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来什么,郑越却不放开他,手指上移,暧昧地缠上他的手指,冉清桓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淡定下来,手没往外抽,叼起烟杆,用另外一只手点了,默默地抽了一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虽说都是抽烟袋锅子,但是各人的抽法不一样,有人吸进去的比较浅,吐出来的却很多,身边云山雾罩的,有的人却只是一口进去闷在胸肺里,开玩笑地说一句是身边的人占不着什么便宜,却是最伤肺的。
冉清桓好巧不巧,不知跟谁学的,刚好是后一种抽法,他一只手被郑越缠着,另一只手极悠然地夹着烟杆,眉眼垂下来,收敛了里面的锐利,说不出的温和好看,却不易察觉地有那么一丝丝倦色。
郑越忍不住伸手触摸他的脸,冉清桓往旁边一偏头,躲了开去。
郑越叹了口气,垂下手:“清桓,你就……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么?”
冉清桓将烟杆在手指间转了个花,忽然笑了一下:“我不说瞎话,是不想见到你。”
郑越微微一震,攥着他的手紧了紧:“对不起……”
冉清桓突然想起一句非常有喜感的话,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个时代里没有人民警察这么一个光荣伟大的职业,所以人们就认为不管什么事情,道歉都是有用的?
他从郑越手中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把金光灿灿的烟袋锅子往墙上敲了敲,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挑起眉对郑越笑道:“皇上,你觉得我会怎么说呢?”
郑越一愣,冉清桓摇摇头:“想你也不愿意听。”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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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军整装完毕,终于浩浩地向着西北进发了。
八年前错过了第一场争斗,现在,塔里木里?恰图?巴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敌人,既然已经亮出了你的獠牙,便等着我的长刀吧。
走的那一日,冉清桓没有回头,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怯懦,怕一回头便看见郑越那双眼睛,那一刻不停地,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背影牵挂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无望,但是仍然不放弃的守候。
他怕一回头便忍不住停下脚步……可是,茵茵呢?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呢?
罢了,都是后话,还是能从西北活着回来再说吧。
终于明白了江宁走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路迢迢,恨满千里草,回望城南道,漫天的殷红不够染就半寸相思心事。在你这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分光阴,是痛入了骨的——想留不能留,一瞬间的心残在了那人的目光里,这尘世间情缘千重万重,又有几人能得长相守?
还是上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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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下来,却是整整打了两年,期间几进几退。冉清桓一生中遇到无数对手,却从未有一个比这个更棘手,硬碰硬,军神对上狼王……必不能同时生于世间。
广泽十五年,冉清桓再次收复雁凉城,不防塔里木里后方数十万骑兵主力,一时间困守于此,双方攻守胶着起来,雁不归破破烂烂的城楼下堆满了尸体,血水流到河水里,据说几年不退。
雁凉城,雁不归,成了千古伤心地的代名词。城中一条细细的河水,本名叫做还乡河,自此便改名做殇子河,悼念无数曾经凋落在这里的生命。
梁函进进出出不闲着,废话,能闲着么,都兵临城下了。这如今快要加冠的年轻人被西北风霜彻底磨砺出来了,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利得能射下飞得最高的大雕,再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自以为了不起的少年了。
徐思捷却坐在一边煮着茶,这活计一般人耐不下性子来,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一般,细长的眼睛垂着,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好像看看他便能闲适下来似的,这会儿才退了塔里木里一次攻城,冉清桓肩上微微受了点轻伤,一边半敞着衣襟任军医打理着,一边托着下巴闭着眼等徐思捷的茶。
梁函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冉清桓微微睁眼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怎么了?”
“先生,塔里木里跟他那帮狗腿子被打得屁滚尿流得也不肯走远,真他娘的像野狼,远远近近地守着,我操!不把他们都宰了我看是消停不下来了……呃,谢谢。”他脸红脖子粗的出言不逊,徐思捷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梁函接过来嘴里也不闲着,唠唠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把茶水往嘴里送,也没留神喝的是什么,他灌得猛喷得也猛,“嗷”一声惨叫:“这他娘的咋是热的?烫烫烫死我了……”
冉清桓横了他一眼:“明前的龙井茶,好不容易运过来那么两斤,给你喝就是是糟蹋东西。”
梁函看了一眼徐思捷那冒着热气的茶壶,他这么大动静的惨叫人家连头都没抬一个,更不用说表示同情了,好像眼前的茶壶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跟入定了的似的。
梁函暗自翻了个白眼,特想抓着徐思捷的衣服领子使劲晃晃,大哥,您什么时候也跟着着着急!
