赵星河扣好安全带,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我能做什么?我当时只有七岁。”
“你五岁就杀了我的金鱼,六岁时用火烧咱家的猫…别人以为你是好孩子,只有我知道你的真实面目!自以为高人一等,对凡事都看不顺眼,还特别讨厌杨梅和她妈妈,说她们是外地来的乡巴佬。”
控诉完毕,赵星歌又往车前挪了挪,确保对方无处可逃。
杨梅从未听她提过这些,却能理解其中难以启齿的原因——既无法割舍血缘关系,又不想伤害朋友的感情,除了保持沉默,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赵星河略显尴尬,还是很快恢复镇定,威胁式地转动车钥匙,拒绝正面作答。
赵星歌以为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连忙趁热打铁,坐实心中的猜测:“那天你上天台之前,阿姨还没有跳楼,后来冲动自杀,肯定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关系又怎样?我就是讨厌她,不行吗?”
男人冷漠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刺穿了看不见的空气,也刺进了杨梅的心中,戳破了她二十多年来的伤疤。
赵星歌愈发愤慨,跳起来指责道:“可她是阿梅的妈妈!”
“她问我喜不喜欢她,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赵星河咄咄逼人地反驳:“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谁会喜欢?她根本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也配不上杨叔叔。”
杨梅无法想象,重度抑郁的母亲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又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从天台一跃而下。
隔着挡风玻璃,眼前的兄妹俩还在互相对视,轮廓相似的面容上挂着同样固执的表情,就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不小心输了气势。
“我从来没有怂恿她自杀,不想死就不要上天台。”
终于,赵星河猛甩上车门,从车上下来,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妹妹:“就算我真的有错,照顾杨梅这些年,也已经足以弥补了。”


第67章 男人说
“我不需要你照顾。”
杨梅缓步从黑暗中走出来, 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说话声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引发巨大回音,把人吓了一跳。
赵家兄妹扭头看见她, 相似的脸上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显然没料到会有第三者在场。
赵星歌匆忙站起身,连滚带爬地拦在她和自己哥哥之间, 生怕两人发生冲突, 结结巴巴地说:“阿,阿梅,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
杨梅单手推开她, 目光直视着赵星河,怒斥道:“你以为你是谁?凡事都需要你来评判?”
经历了最初的慌乱,男人此时已经恢复镇定,整了整领带, 不慌不忙地说:“我的确没资格评判,也无所谓你的观点。”
“我妈有抑郁症,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也想好好的, 只是她做不到…”
作为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杨梅终于能够体会到杨妈妈当年的绝望——一边是至亲骨肉, 一边是逃离灰暗世界的冲动——两相撕扯之下,内心涌起潮水般的痛楚, 几乎要把灵魂一分为二。
赵星歌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咬着牙安慰道:“阿梅,别理他, 他就是个神经病。”
一双大手从背后袭来,稳稳撑住杨梅的脊背,为她注入源源不断的温暖与力量。肖铎侧身挡在两个女孩前面,不卑不亢地说:“赵先生,都是男人,我们俩谈谈吧。”
只见他的背影高大,站在原地就足以顶天立地,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定。
杨梅呼吸急促,一阵阵的热血直往头上涌,脑仁儿疼得快要炸裂开来。她本想和赵星河理论一番,又怕气急攻心影响腹中的胎儿,只好听从肖铎的建议,不再勉强自己留下来。
她捏了捏赵星歌的手臂,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咱们走。”
在肖铎的坚持下,赵星歌搀扶着杨梅转身,乘坐直达电梯返回一楼大厅。两人离开时,都没有再看赵星河一眼,仿佛就此恩断义绝。
偌大的地下停车场里黑漆漆的,仅有几盏日光灯照明,辐射出冰冷惨白的光线。
赵星河自顾自地站在原地,不耐烦地扯掉领带,又顺手解开衬衫领口,斜睨着眼睛看向肖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表情很是挑衅。
往前走了两步,肖铎来到与他相隔半米的地方,开口道:“你跟杨梅妈妈的死无关。”
赵星河冷哼一声,抄起双手抱臂而立,又用力将头偏向另一侧,随即紧抿住唇,拒绝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我能理解你对杨梅的感情,也明白她们的猜测毫无根据,对你来说是一种侮辱。”
没有理会听众的冷漠,肖铎选择继续自己的陈述:“相信我,沟通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与其把委屈憋在心里,不如摊开来说个明白。”
