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乌溪看见那个人的时候,觉得心里温暖得都要融化了。
他梦见许许多多平静极了的日子,那人没型没款地靠在大树下的躺椅上,懒洋洋地微微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一些书上没有的事,好像那些事他生来就知道,连底稿都不用打,半睡半醒中就能侃侃而谈,偶尔抬手喝一盏茶,宽大的袍袖里就带出特别的清香气息。
还梦见那人温暖的手掌,梦见他嬉笑怒骂无可奈何地对着自己说“你这小毒物”,梦见他怀里抱着紫貂,脖子上红线一穿,脆指环若隐若现在雪白的颈子间,梦见那一宿,将血都点燃了的抵死缠绵。
可那些快乐让他如此不安,仿佛隐隐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劲,乌溪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人的笑脸,看着看着,就觉得心里慌张起来。随后眼前的人明净的面容越来越苍白,白得叫人能看见他皮肤下的血管,然后他弯起的嘴角落下去了,眼神越来越空洞,嘴角浸出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雪白的锦袍上。
乌溪觉得自己要吓死了,伸手去够他,却怎么都够不着,随后脚下倏地一空,所有的意识扭曲起来,唯有那股子绝望,刻骨铭心地留了下来,堵在胸口,像是要把他的心也撑爆了一样。
乌溪蓦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极了,耳边是马车的声音,他呆了片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眼角冰凉,他蹭了蹭,竟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一个大嗓门的人叫起来:“巫童醒了,巫童醒了!”
那么一刻,乌溪心里冒出某种荒诞不经的想法——这不会是走在去京城的路上吧?在那所有所有的事都还只是他的臆想,还没发生。
随后阿伈莱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笨手笨脚地扶起他:“巫童,喝点水吧。”
乌溪的眼神掠过他爬上了细微皱纹的眼角,又掠过自己那双成人的手,心里那个念头,就像是落在水里的烟花一样,慢慢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一团灰烬,流落在冰冷刺骨的水波里。
他默不作声地就着阿伈莱的手喝了半碗水,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垫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专心致志地体会着从心口传来的疼痛——一波一波地,如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痛。
景北渊……景北渊……景北渊……景北渊……
阿伈莱和奴阿哈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在一边看着他,就见乌溪靠在那里,脸色惨白地按着胸口,闭着眼睛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胸口几乎不见起伏,浓重的眉紧紧地皱起来。
半晌,才忽然问了一声:“到哪里了?”
阿伈莱和奴阿哈对视一眼,奴阿哈低声道:“已经过了蜀中了。”
乌溪轻轻地点点头,又不言声了。
阿伈莱忽然冲动地张口欲言,被奴阿哈一把拉住,他狠狠地回头瞪了奴阿哈一眼,仍不管不顾地开口道:“巫童,前些日子在客栈的时候,我听说北方瓦格剌族已经快打到京城了……”
乌溪睁开双目,扫了他一眼,那漆黑的眼珠好像蒙了一层东西,再不像往日那样清亮得喜怒哀乐都浮现在上面,阿伈莱忽然发现,他那样的眼神竟有些不像巫童了,像谁呢?像南宁王爷,像大庆太子,里面多了好多,叫人看不分明、讳莫如深的东西。
可他仍旧直眉楞眼地说道:“巫童,你一句话,咱们就调转马头回去!”他一把打开奴阿哈试图拉住他的手,怒道,“你别拦着我,王爷?王爷办的事就一定对么?我瞧那王爷脑子里也浆糊得很!巫童,咱们回去,咱们回京城把他人抢出来,叫什么别的都完蛋去,不管了。回头好好打那王爷一顿板子,叫他、叫他……”
乌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阿伈莱后边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随后乌溪清晰简短地说道:“快马加鞭。”
阿伈莱和奴阿哈一愣,只听他接着道:“快马加鞭回南疆去,别吝惜马,叫兄弟们辛苦几日,务必尽快赶回南疆,越快越好——等我调息过来,给我找匹快马,把这马车弃了。”
阿伈莱张张嘴,半晌:“巫童……”
乌溪已经重新合上眼,像是入定了一样,再不跟他说话。
——王爷办的事就一定对么?可那男人心里偏偏自以为是到那种地步,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计划好了,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将自己的路,别人的路,生路,死路一条一条地计划得周周详详,从不和任何人商量。
景北渊习惯于随口敷衍,随时认错,也不过是懒得和人争辩,真正他做主决定的事,别人别说是置喙,便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自己在他心里又算什么呢?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教导,不可靠的人……就像自己对阿伈莱那样?
