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感慨说:“人模狗样了。”
梁肃笑起来,然后从桌上捡起一颗花生米,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她的脑门上:“小丫头片子,会说句人话不会?”
等了有十分钟,常露韵也到了,身上还穿着一中那宽大的校服,立起领子,人瘦了一些,五官显得清秀多了,也精神了,进来以后被柳蓉拍着桌子起哄:“女大十八变!”
然后蔡宝光竟然也来了,当年那提着砍刀追杀别人的黑道一小霸好像长矮了,肩膀佝偻起来,手指粗大,关节处还有冻疮的痕迹,看人的时候有些畏畏缩缩的,唯有见到梁肃,眼睛里闪了闪,像过去那样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梁哥”。
柳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跳起来非常自来熟地拍了拍蔡宝光的肩膀:“小蔡,你还认识我不?”
蔡宝光吓了一跳——大学半年似乎把当年那个小姑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位就是给他开过瓢的那个小丫头,听着柳蓉叽叽喳喳的说话,只是笑,偶尔摸摸自己额头上曾经缝针的地方。
生活叫当初那个开口兄弟闭口义气的少年,变得成熟了,变得讷于言了。生活也让当初那个闷着挤坏水,什么都不外露的少女变得大方了,变得自信了。
时间啊……真是一把杀那什么的刀。
梁肃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当初那个和陌生人出去玩,自己不照顾着就一言不发,躲在一边装隐形的小姑娘,现在竟然隐隐地控制起一室的气氛,像是驾轻就熟一样,有些怅然又难过地想——原来自己离她的圈子已经很远很远。
那个柔软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并不需要胖嘟嘟不好看又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叮当……何况这个小叮当从来都不是万能的,他没有时光机,也没有竹蜻蜓,只有一个小小的匣子,装着年少时,已经微有褪色的回忆。
梁肃笑了笑,耳朵里听着这一帮人讲着自己发生剧变的生活,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一样,沉甸甸的,有些难受。他掏出一根烟,想去摸打火机,看着半屋子的姑娘,又忍住了,愈发烦闷起来。
胡蝶是最后到的,她依然那么美,一进包间,一股香水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却并不刺鼻,很好闻。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脸上还带着淡妆,一进门明星亮相似的,对所有人笑了笑,闪亮程度令众多双狗眼感到鸭梨山大。
梁肃说:“回头张秦你买几个签名本去,让大明星给签字。”
柳蓉掏出一个相机:“签名本多没诚意啊,咱得合影,要往照片上签,省得将来别人说这是P出来的。”
常露韵说:“我才不跟她照,本来脸就大,一对比更大了。”
可话痨惯了的胡蝶却十分异常地没接这玩笑,只是敷衍地低头笑了笑,应和几声,就不说话了,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柳蓉近距离地瞥了她一眼,发现胡蝶精致的妆容下精神好像微微有些倦怠,看着很疲惫的模样。
一帮人闹闹哄哄的要喝酒,胡蝶愣了一下,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张了张嘴,好像想拒绝,又没想出理由,表情有些呆愣。
柳蓉确定她肯定是有什么事,表现太不正常,于是立刻接过张秦的话音:“别介了,咱也没外人,别弄这场面事了,留着肚子你们以后出去跟客户喝去。”
张秦说:“哎呀那不是感情好,一口闷么。”
柳蓉说:“去去去,添什么乱,趁着放假还不养养生,看你老了怎么办——再说,胡蝶有胃病,不能喝酒。”
她一句话提出来,梁雪和常露韵立刻接过来,常露韵也说:“就是,喝酒会胖,你们爱谁喝谁喝,别害我。”
“耽误事。”梁雪说,然后扫了张秦一眼,“谁跟你感情好?”
“还杀脑细胞。”柳蓉补充。
张秦可怜巴巴地回过头来向梁肃求救,梁肃白了他一眼:“喝个屁,叫玉米汁。”
重色轻友,宣布无条件倒戈。
散场的时候,胡蝶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柳蓉说,一直挎着她的胳膊,故意拉着她走在最后,和前边的人隔开了一段距离,她才开口:“刚才谢了。”
柳蓉说:“那有什么的,都是熟人,不想喝不喝呗——你是不是病了?”
