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问:“啊?那为什么?”
陆路说:“各种受不了,内部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她们寝室四个人,平时吃饭上课都是那三个一起行动,不带着她,最近更是连话也不说了,上回咱们班发东西,我给她们寝室送过去,说这份是林霜的,她室友就跟拎着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用两根手指头尖给拎回去了。”
柳蓉说:“那不就是被孤立了么?”
“就是啊。”
大学的人际关系,更像是社区型的,很散漫,除了一个寝室的人是必须朝夕相处,有时候要找其他人都要靠约,再找不到中学那种和大家上课下课整天泡在一起的感觉了。虽然社交的范围更大,人也更多,可……还是让不适应的孩子感觉到,不热闹了。
这是个相对独立的生活场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没有谁再是绝对的优等生,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变得更多。
他们开始被要求用自己的眼光衡量别人,在手机里的众多联络人里,自行寻找圈子和朋友。

第四十九章 旅程

三个月以后,常露韵再次走上高考的考场,而正抓狂地一边准备暑期社会实践一边期末复习的柳蓉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胡蝶打来的。
一接通,胡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开始哭。
柳蓉没有打断她,蹲在自修教室外面的楼道里,手里拿着一本背单词的小册子,一边背一边等着她哭完。
柳蓉背了五十来个单词以后,胡蝶哭够了,开始说话:“我不要他了,我把他踹了。”
柳蓉说:“嗯。”
“我把欠你的钱送你家去了,跟你妈说是我犯急性阑尾炎做手术,你给我垫的。”
“我妈信你才怪呢。”
“爱信不信呗,反正不是我妈。”
两人沉默了一会,胡蝶忽然叹了口气:“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呢?”
柳蓉一愣,放下手里的单词书,不知道胡蝶想听什么,还没来得及回答,胡蝶就接着说:“你觉得我还是个好人么?”
C大的期末复习很恐怖,考试前通宵教室爆满,不少人干脆搬着行李过来,一住就住半个月,柳蓉前一天晚上被同学吵得也没休息好,脑子有些混乱,下意识地就回过一句:“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赶紧补救:“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
胡蝶就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告诉别人也不管用啊,天知地知,还有你知我知呢……我小时候不好好上课,跟男生跑出去玩,咱们班数学老师怎么说我,你还记得么?”
柳蓉当然记得,数学老师的原话是“胡蝶,你也要点脸吧”,但是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敷衍地说:“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那时候咱们才多大,谁记得?”
“我记得。”
美国有一部讲校园枪击案的片子,就叫《大象》,传说大象有永不磨灭的记忆,就像是那些青葱时代刻在孩子们灵魂上的细小伤痕,时间过去了,看似已经很久很久,可我们从不曾忘却。
一字一句,全都记得。
胡蝶说:“好多人都在背后说我不要脸,我那时候专门就想和他们对着干,就琢磨着不要脸给你们看看,可谁知道滋味这么难受呢?柳蓉你觉得呢?”
柳蓉没听明白:“我觉得什么?”
胡蝶问:“你觉得我是特别不要脸么?你也觉得我不是个正经人吧?”
