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晓兰的辞职和离开,无异于壮士断腕,“潇洒”如果不是一种特殊的生活习惯,那么一定是一个人能做的、最痛苦的决定之一。
当年楚霸王鸿门宴上,尚且不能当机立断,何况一干凡人。
杨玄曾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的快乐,那些心跳加速的时候,那些期待狂喜的时候,那些平和温馨的时候,可是她在他生命里的能量是固定的,有多快乐,就有多痛苦。
只有在这一刻,所有的刻骨铭心全都突兀起来。
什么是伤人的根结?
没人说得清,只有仇人才能把你死我活的原因条条列出,清清楚楚,亲人和爱人却不行。
吵架乃至分手,伤人至深地却并不是她的一意孤行,不是他不认同她的世界和生活方式,甚至不是她的倔强,他口气的生硬,而仅仅……
是她那个毫不犹豫,冷静得惊人的转身而去的背影。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是么?李伯庸心里想,你一点也不想坐下来,听我说几句话是么?即使我的态度不好,可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将来能在一起。
赵轩旁观者清,让他自己去找杨玄好好谈谈,可是李伯庸不敢。
他就像个突然罹患了重度拖延症的患者一样,总是沉浸在这种焦虑、内疚、失魂落魄的情绪里,迟迟拖延,仿佛不敢听到那个宣判。
如果是真的呢?
他想,如果真的只是他的自作多情呢?如果杨玄真的对他没有任何打算,没有打算听他说任何话呢?那让他……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呢?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再回忆起来那些在一起的日子,突然就带上了某种患得患失的感□彩——杨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杨玄从来没有和他撒过娇,杨玄从来没有像传说中的、别的女人那样,没完没了地跟他煲电话粥,说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她好像一直只是好脾气的、被动地接受他的请求。
从去他家开始,迁就、理解,甚至还可能有……同情。
李伯庸开始觉得自己可怜,他的两颗心同时撕心裂肺地疼起来,一部分叫感情,一部分叫自尊。
赵轩打开车里的播放器,柔和的男声轻飘飘、几乎不着力一样地唱着:“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这显然不符合李伯庸的品味,是杨玄放在他车里的。
杨玄在他生活里留下了无数的痕迹。
“我说,兄弟啊。”赵轩突然说,“我觉得你是钻到牛角尖里了——杨玄从来没和你说过重话,从来没跟你无理取闹过,所以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有的时候,别人就是这样——所以说为什么叫别人呢?因为不是你自己。她脾气上来的时候你根本看不见预兆,杨玄不是一眼看到底、刚出社会的小女孩了,不经过几年的磨合,你压根也摸不清她的底线在哪,所以也就不知道哪里就踩了她的雷。”
李伯庸低着头不理会他。
“有时候女人生气了,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办得出来,”赵轩苦笑了一声,把手伸出窗外,弹了弹烟灰,“她们总觉得你是男的,所以就应该血厚皮硬耐摔打,觉得你糙,看见什么特感人的电影都不知道哭一鼻子,感情迟钝,怎么折腾都没事——可是你知道这事不是这个道理。”
李伯庸渐渐地安静下来,赵轩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你能怪她么?仔细想想,这不是挺正常的么?哪怕她有天大的本事,哪怕她就是王母娘娘,这辈子都有一件事明白不了,就是当男人的滋味。”
“你要自认为自己还算个汉子,”赵轩轻轻地说,“就找一个心平气和的日子,和她把话说明白了,别拍桌子,别拿你自己那一套衡量别人,听听她怎么说……李伯庸我告诉你,我认识杨玄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她跟谁红过脸。不用说客户投资人之类的,这个牵扯到职业素质——就是我那前妻在她面前那么找茬,你看见她气急败坏了么?看见她连话也不听就摔门走人了么?”
