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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是最伤人的。
他想起王树民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心里堵”的样子,耍赖撒娇地让自己不能忘了他的样子,可是才不过一个晚上,才不过几个小时,那人自己却先离开了,快刀斩乱麻一样的干净利落。
谢一突然站起来,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揉成一团,下楼扔进了公用的厕所里,冲了下去。
既然这样,就遂了你的意,不要联系了吧。
谢一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识趣。你既无心……你既无心……咳,算了,本来也没指望过你有心。
王树民逃一样地跑到火车站,被告知当天的车只有坐票没有卧铺了,要坐上一宿才能到家,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后好像有个小鞭子在不停地抽着他一样,吆喝着“王树民快走啊,王树民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全中国的人口全都聚集到了火车上,各种气味混杂成难以忍受的闷热,空调不知疲倦也不知冷热,人挨着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王树民早早地检票上了车,一路上就望着车窗外发呆,其实正经没什么好看的,开车的时候,天早就黑了,火车站附近不比市区,没有那么多灯火酒绿的霓虹,只能勉强看见不远不近的指示灯。
然后路过大大小小的车站时候,看见昏暗的站牌。
一程一程的,像是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车厢里回荡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歌,聒噪得很。他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车座的靠背上。嘴唇上弥留的温度和气味却仿佛挥之不去,一直一直地萦绕在他周围。以至于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朦胧中谢一靠近的脸,那细致而微微垂下的眼,那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笑意,以及混杂着笑意的,突如其来的泪水。
他觉得小谢疯了,自己也疯了。居然就那样回应起他,纠缠得难解难分。
王树民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肤——你是个男人,小谢也是个男人,这是……不对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
可是这强硬的话音,却每每都终结在那么一双好像千言万语都包含在里面的桃花眼里,不冷不热地看过来,瞳孔清亮,浮着的光却像是掩盖了无数的秘密,无数的心事。王树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学时候的校花,想起十里洋场街头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妆容精致的女孩子们,她们谁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让人看着心里就百般滋味的眼睛。王树民捂住眼睛,呻吟一声,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自己家,应付了一通贾桂芳喋喋不休的追问,疲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一天过去了,谢一没有一点消息,两天过去了,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欠费了,三天过去了,依然静悄悄死气沉沉。一个礼拜,十天……第十天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王树民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在看清来电显示的时候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只是军校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拜晚年的。
过了十五,王树民也该走了,可谢一依然没给他半点消息。
王树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电话号码抄错了,或者……或者谢一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弄丢了。他忽然惊恐地发现,除了谢一那地形复杂的临时住所,他没有对方一星半点的联系方式……就像是,忽然把这个人,弄丢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慌慌张张地逃回来,却每天心心念念地等着来自那个人的消息,自己期望谢一打电话来说些什么呢?
解释那天只是个酒后乱性的意外?说些不相干的话,像自己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什么呢?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埋得深深的,他觉得自己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往那个不详的念头上加土,埋住,踩下去,绝对不能让它冒出来——尽管他自己连那个念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直觉就告诉他,那是危险的。
春来夏走,草木知秋,忽地一场大雪落下来,人间种种全被盖在里面,像是比人心还要讳莫如深,又一年年关。
整整一年,王树民养成了期待某人突然联系的习惯。
可是某人已经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的生命,只有在春节那几天的时候,王家收到了一封拜年的明信片,地址已经换成了学校的地址,还有一大包直接从淘宝店家寄来的保健品。
明信片上一句话“干爹干妈新年身体健康,全家工作学习顺利。”
再没别的了。
王树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个人告诉他,壮士断腕而面不改色,要么是他心冷如铁,要么……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和失去。
正常的青春后边都是懵懂,不懵懂的,是不幸的人。
谢一攒够了钱,甚至超额完成任务,这一年的九月一号,正式就搬进了大学的宿舍,临走那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和室友小吴两个人吃了一顿。小吴这才知道他这少言寡语的室友是个大学生这个事实,一双眼睛瞪得差点掉下来。
吃饱喝足,这平时有点缺心眼的小青年突然深沉起来,看着打开的窗子不言声,半天,才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轻轻地说:“你就走了啊。”
“去学校住,住宿费可比房租便宜多了。”
小吴点点头,感慨着什么似的说:“走了就别回来了,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谢一收拾好碗筷,小心地在那把平衡木一样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小吴一个人啰嗦:“咱们这日子不是人过的,你看看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哪有咱们立足的地方呢?我想回家,只有每年回家的那么几天,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可是回家了,全家老小吃什么呢?”