言罢,他目光坦荡地看着对方,显得毫无保留。
赵星河还是没有说话,固执地保持着僵立的姿势——直到电梯停靠的铃声再次响起,自动门向两侧悄然滑动,漏撒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线。
几个加班晚归的白领从轿厢里走出来,正在商量去哪里聚餐,一路上有说有笑。
他们没有发现角落里的两个人,而是结伴坐上了同一辆车,很快便发动引擎、绝尘而去,只剩下刺鼻的尾气味道在地下车库里弥散开来。
赵星河抹了把脸,将视线调转回来,面无表情地问:“当男主角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肖铎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当男主角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自己是搞体育的,无权无势,还有一身伤病。”
“可你有她的爱。”
沉吟片刻,肖铎叹道:“这是我的运气。”
赵星河的肩膀塌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声音也失去了底气:“我那时候太小,眼睁睁地看着阿姨跳楼,只碰得到一片衣角…”
说着,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凝望着自己的食指指尖,有片刻失神。
深吸一口气,赵星河拔高音调:“我的运气没你好,但我对阿梅有感情,是那种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感情。阿梅不接受我没关系,但她值得被珍惜、被珍惜,而不是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最后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嫁掉!”
面对如此质问,肖铎没有狡辩,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也不想让她受委屈,但国家队有规定…”
话没说完,赵星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斥道:“这都是借口!对你来说,奥运金牌、运动生涯比她和孩子重要!你能为她做的,远不及她为你做的,更不及我为她做的!”
肖铎挺直腰杆,毅然决然地说:“我现在已经退出国家队了,随时可以娶她。”
“那是被我逼的!只能说明你把她放在第二位,根本不是首要考虑。”
肖铎伸手推开对方,义正词严道:“如果杨梅真在乎婚姻的形式,我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满足她!但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才对得起她!”
他先前一直保持着忍让和克制,当话题涉及到杨梅时,才表现出格外强硬的态度。
赵星河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却依旧不肯服软:“你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哪个女孩不愿意风光大嫁?谁愿意未婚先孕?”
肖铎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她,却连她的真实想法都不知道…”
或许是恼羞成怒,或许是被他的话刺激到,赵星河的情绪终于在瞬间崩溃,再也无法继续维持精英做派,用力将手握成了拳头。
下一秒,只见他箭步向前,猛然一拳击中肖铎的眼眶,将人推得直踉跄。
肖铎眼前发黑,错觉脑袋里像是有一口大钟在震,激得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试图寻找出口。
在纯粹本能的驱使下,他立刻反扑过去,毫不客气地回敬了赵星河一记勾拳。
两个人原本就都憋着一口气,正愁无处发泄,像这样互相报复的机会难得,当场拳脚相加,很快就打得不可开交。
尽管肖铎是专业运动员,赵星河也有锻炼的习惯,爆发力惊人,每一下都制造出实质性伤害。
他们俩体格相当,脾气上来了缺乏控制,躲闪避让之间偶有失误,频频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肖铎反应敏捷,赵星河则舍命相拼,一时难分胜负,只剩下纯粹暴力的对抗。
直到停车场管理员从监控中发现异常,匆忙赶到现场,才阻止了双方的斗殴行为。
此时,两人脸上都已经挂彩,身上的衣衫也变得一团凌乱。肖铎浑身像火一样滚烫,稍微动动便剧痛无比,感觉下颚仿佛被击碎,脸也肿得老大。
他勉强睁开眼睛,透过脸上的血污看清对手,却见赵星河疼得龇牙咧嘴,显然也吃了大亏。
肖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仰面躺到在地,红肿的嘴角裂开一丝笑意,竟比在世界大赛中打赢决胜剑还要高兴。
为阻止管理员报警,赵星河不得不亮明身份,并用一盒香烟和一只都彭打火机为两人换取自由。
事实上,停车场管理员也懒得管闲事,只是因为公共场合的监控视频与警方联网,才勉为其难地口头教育一番,很快便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肖铎不想让杨梅担心,顶着一张大花脸就冲向电梯,恨不能立刻回到爱人身边。
站在电梯口,赵星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我就不上去了。”
他的下颚已经高高肿起,左右脸颊都布满青紫色淤痕,嘴角还有未擦干的血迹,看上去很是狼狈。
见对手这副模样,肖铎难免心情舒畅,反复提醒自己,方才没有笑出声来。
赵星河暗暗骂了句脏话,勉强继续道:“我听到了阿梅的留言,知道你们回来找我,也知道她想干嘛…多余的话没必要再讲。”
听闻此,肖铎也收敛情绪,直截了当地反问:“你愿意吗?”
