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雪韵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伸手将鬓角的长发别到耳后:“相爷倒是清减了不少。”
冉清桓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戚雪韵继续道:“妾身一直不明白,相爷堂堂男儿,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人物,怎么就甘为妇人态,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呢?”这话重了,冉清桓脸色徒然一白,戚雪韵却只是叹了口气,“相爷,圣人书你自比妾身读得多,天下千里万里,你自比妾身走过得多,这些年论见识,没有谁敢说一声与你比肩,可否告诉妾身一句,你可后悔么?”
冉清桓垂下眼睛不言语。
“妾身不才,不敢嗔怪相爷,自己没这个命也怪不得别人,可是后宫纷乱,圣祁年幼,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出生便丧了亲母,你心安理得么?”她没有厉声训斥,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话,语速甚至比正常人要慢上几分,柔柔的,却好似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冉清桓,“男女阴阳不可或乱,皇上耽于男色,于天下怎样交代,相爷可想过?”
“我……”
“相爷,优伶倌人如有廉耻,也做不出这等事啊。”戚雪韵猛地抬起头,一双美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戚雪韵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每退一步,身体里的力量都好像流沙一般舍他而去,最后连手上的刀都拿不住,砸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去,那个女子哀戚的目光盯着他看,一句一句地逼问着——你的廉耻在哪里,你还洗的干净么……
长刀龙吟一声出鞘,啸声仿如贴着人的耳膜划过,漫天的血雾腾起来,白衣的女子被他生生劈成了两半,她美丽的头颅歪倒一边,一双眼睛怎么都不肯闭上,直直地盯着他,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视着那双眼睛,脸上脆弱的表情荡然无存,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容你亵渎死者。”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魔咒,眼前的尸体瞬间扭曲成爬得满地的藤蔓,冉清桓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收敛到心里,然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雾气散开了,肖兆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冉清桓不答,肖兆又说道:“修罗不甘心天人抢功,已经杀上来了,此间人心胸狭隘,妒忌心极强,不足为患。你这跳过修罗道的手段,倒真是用得对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战场,看来只要和你站在一条战线上,就至少不会输。”
冉清桓低声说道:“我也会输……”
肖兆打断他:“但这次你不能输。”
他倏地用力拍拍冉清桓的后背,挺直了身体,这时候大地忽然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天光冲散了所有的雾气,一声巨大的咆哮要撕裂天空似的,肖兆拉起有些呆滞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不见,“天人与修罗征战,神龙浮出,魍魉横行……下面是我的战场了。”
代表死亡的暗星浮在狰狞的天际上,长空万里都成了屠宰场。看不清首尾的巨龙长嘶着扑向地面上显得渺小得几乎不堪一击的肖兆,无数天人追随着巨龙的脚步,从天而降。
冉清桓被肖兆禁锢在透明的空间里,沉默地看着这场多对一的厮杀。
以生的名义,死的名义,爱的名义,正义的名义,不一而足。
这世道间的善恶,全部融化在一起似的,染成血色的云霞。
好像重现了云荒八百年,刀剑呼啸,不知谁在纵声狂吼。
神龙被肖兆射瞎了一只眼,巨大的龙尾摆出去,刹那间将高山夷为平地,原来这一切,不用沧海桑田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天道人才撤离而去,周身血染尽透的男人回过头来对他低声笑道:“你知道么,天道众生投生此间,享受极乐,便是用尽了几世修行,下一世必定要生于三恶道,所以他们极贪生怕死,虚伪狡猾。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他们反而要比修罗道的嗜血好斗之物好对付得多……清桓,你总是能选择最正确的路。”
肖兆冲他笑了笑,不尽的哀凉痴意。他挥挥手,转眼间两个人面前斗转星移,血染的青石天空不见了,变成一个空空的黑色山洞,洞口站着……不,是竖着一个影子。
猫耳,蛇身,却有人的面容。
那东西盯着两个人,开口吐出人言:“解吾谜题者,方可入内。”
冉清桓皱皱眉:“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肖兆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表情:“看洞的东西……不,是看守引魂灯的灯兽,你说若是我们答不出可怎么……”话还没说完,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冉清桓却突地掠了过去,形如飞燕,却是带着戾气的飞燕——电光石火间银色的光辉一闪,无数条银线像是蜘蛛吐出的丝。
灯兽顷刻间化成了一堆碎肉。
冉清桓握紧拳头将手中银丝收回,冷哼了一声:“老子哪有空和你废话。”
肖兆大笑起来。
引魂灯就在前边了,瑾,你再等一等。
走过黑沉沉的阴湿的通道,视野骤然开阔了起来,冉清桓举高手上的火把,四下照了一下:“按理说这种地方应该怎么也应该有些青苔之类的东西,这么干净,真让人不适应。”他顿了顿,肖兆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呼吸的声音粗重了起来。
冉清桓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前辈?”
肖兆的脸在火把下闪烁出某种兴奋到诡异的光芒,冉清桓皱眉,又晃晃手上的火把:“前辈?”
肖兆极缓极缓地摇摇头:“走,往里走。”
冉清桓应了一声,依言往里走去,越往深里越是幽暗,他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慢慢地肌肉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绷紧——这是种直觉,这么多年一直帮助他活下来的那种直觉告诉他,前边有危险。
忽然,肖兆猛地把他拉到一边,于此同时,一股腥臭的风从前边的山洞里刮出来,冉清桓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心脏处却传来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只手扼住了,火把掉在地上……视野昏暗了下去——
却听一声轻叱,压力骤然消退了,火把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肖兆手上,黑衣的男人也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几条口子,伸手拉他起来:“无碍么?”
