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还端着架子充当小大人的少年,一到他爹爹面前,就全然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孩了。
尽管,他现在的身高似乎比他爹矮不了多少。
伊人微微一哂,随即又觉得感伤。
半年前,她何尝不是与这个少年一样天真无忧,只是半年时光,原来也可以这般沧桑变幻。
现在再看见对方如此娇嗲的神色,记忆恍若隔世。
“好了,还有客人在。”男子似嗔似宠地推开粘在他身上的蓝田,“你在这里照看一下,爹去取药。”
蓝田点点头,满脸乖巧。
竹制的房门轻轻地合了上来,伊人视线范围有限,见不到窗外的景象――只是粗粗地环视了一圈屋里,桌椅圆凳,似乎都是竹子制成,墙面上挂着几幅没有署名的山水画,案面上笔墨砚台一应俱全,一旁的架子里散散地放了几卷书,很是清雅。
正看着,一个放大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蓝田眯着眼睛,狐疑地望着她,“喂,看什么呢?”
“喂,看什么呢?”
满语不善。
(二十)沙匪(7)
伊人也不生气,只是吃力地反问道:“是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本是极悦耳的,只是此刻受伤,嘶哑难听,像瓷器从石板上划过一样。
蓝田皱皱眉,嫌恶道:“等下千万别开口,别吓到爹爹了,真够难听――事先说好啊,我不是救你,只是我们这儿少了一个烧火丫头,你用了我们的药,住了我们的屋子,还有福气让我爹爹亲自诊治包扎,以后干活时可不准偷懒,也没有工钱。”
“你爹爹……包扎……”伊人脸色一红。
她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而且全身那么脏,衣服肯定都穿不成了,也就是说,包扎的人……
“你想什么呢!”蓝田反应神速,像被冒犯的人是他一样,伸手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可千万别想入非非,你这样的丑八怪,爹爹才不会看上你呢。”
“我不是丑八怪。”伊人嘟哝了一句。
纵然经过了太多变故,她终究是个女孩,是女孩,对自己的容貌就不可能不在意。
何况,伊人一向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是在世人的赞叹声长大的。
那本是伊人不服气的自语,哪知蓝田的耳力非凡,他却不反驳,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让人迷惑的邪笑来,柳叶般细长的眼睛又不安好心地眯了起来,然后,他将抓到手里的物事往前一推,努了努嘴:“看,丑八怪。”
他手里是一面铜镜,伊人只看到镜子里一张涂满黑色药膏、只剩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脸,药膏已然干枯,龟裂成一块一块地,煞是狰狞。
伊人怔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的最后,却只是一叹。
蓝田本指望听到她的尖叫,等了半天,却是这般不痛不痒的结果,忍不住低头问道:“喂,丑八怪,你不难过?”
“你喜欢看人难过?”伊人抬眸,望着他。
少年撇撇嘴,初见时的傲气又浮上他的脸庞,“谁喜欢看,只是你们喜欢大惊小怪而已――动不动就呼天喊地、求神拜佛,一副要死要活的样。”
“‘你们’是谁?”伊人已经冷静下来了。
其实方才的景象对她未尝不是没有冲击的,在见到那张可憎的脸时,伊人确实被重重打击了。
可对于一个已经经过了几次生死的人,对容貌多多少少会看得淡些,想了一想,也懒得计较了。
说不定还有更糟糕的――伊人只祈求自己四肢健全,无所残疾,就值得为此感激上苍了。
“‘你们’就是那些自不量力和我们作对的那些侠义人士。”蓝田不屑道:“还有那些口口声声说来剿灭我们,最后收刮了一堆民脂民膏跑路的西离官兵。”
“‘我们’又是什么人?”伊人问。
“沙匪啊。”蓝田一脸得意。
伊人愣了愣,没想到自己到了贼窝了。
而更可笑的是,她的罪名被就是与沙匪勾结,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终究不忍心让她白白地背了这个名,却至死都没见过沙匪长什么样,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出变故?