“我可以说‘不’吗?”
肖铎抿紧嘴唇,任由伤口刺痛神经,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赵星河没有等他回答,只是悠然地长叹了一口气,又拍拍他的肩膀,垂着脑袋转身,拖着脚步朝自己的车位走去。
电梯停靠,轿厢里的灯光再次照亮停车场,也将人影拉长。
背对着光线,赵星河像个背负着沉重行囊的旅客,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终于,在肖铎踏上电梯之前,他尽可能大声地喊道:“比赛加油,还有…”
电梯门徐徐合拢,将对方的回应封闭,再也听不分明。
赵星河从衣兜里掏出车钥匙,忍痛弯腰,勉强坐进了驾驶座,悄然发动引擎。
汽车发动机制造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引发车身微微抖动,也让神经暂时得以麻痹。他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对她好点。”


第68章 肖百君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 欢迎您收看第32届奥运会男子花剑团体的决赛, 中国队迎战法国队。”
帝都妇产医院的VIP病房位于住院部顶楼,拉开窗帘便能俯瞰城市周边的景色, 室内的各项医疗设施齐全,布置温馨浪漫。这里还配备了专职的医生护士,随时满足产妇的需要, 也让家属心甘情愿地支付高昂的住院费。
此刻, 客厅里的中央空调已开至最大功率,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冰凉舒爽的空气,却不足以冷却电视机前观众们的情绪。
随着画面切换, 喇叭里传出字正腔圆的解说声:“这是争夺本届奥运会男子花剑团体金牌的比赛,中国队在四分之一决赛中淘汰了上届奥运会的冠军俄罗斯队,然后又战胜了意大利队,强势挺进决赛。现在, 即将由中国队对阵法国队…”
林文慧的神经早已紧绷至极,只顾得拍拍身旁的沙发,冲杨梅的父亲招呼:“亲家, 别忙了,快来看比赛。”
轻轻关上卧室的门, 杨爸爸蹑手蹑脚地凑近,一边佩戴老花镜, 一边询问:“中国队在哪边?”
“还没轮到运动员出场,”肖振华也死盯着电视屏幕,不敢移动视线, 却还惦记着媳妇和刚出世的孙女,“小妮子和她妈妈呢?”