柳蓉下意识地说:“怎么会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好受,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违心——每一个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被大多数人的想法所影响,这个社会的价值观对年轻的女孩子总是有很多不宽容,好像她们年轻可爱招人喜欢,都是她们的错,当她们像其他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样犯错误的时候,人们出于一种说不出的心理,觉得她们格外罪不可恕,格外不愿意给她们宽容。
柳蓉知道,自己潜意识里一方面可怜胡蝶,一方面也很有些不以为然——她明白这么想是不公平的,可就是控制不住。
就好像有些女孩子明明知道蟑螂是没有攻击力的,看见以后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恶心害怕。
胡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谢你了。”
不知是谢她的帮忙、谢她的保密,还是谢她那句不怎么真心诚意的“怎么会呢”。
胡蝶的电话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在柳蓉的生活里掠过了,她依然被室友拖到已经变得非常有生活气息的通宵教室里,每天半夜,听着教室里各个角落里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啃夜宵的声音,直到两三点,除了几架战斗机之外大家都东倒西歪地卧倒了,然后早晨六点钟以后,大家再陆陆续续的揉着酸痛的脖子起来,自带洗漱用品,去卫生间把自己弄成人样,结伴出去吃早饭,吃完继续回来,继续扎根在自习教室。
常露韵心平气和地进入高考考场,直到考试前一天,她还按平时的习惯,在寝室做了和平时一样多的题目,甚至对照答案把错题整理到错题本上。
很久以后,常露韵在对自己的师弟师妹们说经验的时候,提到对高考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不是事无巨细重学一遍的第一轮复习,而恰恰是第三次模拟考试以后、学校开始给大家自由、并且提倡适当放松调整的那段时间。
度过这段时间最好的方法就是忽略它,忽略倒计时牌,忽略马上到到来的解放的日子,忽略学校老师说的让调整生物钟等等等等的话。其实在校生、尤其是住宿生的生活本身已经很有规律,没必要再如临大敌地调整,那反而是一种隐形的心理压力——更不用说有的孩子一松就紧不起来了,很可能因为不再做新题目,导致做题的手感变差。
县中反而没有这些问题,这里是全封闭式的管理,学生们远没有那么娇气,高考前一天下午才封的教室,可这天早晨,常露韵她们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仍然风雨无阻地在早晨六点钟之前就自发地到教室早自习。
等到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的铃声响了,常露韵放下笔,这才有些茫然起来。
她这一年过得实在太艰难,县中生活在她手上留下了直到初夏都没有完全褪去的冻疮伤疤,而她也给这个学校留下了十五斤肉。
外面流行的拔火罐减肥的价格是八百八十块包减十斤,一斤肉要八十八块钱……莫名其妙地在县中掉了十五斤,那就等于是赚了一千三百二十块——常露韵走在操场上不着边际地琢磨着,反正是至少把交的住宿费给赚回来了。
月底,高考成绩出来了,常露韵高出了重点线三十分,她给柳蓉发了条短信:“我觉得我终于可以瞑目了……”
而柳蓉这时还剩下最后一门期末考试,已经准备好了去大山里的行李。
七月到来的那一天,她和十来个同伴带着行李和礼物,一起去了火车站——比旅行更激动人心的是和很多同学一起旅行,比和很多同学一起旅行还要激动人心的,是和很多同学一起,去一个大家都没去过的地方。
他们兴冲冲地很早就到了火车站,结果就在里面滞留了四个小时——传说不知是哪,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引发了泥石流,冲垮了一段铁路,往西南方向去的火车全面晚点。一帮人没办法,就席地而坐,在候车大厅用一副扑克牌玩起了杀人游戏,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破了冰”,彼此熟悉了。
比如有个小姑娘叫李琦,最好糊弄,就是一棵墙头草,常年不辨敌我,当杀手的时候出卖队友,当平民的时候害死警察,当警察的时候还没弄清自己的身份,就□掉了;比如有个男生叫沈飞,小伙子长得剑眉星目,非常刚正不阿,每局都有人乐此不疲地怀疑他是警察;再比如柳蓉,就是个看起来很无害的小姑娘,隐藏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杀起人来最心狠手辣,也最能隐藏。
滞留了四个小时以后,他们终于上了火车。柳蓉临睡前给父母发了个短信报平安,想了想,又给梁肃发了一条:“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到山沟了!”
梁肃短信回得很快:“你们多少人?安全么?”
“十来个吧,应该挺安全的,准备了挺长时间的。”
“听说那边会有泥石流,不要一个人在山里走,不要到处乱跑。”
“……我有什么好乱跑的?”
“那边热,药带了么?防中暑的,感冒的,还有风油精。还有防蚊虫蛇蚁什么的东西都带全了么?”
“……怎么会忘记……”
“钱带够了么?那边不能划卡。”
“……大哥……”
“好吧,是挺晚了,你一直能有信号么?”