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谢一低着头没打断他,只听小吴继续说:“不是城里人,就这么闯进来,也过不了城里人的日子,你不一样的,你不一样……”
他抬起头来,谢一突然发现,这一年到头就会讲黄笑话和傻笑的室友竟然泪流满面,他说:“小谢啊,你好好读书,将来穿西服,坐办公室。小时候我爸拿皮带催我读书的时候,我不懂,也不是那块料,才混成现在这样,你和我不一样。”他想了很久,没想出合适的措辞,讷讷地一笑,低低地说,“你以后,是城里人啊。”
谢一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生活中让我们伤心、让我们念念不忘的事情,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你之所以觉得过不去,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子捅了一下,像被火烧着那么难受,只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更伤心、更绝望的人生。
世情如雪,那人也不过六十亿中庸庸碌碌的一个。
谢一想,要不就放下吧,过了几年,说不定就真的谁也想不起谁来了,到时候脸和屁股一个样,都分两半,对称。

第十八章 退伍

 

“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盐水……”
怎么这么热闹啊?王树民迷迷糊糊地想,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是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睁开了一条很小很小的缝隙,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只是感觉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灯晃来晃去,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气味。
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里,又软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动都不想动。
这是哪里?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四处飘着,慢慢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离他一点一点远了,一阵童声齐唱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唱得非常不专业,几个大嗓门的男生明显在跑调,还跑得自得其乐,王树民想,这是啥时候学的歌来着?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他循着歌声往前找,看见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圈穿着校服的小孩,王树民觉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缩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间的一个,他走过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报告”。
歌曲声停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说:“王树民,你怎么又迟到了?”
王树民仔细一听,妈呀,这不是自家老娘贾桂芳的声音么,这回可死定了,他腿立刻哆嗦起来,老老实实细声细气地说:“妈……妈呀,我我尿急。”
钢琴前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脸严厉,仍然是贾桂芳的脸和贾桂芳的声音,可那五大三粗的身体,分明像是他老爸王大栓,王树民被眼前的诡异场景吓到了,只听那贾桂芳和王大栓的集合体说:“谁是你妈?叫老师!你怎么那么多毛病啊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王树民的脸涨红了,四周的小兔崽子们哄堂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让他耳畔一炸,王树民蹲下身去,捂上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地上的小朋友的脸对他来说有些面容模糊,女的都是两条小辫,男的都是短短的板寸头,可是再仔细分辨,却看不出谁是谁了。
忽然间,王树民在这些面容模糊的小孩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分明是十岁以前的谢一,干干净净的衬衫和整齐的碎发,白白净净的张脸,一双又大又黑的桃花眼,好像占了半张脸一样,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王树民向他伸出手去:“小谢,让这帮孙子别笑了,笑得我脑袋疼,小谢!”
可是谢一像是听不见一样,仍是直直地看着他。
王树民站起来,向谢一走过去:“小谢,小谢!”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了不大对劲,不管他怎么追都好像追不上那小小的孩子,谢一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王树民拼命地追,可是那地方后退的速度和他追人的速度一样快,他只有徒劳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小谢,小谢!”
没有人回应。
孩子的笑声渐渐消泯了,王树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稚嫩幼小的手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慢慢拉长,然后长出好看紧致的肌肉线条,好像有人在叫着他:“王营长……王营长……”
周围的白雾一点一点地散去,王树民脑子不那么浆糊了,他茫然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上小学的孩子了,军校毕业了以后加入了特种兵野战部队,后来立了几个功,升上了营级,再后来……好像是在边界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孙子被他们追得没地方跑了,拉了炸弹要同归于尽。
他最后的记忆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和突然升起来的尘嚣。王树民心里一凉,心说不会缺胳膊短腿了吧?
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难看的色块,使劲眨巴了几下,又看见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旁边立刻有人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大嗓门冲着外面喊:“大夫,大夫!营长醒了!”
一颗晒得好像伊拉克炮弹一样的脑袋顶着杂草一样的短发凑过来,眨巴着一双耗子似的小眼睛,紧张激动地看着王树民,伸出五个手指头拼命在他眼前晃:“营长,这是几?还有我是谁?记得不?”