李伯庸终于迷茫地抬起头来。
“唉,怎么二了呢?”赵轩嘀咕一声。
杨玄确实很少发脾气,即使是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那些人,一般也只能激发出她的杀气,很少能有什么事把她“气炸”了。
她很烦,但是连个赵轩之类的狗头军师也没有,甚至没有人梳理她毫无缘由的愤怒。
于是闹闹的大鱼大肉生活终结了,从此过上了每天吃猫粮的苦逼日子——把这个吃货郁闷得每天没精打采,连沙发也懒得挠了,没过几天竟然忧郁得开始掉毛,后背居然出现了一块斑秃……
另一个表现就是她开始夜宿公司,没完没了地亲力亲为各种事,以致于所有的计划都提前进行了,跟补课老师抢进度似的。
后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工作狂是一条不归路——当她打乱了计划,把所有的东西都提前着手的之后,等过了几天,她终于平静了一点,那点怒火被肝功能自动消化了一部分、大姨妈平稳离开的时候,杨玄就发现……停不下来了。
刚起步的公司事只有越办越多的,她一开始躲着李伯庸,自发自愿地在办公室泡着,就导致了后来就是不得不在办公室泡着,有时候死狗一样地回家,好不容易睡一觉,上下眼皮还没来得及凑在一起相思一下,一个电话来了,又得出去。
她看着忧郁的斑秃闹闹,终于良心发现地给它改善了伙食,算是百忙之中积攒人品,以免落到和它一般的下场。
等李伯庸企图重新振作起来,主动去找杨玄的时候,就连杨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她一出差就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坐在办公室喝口水,就听说楼下有一位先生找她,已经等了她好几天了。
擦咧,杨玄阴沉着脸想,现在才想起来找老娘讲和,黄花菜都凉了,没门!不见!
结果她就这么想着,端着还没来得及喝的水杯下楼了。
杨玄下楼梯的时候还想,难道是美和那条生产线谈下来了?怎么李伯庸这么有空天天来等?不对啊,就算生产线谈下来了……之后的接洽、资产重组的杂事也应该挺多的。
等她走到会客室的时候,才发现,这位“等了她好几天的先生”并不是李伯庸本人,而是他爸。
老头还穿着一身乡土气息十足的棉布衣服,洗得发白,但是很干净,脚下放着一兜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估计是老人家自己种的什么,坐在新沙发上,只敢坐一个边,好像生怕弄脏了什么东西似的,僵直着哪也不敢碰,一看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第六十一章老父
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新一代的劳模杨玄同志的睡眠加起来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小时,本来连眼都快睁不开了,却在看到李老先生的那一刹那,奇迹般地肾上腺素飙升,清醒了。
“叔叔……”她甚至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您怎么来了?我刚出差回来,您看您也没提前说一声……”
不会是姓李那王八蛋出了什么事吧?杨玄已经在昏迷的良心出现了一点清醒的迹象。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李伯庸他爸李大伯面前那杯一口没喝的水,转身从会客室的桌子底下翻出一盒茶叶来:“要不我给您沏杯茶吧?”
“不用不用,别忙啦!”李大伯看见她,脸上笑出一朵花来似的,“见着你就行了,喝茶咱们家喝去,这是公家的东西,可不好瞎糟践。”
“……”杨玄眨巴眨巴眼,干咳一声说,“叔叔,这是私企,‘公家’有百分之三十是我家的,您放心,一杯茶喝不完这盒的三分之一。”
老人愣了片刻,好像还不大能明白她说得这些事,只是冷眼旁观,觉得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都听杨玄,让他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哦,是啊?”他拘谨地笑了笑,屁股稍微离开了沙发一点,小心地接过杨玄给他泡的茶,捧在手里,不知道该感叹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叔叔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文化,好多事不知道,你别往心里去。”
他讪笑一声,脊背划过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就像他的背不是自己弯下去的,而像是被什么压弯的一样:“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嗯,你,跟我那败家儿子,都挺好的就行了。”
很早以前,听李伯庸提过,他爸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因为他犯的一点错,老头子拿着皮带追着揍,结果也可能是那年头皮带的质量也相当一般,居然把皮带都给抽断了。
杨玄看得出来,李大伯不适应这种转着弯的说话方式,他小心得过分,显得紧张而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主动交代:“呃……我们前一段时间闹了点别扭。”
李大伯抬起头来,目光从老迈的、充满松弛和皱纹的眼睛里射出来,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像是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混合在一起,彼此谁也分不出谁的那种浑浊。
“是怎么回事呢?”
