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和子女的感情从来不曾对等过。这道理,年轻人总是不明白,等明白了,也便不年轻了。
他胡思乱想,身体里的水份好像一点一点地被蒸发出去,忽冷忽热的,而茵茵的脸也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女孩子哭哭笑笑没个定准,最后却只剩下那张青白无生气的脸,睁开眼睛却不见眼珠,眼眶里撑得满满的白眼仁,直直地盯着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爹——爹——你怎么早不回来”……
他徒然清醒过来,堕入了人世,已经是不知过了多久,手被人紧紧地攥着,心里却还是冷。他不想睁眼,好像不正眼看,发生过的事情,便可以当成不存在似的。
第六十二章 恨
千古悼亡词句,自来销 魂于平淡。
随着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冉清桓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珠不复灵动,半开半闭间直直地注视着上方的床幔,光华全都湮没在静谧神色里,明黄的流苏垂下来。
郑越的手紧了紧,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冉清桓才轻轻地道:“我方才心思起伏太大,有些失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约自己也不分明,你……你别往心里去。”他不等郑越答话,便侧过脸去,五官都埋在衾枕里,将自己的手从郑越手中抽出来,狠狠地抓住床单,关节泛着白,浑身都在发抖。
郑越伸出手去,却不敢碰到他。
沉默良久,冉清桓才翻身坐起来,静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我……我先回去了,”他嘴角好像弯了一下,极快的消失在两颊间入了骨的疲颓憔悴里,“我原想着将来亲手为她披上嫁衣,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寿衣总归要亲自经手。”
“清桓……”郑越讷讷地叫住他。
“嗯?”冉清桓回过头去看看他,苍白地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便像是画在皮上似的,脆弱得好像被水一冲便荡然无存了,郑越咬紧牙关,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憋了回去,只是摇摇头,说道:“清桓,一切尽人事,听天命,我没有照顾好她,你若是心里堵得慌,冲我发便是,怎么样都行,千万别憋在心里……”
冉清桓笑笑,摇摇头:“我知道,没事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去,低低地,仿佛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又重复了一句,“没事了。”
家里,还有她的衾枕妆台等着他怀想,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那险些被他失手伤了的前辈陆笑音,还有那些个旧迹新丧等着他去收拾,实在没有别的心思空出来理会别的事情。他突然间不想问茵茵为何突然自尽,不想问究竟是谁逼得她,什么都不想问,却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起京城里那些世家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莺莺燕燕地打扮得花团锦簇,进进出出无数人哄着宠着,唯恐半分惹了千金不高兴,唯独自家的姑娘,当个男孩子似的,说罚就罚,说骂就骂。怎么女孩儿都这么大了,也没想起叫人给她添置些珠宝首饰的呢?连早先小竹提了一句,说小姐大了,该添置胭脂水粉的例钱了,他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全当了耳旁风,心想自家女儿这么好看,还用得着什么打扮,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没想到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呢?还有那些个名目繁多的女儿节,人家姑娘又是放河灯又是摆宴席的,一掷千金,家里有点钱的不都要花点钱求个吉利……可是他偏偏连什么女儿节是哪天都不记得,还不如郑越留意得多。
那些天,后来想起来,好像全都蒙了一层烟雾似的,明明自己身在局中,却怎么都觉得记得不分明,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泰伯办茵茵的丧事。茵茵这是未成年夭折,忌讳讲究颇多,他也不烦,一件件亲自过问。
上回给周可晴办假丧事,他还觉得很有意思,忙前忙后也是做戏,却不想这事情假戏真做起来,竟然这么伤人。
唯有夜半时分空灯寂寥,才闲下来坐到书房里,一遍遍地看着如梦夫人的画像,回想着女孩那张和画上的女子有八分相像的面孔,茫然地思量着,不是已经把如梦夫人脸上薄福之相都改过了么,怎么还会这样呢?
相书上骗人……还是自己那一知半解果然就不灵?