“你心里在骂我是贼?”蓝田显然比其它孩子敏感许多,伊人只是沉默了一会,他的脸色已然沉下。
伊人无语地望着他。
虽然没骂,可是沙匪确实是贼,这是事实。
伊人自小与伊志长于军伍,除了两国交战外,伊志也经常奉命剿匪,那些匪徒凶神恶煞、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伊人曾亲眼见过那些惨遭血洗的村庄――出生不久的孩子,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甚至怀孕了妇女,无一例外,死相凄惨,让伊人整整吐了一月几乎吃不进东西。
对“匪”,伊人实在生不出好感,甚至在心底,是相当抵触的。
“你不也是朝廷的囚犯吗?流放那么重的罪……”蓝田低头琢磨了一会,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是不是杀人了?劫财?”
伊人还是沉默。
(二十一)沙匪(8)
蓝田站起来,抱起双臂,自顾自道:“看你杀狼时的狠劲,以前一定杀过人吧?那匕首扎进去的时候,不仅力道到位,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挺熟的。”
伊人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她猛地抬头,定定地望着蓝田,目光渐渐犀利起来,“你一直在旁边?”
蓝田自知失言,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更理直气壮地回瞪了过去,“怎么?我又没有义务救你。”
伊人也并不责怪,目光清冷,无所情绪,相比之下,蓝田倒有点慌乱,“我说,丑八怪……”
“我叫伊人。”伊人淡淡地回答,收回了视线,“无论如何,谢谢你最终救了我。”
是啊,无论蓝田表现得多冷漠,多草菅人命,至少现在,她还活着。
他救了她,这是事实。
蓝田本来准备了一堆刺耳的话来讽刺伊人,没想到伊人表现得如此友好,他反而不方便发作了,有点讪讪地说道:“爹爹医术很高,他会治好你。刚才是吓你的,你没有毁容,就是敷了一层药,那狼血太热了,灼了你的皮肤。以后你好好地伺候我爹爹,我可以教你习箭。”
“好。”伊人的神色一直淡淡的,听到蓝田的话,也没有表现得怎么欣喜。
蓝田倒有点摸不清伊人的想法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讨厌样,也略略收敛了一些。
“还有,不准勾引我爹爹!”蓝田又重复了一遍这条禁令。
伊人又是一哂:她只想早点好起来,早点变强离开这个匪窝,勾引一个匪徒,亏他想得出来?
更何况,她才不要一个像蓝田这样骄横无情的儿子呢。
“我那么丑,你爹怎么也看不上我的。”看着蓝田一脸担忧,虽觉可笑,却还是出言撇清道:“蓝田,你今年十三吧?”
“我十五!”蓝田愤愤地反驳。
伊人抿嘴一笑:其实蓝田很单纯,随便激一激,就自报年龄了。
“你笑什么!”蓝田很快察觉自己被骗,有点恼羞成怒。
“我在想,怎么称呼你爹?”伊人悠然地转开话题。
“你可以叫我蓝叔,或者直呼我蓝非离。”话音一落,蓝非离已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推门走了进来。
(二十二)顾隐尘(1)
蓝非离看着并不像蓝田的父亲,而更像一个宠着幼弟的兄长。
他太年轻,太平和,脸上总是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声音也异常好听,像滑过田野的那一阵风。
伊人渐渐明白蓝田的担忧了:那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让女人动心的男子,如此温柔,而且儒雅可靠。
可是,她心里已经有贺兰了。
每次想起贺兰,伊人总能忆起那天在琼树下,贺兰雪站在漫天的飞雪里,回头,深深地望着她,然后扬唇一笑,那么美。
他应该听说了自己的处境吧,不知道贺兰心里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来这里找她?
伊人漫漫地想。
有时候希望自己一醒来就看见他,摸着她的脸,心疼地说:“伊人你受苦了”。有时候,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人世变幻如此不堪,相见争如不见。何况,贺兰也决计不知道她此时在哪里。
在蓝非离精心照料下,伊人一天好过一天,渐渐能下床走动了。
蓝田经常会来,但大多是有事找蓝非离,对伊人倒是爱理不理――好像还在为上次伊人骗他说出年纪而耿耿于怀。
“伊人。”到了中午,蓝非离又端着药碗,递到了伊人面前:“明天就可以把肩膀上的纱布拆除了,到时候可能会疼,忍着点。”
“恩。谢谢蓝叔。”伊人点头,接过来,仰脖喝尽。
许是因为经常煎药的缘故吧,蓝非离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药味,游游荡荡的,在伊人鼻尖萦绕不散。
真的很难想象,他也是沙匪之一,明明是一个斯文仁厚的医者。
现伊人的走神,蓝非离轻轻抬眸,柔和的目光淡淡扫向她,“怎么了?药很苦?”