胡蝶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记得上回暑假的时候我去你家,跟你提过的那个人么?”
柳蓉其实早忘了,她一提才想起来,脚步就顿住,低声问:“你说你那男朋友,怎么了?”
胡蝶放开她的胳膊,靠在墙边上,慢慢地蹲下来,把她那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小挎包抱在怀里,脸埋在臂弯里:“我没跟你说,他其实结婚了,连小孩都有,两岁了,我见过一次……女孩……”
柳蓉没吱声,她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怎么办?”胡蝶问,却并不期待柳蓉的回答。
“不要他了,”柳蓉四下看了看,心说在这蹲着也不像话,就赶紧想把她拉起来,一边安慰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么?干什么非逮着那么个老男人不放,他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咱一脚踹了他,我给你介绍新的。”
胡蝶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介绍什么?”
柳蓉说:“我们物理系别的没有,就男人多,天天上课下课,看见满教室跑的都是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什么样的都有……”
胡蝶有些凄惨地笑了笑,摇摇头。
前边的人已经发现这边丢了两个,梁肃回过头来,看见胡蝶和柳蓉两个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就喊了一声:“怎么还在路边开小会了,快点,干什么呢?”
“她肚子疼。”柳蓉说瞎话不带眨巴眼的。
胡蝶让她逗得短促地笑了一下,又飞快地收敛了回去,一脸愁苦,看起来还真像不舒服的。梁肃就走回来:“要不然我开车送送你们?”
柳蓉睁大了眼睛:“有车阶级啊,梁老板!”
梁肃状似无意地说:“那可不,坐不坐,带你兜风去。”
柳蓉刚想答应,胡蝶却用力拉了她一把,柳蓉出来玩,衣服本来穿得就薄,叫她一掐就掐到了肉,疼得呲了个牙:“啊……哈哈,算了算了,她家特别近,我送她回去就行……”
梁肃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了。
柳蓉忽然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市中心这点钟不够堵车的,要不然我过几天帮你一起跑业务去,也提前体验一下,然后你再带我兜风去呗,就当给工钱了。”
梁肃吃了一惊:“你……你说的。”
柳蓉冲他眨眨眼,比了一下手指:“我说话算数。”
梁肃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似的,傻笑着同手同脚地走开了。
等他们都离开了,胡蝶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反而没话了,一前一后地和柳蓉离开“笙歌”,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这种事要人自己想清楚,别人再怎么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柳蓉心里想着,也不言声,就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快到胡蝶家门口,胡蝶才轻轻地问:“我是不是错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柳蓉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玩虚的,于是实诚地点点头。
胡蝶低下头,本来就消瘦的脸颊被头发挡了一半,显得有些憔悴可怜了。柳蓉看了看,也算把她送回了家,看来胡蝶也没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就打算告辞回去了,胡蝶却忽然又叫住了她。
“你……能借我钱么?”
柳蓉一愣:“钱?什么钱?”
胡蝶顿了顿,立刻转过身去,大步往家走去:“算了,你也就是一学生,没什么钱,我知道,你当我没说过……”
柳蓉立刻回过头,一把抓住她:“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钱?”
胡蝶回过头来,她脸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泪流满面:“我不敢跟我妈说……我谁也不敢说……我连医院也不敢去,只能偷偷摸摸地买试纸,自己上网查小广告……”
她的话颠三倒四,柳蓉却听明白了,也傻了,呆呆地看着她。
“柳蓉,我怎么办,怎么办……”
“那个……”柳蓉喉咙有些发干,“那个谁,你那男朋友呢?”
“我不敢让他知道。”胡蝶低低地说,“我怕他以为我是拿这个威胁他,我怕他知道、他知道就不要我了。”
柳蓉也想泪流满面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怕什么?听我的,先去找他,你受罪还不让他知道?你怎么那么圣母啊你?”