“有。”
“那行,我明天给你打个电话。”
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柳蓉妈倒是比较淡定,不淡定的是梁老板。
第二天早晨柳蓉一睁眼,发现已经到了湖南境内,她立刻就激动起来,一分钟的床都不赖,从卧铺上爬起来,洗漱好了自己,又和大家一起,把自带的零食铺开,支教团小范围内先一步实行了共产主义,并且这个小团队在未来的一个月中,把这种内部管理制度给进行到底了。
然后梁肃的电话就来了,啰啰嗦嗦唠唠叨叨说了整整二十分钟,说得柳蓉旁边的同学脸色都暧昧起来。
在她放下电话的瞬间,专心屏息八卦地众人就“嗷”一嗓子叫唤出来,开始七嘴八舌地群体性起哄:“家属不放心了?”
“有家属相片么,给大伙看看。”
“多不放心哪说这么长时间?”
柳蓉则非常淡定地抬起头,充分表现出了她的定力和风度,对众人抱拳拱手,轻描淡写地说:“内人嘴碎,诸位见笑。”

第五十章 山区

上过哈佛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下过乡么?
柳蓉他们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里凑合了一宿,第一天吃饭就忘了跟人家说不要放辣椒,菜一上桌,每个人夹了一筷子,然后除了个别几个特别能吃辣以及更个别的几位死要面子的之外,其他人都默默地选择了橙汁拌米饭这种悲催的吃法。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所有人就打着哈欠被队长叫醒,坐上一辆大巴,要走八个小时的盘山路,才能到他们事先联系好的小镇上。
上车前每个人吞了一片晕车药,柳蓉一坐上车就开始睡,一个多小时以后脖子酸了,终于醒过来。她好奇地睁眼扒着车窗一看,先吐了吐舌头——车子走在半山腰上,底下就是山崖,连个护栏都没有,路不平,特别颠簸,十八弯的山路转来转去,车里的行李箱时常漂移,比坐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可刺激多了。
车里除了司机之外的大部分人都在睡觉,柳蓉听见后边的一个男生压低了声音说:“妈耶,这司机师傅要是手一哆嗦,我就只能下辈子再给我爹娘尽孝了。”
另一个说:“别胡说八道,老子才活了不到二十年,还没报销祖国呢,可不能下去啊。”
那位“尽孝不能兄”接着说:“是啊,还没有妹子追着车跑给我送行呢,人生没圆满呢,这么牺牲可不行。”
柳蓉从两个座位的缝里回过头去看,打算围观一下这两位,后边两个男生一见她回头,“报效祖国兄”立刻举起一只手,义正言辞地说:“怕死不当共/产党!”
“尽孝不能兄”问:“党要你了么?”
“报效祖国兄”萎了:“我……我是积极分子……”
三个人小范围里笑了起来。
然后这帮倒霉孩子里也不知道谁那么败家,半路上车停了——前方山体滑坡。
他们正好被堵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车停在这,立刻有几个村民上来兜售粽子和煮蛋,坐车坐得腿麻的乘客们都下来活动,二十分钟以后路况还没有要清理好的意思,李琦就捅捅柳蓉:“我想去厕所。”
前边一个小姑娘听见回过头来:“我也想去。”
柳蓉茫然四顾:“厕所在哪?”
李琦说:“去老乡家借吧……”
柳蓉:“啊?”