王树民让他晃得头晕得直想吐,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狗日的刘全,你丫化成灰我都认得。”
教导员刘全同志喜形于色,指着门口冲进来的医生说:“营长记得我,营长没傻……”被医护人员给清除出去了。
被白大褂从头到尾摆弄了一番,王树民被告知,他最担心的缺胳膊短腿症状没有发生,就是伤到了头和耳朵,医生瞥着他说,这回可够悬的,有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就成植物人了,也有可能醒了以后也是失忆的白痴一个,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王树民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位大夫同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军,对方说“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好像有种特别咬牙切齿的感觉。
反正,综上所述,王树民同志在昏迷了小半个月,醒了以后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且水平发挥正常之后,被告知他除了耳朵受伤,从此不能在太嘈杂的地方待着之外,基本上过一段日子就又是活蹦乱跳的正常人一个了。
被扔出去的刘全一会儿又晃晃荡荡地溜达进来,挤眉弄眼一脸猥琐地对王树民说:“营长同志,这就不对了吧,咱出生入死的战友了,你都有女朋友了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合适么?什么天仙下凡啊,至于这么藏着掖着么?”
王树民觉得自己还是被伤了脑子了,要不然刘全说话咋全都听不懂了呢?
刘全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捅捅他:“说说呗,反正你都睡了半个月了,估计你也睡不着了,小谢是谁啊?做梦都直叫人家的名字,啧,哪的大美妞儿?”
王树民徒然被呛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刘全赶紧给他拍胸口:“别介别介啊营长,你别激动,别激动!咋的,嫂子跟你闹别扭了?”
王树民用尽全身的力气短促有力地说了声:“滚!”然后闭上眼睛装死。
刘全发出一阵猥琐诡异的笑声。
王树民没想到他叫谢一叫出了声,他有些惆怅地想,都多少年没见过小谢了?自打那年仓皇从上海逃回北新市,有……六七年了吧?就没再见过谢一。也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能收到他一通给自己父母拜年的电话,王树民没再要接过,谢一也没有主动要找他说过话,两个人好像在不约而同地逃避着什么一样,后来谢一工作以后,每年还有一张数额不小的汇款单寄过来。
说是孝敬干爹干妈的,可是那些钱贾桂芳都没动,放在银行里,专门办了一张存折,要留着给她干儿子娶媳妇,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就觉得“娶媳妇”这三个字听在耳朵里,特别的刺耳难受。
那是个杏花烟雨的地方——王树民想,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孩子,大概就这么一辈子留在了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吧?
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每年谢一来电话的时候报的那个手机号都是同一个,王树民不用看通讯本就能背出来,可是他每次按出了号码以后,却按不出拨号。打过去以后说什么呢?他想,对着小谢……说什么呢?
他想了很多年没有想好,所以那个号码一直就没有拨通过。
下午被刘全劝回招待所的贾桂芳和王大栓两口子赶过来了,王树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凌乱的贾桂芳,印象里,自家的太后大人一直都是彪悍干练的,从来没有这么披头散发地狼狈过,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两个桃儿似的。王大栓在她身边,两鬓的头发全白了,脊背好像也弯了不少,再没有那么壮硕了,脸上爬了好多皱纹,风霜尽染。
贾桂芳一下扑到他床前:“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想坑死你妈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老两口可咋办啊,啊?退伍,咱不干了!回家妈养着你,咱不干了还不行么?”
王大栓就在一边叹气。
父母在不远游啊王树民,他突然发现,原来父母也都老了啊。

第十九章 读书时间

 

王树民王营长退伍了。
从一开始入伍到退伍,大概也有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前他是个四六不分、高中才上了半年的小屁孩,没心眼没文化,啥都没有。十年后,军旅生涯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诸多的烙印——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能在过于嘈杂的环境中生活的一双受伤的耳朵,或者……还有全身的爆发力?
也许都不是。
其实算起来,军队给他的东西,可能要比他贡献的大得多。那一身军装用了十年的时间,把他教成了一个懂得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
以王营长的身手,其实做个武警刑警什么的,是非常物尽其用的,可惜太后贾桂芳不乐意了,老太太声称,自打王树民出事以后,她就见不得和这种武装暴力有关的东西,看见电视上有拳击比赛都恨不得去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吃。
于是王大栓只得把家里电视的中央五体育频道给调没了。爷儿两个平时看场篮球赛都得到楼下看车库的老李那去蹭,时间长了,老李他们家的狗都把这俩不速之客当空气忽略不计了。
贾老太太痛定思痛,认为儿子这东西就是心野,不放在自己跟前就不行。她说了,之前就是自己年轻想不开,那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怎么能就天涯海角放羊似的让他自己愿意去哪去哪呢?