三个时辰以后,乌溪换上快马,一路飞驰。
他勉强自己不去想景北渊,不去想着眼下京城的情况,只关注着眼前的事。表面上平静得像是一栏死水。
竟将剩下的将近一个月的行程,压缩到了六天,途中单是他自己,便累死了三匹马。
这短短的六天里,乌溪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表情,压抑自己的一切。学会了凡事留在自己心里,只给别人看到希望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学会了仓皇中在自己的心里插上一根不动不摇的柱子,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有条有理地应对。
他的生命在南疆战败、作为质子只身进京时,被第一次猝然拉长;在客居他乡十年整,目睹和经历过刺杀、不得不的低头、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生活、叫人发指的阴谋、和入骨的相思之后,被第二次拉长;而此时突遭巨变,完成了他最后一次地蜕变。
带着一群担惊受怕的南疆武士,一路赶死似的回了南疆。曾经乌溪以为自己再回到这片土地时候会百感交集,然而此时,他心里什么都没有,那些情绪被他压抑得厉害了,便迟钝了,只攒着,引而不发。
跳下马来一身没来得及掸去一身征尘,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乌溪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揪住迎接出来的人的领子:“我要去见大巫师,马上!”
大巫师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了,无数纹路爬上了他瘦削的脸,像是刀刻的一样。
乌溪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忽然发现大巫师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样子了,他的脚步便情不自禁地在门口顿住。
大巫师点起一杆烟,悠悠地吐出一口,挥挥干瘦的手,叫所有人都退出去,只剩下他和乌溪,彼此相互打量着。乌溪心里的那把锁恍然间松动了,各种情绪——委屈、痛苦、郁愤、思念都像是要绝了堤一样,而他死死地咬住牙,终究还是忍住了,稳稳当当地抬起脚进去,跪在地上,给大巫师磕了个头:“老师,我回来了。”
大巫师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伸手,将这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的肩膀搂在自己怀里,感受到那年轻的、结实的、充满力量的身体,目光悠远地透过打开的门口,眺望着遥远的群山。
喃喃地道:“乌溪,乌溪啊……”
乌溪闭上眼,他想,自己的人这是回家了,可心还丢在外头呢。
他于是从大巫师的怀抱里轻轻挣脱出来,沉声道:“老师,我想恳求您一件事。”
大巫师不言声,只把烟杆凑到嘴边,默不作声地抽着,他的眼睛依然如很多年以前那样明澈,像是能洞察所有人的心事一样。乌溪小时候闯了祸,总是会惧怕他那样什么都知道似的的眼神,可他现在忽然不怕了,因为他发现世界上,可以让自己升起“畏惧”这种情绪的事,实在不多。
“老师,我来的时候,看见大庆南疆边境的驻军正在回撤,是北方的瓦格剌族人,正在和大庆交战,我想您知道了。”
大巫师盘腿坐了回去,闻言点点头,在一片烟雾里问道:“孩子,你想说什么呢?”
乌溪说道:“我想向您借兵,回大庆京城。”
大巫师神色丝毫不变,像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似的,沉默了片刻,才平静地说道:“十年了,我们和大庆相处得还算和谐,边境上也有些贸易,他们的丝绸瓷器都很好,我们这里嫁娶,小伙子们去向姑娘下聘礼,很多人喜欢用大庆的漂亮丝绸和玩物讨女孩的欢心。可是,你忘了大庆是我们的仇人了么?”