坐在她们前边的小姑娘叫顾湘,是个明眸皓齿的苗家人,家乡就在本省,现任支教团的专职翻译,顾湘说:“没事,说一声应该就行,他们这临着公路,我估计肯定好多人来借过。”
柳蓉和李琦两个就决定跟着她混了。三个小姑娘和队长打了招呼,下了车,顾湘带着她们去和一个正在路边干活的大叔打了招呼,成功的借到了厕所——真是让人终身难忘的一个厕所——看门的是鸡,围观的是猪,走进去发现里面底下是粪池,上面是用一条一条的木板搭成的,小小的空间里,无处不方便,无处不可方便。
柳蓉:“……”
李琦:“……”
顾湘:“……”
她们历险一样地解决了国计民生问题,心有余悸地向大叔道了谢,才走出去,队长的夺命连环call就来了:“你们在哪里?快回来快回来,这边可以走了,司机说不能停在这,要往前一点……前多少?几百米吧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快点跑回来就对了。”
李琦放下电话,转达了队长的意思,然后说:“你们等等,我先把鞋带绑紧点,不然不好跑。”
柳蓉和顾湘:“……”
她们三个追着车跑了大概得有八百米,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一上去就有人鼓掌起哄,柳蓉听见那位“尽孝不能兄”泪流满面地捂着脸说:“我的人生圆满了,圆满了,终于有妹子追着我的车跑了,还是仨!”
直到下午,他们才到达目的地“和平镇中学”,大巴把一行拖着大小行李箱,神色委顿的支教团成员放下,就烟尘滚滚腥风血雨地绝尘而去了。
学校的校长亲自出来接他们,柳蓉看着学校的大铁门和门口的宣传栏花坛,有些呆愣,她觉着这学校比她想象得好多了,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的乡镇中学水平,一点也不像贫困的样子。
再往里走是学校寝室和教室,教室的模样就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好了,有一个“多媒体教室”,好像就是建来应付检查的,桌子上地上都一层土,好几个小男孩临时跑来收拾。
教室不知道怎么设计的,采光很差劲,往里一走就觉得很黑,窗户很多破的地方,课桌坑坑洼洼的,活像月球表面。教室里没有椅子,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要两个人一起坐一条长板凳。
校长给他们找了一间办公室,看起来是学校的会议室,有一个大圆桌,屋顶还有吊扇,算是条件最好的地方了。
他们把行李暂时放在了办公室,就一起去熟悉学校环境。
他们吃饭的地方说是“食堂”,其实更像是食堂师父的家,很小,后面一个锅炉,是给学生蒸米饭的地方,从教室和办公室去往“食堂”,需要穿过一个大坑,坑里拴着一头牛,还有一些鸡和几只幼猫放养,都不怕人。
坑边还有个小溪流,是活水,传说可以直接喝,厨房做饭洗菜用的水都是这里面的,夏天还会有小孩在里面洗澡。
“食堂”是不允许学生进入的,只供教师使用,校长特别强调,不要因为心疼学生就带个别同学进来。李琦忍不住问:“张校长,那学生吃什么?”
张校长说:“学生们从自己家里背米来,然后每天放在饭盒里,学校统一组织蒸饭。”
李琦张张嘴:“那菜呢?”
张校长看了她一眼:“菜也是自己带,我们这五天放学生回家一趟,拿生活用品,一般学生会带咸菜来,家庭条件好的也带腊肉。我个人不赞成他们在吃喝方面太讲究,学校是给学生学知识的地方,不是贪图享受的地方。”
李琦哑然,不知道原来吃口热菜就是贪图享受了。
他们被安排进了学生寝室,一间学生寝室里有八张床,上下铺,很多床没有床板,张校长一声令下,几个小男孩就跑出去帮他们搬床板了,支教团里的几个男生觉得很不好意思,立刻说:“我们自己来吧,那么大一张床板怎么能让孩子们搬呢?”
张校长摆摆手说:“没事,他们搬得动,床板嘛,都是木头的,能有多重?你们来我们这个地方,肯定觉得很艰苦,学生们也很感谢。”
五分钟以后,柳蓉他们就知道了,那个“床板”真的不大,女孩子也能一只手提起来,因为它不是一整块,是一根宽度只有二十公分上下的小木板,搬过来,再一条一条地拼在空荡荡的床架上……
张校长说:“你们看着分配吧,我看你们的人男的女的都差不多是七八个人,一边给一间够了吧?”
八个人睡一间——岂不是要睡……上……铺……?
上铺的床板……会不会因为上面的人翻身砸到下铺人身上?或者……会不会干脆上铺的人也一起漏下来?