这句话彻底把杨玄给问住了,她突然沉默,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回事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整个人生经历的不同,观念的不同,甚至迥异的价值观。
杨玄知道李伯庸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更像是那种老一辈的商人,精明、宽厚、有大局观,但是对风险异常警惕,是个彻头彻尾的风险厌恶者。
打个比方,两支债券,如果一定要让他买一支,A的收益率明显高于B,甚至通过调整投资组合和投资额,能使它们和剩余闲置资金的久期一致,然而只是为了凸性可能造成的一点点偏离,李伯庸就会放弃收益率高的那支。
在杨玄看来,很多时候李伯庸不够大胆,除了他妈刚去世他抽风的那一阵子,杨玄偶尔会觉得他的小心得不够效率。
杨玄最早是做交易员出身,这在她之后无论换了多少个工作岗位之后,都依然留有那段日子的影子,无论中国早期的资本市场如何不成熟——她都是个风险承担者。
然而对待事业上的态度,或许只能说是隔行如隔山,也会影响到私人生活么?
杨玄在李大伯面前坐下来,突然不着边际地说:“叔叔,我其实……没做过坏事。”
很久很久以前,她心里就有一个梦想,她希望有一天能身处一个符合理论值的有序的市场里,每一项资产都能得到市场最准确的估值,大部分在这里面工作或者投资的人都是投资者,而不是投机者。
她希望慢慢地,在磨合中会出现完整的法律和制度,没有违规操作,没有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她希望这个市场变成一个大的动力源,就好像人身体里的心脏一样,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血泵,把最新鲜的血液挤压到身体的各个地方。
她总觉得,总有一天,会那样的。
高效的市场给实体经济带来无可估量的活力,像她最开始的时候和李伯庸谈过的那样,它是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交易,每个在其中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徐暨和蒋鹤生都说过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可是她曾经觉得……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地方,是可以毫不负责任地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否则……家庭的意义是什么呢?
难道就只剩下人类繁衍的本能,和……束缚了么?
李伯庸不是曾经也非常认同么?为什么才看到了这个圈子的一角,就像是触碰到了寒流的虫子一样,缩回壳里去了呢?
她不是赌徒,不是喜欢违法乱纪的人,她甚至不挥霍,她常在河边走,偶尔会湿鞋,可是她知道自己的道德底线在哪里,也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是没有放弃年轻时候的梦想,即使知道有生之年永远无法实现,至少也能尽一个人最大的努力。
除此以外,杨玄只是个极力抵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平庸,却始终无法脱离平庸的普通人。她只是习惯了承担风险,解决问题,很多的老师教会了她不要抱怨,以最快的时间反省,然后投入到下一段工作中。
她甚至不善于开口向别人表达自己的喜怒和好憎。
杨玄突然觉得残留的愤怒像潮水一样褪去,心里的委屈一点点地冒出来:“叔叔,你们是不是对我要求太高了?”
李大伯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李伯庸这孩子,从小就犟,小时候家里穷,他偷偷带着一帮孩子去河里打冰洞抓鱼,那要是掉下去,不把小命弄没了可也差不多了吧?我拿大板子打他,打得邻居都看不下去了,过来拉,他也不知道跟我认个错。”
他似乎回忆起一点久远年代的事:“其实以前,我总想让他找一个老家的姑娘,城里的姑娘都娇生惯养,当公主当惯了,哪看得起我们呢?可是他这些年在外面混出了点名堂,我又担心,怕他翘起尾巴来,看不上老家女孩,还没琢磨清楚呢,他就把你带回家来了。”
“我旁边看着,当时就想,要是你们俩真能成,我立刻死了闭眼都放心,因为我觉得这个姑娘了不起,”李大伯笑了笑,他说,“一个人了不起,不在于他有多能干,有多大的本事,会说几门外语,哪怕猫语狗语都算上,也都不算什么。我总觉得,一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明白自己,也明白别人。”
杨玄忍不住被他的话吸引。
“明白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不会忘乎所以,不会因为别人说几句坏话就吃不下睡不着,明白别人,知道别人有别人的不容易处,不会瞧不起谁,也不会故意奉承谁,就会做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看了杨玄一笑,倏地一笑,“说得不好——你觉得,是怎么个道理么?”
