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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一样的无助感。
那是个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谢一长大以后,到了温润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时候那种刺骨的冷冽,西北风随时随地都在敲打着窗棱,要把整个玻璃窗打碎一样,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永远都不会放晴。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种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里的,经历了大变的孩子总会有些不对劲。
谢一出院以后,贾桂芳就经常把这个没了娘疼的孩子接进自己家里看着,当自己儿子,连王大栓面对谢一的时候,声气都会细上几分,一张皮糙肉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可是这两口子毕竟粗枝大叶惯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话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张小脸白得透明,常年也见不到血色。
而让王树民不安的,却是对于那天在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谢一没有对别人提过半句。可王树民知道,谢一什么都记得……不管是他腆着脸,把省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谢一手里,还是死皮赖脸地拽着他一起写作业踢球,谢一都再也没有和他有过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语的。
王树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谢一的世界里,好像从此就没了王树民这个人。他这个会喘气、会说话的活物,对于谢一,就像个屁,只能短暂的影响局部空气指数。
他觉得别扭起来,王树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搭理谢一的,恨不得这大姑娘一样的娘娘腔离自己远点,别给自己掉价儿,可是当谢一真的离他远远,他却又不自在起来,心里好像缺了快东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贱的潜质,像王树民这样比较珍奇的物种,从小就已经显现出了这个天赋。以前谢一小心翼翼地面对他的时候,他爱答不理,还老有事没事给人下个绊子。现在人家不把他当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来了。
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王树民早早地就叼着早饭在谢一家门口等着,谢一一开门,就看见头发睡得挺搞笑,站在门口哆嗦得跟个筛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楼道里还是很冷的,窗户灌进寒风飕飕的,王树民脸蛋儿有点红,带着尴尬的傻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谢一的胳膊:“迟到了,快走了。”
可他这一抓却抓了个空,谢一往旁边侧了个身,仍旧是低着头,却躲开了他的手。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来扑腾扑腾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跟在谢一身后,唠唠叨叨地没话找话:“我听说文明岗还是上学期的那帮人,你带红领巾了么?”
被无视。
“呃……你作业写完了么?我《寒假生活》还差两篇,借我抄抄呗?”
继续被无视。
王树民咬牙,这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委屈,怒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谢一的肩膀,仗着比人家高半头,硬是把谢一的肩膀给掰了过来,谢一让他拽的一个趔趄,抬起眼睛,却不看王树民,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划过,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扫得王树民很冷。
让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一扭过头,把书包往上背了背,继续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凛冽味道还没有散去的北风里好像打着晃一样。王树民看见他的书包角上还有乌黑的印子,再也洗不干净了的印子,觉得突然特别难受,默默地抿了嘴,不远不近地跟在谢一身后,踢踢踏踏地踹着脚底下的小石子。
路边买早饭的大妈早早地出了摊,热闹的人气弥漫开来,可是王树民那下水道一样宽的心里,突然被堵住了。
谢一推开教室的门,里面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人声立刻安静了一刻,对于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死人还是件很遥远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们不恰当的好奇心的事情,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盯着谢一进教室的身影,然后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来。
那些目光让谢一觉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头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里,看不懂他们的意思。是怜悯?新奇?或者别的什么的?缩在有些长的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攥了起来。那么一刻,谢一想逃出这个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教室,可是却没有移动脚步的力气。
忽然,谢一的身体猛地被人撞到一边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帮小男孩擦着他跑进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边去,谢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门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过头来,细小的眼睛被肥肉挤得像是一条缝,不怀好意地冲他笑,阴阳怪气地说:“给谢娘娘请安。”
谢一前额的刘海垂下来,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动,好像要爆炸一样。只听崔小浩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开始唱:“小白菜呀——叶叶黄啊——两三岁呀——没了娘……哎哟!”
谁也没看见王树民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崔小浩一句话还没唱完,王树民已经猛地扑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样,把书包抡在了崔小浩脑袋上,然后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旁边女孩子的桌子上的书本被小胖子挥舞的手臂扫下来,掉了一地都是,王树民骑在崔小浩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脸就是一拳头:“我让你说,让你再说!”
崔小浩张着嘴使劲挣扎,可惜一身肥肉看着横,打起架来衰得不行,挨了王树民两拳头就鬼叫着嚎起来。梳着两条麻花辫的班长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给你们告老师!”
可惜小姑娘尖细的嗓音没盖过崔小浩杀猪似的嚎叫,也没盖过一边已经跳到桌子上摇旗呐喊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小子们,挥着胳膊满脸兴奋地大喊敲锣边儿:“打他,打啊!使点劲嘿!”