柳蓉立刻脑补了一大串因为翻身产生的命案,队长瞥了一眼,发现大家都面露难色,立刻说:“张校长,您看能不能多给我们几间呢?”
这回张校长也面露难色,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钥匙都给你们了,自己看着来吧。”
最后三四个人要了一间房间,把上铺用来放东西,总算宽敞了些——寝室里全是土,因为窗户掉了半扇玻璃,关不上,有一张不大稳当的破木头桌子,电灯都是坏的,张校长第二天才带人来给他们换上能用的灯泡,被子带着一股霉味,柳蓉李琦和顾湘三个人一个寝室,都不约而同地把被子当成褥子铺了,反正夏天好将就,晚上气温实在低了,就从行李箱里捡几件自己的衣服盖在身上。
第一天驱车劳顿地到达学校的时候,大家草草开了个会,确定了第二天的筹备工作,就各自散了去睡了。
洗漱的地方在室外,有一排小池子和水龙头,传说也是纯天然的地下水,就是池子下面因为漏水还是怎么的,湿了一大片,和了泥,不时有青蛙蛐蛐螳螂和不知名的生物经过。
刷牙的时候站在泥外头,就够不着水龙头,柳蓉干脆越过污泥,蹲在了池子上,好歹把脸抹了一把,内心十分蹉跎,忽然觉着自己有点自作孽。
回到寝室,三个人都默无声息了一会,好半天,李琦才说:“我妈说我吃饱了撑的,放假不回家,大老远跑来受罪。”
柳蓉小声说:“现在后悔来得及么?”
顾湘叹了口气:“都睡都睡吧,自作孽不可活。”
沉默了一会,柳蓉忽然翻身坐起来:“不对,还没点蚊香呢!”
三个人又把蚊香翻出来,队长给准备的不是插电的,需要用点的,两片蚊香圈圈盘在一起,黑灯瞎火的顾湘也看不见,低着头折腾了半天,就听一声脆响,她说:“完了,没计算好路径,掰折了。”
最后两根被她们牺牲了一根,好不容易才解放出了另一根,终于在有些呛人的味道里睡去。

第五十一章

这个夏天,天气异常的热,知了叫起来没完,树叶像是要被太阳晒得要滴下油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苦。
梁肃他们的小公司终于在风雨飘摇了将近一年后,夭折了。
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开车跑到市郊的一个公园,在合不上盖子的后备箱里装满了啤酒,坐在公园中间的人工湖边上,准备把自己灌成酒糟,再抱头痛哭一场。他们像一群年轻的疯子,凑在一起又唱又跳,以慰自己被当头一棒子砸了个金星四溅的梦想。
当啤酒瓶子空了一半、倒了一地的时候,他们开始勾肩搭背地面冲着人工湖,鬼哭狼嚎地齐唱《精忠报国》,调跑得足够绕地球一周,唱到一半,一个人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蹲在地上,别人推他也不言声,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仔细一听,还是:“小白菜啊,叶叶黄啊……黄了,都他妈黄了,老子这辈子第一回想干点事业,就这么黄了……以后谁他妈再干这个,谁是孙子!”
梁肃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人给踹得前肢着地:“孙子,你骂谁孙子呢?”
被踹的恍若未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子不干了……老子……老子毕业以后找个地方当小白领去,当不了小白领就出去卖盗版光盘,不是黄了么……我就专卖小黄片,一张二百块钱……”
另一个说:“二百块钱?你自己演都没人给你。”
“我冤哪……真冤……”
这位越哭越像嚎丧的,周围其他几个被他情绪带动,都忍不住鼻头一酸,梁肃就蹲下来,拿着啤酒瓶子在他肩膀上磕了磕,感觉自己还算最清醒的,于是劝解说:“行啦,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有什么好冤的,你是窦娥啊?革命先烈教育我们,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那位说:“我没跌倒,一直匍匐前进来着,怎么起来呀?”
越想越心酸,干脆一头扑倒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过身,肚皮朝着阴沉沉的夜空,面无表情地发了会呆,忽然张开双臂,大声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