杨玄手指抠着茶杯点点头,李大伯满意地笑了笑:“我也觉得有道理,我觉得你就是这么个姑娘。”
“呃……”这个表扬压得杨玄有点尴尬,“我其实……有时候是挺不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是李伯庸那个混小子。”李老伯大手一挥,“他惹你生气,整天担惊受怕,要死要活的。我把他骂了一顿,他本来想跟你好好说说的,结果老也找不着你……”
“我没躲人,我就是……刚出差回来。”杨玄说。
“那不就得了么!那我就放心啦。”李老伯高兴起来,把脚底下的袋子捡起来,递给杨玄,“拿着,叔叔自己种的枸杞,我怕找着你了不新鲜了,给晒干了,回家放粥里或者泡着吃都行,不打农药的。”
满满一袋,杨玄手里一沉,差点没拿住,那袋子里足足有六七斤,她打开一看,一颗颗枸杞子都个大饱满,红艳艳的一整袋,都是精心挑出来的。
杨玄突然眼眶一热,想起李大伯这么大岁数了,整天背着这么沉的袋子孤零零地在公司楼下等着她,就差点没哭出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混蛋了。
第六十二章那些人的结局(上)
送走了李大伯,杨玄终于把桌上的文件一推,靠在椅子背上,半垂着眼,正正经经地开始琢磨起这个事应该怎么收场了。
想了一会,杨玄打电话给秘书,告诉她取消晚上的计划,自己有点私事要处理。
杨玄打算给李伯庸去个电话预约一下,找个时间好好地出来聊一次,她气消了,觉得随便翻脸确实有点恃宠而骄,反正现在公司已经这样了,李伯庸对她完全没有约束力,如果需要的话,先低个头……倒也没什么。
没想到她刚掏出手机,一个未知来电就打了进来,杨玄的手指比脑子快了一步,下意识地接了:“喂?”
“霍小薇被调查了,你知道么?”
杨玄顿时愣住:“康金凯?”
那个总是有些阴阳怪气的男人的语气和呼吸都略微有些急促,他没有理会杨玄,继续说:“你不管她了么?”
电话那头的男人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仍然不放弃挣扎,用手掐着自以为别人软肋的东西不放。
杨玄沉默了一会,然后挑起眼皮,看着已经关了的电脑漆黑一片的屏幕:“为什么?”
康金凯不言声了。
“她为什么被审查?”杨玄尖锐地反问,“我记得去年霍小薇找上徐暨,怎么今年老徐没怎么着,反而是她自己翻船了?现在穷途末路了?想不出别的主意了?想拖我下水了?”
康金凯的话音变得低沉而缓慢,他又问了一声:“你不管她了么?”
好像这句话是某种救命稻草一样。
杨玄叹了口气:“你怎么对我那么执着呢?为了把王洪生送进去,我确实推波助澜过,但那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喜欢替天行道、没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无论是谁托我照看谁,我都不可能损害自己利益,硬强帮人出头,就连红十字会都不做慈善了,你还指望我?”
“康金凯,”杨玄最后总结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确定自己不是武侠小说的看多了?”
传奇都有自己的水分,冷兵器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每个人每天接受到的信息比千万年前所有人加起来的都要多,一个人的力量在这个时代,慢慢显得杯水车薪,“左右时局”早就成了一个不可能、远古的臆想。
杨玄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挂了康金凯的电话,她觉得这个男人一直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东西——某种已经被他自己抛弃、却固执着非要在别人身上找到的良知。
然而五分钟以后,她到底还是拖出了抽屉里的备忘本,在上面写下了霍小薇的名字,撕下来塞进了办公桌下面小柜子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
一边穿上外套往外走去,一边给徐暨打了个电话。不过接起来的是他秘书,对方客客气气地用“徐总身体不适”打发了她,杨玄识趣,知道这是徐暨不接受私下投降,只得道谢以后挂断电话,心里寻思起别的门路,不再打扰他。
杨玄突然感慨起来:霍小薇在康金凯的帮助下搞定了王洪生,搞定了陆朝阳,春风得意,好像一个最后的赢家,她一时无比自信,尽管有事相求,也算难得地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可是转眼间又马上要变成别人的阶下囚。
回望她所经历过的人生,杨玄开始感觉,所有的争斗,都是人们在方寸间争夺的输赢,它看似万分不易、惊险连连,所得的结果却远远不是终点——而真正的输赢,也永远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她不知道他们在南边——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多无法无天地干了些什么事,看起来徐暨是压了康金凯一头,看起来康金凯现在似乎是走投无路了,可是以后呢?