乌溪摇头道:“我没忘,我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向神起誓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族人。我会带着我的族人打回去,我会记得谁欺负过我们,会让那些人都不得好死——可我还记得,您当时并没有回应我这句话,只让我记得自己的族人和家乡。”
大巫师“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言语。
乌溪接着说道:“我还记得,您也说过,伽曦大神是冥冥中看着一切的,很多事情,我们的生命太短,耽于眼前,便看不分明,当时我不明白,现在知道自己那时候,原来是想错了。”
大巫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现在明白了什么?”
乌溪说道:“十年前,我觉得我们应该积攒力量,打回去,去报仇,去清算我们的愤怒和仇恨,可是清算完了又怎么样呢?再死去一批青壮年的兄弟们,让他们的妻子父母伤心痛苦,让他们的孩子将仇恨永远继承下去么?我看见我们的族人很多人用上了大庆的东西,他们或者记得当初的事情,可已经不在愤怒了,人一辈子,如果总是背着仇恨活着,不会很痛苦么?大巫师的责任,不就是让族人更好的活着么?为什么要为了那过去的激愤绑住我们的族人呢?”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该忘了过去的事么?”
乌溪摇摇头,道:“我们不应该忘记,依然应该积攒力量,甚至借助大庆的力量强大起来,比邻而居,让恶狠狠的野心家不再敢觊觎我们的土地,这也是征服。”
大巫师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笑出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乃至于一口烟呛进喉咙里,让他咳嗽起来。
“咳咳……好,好……乌溪,我当年就说,该是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了,你虽然聪明,可太倔强,我本来很担心,可如今看来你在大庆,学了很多。”
乌溪轻轻地笑了一下:“是有人教我的。”
大巫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哦,是什么人?”
乌溪摇摇头,他现在需要集中精神,不去想那个人,又将话题拉回来:“老师,您还没说,到底答应不答应我出兵。”
大巫师正色下来,将烟杆放在一边:“我必须要听你的理由。”
乌溪道:“大庆这回受到重创,没有一二十年恢复不过来,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但是我想在这之前,我们需要摆脱‘大庆属国’的这个身份,眼下大庆危机,亟待增援,是个可以谈判的好机会。我带兵过去,如果能解了京城的危机,到时候南疆武士充斥于京城,大庆太子我是了解一些的,他不会不识时务不答应。”
大巫师眯起眼睛,身体坐得更正:“说下去。”
乌溪不急不躁地又道:“还可以开通边境,我甚至可以要求他给出一些便利,我们这边有瘴气密林,外人不容易进攻,可也阻挡了我们自己的视线,我们的族人,总不能一辈子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他话音一转:“另外,老师您或者不知道,在大庆的时候,皇上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争夺皇位,最后我选择太子,谈不上交情,毕竟也是没什么仇。因为他是个务实的人,他如果当了皇帝,会想怎么样让他的百姓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在史书上留下自己怎么英明神武的名字,大庆从建朝到现在,已经经过了几百年,发展平稳繁华,他不像他父亲那样糊涂,所以不会冒险再来打我们的主意。”
大巫师听罢点点头:“瓦格剌族野心勃勃,想吞并整个中原大陆,开疆拓土……你说得对,盛世之主和开国之主是不一样的,前者希望更稳定更繁荣,后者骨子里的嗜血还没褪去,他会希望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沉浮。”
大巫师看着乌溪,感慨丛生:“你长大了。”
乌溪眼睛眨也不眨地等着他点头,大巫师费力地站起来,转身到了内室,不一会,走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权杖,乌溪睁大了眼睛——那是大巫的象征。
大巫师走到乌溪跟前:“我老了,乌溪,南疆始终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乌溪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大巫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在权杖上画了一个图腾,然后用沾满了血的拇指用力按在乌溪的额头上,沉声道:“接着。”
乌溪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大巫师将权杖交到了他手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门外,乌溪这才发现,外面竟然已经黑压压地全是人——南疆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几乎都到场了,他捧着权杖,有些茫然。
大巫师抓起他的手,举到头顶,嘶声叫道:“从今往后,由巫童乌溪继承我南疆大巫的权杖,你们记着,伽曦大神的使者,会带领我们的族人强大起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双手扶在肩膀上,躬下身来。
大巫师被风呛到,又咳嗽起来。乌溪忙替他拍打着后背:“老师……”
大巫摆摆手,忽然低低地问道:“你说了南疆的理由,那你的理由呢?”