杨爸爸露出慈祥的笑容:“小家伙刚洗完澡,阿梅不敢看比赛,留在房里陪她睡觉。”
镜头切换到千叶市的幕张会展中心,14米长的银色剑道上,阔步走来三位白衣剑客。他们的衣袖和裤缝分别绣有金红色的纹章,与五星红旗的颜色遥相呼应,无声地彰显出自己的身份。
肖铎走在最后,步伐轻快而矫健,却又不失威严霸气,一出场就赢得了满场欢呼。
“四天前,我国选手肖铎刚刚在这里战胜意大利选手,赢得了本届奥运会男子花剑个人比赛的冠军。今天,他能否率领队友,为奖牌榜再添一枚金牌呢?我们拭目以待。”
播音员的声音略显激动,对比赛结果充满期待,甚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随后出场的法国选手被一带而过,来自美国和匈牙利的两位裁判分别就位,屏幕下方挂起国旗和计分板,比赛随时准备开始。
第一局,中国队派出的是一名左手持剑的老将。
他与肖铎同龄,有着丰富的国际大赛经验,在场上坚持稳扎稳打,率先将比分推到4:3。见此情形,法国队的选手主动申请换剑,调整节奏之后,强攻两分,果断拿下了第一局。
病房里爆发出一阵惋惜的哀叹,林文慧随即站起身来,在窗前来回走动,反复做着深呼吸。
肖振华原本也有些沮丧,见她如此急躁,不禁好气又好笑:“比赛刚开始,打到四十五分才算赢呢,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林文慧摆摆手,懒得多作言语,好歹坐回到沙发上。
第二局轮到肖铎出场,对阵法国队的恩佐·杜兰。两人曾在其他世界比赛中多次交手,非常熟悉彼此的套路,几乎每一剑都有攻防转换,比分始终胶着,任何一方都无法拉开差距。
八分钟之后,恩佐凭借一次大弓步进攻刺中,将比分锁定为8:10。
裁判吹哨宣布比赛结束的时候,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扼腕叹息之声,似乎对男花个人冠军的表现非常失望。
林文慧心疼地说:“两天连续四场团体赛,体力消耗太大了。”
肖振华拍了拍她的肩膀,予以某种无声的慰藉,却也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为儿子的状态感到担忧。
只有杨爸爸依旧信心十足:“他会把分数追回来的,个人赛不也是中场落后,最后反超吗?”
中国队第三个上场的,恰是去年的世锦赛八强,曾败在肖铎手下的年轻队友。
经过奥运会赛场的磨砺,年轻人迅速成长了起来,面对法国人的强势进攻,并没有自乱阵脚,而是稳扎稳打地咬住比分,最终赢四剑、输五剑。
第三局比赛结束,双方战成了12:15。
“国际级别的比赛,运动员的水平其实都差不多,考验的是心理素质。”
肖振华有感而发:“反正肖铎已经拿到了个人冠军,团体比赛只是锦上添花,对他来说,输赢都无所谓了。”
话虽如此,林文慧还是紧绷得像一根弓弦,视线集中在电视屏幕上,不敢移动分毫。
大门外响起清脆的敲击声,杨爸爸见两位亲家没动,连忙拍拍裤腿站起身,快步走向玄关。拉开门,却见赵星歌一马当先地冲进来,语气焦急地说:“怎么样?比赛开始了吗?几比几?”
杨爸爸伸出食指,在唇间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家伙刚睡着,你小声点。”
赵家夫妇拎着大包小包,喘着气跟上前,忙不迭地解释道:“路上堵车了,小陈还在停车场等车位,这丫头急得不行,我们就先上来了。”
见到有客人到访,肖铎的父母也起身客套一番,注意力却依然停留在比赛中,显得心不在焉。
赵家人也关心着场上的比赛,能够理解这般牵肠挂肚的情绪,当然不做计较。双方简单地打过招呼,又先后在沙发上落座,以电视机屏幕为中心围成一个半圆,一起观看接下来的比赛。
三个月前,肖铎重返国家队,赵星河也接受AB公司的委派,长驻美国担任纽约分公司的负责人。
考虑到赵星歌与陈干事的婚期已定,赵家夫妻经常抱怨家里越来越冷清,乐得和隔壁的杨爸爸搭伙做饭,提前过上了互助养老的生活。
第四局比赛开始,中国队依旧是左手持剑的老将率先上场,对阵恩佐·杜兰。
面对年轻选手的咄咄逼人,老将的体能短板很快暴露出来,不一会儿就被连下四剑,以1:5结束了本局的比赛。
赵星歌拍着大腿抱怨:“陆指导以为人人都是肖铎吗?法国队的平均年龄可比咱们小三岁啊!”