以后的事有谁说得准呢?
杨玄突然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别说这些人彼此争吵不休没意思,她和李伯庸的拌嘴之后就躲着不见人,不是更幼稚么?
如果金钱人命都是方寸短长,那她跟李伯庸这点事,又值当个什么呢?
经过这么一搅合,杨玄是彻底忘了给李伯庸提前打电话预约,直接开车就到了百兴。
有的时候人生的际遇是很神奇的,生活在这个无神论的唯物主义空间里的人们,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丝颇富有戏剧性的第六感,比如杨玄直到把车停好以后,心里才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好像有点不祥的预感。
杨玄在车里坐了一会——她虽然已经离开了百兴,但是收购美和奶制品生产线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在她策划下一步一步进行的,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在关注着,而就杨玄个人判断,她觉得现在百兴应该是一片向好、而且没有什么内忧外患的时候,所以……作为百兴的股东之一,应该不算很打扰吧?
……吧?
于是她毫不在意地关上车门往百兴大楼里走过去。
路依依这天正好值班,中途看见李伯庸接了一个电话,声气立刻低下了八度。
这男人最近好像已经顾不上打理自己了,整个人处于一种奇异的颓废里,连脸都因为没时间时常刮而冒出一脸胡茬,这形象要是换一件美其名曰“波西米亚风格”、其实就是疯疯癫癫的衣服出门,简直就是个背着单反在山沟里乱窜的“文艺男”。
连他根深蒂固的二逼气质,都被打击压抑得变成渣渣了。
这些是为了什么,路依依心里知道,她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公司里盛传的谣言——关于一个无耻的小三秘书怎么样上位离间原配感情,又怎么样在老板旧情难忘的情况下备受冷落,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的故事。
其实对于一个生来比别人精致一点,又擅长打扮得比别人都好看的姑娘来说,有的时候这种带着恶意的桃色中伤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大家都是普通人类,漂亮姑娘在某些方面,确实比普通的姑娘有多得多的便利,所以相应地也要付出代价。
比如路依依她其实很无辜,路依依承认,她确实一直在心里觉得杨玄没什么了不起的,而同时又总是难以控制自己地去模仿她的一些行为,但是关于杨玄和李伯庸突然莫名其妙地掰了的事,以及为什么杨玄从百兴出走,她真的很无辜,并且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种名声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子而言都是一种侮辱,有一段时间,路依依几乎觉得自己有些在百兴呆不下去了,她其实确实有点小心机,不过本质上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感觉好好的,从天而降一个屎盆子扣在脑袋上,连反驳都没有机会。
身为助理,她几次三番在其他办公室的人找不到李伯庸的时候被人问东问西,有些不得已……当然也出于一些别的原因,有一段时间她只能天天跟着李伯庸,替老板保持手机畅通。
看着他一趟一趟地被赵轩从鱼龙混杂的酒吧里拣出来,看着他纠结痛苦,看着他在办公室里坐到一半,突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开车离开,之后又大概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
路依依觉得自己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要为一个普通“职校”出身,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的女人这么痛苦呢?难道因为她漂亮?因为她家世好?
难道先天的东西真的就能抵挡住后天所有的努力?
如果她也有杨玄的背景和出身,难道不会比她更耀眼么?