这下别说是菜市场了,疯狗市场都没有三年级二班热闹。
这动静很快把巡视的年级主任给招来了,戴眼镜的中年胖子一脚踹开了教室的门,脸色难看得活像电视里青面獠牙的商朝文物,光秃秃的脑门上一根青筋跳得欢快极了,脸红脖子粗地冲着王树民大喊:“干什么呢?!太不像话了,你们班老师呢?!”
伸手就要把王树民拉下来,王树民打红了眼敌我不分,张嘴照着年级主任的手“嗷呜”就一口。别看“地中海”的年级主任身材庞大,动作却迅捷得很,缩手的速度好像武林高手,没让他给咬着。
年级主任这一气非同小可,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反了反了,你还敢咬人?”大手抓住王树民的后背衣服,硬是把张牙舞爪的小王八从崔小浩身上给拎了起来。
班主任李老师匆匆忙忙地从门口冲进来,天可怜见的,大冬天脑门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怎么了怎么了?王树民?崔小浩?怎么又是你们俩?!”
年级主任一张嘴,训人的词儿简直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李老师陪着在一边听着,一边帮腔,最后以把两个小兔崽子揪到办公室去告终。临走的时候李老师抬头扶扶眼镜,威严的眼睛扫视了一帮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展开狮吼功:“看什么看?不上自习啦?回来课堂考试,听写课文,谁不会就给我抄五十遍!”
众人立刻鸟兽散。
谢一混在推推搡搡的小朋友们中间,回到自己空了一个假期的座位上,坐下来拿出被泥汤泡过的皱巴巴的新书,用小手抹平了,打开来,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手里拿着铅笔,不由自主地在课文旁边空白的扉页上乱画,画来画去却停在了两个字上“去”“死”。
为什么你们都不去死?
这句话在他胸口头脑里徘徊不去,把所有的念头都挤了出去,他攥着铅笔的小手关节发青,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笔尖“撕拉”一下把书页划了个口子。同桌的小女孩正全神贯注地背着课文,没注意到她好像不一样了的同桌。
为什么你们都不去死——

第四章 爹呀娘呀

 

鉴于王树民同学梗着脖子的不合作态度,以及崔小浩迫于某人淫威下只敢干嚎,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的情况,班主任李老师气的脑袋冒烟,活像个大茶壶。
年级主任在一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从学习态度谈到人生感悟以及严肃华丽的三观问题,最后化身伟大的预言家,断言如果再这么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号子就是俩兔崽子的最终归宿。
当年江姐说,竹签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人的意志是钢铁。当一个人打定了注意不张嘴的时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没办法的。李老师最终也没从王树民嘴里翘出一点信息来。最后年级主任大手一挥,用上终极绝招:“叫家长!叫家长!”
看见爸妈来了,王树民脖子也不梗着了,立刻从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声把事儿说开了,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毕竟这属于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助人为乐行为,从某方面来说,王树民同学的正义感还是值得鼓励的,李老师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难得王大栓和贾桂芳这辈子也讲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师面前补偿性地照着王树民的脑袋瓜敲了两下之外,真没怎么难为他。
把王树民放回了教室上课,不过那已经是在上午第三节下课的时候了。至于崔小浩……嗯,这崽子三观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三年级的时候反抗老师,在同龄人眼里,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也是要用“酷毙了”来形容的。王树民走回教室的时候,正好碰见教思想品德的赵老师从教室里出来,老师一走,小混蛋们马上就围上来了,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板寸头的张金贵上来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们儿,范儿,真够范儿,你没看见老李那脸,那……”
王树民冷冷地推开张金贵的手,斜着眼扫了周围的人一圈,猴崽子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想象中的热闹没出现,当事人反应冷淡,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么状况。
只见王树民拨开人群走到谢一旁边,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节课的课本,好像周围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王树民一脚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诉你们,今儿都听实在了!”这动静实在太大,连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谢一都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
这眼神显然给了王树民极大的鼓励,于是这伪老大喝了鸡血一样地清清嗓子,吼声更大了:“打今儿以后,谢一就是我哥们儿,铁瓷器,谁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众小鬼傻了。谢一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去,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王树民眼尖,扫着门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数学老师咳嗽一声,不解地看着这帮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干好事的破孩子:“都干什么呢?快上课了还折腾?!”
轰,再一次鸟兽散。
王树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那么狗腿过,从那以后一天到晚地跟在谢一身前身后,没话找话,看着谢一爱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见他身上背着的那个,沾着洗不掉的污点的书包,还有那些怎么抹都抹不平的书页,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贾桂芳都是热心的人,家里的孩子,淘是淘,到底还是有良心的。
谢守拙更神出鬼没了,三天两头不着家,出门鬼混。没过多长时间,黄采香活着时候那个或者能看的小家就不成了样子,满屋的废旧酒瓶,还有一个要么颓废,要么鼾声如雷的男人。黄采香对谢守拙来说是什么呢?