再看一边憋着笑的先生,他又有种想撞墙的冲动——先生刚从上华出来那会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怎么跟小佛爷混久了也变成这副腔调了?
“先生,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这帮王八羔子再这么折腾下去谁都受不了啊,这援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爬也该爬过来了吧?我说……”
“先生,好了。”徐思捷不合时宜地打断他,将煮好的茶双手奉上,配上他一身白衣,倒还真有那么点修仙似的逍遥味道。
“您还有功夫喝茶?!哎呦我的先生,我的佛爷祖宗了!”
徐思捷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梁函,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一个人在那上蹿下跳干什么。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茶香气,享受似的眯起眼睛,嘴里吐出的话却让梁函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说道:“援军?没有援军。”
梁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冉清桓忍不住摇摇头:“梁小牛啊梁小牛,我平日里说你你都当成耳旁风,动动你脖子上顶得肉球行不行?小徐,告诉他为什么。”
“哦——”徐思捷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蛮子们撤得比往日容易了些。”
梁函瞪着他:“所以?”
“嗯?”徐思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所以什么呀?”
梁函好悬没背过气去,只听冉清桓嗤笑一声:“小徐,说你多少遍了,对他这么笨的人,说话要有重点——你也说了塔里木里那帮人是野狼群,有机会就不放过,我问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梁函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不成器!蛮子们也到强弩之末了。”
梁函苦着脸:“没看出来,蛮子们末不末无所谓,问题是援军不来,他们就算是弱弩之末,咱也顶不住啊!”
“这仗不能再拖下去了,”冉清桓啜了口茶水,慢慢地咽下去,这才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雁不归放弃这次完全吃掉蛮子的机会?”
梁函脑子急转:“先生的意思是,援军不过来,是要趁着我们牵制蛮子主力的时候,绕到相对薄弱的后边去?”
冉清桓吹开茶叶末,咕嘟了一句:“还不算傻透了。”
梁函扑上前去,恨不得拽着冉清桓的裤腿一通猛摇:“先生啊,老大啊,将军啊,我不算傻透,那塔什么奇的也没傻透啊,老小子比黄鼠狼还滑溜,能由着你绕到他后边去?要是能绕我们早不就绕了?用得着年年在这蹲着么?”
冉清桓笑了笑,冲他摆摆手:“算了,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就等着见习吧。”
梁函莫名其妙地被轰了出来,心里愈加七上八下了。这屋里,徐思捷顿了顿,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其实吧……”他说到这就没后话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眼瞅着冉清桓。
“嗯?”
徐思捷想了想,说道:“先生,我觉得塔里木里不是很容易上当的人。”
冉清桓肯定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带着笑意看着这手下最大智若愚的孩子,“但是你能不能一气把话说完了?”
徐思捷看着他,常年呆呆的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些不赞同的表情:“所以我觉得你要以身犯险。”
冉清桓皱皱眉,放下茶碗:“话不能这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婆套不着流氓……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徐思捷想了想:“听说过前半句。”孩子真实在。
冉清桓揉揉他的头发,就像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听说过半句就行,你记着,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做的事,必然都是值得的。”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一没留神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呲了一下牙,随即却笑了。
徐思捷显示有些呆愣地坐在原位,慢慢地,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最后的忠诚
冉清桓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塔里木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进军中原最大的敌人,他相信,只要打败了这个人,便再没有谁能够阻止他野心的道路。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他仔仔细细地将冉清桓历经的大小战役全部都研究过,这个人的用兵风格前后有很大的差别,他年轻的时候,习惯于中军指挥,几乎不怎么会身先士卒,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很多,落雪关一战,西戎一战,他曾经做到了兵不血刃。
然而到广泽三年和白赤两旗对阵的时候,却让人看到,原来这个男人也是能打硬仗的,而从那之后,他在锦阳扫流寇也好,在南疆平叛也好,风格都似乎由诡异变成了彪悍,这曾经让塔里木里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真正交起手来,塔里木里才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明白起这个男人来,明白起为什么当初中原人要送他一个神鬼莫测的名号。
这绝不是夸张。
现在冉清桓紧闭城门,一直硬挺,说没有诈,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这么长时间了,江宁和梁长鸣去了哪里?为什么大景军应该有的援军迟迟不到?