胡蝶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柳蓉脚底下踩着路边的马路牙子,仰头望天又低头看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挤出一句:“我看你还是去大医院吧,万一……也安全一点,要多少钱,我给你想办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苦涩,心想我能有个屁的办法,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胡蝶抓住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柳蓉这根稻草自己还是个没学会浮水的小嫩芽。
她看着胡蝶擦着眼泪回家的背影,感觉脚步陡然沉重,心想,我这是背上了两条人命么?

第四十五章 手术室外

柳蓉上了大学,家里不再按月给零用钱,每年父母把一个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一起打到她的银行卡上,叫她自己去统筹,她偶尔也会做一些小兼职,赚点外快,现在对钱的自由还是有一些的。她悄悄地从卡上取了一千块钱,给了胡蝶,商定了什么时候去医院。
头天晚上,柳蓉一宿没睡着觉。她一个小姑娘,有生以来去医院最大的事,是六岁的时候生过一场水痘,除此以外顶多了也就是感冒发烧,或者偶尔去校医院开点肠胃药。
进医院以后怎么挂号?怎么去找医生?是不是还要做手术?手术多长时间?要不要拿药?拿药的时候……如果别人听见了,会怎么看她?
她心说这也不算事啊,祸又不是胡蝶一个人闯的,凭什么就要她战战兢兢地谁也不敢告诉,让那男人一无所知,做一个快乐的二傻子?他要真是个人,就应该承担责任,他要不是人,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到胡蝶面前溜溜。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该想到的不该想的事全想了一遍,躺得浑身发酸,也没睡着,第二天打着哈欠,顶着两个黑眼圈,勉强爬起来,收拾好了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被柳蓉妈叫住,疑惑地问了一句:“你又干什么去?”
“去胡蝶家玩。”柳蓉说。
柳蓉妈说:“你不要三天两头地去找胡蝶,她还要训练的,不要老打扰人家。”
“哦……”柳蓉敷衍地答应一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飘走了。
她出门犹豫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先跑到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张本地的手机卡,把手机里的通讯录复制到了原来的SIM卡上,把原卡塞进钱包的暗袋里,换上新卡。
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为了以防万一,把手机上存的通讯录给删干净了,这才去胡蝶家门口等她。
胡蝶出门的时候,就看见柳蓉已经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长时间了,坐在草坪小路边上的石头椅子上,无聊地用脚尖夹着荒草玩。胡蝶就一愣:“你怎么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柳蓉一边往手心呵热气一边哆嗦:“我怕你家有人……”
胡蝶眨眨眼:“你傻啦?给我发短信啊。”
柳蓉说:“咳,这事说来话长,我昨天新买一张本地的手机卡,今天早晨没睡醒,迷迷糊糊地给忘了,带着新卡就来了,我原来那些号码都是存在SIM卡的,回去拿来不及了,现在手机就一光板,号都没了。赶紧把手机给我,我把我新号给你存上,你给我打过来。”
她说的跟真的似的,反正胡蝶这辈子就懂得跳舞和臭美两样,好糊弄极了。
胡蝶本来脑子里就一团浆糊,今天去医院,心情一紧张,浆糊更浓稠了,于是信了,老老实实地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然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小声说:“柳蓉,我害怕,我不想去了。”
柳蓉翻出她的通讯录,一边装作在键盘上点、发挥最快的浏览速度,查看她的通讯录,一边一心二用地分出精力应答胡蝶:“你能不去么?别说废话。”
胡蝶站住了,踢踢踏踏地踢着马路牙子,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我真害怕……”
柳蓉眼神一闪,找到了目标,她看见一个电话号码的名称那里记得是“他”,没姓没名,连个昵称外号都没有。柳蓉当年连着页码一起背整本政治书的好记忆力再次发挥它的功能,扫了一眼立刻记下来,然后一边把自己的新号码输入进去,一边伸手在胡蝶肩膀上拍打了一下:“起来,趁着清早没人赶紧去,不然一会医院人就多了,万一遇见认识的,你以后做人不做人?”