到如今,路依依仍然固执地认为杨玄是个富家女,这大概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心里——好像这样,她就没有什么好和对方比较的,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助理办公室以前是李伯庸的休息室,隔音效果并不大好,李伯庸说话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那口气一听就是家里长辈给打过来的。
“嗯……是,对,您放心,”路依依听见李伯庸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我没出息,都这个岁数了还用您给出头,我只是……”
只是什么?路依依凑近了门板。
“好,我知道她回来了,马上就过去,您放心吧……这事,我确实有不对。”李伯庸说,“我明白,不应该逼她,可是……”
可是他也会很没有安全感,迫切地希望从杨玄那里看出一点“不离不弃”的端倪来——人的本性就是得寸进尺,别人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就会恃宠而骄,心理上把自己抬上一个层次,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应酬的时候很多同事都抱怨过家里老婆管太严,粘人麻烦。
可是到了李伯庸这里,他又总是感觉不到自己的重要性,总觉得杨玄就是他手里牵着的一个风筝,稍微一放线,就飞得看不见,手里只有一根起起伏伏细细的线还是真实的。
李大伯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你还是觉得自己不行是吧?所以总觉得人家不是真心的,其实我也觉得你不行。”
李伯庸:“……”
李大伯恨铁不成钢地说:“谁都有往外跑的时候,可是你看见哪个在外面的人不愿意回自己家呢?”
不愿意回的,不是自己家。
小时候总听说狗不嫌家贫,猫没有良心,吃饱喝足伺候好,还要看好了,不然说不定哪天有了更好的主人,就连旧人也不认识了。
直到看见杨玄他们家闹闹,杨玄出门的时候常年开一扇窗户,闹闹要是愿意出去,就自己出去玩,猫一旦年纪大了,就会有那么点要成精的意思,会开水龙头自己喝水,会把柜子扒拉开,叼出里面给它预备好、分放在小袋子里的猫粮,一开始杨玄还把它寄养在别人那,后来发现人家有吃有喝,非常自得其乐,也就把家扔给它称王称霸了。
李伯庸一开始还替她担心,怕猫丢了,可是后来发现闹闹偶尔出去透气,也从来不走远,充其量就是在附近转一转,还知道躲着人,一到时间就会自己回来,好像养成了某种生物钟一样。
连猫这种看起来没有定性的动物,也知道回家。
李伯庸放下电话后立刻披上外套——打算直接去杨玄工作的地方堵人,这次可是有内线消息,一定能堵到。
他决定要去把自己的猫捡回来。
一直听着的路依依突然有种冲动,这让她立刻推开了自己小隔间的门,在百兴二楼人迹罕至的楼道里追上了李伯庸。
她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小时候看电视剧版的《红楼梦》里晴雯姑娘临死时的一句话:“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
她一抬手拦住了李伯庸,深吸一口气:“李总,我有事和你说。”
李伯庸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头也不抬地说:“我出去有事,公司里的事已经交代好赵轩了,你去找他吧。”
“不……不是公司的事,”她小碎步追上李伯庸,看起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娇弱美,低低地说,“是一点私事?”
李伯庸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有些着急,他担心杨玄晚上有应酬,怕到了晚饭的时间就找不着人了,但还是勉强耐着性子说:“那你先说。”
路依依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抬起头来,露出她那双眼线笔稍微拉长了两毫米的眼睛,这使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我一直特别崇拜你,李总,我觉得你是个非常有责任感、非常能依靠的男人。”
李伯庸伸手摸了摸外衣的钱夹,不在状态地想,这姑娘家里出什么事了,要借钱?他有些疑惑地问:“所以……”
“所以我就是想跟你说,我很喜欢你,当然你千万别把这个当成负担,我会努力工作,也不会做多余的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恋人,也不求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李伯庸傻了:“啊?”
路依依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小声说:“这是我自己的心情,和你没什么关系,所以千万别因为我,给你造成什么苦恼。”
李伯庸还斯巴达着,突然听见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传来一阵好像刻意让人听见的、高跟鞋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
他抬起头,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发现自己要去堵的人,就站在楼梯口那里,抱着一件外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哎哟?什么情况!