乌溪一怔,良久,才答道:“是为了……拿着我的脆指环的那个人。”
大巫师就无声地笑起来:“我真想见见那个人哪。”
第七十三章 最终之战 三
十月初一,大同失守。
十月二十三,宣城城破。
十月底,荆关破。
至此,京城以北,再无险地可守,再无城关高耸,一片一眼可以望尽一样的平原。
瓦格剌首领格西与赫连钊几十万大军对峙甘肃,虽然赫连钊战死沙场,大庆仅剩的队伍仓皇出逃,但瓦格剌损失也不小。格西本以为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却不料在对战的时候出奇的强硬。
格西这才发现自己小看了大庆人,那一战几乎是破敌一万自损八千,如不是最后关头赫连钊中箭落马,被一个瓦格剌武士豁出命趁乱砍死,恐怕他都要生出撤军的念头。
然而老天还是帮他的。
甘肃大战之后,格西在原地休整了一段时间,小心谨慎地制定了重新进攻计划,因为他知道,前方等着他的,将是重重叠叠的大庆关卡。
格西·乌尔木这年三十六岁,是大草原上不世出的枭雄,他在春市上帮着赵振书养私兵,像狗一样地供赵振书驱使,隐忍了十多年,这十多年中,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慢慢在狼一样的坚忍和筹划里,养出了海沟一样深的城府。
赵振书用他用的得力,也有钱,乐得养一条草原狼狗,这些年一直扶植他,给他支援了无数钱财。
格西没有浪费,他每日仍旧吃着自己婆娘做的干面饼,和所有人一样啃着粗糙难咽的肉干,穿满是腥臊味道的牧民的衣服,而用这些钱暗中打通关节,把奴隶和美人送给他的敌人们,再一一吞并。
用十年的时间,横扫了整个草原,让分崩离析了几百年之久的瓦格剌族再次统一起来,北方苍狼长啸,于是挥利爪而南下。
格西不只是为了大庆的财富,他不是带着这些虎狼一样的武士们南下抢上一笔东西,掳回几个美人就算了,他觊觎的是整片中原地区的大好河山。
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山里种田的农民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这样青山绿水富饶美丽的地方,要千百年地让这些荏弱浮华的中原人占领呢?
从始至终,格西行军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京城。
京城之后,是那金銮大殿。
然而预想中的抵抗却并未遇到,甘肃一战似乎下破了大庆人的胆子,一路南下竟出奇的顺畅,许多城池几乎不攻自破,勉强抵抗的地方也不过尔尔,显得极其不堪一击。
他就想明白了——大庆人已经过了几百年的太平盛世,他们的勇气纵然勉强被鼓起来一次,也不过是包着一层极脆弱的皮,风一吹便碎了。
格西几乎有些激动起来,而这种激动的心情,随着越来越逼近京城,而变得愈加剧烈。他仿佛看见那传说中天上城池一样的京城就匍匐在自己脚下,踩在满是黄金铺成的宫殿里,让天下人都来朝拜他。
十一月二十,终于,兵临城下。
而此刻京城中,蒙尘的金銮殿最后一次广迎朝臣。王伍于葵以及喜公公等人都退到了角落里,赫连翊身边站着两个从未曾露过面的人,一个是男人打扮的静安公主,一个是带着人皮面具、扮作一中年文士的周子舒。
文武百官两列站齐,赫连翊叫人将龙袍高高地挂在大殿上,像是吊起一个金光闪闪的图腾,他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脸颊的线条因消瘦而锋利起来,直直地插入头发里,带着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力度。
京城九门十八万兵力,诸将分封完毕。
“玄武门冯小舒,朝阳门贺允行……”
最后是正北方的程武门——九九八十一块三丈长三丈宽的青石一直铺到城门外,整个京城阴气血腥气最重的地方,当年十五岁的乌溪斩杀二十四个黑巫刺客的地方,此时直面瓦格剌人的狼牙的地方。
周子舒手捧一卷圣旨,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程武门,由朕亲守。”
在这大殿上站着的大多数人,这辈子第一次参加这种行军交锋前的军务会,恐怕也将会是最后一次。这里再没有皇上、宰相、王爷、公主,只有守城的人,拿刀的人,和将要拼命的人。
“半壁江山陷落,京城以南,再无重关,而今,朕不孝,令我江山蒙尘,山河黯淡,九泉之下,诚难见列祖列宗。”
“数十万大军毁于甘肃,朝中精锐损折殆尽,朕皇兄身死,几无马革以裹尸首。蛮人兵临城下,家国至此绝境,大好头颅,当胸热血,尚有何不可舍,有何不可弃?及至此时,如京城兵败,雕栏玉砌尚可,然朱颜当改,昨日当如故国,而山河当以易姓。朕便身死,又有何面目以谢天下?诸位,有何面目以见父老?!”