“不是。”伊人摇头,浅笑道:“我在想,蓝叔好体贴,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那些穷凶恶极的匪徒。
“干嘛干嘛!”伊人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一阵焦急恼怒的叫喊,蓝田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跻身插进两人的中间,“不准挨那么近!”
原来蓝非离刚才询问伊人时,身体略略往前倾了倾,在刚经过窗口的蓝田眼中,却好似拥在一起般。
难怪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搅场。
蓝田大喊出来后。两人都是一愣,接着,伊人失声笑了起来,蓝非离则无可奈何地望着蓝田,缓了缓,又若有所思道:“我一直当伊人是晚辈,所以凡事没有顾忌,确实是我有欠考虑,这样吧,小田,明天请青姨过来帮忙照顾伊人吧。”
“不准青姨来!”蓝田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大惊失色。
“谁是青姨?”伊人诧异地问。
“我的一个旧友。”
“一个恶婆娘!”
蓝非离与蓝田同时回答,伊人抿嘴一笑,果然见到蓝非离敲了敲蓝田的额头,嗔怪道:“怎么能这么说青姨。”
蓝田撇了撇嘴,一脸委屈,“她就是恶婆娘嘛,每次都欺负我。”
“青姨和你玩呢,怎么就是欺负了?”非离浅笑道:“更何况,也怪你学艺不精,不然为什么每次都躲不过青姨的偷袭?”
“谁学艺不精了,前天徐叔叔还说我是奇才呢,爹爹就是偏心!”蓝田说完,气吁吁地摔门而出。
非离也不恼,兀自望着蓝田的背影摇头浅笑,一脸慈爱。
(二十三)顾隐尘(2)
伊人突然很羡慕蓝田。
青姨来的时候,伊人已经能在房里来回走动了,虽然膝盖上的伤口还是会痛,可是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后,伊人宁愿忍着痛,也不肯安安静静地继续留在床上。
身上的纱布终于全部拆除,脸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臂和腿上都留下了疤痕,虽然非离的医术极好,所用的草药也是上等的,可是那几片淡淡的褐色痕迹,始终也褪不掉。伊人也不以为意,相较其它的女子,她是那种比较不在意自己身形体貌的人,何况穿上衣服,更是谁也看不到了。
只是脖子上的伤疤略觉狰狞,颈窝处还留有两排深深的牙痕,一直延伸到伊人的下巴处,细看之下,像极了一只展翅的蝴蝶刺青。
伊人于是寻了一条围巾,草草地围在脖子上,遮住疤痕。
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在北滨的这个荒原上,似乎总有下不完的雪,纷纷扬扬的。非离清晨如约而至,又照例检查了一下伊人的伤口,然后起身道:“再多锻炼一下就可以了,至于疤痕,我会想办法为你除去的。”
“不用不用。”伊人连忙摆手,笑眯眯地说:“这样就很好了,疤不疤的,无所谓。”
非离莞尔,“可毕竟是女孩,留个疤不担心以后的夫君难过?”
“我也允许他留疤啊。”伊人笑着,然后莫名地想到:如果贺兰受伤,全身都是疤,她会怎样?
答案是,她会更怜惜他,每次看到他的疤痕,就会对他曾经受到的伤痛感同身受。
非离正待说话,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低低的骚乱声,接着,便是一个异常爽朗的笑声,“哈哈,小田,你又上当了!”
蓝田愤怒地低吼了一句什么,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猛地踢开,少年敏捷的身体夹着檐下的风雪呼啦一下涌了进来,“爹爹,快点让青姨走拉!她又使坏!”