仿佛听到了电视机前观众们的意见,第五局比赛中国队改由小将上场,凭借年轻人敢打敢冲的猛劲,将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一边倒的局势被改变,法国队的选手要么反应不过来,要么刺中无效部位,始终没有得分。
三分钟的比赛时间很快结束,中国队的小将表现优异,先是赢下五剑,又迅速追上一剑,将分差缩小到18:20。
客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就连杨爸爸也激动得直拍巴掌,顾不得在隔壁房间睡熟的外孙女。
“…星歌!”
隔着门板,卧室里传出隐约的召唤声,是杨梅在有意识地控制音量,刻意捏着嗓子:“…比赛怎么样了?”
赵星歌独自侧身进房,言简意赅地向杨梅介绍赛况,又匆匆忙忙地回到客厅,继续观看比赛。
“阿梅还是不敢出来吗?”赵妈妈关切道。
赵星歌耸肩:“她听说下一个是肖铎出场,直接用被子把头蒙住了。”
听闻此,几位长辈面面相觑,想说点什么解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都显得很无奈。
赵爸爸叹息:“这样也好,她就是看个人决赛的时候太紧张,才会突然发作生产…”
四天前,他们也是像这样围坐在一起,紧张地观看男子花剑个人比赛的决赛。尽管杨梅已经临近预产期,但胎儿的各项指标都很好,大家便也没有多想,而是一心牵挂着远在东京的肖铎。
他的对手是意大利队的名将格罗佐。
格罗佐与肖铎同年,在国际剑联的积分榜上排名第七,如今也是第三次参加奥运会,有着非常丰富的国际大赛经验。
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传统的击剑强队,技术动作细腻,比美国、俄罗斯等队更加难以对付。
为避免不必要的体力消耗,肖铎一开场便以凌厉的攻势接连得分,以4比2取得了领先优势。见此情形,格罗佐举手示意暂停比赛,借口肩膀有伤接受治疗,打乱了肖铎的进攻节奏。
医疗暂停结束之后,格罗佐发动疯狂的反扑,两人比分交替上升,差距始终未能拉开。
在此情形下,肖铎没有自乱阵脚,而是凭借出色的战术组织,积极寻找机会得分,最终顶住压力将比分追成11平!
中场休息的一分钟时间里,大家情绪激动地讨论裁判的判罚,并为接下来的比赛捏了一把汗。
没人注意到杨梅苍白的脸色,以及她端坐如钟不敢动弹的模样,只有紧抿成一条线的唇瓣偶尔抽搐,泄露出身体最真实的感受。
最后一个3分钟显得异常艰苦和漫长。
真正的决战打响,格罗佐一剑命中,率先以12比11领先。肖铎主动发动进攻,却被对方防守反击得分,以11比13落后!
面对被动的场上局面,肖铎主动叫停,要求更换自己的剑柄。
得到裁判允许后,他依靠这短暂的间隙调整,迅速平稳了心态。随着大声怒吼,肖铎果断弓步上前,刺中对方胸口一剑,成功地追上一分。
接下来,双方相有攻防,裁判判肖铎作为进攻方得分,再次战平!
比赛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两人都在不顾一切地拼抢,誓要刺出致胜的一剑。红色指示灯亮起,肖铎得分!随着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以14比13实现了反超!
最后一剑,格罗佐两刺未中,肖铎回击未果。
赛场内外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热浪升腾,在空气中酝酿出无声的惊雷,众人都在期待比赛的结果,却又害怕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无论是林文慧、肖振华,还是对击剑比赛不甚了解的杨爸爸,都没有听到杨梅的微弱呻&吟,就算听到了,也只以为她是关心比赛,引发了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随着剑道上的两个身影迅速移动,金属剑柄摩擦迸发火花——一剑封喉!