“愿效韩大将军,破釜沉舟,当背水一战——如不胜,便绝于此。”
“自开战之时起,兵将出,而九门闭,披甲执锐者,不得入城,违令者斩!擅离职守者,斩!临阵,前人如退,后立斩之!胆敢包庇者,同罪论处!为将者若要退避,兵者可群起毙之,取而代之,然若非如此,胆敢有违军令者,不服调配者,斩!”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道:“朕亦从诸将,誓与此地,共生死。”
十一月二十一,瓦格剌和最后的大庆官兵正式开战。
这座经过了百年风霜、用脂粉堆砌起来的城池,开始承受来自遥远地方游牧民族的第一波血的洗礼。
围城第一日,格西试探性的进攻崇文门,崇文门守将乃是御林军东大营的铁如,以前私下里被贺允行戏称为大皇子家奴,当初因为他是京城守卫,赫连钊出征并没有带上他,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将来能杀回来的里应外合的后路。
而如今,赫连钊人已经没了,再不需要后路,铁如就豁出去了。
再没有什么,比仇恨更能有让羔羊一夜之间变成虎狼的神奇力量,被格西派去敲门的六千意气风发的瓦格剌族武士,当天得意洋洋地浩荡而去,却忽然遭遇恶鬼一般的大庆守军,瓦格剌人几乎蒙了。
历史惊人的重复了,他们就像甘肃那夜、大庆军人被袭营一样,惊慌失措,一触即溃,四散奔逃。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一个看得清敌我人心的将领,敢扛着大刀身先士卒地拼命。
就像是望月河里一夜之间,注满了融化的铁水,格西在远处仰望着这高大而富丽的城门、和抬头隐约看见的高耸入云的宫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这座城刀枪不入一样。
此时,程武门的赫连翊身边还剩下最后的两个人,正围着一张布防图,一站一坐。
能用之人都去守城了,景七和周子舒留在赫连翊身边,一来为了他的安全,另一边,也是将程武门这最危险的地方当成了最后的指挥部。周子舒手下神出鬼没的几百个“天窗”,便成了联系九个城门之间的枢纽,统一换上布衣,在小臂上刺上一枝寒梅,混迹于各色人群中,以最快的速度构成了整个京城的消息系统。
景七身上换了一身深色极简便的衣服,那些可有可无的零碎,衣服上的挂饰一夜之前全没了,双手抱在胸前,眉头微微地拢着。
赫连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有些不像那常年没骨头似的、懒懒散散的景北渊,他的肩背削瘦,却挺直,以往宽大的袖口腰间全收拢了起来,那身浸到了骨子里的纨绔气徒然间烟消云散了,好像这么多年来,都是假的一样。
脸颊凹了进去,桃花眼微沉,竟说不出的凌厉。
赫连翊心里微微地疼了一下,然而这疼痛很快被更大的麻木掩盖——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退路。
景七在原地走了几圈,当中不停地有“天窗”来报崇文门的战况。赫连翊叫人将这小小的胜利隐而不发,只让诸将知道,崇文门正打着,严加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