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长时间,从小竹环儿甚至米四儿嘴里也都七七八八地知道了,小竹一直觉得是自己在茵茵面前挑明了那句话,最后逼死了她,加上她看着茵茵长大,一直玩在一起,看来受的打击竟似比冉清桓还打。
那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众人劝也劝不得,后来还是冉清桓回来,不知进去和她说了什么,最后小竹才不顾避嫌地扑到他怀里结结实实地哭了出来。
冉清桓有些悲哀地安慰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小竹,他自己……却怎么都没有这样纵情放肆的福气了。
冷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说话做事从不曾错过一分一毫,然而精神却愈加浑浑噩噩起来,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棺材盖子落下来,茵茵的脸再也看不到了,冉清桓伸手触摸那冷冷的棺木,指尖的冰冷传到了脑子里,才突然明白过来似的……茵茵,这是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看不到的意思,他略微仰起头来,大公府死气沉沉的,忽然就觉得,这是像坟墓一样的地方。
郑越亲自来了,送葬的路上一路陪着他。这男人竟看起来比冉清桓还要憔悴,这些天来每夜都到大公府陪着他,让人收拾出一间房子,每夜每夜,就看着他屋子里的灯一宿一宿地亮着,然后远远地陪着他一宿一宿地坐着。
不是做戏,也不是趁机感动他什么,而是……良心不安。
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也原来,有良心的人,活得要痛苦得多。
有些话卡在心里就像是有毒的刺,却不能说出口,怕说出来……就失去他。只能加紧了锦阳那边的动作——一天早除了世家这大毒瘤,一天就能好好地给朝廷换换血,到时候这些帐,一个一个地让冉清桓算清楚,让他,怎么都行。
黯然销 魂者,黯然销 魂者……
冉清桓手上攥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字条,当年他在去泾阳的路上放出去的那只纸鹤,突然在这么一个时候捎来了牵机大师长空的回信,又偏偏被茵茵看到,这就是造化么?
何必执迷留恋人间。
万丈红尘,一下子都寂寥下来。他略略偏头,却看见那一身龙袍也掩不住疲惫的男人,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轻轻地拉起郑越的手,收到郑越那带着小心翼翼的受宠若惊似的目光,心里忍不住酸起来。
毕竟不能为了死了的人,为难活着的人啊……茵茵的事情,原也怪不得他。冉清桓低声道:“今日过了,你不要陪着我给她守夜了,朝中那么多咸事淡事,你比不得我闲人一个,不要拖坏了身子。”
郑越一开始怎么都放心不下,执意不肯,却始终拗不过他,到底还是叫他给哄回宫去了。
偌大的灵堂,白幡软绵绵地垂在他头顶,冉清桓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往火盆里丢着纸钱,一阵脚步在他身后想起,像是故意放重了动静,小心征询着靠近他的许可。冉清桓回过头去,见了巨狼陆笑音。
陆笑音停在他跟前几步远的地方,却不敢往前走了。
冉清桓笑了笑,心说自己也没怎么一哭二号三上吊的,怎么这帮人就把自己当成纸糊的了呢?一个个唯恐说话生气大了将他吹走了似的,小心得不行。他点点头:“那日得罪前辈,实在是对不住。”
陆笑音在一边蹲坐下来,微微垂着头:“逝者已矣,大人保重。”
冉清桓应了一声,看着火盆的火光稍稍弱了些,便又撕了纸钱放进去。
陆笑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半晌,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他,一人一狼间诡异地沉寂着。
终于,冉清桓抬头问道:“前辈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陆笑音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像是在犹豫什么。
这彪悍的前朝重臣何时这般顾虑过?冉清桓失笑,伸开腿,颇有些四仰八叉地坐在一边,想了想,不知道是不是坐的离火太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盛起来,竟有些逼人起来,他说道:“我看看,前辈现在找我有什么话好说呢?”他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突然低低地道,“关于茵茵的死,你知道什么?”
陆笑音一震,原本垂着的眼睛猛地抬起来看着冉清桓,男人雪白的衣袖中有轻微的银光闪过,刺眼得很。
“怎么?”冉清桓略微有些阴恻恻地冲着他笑,眼神冷得吓人,“张勋那帮老王八蛋不提,关于茵茵是怎么怀疑上自己的病的?长空大师的信又是怎么到她手里的……这些事情,前辈没什么说辞么?”