第六十三章那些人的结局(下)
有那么一瞬间……嗯,好吧,只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李伯庸心里窜起一朵馊主意的小火花——他居然有几分得意地想向杨玄显摆示威:怎么样,看见没有,爷也是有人追有人喜欢的,也是有妹子倒贴的,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离了你就没人要的,你不把我当回事,自然有人把我当回事。
然而这时候,一阵铃声打断了二楼楼道里云谲波诡的气氛。
杨玄扫了路依依一眼,转过身走到走廊另一端拿出了电话。
她实在觉得自己需要组织一下语言来评论这件狗血的事,乃至于没来得及考虑,下午拒接她电话的徐暨怎么会突然找她。
“你能来一趟么?”徐暨开门见山,十分语焉不详地说,“到深圳一趟?”
杨玄只觉得他话音里有种异样的疲惫,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徐暨半天没言声,电话那边似乎有手指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杨玄斜靠在窗户上,远远地、并且有些心不在焉地用眼角扫了一下李伯庸和路依依站着的方向,李伯庸不知道说了什么,路依依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眶里的眼泪简直都要流出来了。
他妈的……杨玄心头火气,默默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好像我来得多不是时候似的。
不过她明白,这事和她关系不大,处理人签名的那个地方,是要签“李伯庸”三个字的,于是强逼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徐暨突如其来的电话上:“我下午打电话找你,你助理不是说你身体不舒服么?还想找你说几句好话,给霍小薇留条路来着,结果直接就给我吃了个闭门羹。”
“霍小薇被审查了。”徐暨说出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然后过了一会,又自顾自没头没脑地补充说,“对,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不过问题不大,最多罚点款,我不会落井下石的,你放心。”
尽管最后那句恢复到他正常的智商水准,但是杨玄还是听出他有些言语混乱,尾音甚至有些微颤,好像他不是刚刚赢了康金凯一局,而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似的。
“到底怎么了?”杨玄看着那边仍在和路依依纠缠的李伯庸,自嘲地一笑,推己及人地问,“老婆跟人跑了?”
这回回答她的是电话那头漫长的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暨才艰难地说:“我一直有点咳嗽的毛病,前一段时间还见了血……还以为是肺结核或者支气管炎什么的。”
什么……情况?!
杨玄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电话那头只剩下男人压抑的呼吸声,中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还掺杂了那么点溢出来的呜咽声似的,那一口气的时间都被拖长再拖长,然后徐暨轻轻地把它吐出来,低声说:“……下午去了医院,刚才拿了检查结果……”
杨玄皱了皱眉:“是……”
“肺癌。”
杨玄睁大了眼睛,连李伯庸撇下路依依向他走过来都没注意到。
突然间就像是刚刚那股从心里冒出来的“不祥的预感”被应验了一样——尽管徐暨跟她之间关系复杂,彼此在私交的基础上又掺杂了无比多的互相利用,尽管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这家伙缺德事干多了,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她脑子里甚至一片混乱地想——等等,百兴这边刚刚步入正轨,风投的牵头人就要挂,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啊呸呸,都这样了,这还想什么呢?
可是……那意思是,徐暨要死了么?
她想起徐暨在户州城里根她说过的话,万一哪天有点什么问题,叫她念在人情的份上帮他一把,可是事实证明,徐师兄真的那么牛逼哄哄,真的青松不老,几十年来辛苦钻营,构建出来的关系利益网盘根错节,真的就不是康金凯这种卖身给老毛子的“海归派”年轻人能撼动的。
他终于没有像蒋鹤生那样败在别人手上,可是……
徐暨轻轻地说:“我想找人说点事,你过来一趟吧,我没别人好找了。”
杨玄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是听见徐暨在挂电话之前,轻飘飘好像不着力一样地感叹了一声:“我现在算是有一点明白,什么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了,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呢?”
那个飘飘然的虚荣龌龊的念头,在李伯庸的脑子里闪烁了一下,就被他自己的脑浆浇灭了。而当他终于成功撇下路依依,向好久不见的杨玄冲过来时,却看见她挂了电话,脸色难看地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顿时就不是自我反省的程度了——他慌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想起了当年跟杨玄开玩笑似的说起赵轩的事的时候,杨玄那半真半假的话——“我什么都能争,什么都能抢……唯独不和女人枪男人,这个老师没教过,跌份儿。”
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刻李伯庸就像空中飞人一样,一步迈下了五个台阶,居然没摔下去,一伸手捞过杨玄的围巾的尾巴,像是要把她勒死一样拉住了。
“你等等,等等等等!”他急得说都不会话了,“没、没没没那回事!”