这些问题塔里木里觉得答案简直不言而喻,自己这次让冉清桓吃了个暗亏,主力倾巢出动将他困在雁不归,却也留了个不小的破绽,就是将自己的后背空给了整个草原。
如果冉清桓真的看不清这个机会,那他也就不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绝世名将了。
塔里木里奸猾得很,身后一直留着“眼睛”,这边攻城攻得紧,但后边一有风吹草动,也立刻能机动撤离,便是围不住冉清桓,以后自然有机会一决胜负,绝不会为了这一时而坏了大局。他这种人在战场上是最难缠的对手,你永远也不要指望他头脑一热自己跳坑里,哪怕那坑挖得再隐蔽。
就像野兽一样,他天生便有种本能,没有危险的时候扑向猎物迅疾无比,有危险的时候也绝不轻易前进一步。
但是冉清桓的理论是——野兽的戒心很大,但你诱惑不了它,不是因为它无法诱惑,而是你给的诱惑还不够大。
这一年,广泽十五年五月十五,雁不归的大景守军终于守不住了,冉清桓亲自带兵弃城撤退。
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问题,冉清桓败退的瞬间塔里木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有诈,说起来以他知道的雁凉城里的兵力,这时候败退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塔里木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诈。
这是一种直觉,这直觉曾经救过他很多次。
果然,一直在后边片刻不敢松懈的“眼睛”来报,探查到大量大景军的迹象。塔里木里皱皱眉,这似乎……太明显了些。
和冉清桓斗就是累,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这个人总是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现在,是安全地撤退还是追?
最佳的方案当然是撤退,有眼睛的就知道冉清桓这是诱敌之术,追下去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被前后夹击,这些日子攻城攻得众人多少疲惫了,如果真的追下去,是极凶险的,手上的精锐很可能便葬送在这里了,可是……
冉清桓会用这种招数么?
塔里木里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很久很久以前,戚闊宇也掉进去过,只因为是敌人是冉清桓,所有经过缜密思量过的结论也要最终打一个问号。
塔里木里早料到冉清桓的援军应该是以攻为守的,而这援军到达的时机有很大可能刚好是冉清桓佯作退败的时候,自己这方原定计划都写得清清楚楚周周详详了,可是这事情真的发生在了他的眼皮底下,他却忽然质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身边的赫鲁在等着传达他的命令,塔里木里仰起头,这一天,天色灰蒙蒙的,不是那种要下大雨的灰,就只是阴沉,阴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脑海中电光石火间将那些他已经牢牢刻在心里的,冉清桓的历史战役都过了一遍,最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对赫鲁道:“下令,全速追击!”