陆笑音低声道:“小姐噩梦缠身才怀疑到的,环儿姑娘不是说给过大人了?”
“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
陆笑音仿佛没有想到这自从茵茵死后,几乎有些魔障的男人还能这样敏锐,刹那地惊愕过后,竟连一张动物的脸都难以掩盖他诡异的狂热表情,他看着冉清桓,不提别的,只是说道:“吾闻说有药草名‘无眠’,乃是古时候有挑灯夜读者,或者殚精竭虑者提神用的,往香里放上极少的量,便能让身处其中的人精神好上一整天,且过目不忘,甚至能唤起人忘了很久的东西。”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不能过量,如若过了量,人容易错乱,夜间噩梦缠身……”
剩下的话不必再说了,冉清桓不言语,半天才轻轻地呵出一口气:“中那生死桥者本来自己无知无觉,偏偏无眠有这好东西让她都想起来是不是?”
陆笑音没吱声。
冉清桓轻轻地笑出声来,随后笑声一点一点地变大,他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似的,竟停不下来了,陆笑音在这笑声里不安地动了一下。
直到把喉咙笑哑了,冉清桓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是他,真是他……这么多天我一直不敢深究……没想到还真是他,除了他,旁人也做不出这等不动声色便杀人与无形的事,好,好得很……”
“大人……”陆笑音唤了他一声。
冉清桓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却突然移到了他身上,陆笑音竟有种想往后退的冲动。
只听冉清桓一字一顿地道:“若说他是为了将花仙余孽斩尽杀绝,那么前辈你呢?你又为是为了什么?”
陆笑音一怔:“什么?”
冉清桓冷笑了一下:“我本以为你是疼茵茵的,没想到疼到这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的地步……前辈,你不是神通广大地什么都知道么?”
“吾……”陆笑音竟然一时语塞。
冉清桓随手披上一件衣服走出灵堂:“你先前袖手旁观,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前辈,我还以为你在我认识的人里面,算得上是个心思干净的,呵……”
陆笑音猛地转头,看着他几乎融在月光里似的背影,蓦地提高音调,带了野兽喉咙中特有的那种嘶吼似的声音:“吾不忍大人毁在一个男人手上!”
冉清桓脚步没有停顿,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冻成了冰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挑起眉间失笑:“干卿底事?”
冉茵茵,你何德何能,竟能引出这么大一场笑话?
第六十三章 此去经年
转眼又是五年。
“秋草独留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树林里悠悠地走出几个男子,为首的一个,手上拿着个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着,他一身黑衣熨帖得很,斜跨在马上,晃晃悠悠的,轻轻地念叨着的功夫,装好了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个烟圈出来,对着旁边的侍卫样的随从道,“你说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蚊子比人还多,这帮废物点心吃饱了撑的非得折腾什么?老子来一趟容易么?”
一边一个方脸汉子接过话来:“哪能呢,将军你来的时日浅,不懂得这这地方的妙处。”
黑衣的将军斜眼觑着他,轻轻地在手上磕磕烟袋锅子:“七加一,合着你不是跟我一起来的?装什么洋葱大瓣蒜,瞅你那德性,多半是看上人家寨子里的妹子了吧?”
这七加一本姓王,原名王奇,第一天到营里报道的时候,点名的那位不知道是哪的口音,念出来成了王七,正好一边不知道是那个促狭鬼念叨了一句“王七,这可就差一个数了”,便得了这么个王七加一的浑称,好容易等到王奇混到将军亲卫了,这跗骨之毒似的诨名居然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得,一辈子翻不过身来了。
七加一瞪了眼,嚎叫起来:“将军,我有那么猥琐?”