裁判看了一下录像,果断地判罚肖铎刺中,15:13!只见他一把摘下面罩,用力甩在剑道上,双手紧紧握拳、仰天长啸,发自肺腑的声音在赛场里引发巨大回响。
电视机前的林文慧蹦起来,与肖振华相拥而泣,杨爸爸回身寻找女儿,这才大惊失色。
杨梅的五官原本生得小巧精致,如今却纠结成团,肤色更是白得跟纸片一样。她的裙摆浸满了水渍,身体颤抖犹如风中落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惊呼声、喘息声,混杂在救护车的呼号声中,模糊了那天晚上的记忆…
得益于孕期坚持锻炼,杨梅的生产过程异常顺利,还没到医院就已经开了五指。事实上,男子花剑个人比赛的颁奖仪式刚结束,产房里就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如今回忆起当时的场面,以及迎接小生命的欢乐和欣喜,大家相视而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电视屏幕上,只见肖铎再次披挂上阵,对阵法国队第三轮出场的选手。
接连几轮的较量之后,双方队员已经悉数亮相,彼此的技术特点、比赛风格都得到了充分展示。肖铎这次显得十分有把握,一上来就选择主动进攻,用两个单灯迅速拉平比分。
法国队的选手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积极做出反攻动作,勉强得到了一分。
见此情形,肖铎反而越打越坚决,几次扑刺进攻,逼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随着红绿双色灯光同时亮起,中国队作为进攻方得分,再次扳平了比分。
压力转移到法国队一方。
快速移动,大弓步上前,果断下剑,红色灯光闪烁——肖铎的又一次进攻被裁判判胜,将比分改写为22:21。
中国队在这场男子花剑团体决赛中,终于第一次领先对手。
空气紧张得能拧出水来,围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都不敢说话,就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命运的琴弦。
方此时,卧室房门被悄然打开,杨梅怀抱着酣然入梦的婴孩,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探出头来。
与四周的紧张气氛不同,孩子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微翘的嘴角正噙着一丝笑容,纤长的睫毛抖动着,像只翩然起舞的黑色蝴蝶。
杨梅鼓起勇气看向电视屏幕,一眼便锁定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男人四肢修长,身穿一袭白色击剑服,和当年巴黎街头的落魄剑客判若两人。只有那双黢黑的瞳眸依旧闪亮,与额边的汗水交相辉映,如露似电,竟比星星更加耀眼。
直播镜头里,他的五官轮廓清晰,与怀中婴孩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有着相似的淡定。
双方运动员再次站回到开始线两端,彼此手中的剑锋直指对手,全身肌肉都紧张起来,随时随地蓄势待发。
裁判员命令比赛继续。
仿佛感应到观众们的焦灼情绪,肖铎这次没给法国人任何机会,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扑刺上前,直接刺中对手的有效部位,令裁判器上的红灯亮起!
空旷的赛道上,男人握拳怒吼,吼声在场馆里回荡,宣泄着来自最深处的力量。
他的对手摘下面罩,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一切显得毫无办法——面对世界排名第一的剑客,除非是靠体能硬拼,或是打法相克,否则不可能弥补绝对的实力差距。
至此,肖铎已经以4分的优势领先对手,确保中国队反败为胜。
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松了口气,一边活动身体,一边兴奋地期待接下来的比赛。杨爸爸不经意地回过头,猛然发现女儿默默地站在墙角,惊呼道:“阿梅,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刚,”产后的虚弱尚未恢复,她的笑容很牵强,“睡不着,还是想起来看看。”
作为和肖铎的至亲,林文慧最体会这份关心则乱的心情,连忙从她怀里接过孙女。趁着比赛间隙,大家又是一通忙碌,好不容易将人安置在沙发上坐好,就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原来是陈干事把车停好,等不及坐电梯,气喘吁吁地从楼道里爬上来了。
再回头,比赛还在继续,法国人又追上了几分,却始终无法缩小差距。最终,双方战成30:28,结束了第六局。
摘下面罩,肖铎满头大汗,却始终面带笑容,与法国人的沮丧形成鲜明对比。
“赢定了。”
陈干事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拍着胸脯笃定道:“除了恩佐,另外两个人都不是肖哥的对手,咱们肯定赢。”
中国队的小将最后一次走上剑道,对阵恩佐·杜兰。
比分被反超之后,法国人的进攻更加果断,接连两次刺中无效部位。第三次的时候,小将瞅准时机,一剑刺中对方的肩膀,率先得分,将差距扩大到31:28。
见此情形,恩佐的脚下步伐越来越急躁,手中的剑头也渐渐失去了准心。
随着小将的三次进攻,红色彩灯三次亮起,中国队赢得了毫无争议的三分。第七局比赛结束,双方战成35:31。
初次征战奥运会的小将出色地完成任务,毫无争议地成为中国队未来四年的领军人物。
眼看陈干事的预言成真,赵星歌激动得上蹿下跳,甚至不顾面前的长辈们,抱着男朋友狠亲了一口,气得赵妈妈赏了她一个爆栗。
其他人连忙劝和,突然吵闹的声音将孩子惊醒,那双酷似肖铎的眉眼微颤着睁开了。
林文慧低头看向孙女,目光柔软得仿佛快要融化,一边晃动臂弯,一边轻声诱哄:“乖妮妮,妮妮乖…爸爸比赛要赢了,我们给他加油,好不好?”