她生前的时候很少得到他的好脸色,可是她死了,他也就像是没了魂一样。那能惹得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的五官,笼罩上一层抹不去的酒气,人也瘦得脱了形,脸上的胡茬很多天也不记得刮一刮,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不好看,不风骚,不得他的心,可她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的东西才显得珍贵,谢守拙没了黄采香,突然觉得像是丢了魂儿。这人从小就受宠,长辈的宠,女人的宠,所以他一辈子未曾长大。
贾桂芳说,只是苦了谢一。
谢一像黄采香一样爱书,哪怕是巴掌大的新华字典都能让他老老实实地捧着坐上一下午,这孩子对于文字好像有种天生的敏锐,一手好字,端端正正横平竖直,写的作文从来都是语文组的老师拿去当范例。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还偷偷给他零花钱去买书,要瞒着谢守拙,否则他会发脾气,大声叫骂“老子人都养不活了还得依着你们俩看闲书,败家娘们儿养的败家崽子。”现在只有贾桂芳记得,时不常地用自己的员工借书卡给谢一从图书馆弄两本书来。
不能让谢守拙看见,那男人见不得和黄采香有关的东西,看见一次撕一次,谢一还要挨打,只能把书放在王家,谢一偷偷地跑来看。
小小的孩子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叫心事压得怎么都不肯长个子,低眉敛目地一声不吭,皮肤下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常年见不着血色。还是不爱说话,却和贾姑姑王大叔日渐亲厚。这世上,总还有那么一处肯容他坐上那么一会儿的。
兴许是小孩子不记仇,又或者王树民做的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儿来了,时间长了,谢一和他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不少,毕竟长长被贾姑姑接到王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太尴尬不好,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可是缓和归缓和,王树民还是觉得,自己和这小邻居之间,好像老隔着那么一层什么东西,每次看见谢一客客气气的表情,心里就好像有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憋屈死了。
缓和,不等于亲厚。谢一总是梦见那个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李老师找你,然后冰冷的河水就会漫过他的头,让他手脚痉挛一样地发抖,喘不上气来,然后猛地惊醒,听见谢守拙骂骂咧咧地摔门回来,脚步虚浮。
幸福的孩子,总是想象不到不幸的人,可以不幸到什么样的程度。
可是在学校里有了王树民这个山寨版土霸王的照应,找茬的人却真的少了好多,再加上谢一长得漂亮又品学兼优,老师们可怜他可怜得不行,日子倒真的好像不那么难过了。
童年的日子总是太快,小学毕业的一个暑假,谢一好像被时间抽长了,眉清目秀的可爱娃娃一下子就长开了些,有了少年的模样。
有的孩子没有喋喋不休的老妈唠叨完了以后偷偷往兜里给塞零花钱,谢一趁着暑假的时间跑到学校门口的小租书店里帮老板看摊子,一天给五块钱,管一顿午饭,一个月就能赚一百五十块钱,还能没事看看书。
苦孩子早当家,这是一个同学偶尔提起的,说老板年纪大了,想找个人帮忙,他心里默默记住,放学以后亲自跑到书店里跟老板商量了时间和价钱。夏日浓荫,穿白衬衫的好看的少年人倚着小书店的门坐在那,手捧书卷,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人感觉清凉了很多。小书店的生意居然比平时上学的时候还要好些。
月底结账,老板高兴了,居然多给了他五十块钱。那个年代里,二百块钱对于一个准初中的孩子来说,还是笔大数目,不管怎么说,这一学年的杂费书费是够了,多余的还能添点文具和本子,他不想对谢守拙开口,也不能接受贾姑姑的好意。
说到是,亲戚朋友帮一把,酒还酒来茶还茶。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欠得,就是不能欠人人情。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只陪了他九年,所以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差地记得。
可是谢一揣着他的“巨款”跟老板告别以后回家的时候忘了,学校附近不只有小书店,还有游戏机厅,那时候网吧还没出来,正是游戏厅风靡大街小巷、被一众老师家长视为眼中钉的时候。十来岁的兔崽子们染了柴禾似的头发,叼根牙签就以为自己是古惑,弄不着钱惦记着玩游戏看录像,总得想些个歪着。
谢一这个小肥羊,老早就让人盯上了。
专门有跑腿放哨的小混混,等着他一拿到钱就在路上截着。谢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出了书店就是小胡同,他把手插在兜里,紧紧地捏着书店老板给的钱,感觉那纸币上的盲文纹路,脚步难得地轻快起来。心里默默地哼起了歌。
这事瞒不住贾姑姑,开学的之前她肯定会问起杂费书费什么的问题,让她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顿骂,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妈妈不在了,谢守拙不算,他总要靠自己活着,念好书。
念好书,将来做大事。这是他妈一辈子最希望看见的。
突然,身后一阵不怀好意的刻意拖沓的脚步声传来,谢一心里一紧,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小胡同的另一头,一个黄毛斜着眼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身后还有几个跟班。黄毛看见他回头,呲着黄牙一笑:“哟,这小兄弟长俊,慢点走,一块出去玩呗,交个朋友。”
谢一抿抿嘴,加快了脚步,胡同里的路灯突然亮起来,吓了他一跳,这时候前面猛地冒出一个半寸头的大男孩,嘴里叼着烟,耳朵上露出一排耳洞,一张嘴,一口劣质烟吐在他脸上,呛得谢一直咳嗽。
黄毛追上来,一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跑什么呀?不爱跟我们玩儿啊?”