雁凉城往南,这地形他来来回回地走过,没有能很好设伏的地方,再者,冉清桓如果真的设伏,也绝不会用这么传统易见的招数……那么他……也许真的是强弩之末了。
“眼睛”来报,身后的追兵离着自己这边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致命的距离,便是今日一决死战的胜负双方的差距。
草原人的杀手锏便是马快,如果他赶在大景人之前抓到冉清桓,那么这场战役就可以结束了……不是西北这些边境的争夺战,而是,攻占中原的战役。
塔里木里的马有多快,冉清桓自己的马有多快,这些却不单单只是草原人知道,草原人或许只有个谁快些谁慢些的概念,可是冉清桓在泾阳之战上学会了一件事——有时候细枝末节是决定一切的东西。
晇於的狼王注意到了不远的地方冉清桓的人马并不多,他心里又转了个个,想起了华阳之战时候那些混迹在普通百姓中的燕祁军,想起了泾阳一战中一边走一边散的冉清桓亲卫,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狼王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没道理的,冉清桓不可能这个时候还藏着掖着,况且雁凉城里的兵力就算他藏着掖着也没多大用处,而前方也不可能有乌桕陇那样出其不意的援军,因为“眼睛”将身后追兵的数量探得分明,冉清桓变也变不出再一个乌桕陇来……而再往南,便是旷野一片,也没有悬崖。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塔里木里的心情却突然越来越紧张。
终于……终于还是追上了,镇定如狼王也忍不住心里狂喜,抓到了,他终于征服了这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半空中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来,那已经追到大景军面前的晇於军开始合拢,要将他们生生地围困,这时候,眼看着被围的冉清桓却笑了。
十五年前的时候,他算错了细微的数字,差点错掉自己的性命,而十五年后,他终于没有再算错。
就是这个时候!
平地一声雷,真的是平地一声雷,塔里木里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却发起狂来不再听他的指挥。
就在大景军被追到的一瞬间,四下突然响起无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战马的狂嘶,纵然是战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一时间骑士很难控制,而这些马乱闯乱窜的结果便是,引发了更多的爆炸!
火器在交战的双方看来已经不算稀奇玩意,早在前朝的时候便有了雏形,当年冉清桓便炸掉过蓼水的大堤,而今,这种要人命的东西被埋在了地下,威力自然比千年以后的地雷要差得太远,可是地雷对付的是坦克装甲车,而这里……
只要对付血肉之躯,便足够了。
足够了,塔里木里一边红着眼睛死命地勒着缰绳,一边抬头望去,不远的地方,那个熟悉的人坐在一匹同样惊惧得不受控制的站马上,在这片鬼见愁的土地上没头苍蝇一样地乱闯——然后,冉清桓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那种孩子一样的,因为赢了什么而露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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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函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铠甲不见了,被人换了一身粗布的麻衣,他头很晕,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耳边忽然传出小动物似的呜咽的声音,梁函猛地抬头,竟看见徐思捷被五花大绑在床柱上,嘴里还塞着东西。
徐思捷万年波澜不惊得近乎呆滞的脸上竟泛出急怒的殷红颜色,细长的眼睛里有了泪痕。
梁函忙把他嘴里的东西抽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他,晃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有人给我下药么?军中出了叛徒?你又是怎么着的道儿?先生呢?先生呢?先生呢?!”
他连问三声“先生呢”,一声比一声急促,徐思捷却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将脸埋在手臂上:“来不及了……”
那人笑嘻嘻地对他说,自己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他将自己的性命都压在了这场战役上,满心地以为,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平了西北,只要外忧没了,外忧没了,大景还要他这执屠刀业的将军做什么……
这人聪明了一世,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犯傻。梁函呆呆地看着佛爷似的,从来不知道着急的徐思捷缩在地上痛哭失声,只觉心里从未这样惶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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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的手渐渐抓不住马缰了,他还有些奇怪,莫非老天都不让自己死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了瞎折腾还没踩到那堆简易地雷?
罢了,踩得着踩不着都一样,受过伤的手臂这时候发作起来,他抬起头来——是阴天呵。
马儿突然一声凄惨极了的尖鸣,内脏破腹而出,冉清桓刚好在这一瞬间被掀下马来,旁边一个侍卫瞥见,惊恐地飞身扑上来……
他想大景,郑越,我不欠你们什么了,终于不欠你们什么了……现在只剩下你们欠我的东西,只要我不来讨,来生便不必再相见了,也不必……有这么多让人肝肠寸断的事。
之后,之后便没什么了,最后一点声音也远了去,世界好生安静。
赫鲁满脸的血污,用蛮力拖住塔里木里的马,大声道:“大察!快,退回去!退回去!马术高超的兄弟们给你踩出一条路来,跟着他们退回去!”