杨玄拽过自己围巾的尾巴,明知故问:“没哪回事?”
“我跟她……跟那谁,那个路依依没那回事!”李伯庸眼睛都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有一点问题我天打雷劈我,你今天得听我把话说明白了杨玄!你必须听我说明白了!”
杨玄耸耸肩,定住脚步,站在楼梯上,微微仰望着他,点点头:“那你说。”
李伯庸:“……”
他像个上了台才想起自己忘了带稿子的蹩脚的演讲者,突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憋不出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跟杨玄大眼瞪小眼足足有十秒钟,然后才焦虑过了头,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来。
接着他一把搂住杨玄,甚至把她微微往上提了一点,叫她站在台阶下面,要踮起一点脚才能站稳。
“我想你了。”他终于开口,委委屈屈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瞧,这都是多大点的屁事啊……杨玄心里叹了口气,自嘲地想着,她突然觉得,和徐暨对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作了——如果说不定哪天就像他一样起不来了,她会不会后悔这些活着不好好活着的日子呢?
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李伯庸的后背:“先放开,我晚上要赶去一趟外地。”
李伯庸炸毛中:“什么!不行,没门!”
走了就不回来了么?就要像她说的,老死不相往来了么?他的思维简直陷入了一个怪圈,手抖得把人兜得更紧了一点,好像一松手,杨玄就真的不见了似的。
杨玄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二楼走廊里看不清表情的路依依,突然笑了。
她动作熟练地用她没带手套的冰凉的爪子捏住了李伯庸的脖子——这动作简直身经百战异常熟练,像她无数次地捏起闹闹的脖子一样,李伯庸一激灵,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被杨玄拎开了。
“你要是不忙,可以和我一起去。”杨玄笑眯眯地补充说,“而且我也建议你这么做,毕竟是和百兴合作密切的股东,还得过去和他讨论一下‘后事’怎么处理。”
然后她突然拉下李伯庸的领子,狠狠地在他嘴上啃了一口,瞟了脸色惨白的路依依一眼——跟老娘抢男人?
大模大样地领着完全没反应过来、只顾傻笑、走路都轻飘飘的李伯庸走了。
等他们回来以后,路依依已经离职了,连招呼也没和李伯庸打一个。
而这一年四月,针对霍小薇的审查终于在徐暨的放水、和某些不明人物的打点下不了了之,只是给了个撤销职务处分,关于最后到底是谁保下了她,霍小薇只字不提,黯然离场。
六月,康金凯跟着他的岳父离开了中国。
七月,盛夏的时候,徐暨在医院里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据说临死的时候他完全不理会站在床边,几乎没什么悲戚颜色的家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窗户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诡异的亮光,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他的老朋友蒋鹤生带着一麻袋冥币,来等着把他带回去,一起成立个“阴间理财公司”什么的。
年底,杨玄的公司首战告捷,做了一个经典的、多年后被写进了教材的并购案,以叫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走向了正规。
而第二年春天,百兴生态嘉年华正式开始运营,奶制品市场反应良好,随着生态旅游的热门,“生态嘉年华”的连锁野味餐厅在户州城里开了第一家试点。
二零零八年,雷曼兄弟宣布破产,金融危机全世界范围内爆发,当年的迷你债券被杨玄一语中的,“债券”这个词,在人们心里再也不是形同无风险的投资。
二零一零年,徐暨一直向往的股指期货正式挂牌,允许交易,次年,经证监会批准,融资融券业务开始从试点转为常规实行,可惜徐暨早早地去找阎王报道,愣是没有赶上。
这块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资本市场就像是一个已经长成了的骨架,开始一点一点长出新的血肉来。
再后来……
即使住在一张户口本上了,杨玄和李伯庸偶尔还是会吵架,李伯庸依然会被杨玄气得暴跳如雷,然后在老婆离家出走住公司以后,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家里给闹闹倒猫粮,默默地蹲墙角画圈圈……默默地忍受一只猫那好比X光一样的赤/裸裸地鄙视。
不过……李伯庸也不大着急,反正她这个月的零花钱用光了,总会自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