第五章 泯恩仇

 

谢一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围起来了,他听说过这几个人,是初中的,见天儿不上学,混在一起,连小学的孩子都知道他们的恶名,男孩子们提起他们来,总是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加上个“社会上的人”,把这几个初中生小流氓的形象衬托的无比高大,也无比可怖。
听说他们打人见血,听说他们身上带砍刀,听说他们还进过警察局,听说……
谢一大眼睛四下瞟了一圈,附近别说人,连个狗都没有,他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应该贪图近走这条小路,勉强压下自己心里的恐惧,谢一轻声说:“我……我有事得早回家。”
小混混们大笑起来,板寸头胳膊肘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兄弟们哪找来的,这么乖?早回家——不玩算了,谁稀罕带你啊?”他眯着眼睛吸了口手里的烟,自以为挺帅地吐出来,两只手指头伸出来搓了搓,“那借哥哥点钱行不行,回头还你?”
“我没钱……”
“别介啊,刚还看见那老头给你呢,我说,吃独食忒不够意思吧?”黄毛拍拍他的裤兜,俯在他耳边,“听哥一句,乖乖拿出来,以后弟兄们罩着你。”
谢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把黄毛推开,往后退了几步,缩在裤兜里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两张纸币,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没钱!”
黄毛脸上阴阳怪气的笑容消失了,板寸头的目光也险恶起来,几个人渐渐地把谢一围起来,决定教训教训这个“不上道儿”的小破孩。
谢一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心跳得快极了,攥着钱的手心里都是汗,他也怕,但是他知道,这钱是下学期上学要用的,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拿出来。
身体被人推来搡去,谢一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出声音。黄毛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起来,谢一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下巴被迫高高地抬起。他睁大眼睛,感觉黄毛嘴里那种混含着劣质烟草气息的臭味,一下一下地喷在他脸上。
黄毛眉眼歪斜,脸上坑坑洼洼泛着青春期的油光,深棕色的眼神猥琐又带着说不出的恶意。让谢一突然就想起那个冬天的傍晚,劈头盖脸地把椅子往他身上砸的男人,气息粗重,味道难闻,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头顶。
他猛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到了黄毛的肚子上,黄毛猝不及防,扭曲着脸弯着腰往后退,谢一抬手一拳砸在他脸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黄毛的脸被砸得偏向一边,谢一的指关节磕在对方的颧骨上,立刻泛了青,可他感觉不到疼痛——有时候,愤怒是最好的催化剂和止痛剂。
周围的小混混们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乖乖牌还有这一手,一时愣在那里,直到黄毛呛咳着骂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话。
板寸头指着谢一,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喊了句“揍他”。几个小混混一拥而上,接着没轻没重的拳头从四面八方落在谢一身上,他尽量把自己往后缩去,可是空间太逼仄了,没有地方给他后退。他只能用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仍然放在口袋里,捏着那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张纸币,挣扎着反抗,尽量不让那些重重的拳脚过多地落在身体的同一个地方。
那些攻击避无可避,谢一慢慢地蹲下来,有脚踹在他的后背上,洁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鞋印,那人好像不满意一样,抬起脚又在相同的地方踹了一脚……暴力的事实和记忆混杂起来,灭顶一样。
突然,落在他身上的拳脚消失了,谢一喘着粗气,半晌才小心地抬起头来,一个背影挡在他面前,承受了原本打在他身上的疼痛,然后一边骂很难听的话一边反击回去,这样的王树民就像是电视里西班牙斗兽场的小牛。
和谢一那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的小身板不一样,好像是篮球和在游戏机厅和老师家长打游击锻炼了王树民的身体,少年的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漂亮结实的肌肉线条。额前的头发垂下来,王树民一边用手护在脑袋附近,一边露出半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围的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