“谁要你不安好心,挖个陷阱想拦截我,这次可是自作自受了吧。”方才的笑声也来到了门口,伊人转身一看:第一感觉,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团火,热烈温暖的火。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大眼浓眉,开朗而明丽的五官,也像火一样引人注目。她的年纪应该不大,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梢高高地挑起,笑容肆无忌惮地嚣张着,毫无做作,让人备觉得亲切。
伊人几乎在第一眼,就对这个女子心生好感。
“你就是伊人?”女子似也察觉到她善意的目光,率先问道:“非离在信中说了你的情况,伤好些了吗?”
“全好了。”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伊人还特意摇了摇手臂,“蓝叔的医术很高明呢。”
“那自然。”女子一点也不谦虚,反而像赞扬了她一样,一脸骄傲:“非离的医术若是天下第二,哪里还有人敢称天下第一?”
“青!”蓝非离无奈地叫了声:“又胡说了。”
“虽然青姨很讨厌,这句话倒是说对了。”蓝田也冷不丁了插了一句。
(二十四)顾隐尘(3)
蓝非离彻底无语,只是很有威势地看了一眼蓝田,然后转入正题道:“青,伊人虽然已经基本康复,但是行动上还是有所不便,还请你帮忙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照料一下她。”
“没问题啊,在这里住一辈子都行,就怕你不乐意。”青姨若有所指地接了一句,笑得一脸诡诈。蓝非离只作不懂,蓝田则是剑拔弩张,恨恨地盯着青姨,仿佛她是一个抢食的坏人。
他们三人成戏,伊人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瞧着,渐渐地也懂了一些。
难怪之前蓝田会一再叮嘱自己不要看上非离,原来早有前车之鉴,伊人好笑地想。
“对了,我这次还带了一个人来,有没有兴趣一见?”青姨结束与蓝田的对视后,兀自说道:“说不定他能对你要做的事情有所帮助。”
蓝非离沉吟了一下,然后转头对蓝田说:“小田,你带伊人姐姐出去看一看,她自来后就没出过门,也该参观一下寨子了。”
蓝田显然不愿意让蓝非离与青姨单独相处,可摄于非离的威势,还是不情不愿地‘诺’了声,然后朝着伊人努了努嘴:“喂,走吧。”
伊人本就想出去看看地形了,兴致冲冲地随着蓝田一道儿走了出去,哪知到了窗户边,蓝田突然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道:“我得防着青姨有什么古怪,伊人,你一个人到处走走,等下我去找你。”
伊人忍俊不已,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顺着廊檐走下去。
走到第一个拐角时,伊人忍不住回头一看:果然,蓝田正鬼鬼祟祟地趴在窗户上,一个劲地偷听呢。
小屁孩。
伊人一边笑,一边悠悠然地转出院子。
她第一次看清自己呆了一个月的地方、完完整整的模样。
这是一座建立在戈壁中的堡垒,目之所及,全是冻土黄沙,苍茫的世界,而在这天地间,这座寨营却被排列得井然有序,丝毫不觉渺小。为了抵御强风,房子都不高,都是木制,灰色的实心木用粗粗的绳索牢牢地绑着,三进三出,伊人所在的房间是最后面的一排房子中的一间。寨里还种有植被,却也是矮矮壮壮的树木,零星地点缀在房子与房子间,充当花园。
堡垒外围,则结结实实地围了一圈牢固的工事,各个出口要塞都有人把守,比起训练有素的军营,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人只在内院徘徊,并没有出去,也兴许是蓝非离早已打好招呼,那些往来巡逻的汉子,倒没有截住她询问。
伊人便这样一路行着,踏着还留有冰渣的土地,叽叽嘎嘎地响。
大雪初停,沉沉的暮色虽未散尽,那金透的阳光却已经破云而出。风依旧凛冽,太阳的炙热在风里飘摇得极其微弱,却聊胜于无,让人莫名地心情大好。
伊人仰起脸,冲着久违的太阳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便听到了一群小孩子的喧哗声。
这里还有小孩子吗?伊人惊奇地想。脚则不由自主地往声音的来处走了几步。
“尘哥哥,尘哥哥,我还要一匹马。”
“尘哥哥,尘哥哥,我要一直兔子。”
“笛子,我要笛子……”
……
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叫喊,让伊人有了一个猜测:难道是走街窜市的卖货郎,也来到了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这才引起孩子们的一阵欢呼吗?