这回都给老娘省省,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哪都不许去,就在家门口给我蹲着。
王树民一个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地听他妈数落,第二天就出去给他老娘买了“静心口服液”,嗯,女人更年期不好过,大家要体谅,被老当益壮的老太后拿着笤帚疙瘩追了两条街。
所谓民主和集中,就是儿子对老妈要民主,老妈对儿子,那就是集中。贾老太太一张嘴,连王大栓也不敢说个“不”字出来,王树民最终还是去供电局报道了,和他的父母一样,从此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磕牙喝茶的幸福生活。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日子真是安逸得不行,王大栓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了,在供电局里人脉还是有点的,给他儿子找了个最清闲的差事——负责看职工图书馆。每天早晨自然醒,然后老娘把早饭放好了,刷牙洗脸完了以后张嘴就吃,没有起床号,没有越野跑,没有集合哨,吃完了以后晃晃悠悠地出门,走上八分钟到单位,大多数时候沏茶上网打牌,混到中午,回家吃午饭还能睡会午觉,要是没睡醒,下午到单位可以继续打盹。
什么?你说借书?咳,谁借那玩意儿啊,有功夫还凑在一起东家子长西家子短、三只耗子四只眼呢。也就王树民闲的无聊了,偶尔翻翻那些尘封了很多年,仍然没几个人翻过,书页都泛黄了可扉页仍然新的不行的书。
然而就是这么一翻,让他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天王树民百无聊赖地翻出一本叫《海狼》的书,作者是杰克伦敦,无意间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小纸条,纸条上有浅淡而工整的铅笔字迹,一笔一划的,像个一丝不苟的孩子写的,王树民几乎一眼看出了那有些熟悉的字迹是谁的。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里,似乎很少有人喜欢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王树民循着谢一留下的读书笔记一样的字条,居然一改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个故事看了下来。
这是个关于一个遭遇海难的美国作家被“魔鬼号”所救,然后被绰号为“海狼”的船长强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统治的船上经历了一系列心惊肉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树民读书不多,平时即使有时间,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网络上的通俗读物,从来没看过这样特别的……嗯,文学作品。
关于被颠覆在生死关头的境遇里面的种种人性和兽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一个故事写得那么惊心动魄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表达出那么多深邃的东西。王树民几乎要膜拜谢一了,他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小马扎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跟铅笔,一点一点地写下那么自己关于这些文字浅显幼稚却努力的思考。
谢一在最后一页的纸条上写下:“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其实魔鬼号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连(联)系,我们生活在陆地上,他们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里。然后我们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蛮bi(鄙)视规则。”
这是个还在写错别字的孩子的读书笔记,王树民突然发现,原来以自己的智商,从来没明白过谢一在想什么。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没翻通讯本,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出去,想着等对方接起来以后,自己第一句话是“嗨,你还记得我是谁不?我看见你小时候做的读书笔记了。”
可是电话那头,冰冷的机械的声音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树民茫然地放下话筒。
王大栓发现,自家那败家小子,突然之间好像学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图书馆近水楼台,最近经常拿一些书带回家,看起来还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的,颇有点文化人的样子。老两口没事在一起就叹息,你说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现多好啊,为啥这孩子老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呢?
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这破孩子没事打架早恋玩,该差不多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定下来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点书较上劲了。
王树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捡着有谢一读书笔记的那些看,他发现,只要有那些铅笔字迹的小纸条,不管多无聊多枯燥的书,他都能不犯困地循着那些笔记看下去。
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能性灵到能通过纸页上的枯涩高玄的只言片语,逆流时空,去追寻先哲的思想足迹的,可是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通过某个人的字迹,去追寻某个人在某个时间的思想,是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尽管间隔了记忆,时间,和那么一层谁都不敢捅破的膜,可是他曾经离他的灵魂很近很近过,近到能从一个模糊不清的标点符号,辨别出他当时的喜怒哀乐。
王树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思念了,可他希望不是,因为他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是在海上风雨飘摇的魔鬼号,他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作为人生观的依据。这片土地上会滋生出太多太多丝线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地缠住每一个人,那些丝线的名字叫做循规蹈矩。鱼死网破,是个惨烈的结局,没有人想看到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