孩子很听话,不哭也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环顾四周,新奇地打量整个世界。
杨梅伸手试图接过孩子,却被肖振华出声阻拦:“小杨,你就专心看比赛吧,把孩子交给肖铎妈妈,让她也过过当奶奶的瘾。”
性格强势林文慧难得没有反驳,全部注意力都被怀中的小人儿吸引,再也顾不得其他。
失去了逃避的借口,杨梅只好转头看向电视机屏幕,却见与肖铎同龄的老将也第三次站上剑道,面对他的最后一个对手。
比赛进行到这个阶段,双方都已经毫无保留,几次近身拼抢之后,老将还击刺中对方肩膀。
36:31,比分差距被进一步拉大,属于中国队的奥运金牌仿佛已经近在咫尺。自从2012年伦敦奥运会之后,中国男子花剑已经多年没有突破,如今若能一举将个人、团体两块金牌纳入囊中,对整个项目的发展来说,影响不可限量。
又是一次激烈的拼抢,无效指示灯亮起时,中国队的老将踉跄倒地,脸上表情有说不出的痛苦。
裁判示意比赛暂停,现场的医疗人员小跑着冲上剑道,关切地询问运动员的身体状况。老将双手扶额,却见有血顺着脸颊流下,染红了半边衣襟。
击剑运动起源于决斗,经过多年的发展,却早已不再像当初那样,有威胁到生命的危险。
遮挡胸腹的塑料护板、与防弹衣相同材质的背心、遮蔽全身的剑服和剑裤,以及钢铁编织的护面都有十足分量,就连厚实的击剑袜也非同寻常,确保运动员的人身安全。
然而,作为一项强对抗运动,比赛中依然会出现眼前这种突发状况,让人猝不及防。
运动员的伤口经过简单处理之后,裁判宣布医疗暂停结束,双方再次站在开始线两侧,手握剑柄、相向而立。
哨音响起,计时器上的数字开始倒数,两位运动员或进或退,都不再主动发起进攻。
“这是要干嘛?”杨爸爸困惑不解。
赵星歌耐心地解释道:“团体比赛每局只有三分钟,三分钟后,就算领先方没有得满五分,裁判也会宣布比赛结束。”
“他们这是有意拖延时间,不愿意在一方受伤的情况下继续对战。”陈干事补充。
杨爸爸恍然大悟,联想到奥运会金牌的分量,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语带感慨:“法国队挺有风度的,输人不输阵。”
屏幕上,第八局比赛在默契的消极对阵中结束,观众们大声鼓掌叫好,向运动员致敬。
肖振华慨叹:“当初肖铎要练击剑,我和他妈妈都不同意,是我岳母一个人坚持,才让孩子走了这条路。老人家有她自己的道理,她认为这个项目不仅锻炼体力和脑力,还能磨练性格,就算最后练不出来,也会有助于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
杨爸爸刚刚晋升为外公,对此深有同感:“击剑确实锻炼人,咱们小妮子长大了也要女承父业。”
“爸,你以为肖铎会放过他女儿嘛?”杨梅笑着说,苍白的脸色因为笑容而温暖,“孩子名字都已经起好了…”
肖、杨两位爸爸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为不让肖铎为家中妻小牵肠挂肚,此次出征东京奥运会之前,陆培宁曾特意登门拜访。他一方面嘱咐杨梅注意身体,一方面委婉地拜托杨爸爸,如果孩子提前出生,不要将消息告诉肖铎,避免影响他的备战状态。
尽管这样的做法不近人情,但考虑到东京奥运会的重要性,家人还是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
孩子出生后,肖铎打电话报告个人比赛夺冠的喜讯,杨梅克服产后虚弱,假装兴奋地恭喜他,始终没有透露一个字。
正因如此,当她说肖铎已经给孩子起好名字时,杨爸爸和肖振华才会感到如此惊讶。
只有林文慧表示不以为然,看着怀中的孙女,语带嘲讽地说:“没人告诉他孩子出生,他还不知道预产期吗?当爸爸的肯定要考虑这种事情,提前起好名字也很正常。”
爷爷和外公再次同时转向孩子的妈妈,好奇地问:“叫什么?”