只是……竟然连马和兔子都卖,那到底是多大一个卖货郎啊?
(二十五)顾隐尘(4)
伊人越来越好奇,也走得越来越快,疾步穿过中间的那排房子,刚走到最前面的一个广场,还未看清,一个小孩握着柄短笛兴冲冲地冲了过来,与步伐过快的伊人撞了一个满怀。
伊人本是大伤未愈,一撞之下,竟跌到了地上。
地上的冻土极是坚硬,伊人还未来得及吃痛,那个小孩倒先“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伊人来不及查探自己的情况,连忙宽慰面前哭得不亦乐乎的小孩道:“没事的没事的。姐姐没有摔痛,是不是你撞痛了?”
“是你压到我的笛子了,呜呜呜呜。”小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被伊人压在腿下的短笛。
伊人神色一窘,正想起身将笛子抽出来,膝盖处一阵剧痛,竟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正尴尬呢,突然听到头顶一个极明亮的声音,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是,明亮,那是如此如此,明亮的声线。
就像伊人方才仰面时,照在她脸上的那一缕金透的光阳。
然后,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用邀请的姿态,礼貌而可靠。
伊人有点迟疑地将手搭了上去,继而抬头:那人拢在阳光下,面容清晰又模糊,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注意到他嘴角的笑意,水一样层层叠叠地漾开,交织在脸颊上,漩成连个深深的涡――那是一个有酒窝的男子,小而深的酒窝,仿佛能装下全世界所有的笑。
“……没事。”好半天,伊人才回了一句,然后借着他的手,勉力站了起来。
那只手也同他的笑一样,干燥而温暖,没有一丝阴潮的气息。
等终于站直了,伊人这才看到了他的样貌:虽是初见,但也许是方才的笑容太深入人心了,伊人竟不觉得陌生,只是略略惊诧于他近乎过分的帅气:微锋的眉棱,清澈的双眸,挺直的鼻子,略深的人中,婴儿一样微嘟却依旧优美的双唇――每一个轮廓,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流畅明快,伊人几乎怀疑,如果让他面对着火光,他的脸上将不会出现阴影。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光源。
尤其是,酒窝。孩子般纯真的酒窝。
“笛子……呜呜呜呜。”对面的小男孩还抹着眼泪呜咽着,“笛子坏了。”
“没有啊。”男子蹲下身,捡起泥土里的木笛,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凑到唇边,吐气移指。
一首悠扬而欢快的曲子从笛子的末端活泼地跳了出来,男子依旧含笑,手指动得飞快,曲调千变万化,仿佛他的手指有法术一样,只要一按,便接通了那个通往快乐的殿堂。
小男孩终于破涕而笑。
“拿着吧。”男子将短笛递给了小男孩,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又亲切地拍了拍:“下次别乱哭了,看,吓到姐姐了。”
小男孩点点头,抱紧笛子,屁颠屁颠地往后院跑去。
“好了,今天玩到这里,你们先回去吧。”他又对着广场喊了声。
再看看广场,那一群抱着木雕兔子、木雕骏马,心满意足的小孩,也随之一哄而散。
男子这才转过身,望着伊人,又是一笑,“我从前好像没见过你。”
“……是才来没多久。”伊人斟酌着回答。
“我叫顾隐尘。”他似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闻言也不追问,朗声自我介绍道。
“伊人。”伊人突觉轻松,抿嘴一笑,“我叫伊人。”
(二十六)顾隐尘(5)
顾隐尘闻言一愣,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伊志的女儿?”
伊人心一沉,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恩”了声。
“我听说过他。”顾隐尘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滑了过去,“见到蓝田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蓝田的声音已经从远处响了起来,“尘哥哥!”
顾隐尘回过头去:只见蓝田、蓝非离与青姨三人正一道儿朝这边走了过来。
“原来你说的人,就是隐尘。”蓝非离初时诧异,随即又是一脸了然:“隐尘固然不错,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