塔里木里瞠目欲裂,他从未想到过冉清桓这狡如灵狐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同归于尽的事情来。赫鲁拼命拽着他的马,上臂上的血不停地喷出来:“大察,快走!快走!快……”
在他极近的地方爆炸声响起了,炸飞起的石子狠狠地嵌入血肉之躯,塔里木里尽可能低地伏在马上,头发里全都是土屑,眼睁睁地看着赫鲁大睁着双目死死地瞪着归去的路,保持着最后没说完的话的口型,轰然倒地。
这是他的阿察,虽然一直很笨,虽然一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他从小便用尽所有的忠诚陪伴着自己,做玩伴,做侍从……最后,付出了生命将这样的忠诚保持到了底。
塔里木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擦不净似的眼泪,嘶声喝道:“撤!撤退!后队跟上前队,走别人走过的路!快撤!”
晇於族的十几万精锐在被地下这猝不及防的杀手轰炸得七零八落以后,终于狼狈地逃出了这片鬼蜮,却于仓皇间正好迎头碰上身后撵着的梁长鸣和江宁。
然而狼王毕竟是狼王,竟从这样的阵势里活着突围了出去,生还时身边只剩下四名卫兵,晇於数年积累的精锐损失殆尽。
这一场历时两年的战争,以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走到了尽头。
第六十八章 鸳鸯织就欲双飞
剧烈的疼痛,然后是乱梦一团,最后黑暗一阵子,而后是周而复始。
从凤瑾到锦阳,燕祁到上华,还有那些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不让人省心的小屁孩,茵茵……和……他。
像是过电影似的从头到尾回放了一遍,将那些个像是要把心跳出来的欢喜,还有那些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苦全都重新体会了一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别这样,即使说人死之前都要再看一次自己这一生,也快些吧,别这么真实,这太折磨了。
他寻思着,是不是自己这一世修行的心不诚,杀孽那么重,害的人那么多,老天爷才打发下这么多劫难给他呢?连死都不让他消停。
迷糊中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那人一头的白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白发,告诉他看见这样雪似的寂寞颜色,自己心里很疼。
原来最后看见的人是郑越啊……冉清桓嘴角微微弯起一抹笑容,原来放不下的,念念不忘的,都是他……原来自己的喜怒哀乐,也都是为他,为他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梦见郑越在他耳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说话,他说:“清桓你不要这样躺着,我已经传位给了圣祁,再没有那么多俗世操心,张勋那个你看着不顺眼很久的人我替你诛了他的九族,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
冉清桓心里想笑,怎么又是替我?你自己不是惦记着除了张勋这个人很久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卸磨杀驴借刀杀人这种招数老也玩不腻,你怎么这么不学好啊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走遍九州的么?你别以为你征战南北什么地方都去过了,没看到过的风景还多呢,你起来!给我起来,再不起来就看不到了……”
果然就是做梦了,郑越肯定不会说出这种胡话来,什么叫我不起来便看不到了?风景不还在那里么?
“清桓,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郑越这辈子,可从不曾开口求过什么人。
“你睁眼看看我,从今往后我便任你差遣,你看着不顺眼了打一顿骂一顿都好,别这样……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吧……清桓,清桓……”
这呼唤每一声都好像要呕出血来似的,冉清桓突然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想这梦也太假了,假得让人这么难受,干脆任凭意识再一次地往下沉,沉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想不起来的黑暗里。
郑越……郑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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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上皇。”梁函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屋里坐在床边的人好像全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兀自絮絮地自说自话。
那日先生被抬回来的时候便是这么一副样子,军医说马被炸飞的时候刚好他从马上摔下来,人并没有被爆炸伤到,而那紧紧将他护在怀里的侍卫更是为他挡了不少致命的飞石,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伤到身上筋骨相连的动脉,要不他早就尸体都凉透了。
可他五脏六腑全都被震伤了,稍微一动便是大口的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吐,军医拼命拿猛药吊着他的命……也只是吊着而已,剩下一口气,静静地躺在那,像是个苍白孱弱的人偶。
之后便是皇上——不,是已经退了位的太上皇疯了一样地从上华迢迢千里不顾前线危机尚未解除而来,那白发触目惊心,他坚持不肯让军医放弃治疗,哪怕现在躺在哪里的只是个活死人……太上皇说,只要这样低声地跟他说着话,总有一天他能听到,他听到了,说不定不生气了,便愿意醒过来了。
梁函心里酸得难受,他觉得这太上皇已经被先生折腾得失心疯了。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太上皇。”
郑越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是还没有来得及退下去的温柔,一眼瞟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梁函的眼泪却险些掉下来。
他定定神:“太上皇,外边有个自称‘长空’的老道士,带着一匹狼,说是要见太上皇陛下。”
郑越忽然一震,眼神猛地亮起来:“长空大师?带着的是原来一直住在大公府的那匹狼么?!快、快请!”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不,朕亲自去请!”