杨梅刚要作答,却被电视机屏幕上的紧张赛事吸引了注意力,愕然发现比分已经是44:41,肖铎即将赢得致胜的一剑。
现场观众们的欢呼喝彩声不断,经过裁判数次提醒,局面依然失控。
与远在欧洲的法国相比,东京奥运会相当于半个中国队的主场,包括华侨、游客和击剑爱好者在内,都对最后一剑充满期待。
最终,比赛不得不在哗然的噪音中进行。
随着裁判下令开始的手势作出,剑道两端的人影立刻移动起来,长腿交错急步向前——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打快攻。
铮亮的剑柄如同闪电,划破紧张炸裂的空气,直直刺向对手的致命部位。
一红一绿两盏灯先后亮起,裁判向下压了压双臂,示意双方同时进攻,均不得分。
肖铎不慌不忙的回到原地,摆出实战姿势站好,剑尖轻轻摇晃着,表现得跃跃欲试。与他相比,法国人的身体稍显紧张,动作也不如先前那么舒展。
比赛再次开始。
肖铎从剑道右侧出发,压着步子往前挪动,持剑手抵在身体前侧,给对手制造出无声的威胁。两人的剑尖上下缠绕,始终没有发生接触,脚步进退游移,不像是拼抢激烈的比赛,倒像是默契十足的舞蹈。
仿佛就在眨眼的一瞬间,白色的人影躬下身来,大跨步向前发动进攻,准确挑中对方的肩膀。
红灯!红色单灯!毫无争议的一分!
裁判的声音被满场欢呼淹没,中国队的队员们纷纷跳上台去,与刺出致胜剑的肖铎紧紧拥抱在一起,连蹦带跳地庆祝。
镜头转向陆培宁,却见他与裁判确认了比赛结果,方才低下头擦拭眼角的泪珠。
帝都妇产医院的VIP病房里,大家围坐在电视机前,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感觉还像做梦一样。直到林文慧怀中的婴孩打了个哈欠,将脑袋拱进奶奶怀里,继续甜蜜的安眠。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杨爸爸喃喃自语。
肖振华没有搭话,只顾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徒劳地掩饰激动的情绪。赵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道:“大哥,恭喜你,恭喜小肖。”
赵妈妈坐在杨梅身旁,见她表情如常,连忙借机转移话题:“阿梅,你们给闺女起啥名字了?”
凝望着电视机屏幕,杨梅眼中有光芒闪烁,心境似乎也不平静,却并非因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是随着那人影上下起伏。
听到长辈的问话,她舔舔嘴唇,吐出两个字:“百君。”
赵星歌率先回过神来,恍然道:“‘百兵之君’?”
“嗯,他说这是古代剑的美称——‘百兵之君’。”
看着熟睡的婴儿,想象着孩子父亲得胜归来的模样,杨梅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美好。她忍不住再次低头,像唱歌一样,柔声轻吟女儿的全名:“…肖百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