胡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了眼泪看着她,看着就更水了,我见犹怜的,她说:“我觉着我本来就不是人。”
柳蓉把自己的号码存好,拨过来,然后挂断,一把拉起胡蝶,把她的手机塞回她兜里:“你不是人是什么?狗啊?你有那么灵的鼻子么?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赶紧起来——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谁还能把你当回事?你刚多大,以后怎么办?不活啦?”
胡蝶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抽抽噎噎地说:“我……我是不想活着了,我想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柳蓉说:“你别胡说八道,世界上有转世投胎么?有也轮不上你,人家信佛的才能转世投胎呢,你这样半路出家临时抱佛脚的算什么事,当佛祖是你啊,那么好糊弄。”
胡蝶说:“那我就剃头当尼姑去。”
柳蓉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把把她推进去:“竟扯没烟儿的事。”
市三医院并不远,一大清早起来,交通也不算堵塞,没多长时间,出租车就停在了医院门口,柳蓉付了车费,拉着怎么也不肯出来的胡蝶下车。
她看着胡蝶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忽然有种自己变成了她妈的错觉,叹了口气,让她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呆呆地等着,自己给她挂号,咨询,带她去检查……
凡事亲力亲为,别人看她,她就装瞎,反正柳蓉特意穿了一身平时不穿的破破烂烂的运动服,还把头发乱糟糟的放下来,鼻梁上架了一副巨大的眼镜,几乎遮了她半边脸去,活像个大蜻蜓,走路来去匆匆还低着头,估计就算是熟人看了也得认半天——胡蝶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双手扯着自己的小包,惴惴地跟着她,柳蓉指东她就往东走,柳蓉指西她就往西走,迷茫极了。
进手术室之前,胡蝶拉着柳蓉的袖子不撒手,柳蓉胳膊上替她挎着包,怀里抱着她的外衣,费力地蹲下来,低低地说:“打了麻药就不疼了,你放心。”
胡蝶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一个医生有些不耐烦了,低声嘀咕了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柳蓉看了她一眼,假装没听见——人家是医生,手里握着你的小命呢,柳蓉觉着没给人家塞红包,心里已经很胆战心惊了。
她于是叹了口气,蹲下来,伸出手指把胡蝶的眼泪擦干净,心里想进去吧,早死早超生——可又觉着这话说出口,就太冷漠无情了,于是轻轻地把胡蝶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拉下来,叹了口气:“一会就过去了,过去了,你就自由了。”
胡蝶睁着大眼睛看着她,柳蓉忽然福至心灵,低声说:“不会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的,过了这一关,你就重新开始了。”
胡蝶闭上眼睛,柳蓉趁机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
柳蓉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更细更长了,她回过头去,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轻轻地松了口气,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她从胡蝶的外衣兜里把她的手机拿出来,再次翻查她的通讯录——果然,那个“他”,这么一会功夫就被删了,胡蝶就像个初恋的小姑娘那样,患得患失,有什么苦都自己扛着,好像她就是那个圣母,她甚至觉得出了这种意外是自己的过错。
当她长大的时候,年幼时曾勇敢地说出来的“梦想”就成了个笑话,被她压到潜意识里,如履薄冰地活着,她怕着那个自己,怕着自己走上那样一条路,又不自觉地真的被禁忌的恋情吸引。
扭曲的生活其实早就扭曲了她,她越是不承认、越是想要埋葬那些说不得的心思,人就越是扭曲。
柳蓉庆幸留了个心眼,下手非常及时,于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胡蝶通讯录里的那个的“他”,发了一条短信:“胡蝶出事了,在市三医院,速来。”
过了一会,短信提示来了,对方说:“你是谁?她怎么了?”