跟了自家将军也有三年了,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平日里也不大怕的。年轻的将军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可这说话的腔调和那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个老头子,五年前,这曾经被大景无数将士仰望过男人再次回到了他的马背上——黑衣男子,便是当年痛失爱女的镇国公冉清桓,他从未提起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来,未曾回过京城一次。
依大景律法,掌兵之人,如非是战乱特殊年月,每年小年上要到京城去参拜一次天子,一来述职,二来也能和朝廷商议新的军费人员政策,可是巧了,镇国公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生理周期还是怎么的,如非是战乱特殊年月,每年小年上是定要生上一场病的,通常来说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海潮,病的时候唧唧歪歪恨不得马上就咽气似的,好也好得快,反正参拜天子的日子一过去,立马就活蹦乱跳了,直接上阵砍人都没问题。
冉清桓带着笑意瞟了他一眼:“猥琐不猥琐的,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不过我可先跟你说好了,这地方再往南是方将军的,咱也就是个支援,平了叛便待不久,你就甭惦记人家了。”
促狭鬼张茅乐了,呲着牙直嚷嚷:“要是咱老王愿意留下来给那个什么孔雀妹子当倒插门女婿,将军你还不放行怎么的?忒不够意思了吧?”
冉清桓笑眯眯地抽着烟杆,不接话茬,他这些年在南方锦阳附近的军区点子,将过去南方水患时积累下来沿途的山头流寇给清洗了个便,洗了土匪寨子得了好东西从来没往朝廷上交过一分,现在镇国公手下的士兵哪个都是富得流油,上阵哪有不拼命的?
南地多雨阴湿,他这腿脚本来是受不了的,听了几个土方,最后找了个赤脚医生,拿马蜂蛰了一阵子,反倒好了不少。另外烟袋锅子是个好东西,所说拿在手上不大雅观,却能驱寒,开始嫌呛,抽着抽着也就上了瘾。现在虽说阴天下雨还是别扭得慌,却再没有上华似的一天一大碗药喝着卧床不起的金贵了。无怪这病都是富贵出来的。
这人什么来头众人都清楚,眼下冉清桓再没了什么顾虑,人一到了军中好像性子大变了似的,半点亏也不肯吃,谁还敢得罪他?他老老实实地在锦阳带着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就连罗广宇的小外甥,素有京城第一纨绔之称的,到了这位老大的地盘上旅游都老老实实地先上了拜帖,老人家正游湖呢,挥挥手说没空不见,小罗半句怨言不敢有,唯恐扰了镇国公游兴。
世家公卿们光棍不吃眼前亏,都知道这位爷的底细,一早上下打点得好好的。冉清桓从上华带出来的梁函见状甚为大逆不道地感叹了一句,这年头,耍心眼的还是怕耍流氓的。
被罚着蹲了一个下午的马步。
这边几个人围着七加一笑闹不休,冉清桓一偏头却看到走得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皱着眉不说话,这孩子叫做吾系,据说是苗家人,五官看起来十分有立体感,人实在得很,平日里不爱说话,有点闷头闷脑的,心眼却最好不过。
冉清桓拿烟竿子点点他:“你干什么又哭丧着脸?对了,愣子,我前一段时间还琢磨着呢,你说这蜀南离你家也不远了,要不我放你一阵子假,叫你回家看看?”
吾系愣了一下:“谢谢将军……其实,其实也没啥好看的,我娘都让我接到锦阳了……”他顿了顿,还是皱着眉,好像要夹死苍蝇似的,“将军,我在想,困风山那是个大关口,旁边都是打伏的地界儿,路又宽,你让梁少将军一个人带兵去那边,不大妥当吧?”
冉清桓知道他跟梁函那小兔崽子性子相投,觉得自己这么着把人家一孩子仍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仗义,忍不住笑了笑,眯起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吱声。
吾系急了:“将军……”
“行了行了,就那小兔崽子,我打小就开始教他,还能不知道他有几把刷子?”