梁函莫名其妙地跟着郑越冲了出去,完全不能理解这身上破破烂烂的老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
依然是一身破旧的道服,牵机大师摆开拂尘,低低地念了一句道号:“无量天尊,贫道见过陛下。”卧在他脚边的巨狼见了郑越猛地直起身来,那眼神中竟隐隐地闪过一丝焦虑。
郑越没心情和他客套,语速极快地道:“你是神道牵机大师对不对?我听他提起过道长,他……他现在不肯醒过来,求求道长……”
长空摆摆手:“陛下关心则乱,稍安勿躁,贫道此次正是为了尊者而来,可否请太上皇带路,让贫道先看看尊者伤势?”
郑越早恨不得将他生拖硬拽过去,当下哪有二话,忙将他们引到冉清桓病榻前。
长空一见冉清桓面色,便先不易察觉地皱皱眉,从被子中抽出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搭上他的脉搏,这眉头便越皱越紧。
巨狼陆笑音站在门槛上愣愣地瞧着那脸色透明一般,好像便这么随时能从眼前消失的人,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半晌,长空大师微微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念了句什么,抬头对郑越道:“陛下保重龙体,尊者三魂七魄已经散了大半,这也是……命该如此。”
这句话出口,郑越忽然便像是被雷劈在了原地似的,刹那间这白发男子的魂魄被抽空了一般,他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双膝一软,便扑到在地上。
一边的梁函吓得魂不附体,忙跟着跪下。
郑越青色的袖子拖在地上,白发凌乱,算得上高大的骨架好像要缩成一个极小的球,脸埋在横陈在地上的手臂上。这男人膝下,便纵有黄金千两,也被他一跪之下,压了个遍碎。
长空大师一惊,饶是他修行之人也受不得紫薇护体的真命天子一跪,便要起身搀扶,没留神手还挂在冉清桓的腕子上,将床上无意识的人的手掌牵动了起来。
道袍的袖子刚好从摊开的掌心划过,长空只觉一股大力,竟将他震离冉清桓三尺开外。冉清桓的手心里冒出一道金墨两色交杂的气,好像对长空大师的道家气息极为排斥似的,一股脑地向他扑过来。
长空惊唤了一声:“这是……万魔之王?!”不敢怠慢,袍袖鼓起来,全力方才挡开,那光的余力直把他震得倒退了十来步,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周围的人都看呆了,长空先是错愕,随即脸上竟露出喜色,不顾一身狼狈,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若得到万魔之王的修为做辅,莫说只是魂魄暂时散开,便是人死尸凉可以……”
郑越倏地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真的?”
长空点头:“不错,旧时曾听说那万魔之王肖兆和尊者有师门之缘,肖兆死于轮回洞中,想不到机缘巧合下,他竟将自己一身修为封在尊者的手心之内。只要能将这天魔修为转到一个人身上,他便继承了魔尊的千年修行,到时候尊者自然有救……但这魔气太盛,以尊者天命之身,又出自同门尚无法接受,恐怕……”
他话未说完,郑越猛地站起来:“我接受,只要能救他,我怎么样都行!”他完全没有计较长空话中那些“师门”“天命”之类的字眼,只听得他说,有办法,能救他……
长空摇摇头:“贫道不是劝陛下三思,只是魔气不比普通,当初肖兆尚且因此而走火入魔,更不肖说旁的,便真是陛下真的忍得住痛苦,收了这魔气,却也难为我们所用,陛下你……恐怕会成为下一个天魔,”他脸上露出不忍神色,“那时便无论如何,贫道也要替天行道了。”
“我……”郑越急急的一句话方未出口,却被旁边一人插了进来,巨狼忽然恭恭敬敬地对着长空拜了一拜,口吐人言:“大师,大师且听我一言。”
郑越面对着一头会说话的,还是冉清桓曾经养过的狼,也愣住了,梁函早在一边木鸡似的,他忽然觉得,过了今日,无论再看见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陆笑音看了看郑越:“吾与大人曾有三滴血之缘,便是要以三十年为奴为报,但吾出于私心……”他看了手腕垂在一边的冉清桓一眼,那眼神竟然极为温柔,“吾于私心,从陛下于大人情缘中作梗……”
长空看着他:“陆公,你待如何?”