“我是她一个同学,她家里没人,我送她来医院,现在既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联系谁,胡蝶刚进手术室。”
对方立刻回过来:“我就到。”
柳蓉看完,顺手删除了记录,合上手机的盖子,拇指在上面捻了捻,眼神平静,那一瞬间,她的表情不像是个小姑娘,倒想是个深谋远虑的阴谋家。
胡蝶是个傻姑娘——柳蓉想,即使她当了让人不齿的小三,她也是个傻姑娘。
十几分钟以后,那个男人来了,眼睛里还有血丝,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老一些,表情很疲惫,他急匆匆地走进来,不时拦住医护人员询问一下,柳蓉老远地看见,就站了起来,她把鼻梁上的可笑的大眼镜摘了下来,别在领口,垂了一下眼睛,镇定自若地把手伸过去,好像国家领导人会晤一样,非常正式地说:“你好,就是我给你发的短信。”

第四十六章 另类约会

男人一看这个穿得跟个大麻袋似的女孩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类型,愣了一下,有些戒备地跟她简单地握了一下手:“胡蝶是什么病?”
柳蓉看着他,脸上无声无息地浮起一个笑容来,冷冰冰的,有些不友好,声音却礼貌轻柔得很:“先生不用担心,过一会儿手术就结束了,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她或者医生。”
男人皱了皱眉,想仔细问,却看见对方已经把衣领上的大眼镜重新戴上了,一张脸掩去了大半,看起来显得年纪有点小,旁若无人地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来,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头也不抬。
整个医院里都飘着让人心情不快的消毒水的味道,男人无奈地在柳蓉对面坐了下来,他的坐姿并不是很端正,肩膀有些弓,看起来颇为讲究的外衣有些皱,长长地叹了口气,双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柳蓉的眼睛他左手无名指上戒指的反光晃了一下,于是特意抬头看了他的左手一眼。
男人感觉到她的目光,顿了顿,悄悄地把戒指摘下来,塞进兜里,眉宇之间凝成一道很深的刻痕。柳蓉和他的目光对上,又笑了笑,男人觉得女孩的笑容里有种特别讽刺的东西,可再一看,又没有了,仿佛只是出于礼貌地打个招呼。
人活在世上,是不可以太贪心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过两种日子呢?就算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那帮专门钻地洞听墙角的特工们,有那么两三个化名也就了不起了,还要时不常地接受个心理治疗,何况是正常人类呢?
想要红旗不倒,还想要彩旗飘飘——你以为你是运动会操场么?你自己有那么大的场地,有那么宽的草坪,有那种一步一坑还能默默坚韧的肚量么?
这是连一个刚成年的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柳蓉心想——你也痛苦么?
活该。
胡蝶出来以后,一看见男人就哭了,简直像是没了娘的孩子,柳蓉把她的外衣和包放在长椅上,悄悄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有些过分了,朋友有朋友的立场,她并不是胡蝶的妈,有些话,有些事,点到为止,多了反而不美。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每个人最终也都会看清楚,不是你的东西,即使白日梦也得不到。
旁观者清。
过了没几天,梁肃就假装风魔地找到正忙着打工的梁雪:“我说老妹,你也别太忙了,平时忙,现在还忙什么劲?一年到头总得给自己放放假嘛,偶尔也和同学联系联系,聚一聚。”
梁雪:“聚什么聚,开学又不是见不着了。”
梁肃:“中学同学啊。”
梁雪:“哦,八中同学下礼拜。”
梁肃抓了抓头发:“……初中的呢?”
梁雪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初中?初中同学现在都不联系了,联系的几个不是前几天聚过了?”
梁肃沉默了一会,十分蹩脚地说:“朋友,还是要常联系的,不然时间长了都生疏了。”
梁雪就眨巴眨巴眼:“你想表达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梁肃再次伸手抓了抓头发,梁雪看不下去了:“行了,哥,你再抓,不到三十就得谢顶了,直说吧,想谁了?”
她无意中真相,梁肃于是默默转过身,装作没听见。梁雪反应再迟钝,也终于感觉出不对劲来了,于是追上去:“哥,你给我说明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