张茅赶上来“嘿”了一声,呵斥道:“你这苗小子,真是个愣头青,将军用兵是你能置喙的么?”他偷瞄了冉清桓一眼,老大平时可以当自家兄弟嬉笑怒骂,可毕竟不是自家兄弟,那说一不二的劲自来不容人置疑,说他刚愎自用也好,说他狂妄自大也罢,反正人家打仗是没输过。
冉清桓白了张茅一眼,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哪都有你。”看了看吾系想问又不敢问的神色,乐了,“行了,就你们那少将军,带个几千人围个山大王的本事,看把他能的,尾巴都翘天上去了,不给点教训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菜了——我这有分寸,错不了他的。”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冉清桓在战场上从来精打细算不肯出一点纰漏,算计得恰到好处,梁函果然在困风山吃了大亏,本来以为就交代在这了,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天妒英才,便听见一阵喊杀声,本来锐不可当的叛军一阵混乱,他慌乱间打听才知道,居然是被人后边超了底,梁函这才一拍脑门,知道是被自家先生给涮了。
那边果然是早有准备,没多长时间便摆平了,梁函提着人家参将递上来的叛军首领的首级,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一路风风火火地回去找冉清桓……承认错误,当然,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向自家先生撒野。
梁小牛如今快十七了,还是头小猛牛,跟谁都吊着眼说话,唯独怕这位从小就把他给整治服了的先生。知道是这些日子自己嚣张过头了,先生这是给他教训呢,灰溜溜地回了营盘,一路上闷不做声地打着腹稿。
却没想到在冉清桓的营盘里,见了一位故人。
梁函一进来便看见这人,是个少年,个头算是中等,却瘦得像根竹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衫,大概是走不大惯蜀南的路,裤脚上都是溅得泥,这人也不在意,索性卷起来,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有些滑稽,眼睛不大,细长细长的,五官淡淡的说不上多好看,皮肤却极白,白得几乎有些不像男人了。
冉清桓见他进来,也没问他这一身狼狈是为哪般,只是指着这少年笑笑:“看看,还认得么?”
梁函闻言看过去,从头到脚地把这少年打量一番,熟,真是眼熟。这长衫少年动作比一般人慢两倍,明明在盯着你看,总让人感觉他只是眼神飘过去,明着在看人,实着在发呆,梁函突然“嗷”一嗓子叫出声来,指着这少年大声道:“你你你,你是徐思捷?!”
冉清桓一口茶含在嘴里,“噗”一下子喷出来,笑得前仰后合,这梁函那副活像见了鬼的表情太让人欢乐了,徐思捷这极品居然还很缓慢很缓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又不解地看看笑得癫狂的冉清桓。
梁函跟徐思捷数年的同窗,自然知道这极品是个啥货色,当下嘴角抽了抽:“那个徐兄啊,你怎么在京城祸害……咳,待得好好的,也来咱么这穷山僻壤了?”
徐思捷个子窜了不少,反应却一点也不见快,“啊”了一声,又想了半天才说道:“哦,我爹让的。”您说这句破话有什么好想的,梁函不知道,只当今日没看黄历,这么一位,看他坐在那就能把急性子给活活急死。
徐思捷说完这话却拿眼看着冉清桓,慢吞吞地道:“我爹说,反正我在京里也不干啥事,还不如跟着先生学点实在的,便跟皇上请了这个命。”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水,将茶盏放在一边,点点头:“京里的调令半个月前已经到了,徐大人的信我也收着了,你跟着我也好。”他带着笑意抬头看了梁函一眼,指着他对徐思捷道,“梁函你也熟,这牛犊子脾气急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几次险些坏了我的事,你也好帮我约束约束。”
梁函的脸迅速垮了下来,不带先生这么整人的!
冉清桓脸一沉:“怎么,同窗这么多年情意,人家初来乍到,叫你照看些时日还委屈你了?”
梁函不情不愿地撇撇嘴:“学生不敢。”
冉清桓眯起眼睛,狡猾狡猾的。
“那还不把人带下去休息?没看出人家赶路这么长时间累了么,眼睛长着留出气?”
梁函弯腰施礼,拖着长音来了声“是”,回头半死不活地对徐思捷道:“徐大爷,您这边请……”
待两个少年走远了,冉清桓这才凝下神来,徐家只有徐思捷一根独苗,徐大人这个时候挖空心思把他送到千里之外的答应里,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这是隐忍了数年之后,朝中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