陆笑音道:“我见大人手中方才有金墨两道光,墨者暴虐之极,而金色者对大师竟有回护之意,似是与大师同出本源?”
长空点点头:“那肖兆堕入魔道前本事我修道之人的楷模,自有相通之处。”
陆笑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似的声音:“那不消说,吾自相信大师有能耐将此两道分开。”
长空默默不语。
陆笑音低头道:“那便由吾替陛下分担墨色魔气,大师放心,转成之后,吾自会自尽于此,绝不祸患天下。”
长空半晌才道:“陆公三思。”
陆笑音再拜:“吾已思量良久,今生大人于吾身种善因,吾反报之以恶果,天道无此礼。”
长空看着这一人一狼,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痴人啊痴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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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醒过来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很不对,非常不对。
他猛地睁眼想坐起来,却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胸口上,只把这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脑袋撞得七荤八素,他低低地惨叫了一声,抓着那人的前襟在这摇摇晃晃的地方努力固定住自己,有点茫然。
一只手轻轻地按上他的额角,有人轻声问:“疼不疼?你起来这么猛做什么?”
冉清桓抬起头来,却发现把自己抱在怀里的人正是郑越,他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忽然开口问道:“郑越?”
“嗯?”
“我记得我死了……”
搂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郑越的声音里有隐忍的情绪:“不要胡说。”
冉清桓静静地听着他胸口跳动的声音,沉默了一会,他发现他们两个人现在正在一辆马车里,路有点颠簸,但是男子的怀抱实在太安稳了,安稳到让他觉得这些颠簸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这是要去哪里?”
“从西往东,从北向南,我们慢慢走,你看着哪里好我们就停在哪里。”
冉清桓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闷闷地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嗯。”郑越低下头亲亲他的头发,“就我们两个人。”
冉清桓在他怀里扎了一会,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睁开眼睛问道:“那是谁在赶车?”
郑越轻轻地笑笑,腾出一只手微微掀开车帘,无人赶车,但是拉车的马好像识途一般,自己便往前赶着走。
冉清桓想了想,忽然道:“我若说我不是人,你怕不怕?”
郑越笑了:“我若说眼下我也不是人了,你又怕不怕?”
冉清桓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心,颇有些郁闷地道:“怎么我师伯的东西,到最后都便宜你了?”他好像困扰着什么问题似的,憋了一会,才好似风马牛不相及似的又问道,“我说,你会不会烧饭、洗衣服、洗碗?”
郑越一愣,苦笑着摇摇头:“不会。”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能学,我什么都能学。”
他后半句显然被忽略了。“什么都不会我要你做什么?一起喝西北风去么?”
“西北风就西北风,我陪你喝。”
“听起来好像还是我很吃亏。”
“那你就给我认亏,反正以后赖你一辈子。”
“我看上别人怎么办?”
“阉了他,反正现在谁也打不过我。”
“那你看上别人怎么办?”
“喂,说话!”
“若我有那么一点苗头,我就先自己杀了自己,省的惹你不高兴。”
“你若是再因为我伤心难过了,我便再死一次。”
“死过的是我吧,你什么时候死过了?”
“我也死过,长空大师说你没救了的时候……”
“?”
“你说这话,鸡皮疙瘩不往下掉?”
“对了,我烟杆呢?”
“丢了。”
“什么?!郑越你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