冉清桓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胸口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印上了五个手指印,穿透了他的衣服,火辣辣地疼。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用力地擦了擦:“是什么?”
“怨。”肖兆放开他,大步向前走过去,“不得入轮回的怨气,不是实体的东西,却存活了成千上万年,能在一瞬间留下你陪他们。”他走了不远,忽地顿住脚步,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冉清桓跟上前去——一盏破旧的油灯摆在石桌上,好像已经成百上千年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六道轮回的终极法宝——引魂灯了。
“清桓,”肖兆突然开口道,“我给你一会时间让你想清楚,断臂尚且让人痛不欲生,何况是取魄?我一个不小心,抵不过你三魂七魄牵扯,你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况且……就算真的完整地取出了瑾的魄,你从此三魂六魄,便是极阴的体质,从此断不了妖魔鬼怪纠缠,这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
冉清桓想都没想,直接点头:“不想好了还不来找你呢。”
肖兆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你和瑾不一样,瑾千年修为,那些东西毕竟忌惮,奈何他不得,你……”
“前辈你这是拐着弯地提醒我比较废物?”冉清桓挑眉笑笑,忽然上前端起了引魂灯,才要说什么,却咦了一声,“这灯……不愧是圣物,连灯芯都没有,这怎么点来?”
肖兆一愣,登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第五十七章 到此为止
“六合盘,转不完,来来回回兜成个圆,一环接一环。
轮回洞,怨气冲,进进出出不见个人,活物莫进门。
枉死鬼,悔不悔,死死活活留住了谁,不给也得给。
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冉清桓举着油灯的手僵在了那里,这孩童一般清脆中透着几分诡异尖锐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响起来的,开头听不清楚,“他”一遍一遍地念出来,间或夹杂着神经质的“咯咯”的笑,直把人汗毛也笑得哆嗦起来。
肖兆手上的火把能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能将两个人站的地方笼罩进来,四下一片漆黑——见不到半点光亮的,死一般浓重的黑。
那孩子的声音近了,又近了,好像贴着人的耳边在念叨:“枉死鬼,悔不悔……”
冉清桓一只手扣住挂在腰间的刀柄上,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慢慢地渗入头发里,蓦地,他拔出长刀往身边抹去,这刀上功夫在战场上磨练了多年,现在他有这个自信,出则必见血!
可是这必杀的凌厉一刀却走空了,刀锋在空气里面划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反而是他本人,出刀太猛没有收住,被自己带出去半步。
这洞中冷极了,有什么东西像是能侵入人皮肤一般,森森的。言语形容不出那种恐惧,在这样的气氛里,好像多呆一秒都要让人崩溃,有那么一瞬间,冉清桓甚至有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的想法,只要不再泡在这样的空气里。
他的肌肉绷得太紧而有些颤抖,一击不中,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调整呼吸,歌谣没有被打断,却好似被他一刀切成了很多瓣,原本一个声音变成了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和声,这声音太过乱人心智,冉清桓咬破了舌尖,借着一点疼痛,手指轻轻地在油灯上敲打出固定的节奏,以镇定下来。
整个山洞里都有回音似的,嗲声嗲气地飘着“一命换一命”的尾音。
“冉清桓别动!”肖兆的眼神锋利了起来,他举起手,火把好像有生命似的,燃烧徒然剧烈起来,散发出的光像个光球,将两个人包在里面,瞬间将四周的黑影逼到了几尺以外,幼童的声音“哎呀”一声,好似有些嗔怪,又好似在撒娇,诡异的歌谣却停下了。
周身立刻暖和了起来,那种叫人寒到骨子里的阴冷像是被这黑衣的男子一声断喝给驱散了,冉清桓这才微微地放松了些,抬起袖子抹了把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他刚还是忍着,这会松下来,只觉得后心一阵冰冷,竟是已经被汗浸透了。
在世三十年,大风大浪经过了不知多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是僵硬的。
肖兆的脸色也泛起了惨白颜色,不大好看,目光复杂地看着冉清桓和他一直攥在手里没放开的引魂灯,良久才道:“稍微有些常识的人,此刻便估计已经吓瘫了,你倒真是无知者无谓,居然想要以人间刀锋劈开千年怨气。”
“千年的……什么?”冉清桓费力地问了一句。
肖兆摇摇头:“这是千年以来,天上人间地府积累的怨气,没有实体的东西,不是你劈能劈开的。”他叹了口气,“你很好,很好,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
冉清桓几乎忍不住要苦笑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自己眼下这幅熊样哪里好来,心里知道这位前辈亦正亦邪,嗯,通俗地说就是心智不大健全,偶尔有些精神失常精神分裂症状,忙提醒了一句:“我说前辈,咱先琢磨琢磨怎么把这灯带出去好不好?这地方……实在邪门。”
“邪门?”肖兆居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他放开手,手上的火把竟然没有掉下来,直直地悬在半空中,接着他掀起衣摆盘腿坐在地上,“这是三界六道中的极阴之地,天下所有邪门之处的老祖宗——清桓,坐下跟我说几句话吧。”
冉清桓当时就想一脚踹上去,严重怀疑这位大爷是不是来之前吃错什么药了,要么就是在人道的时候喝的那杯毒酒发作了,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坐下说几句话”?有多少话不能出去再说?
肖兆轻轻地说道:“把那灯放下吧,没用了,没用了……”
冉清桓满腔的怒火被他一句话生生浇灭了,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手上陈旧的、没有灯芯的引魂灯,讷讷地问道:“你说什么?”
“放下吧,是我错了。”肖兆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抹几乎有几分禅意的笑容来,“没有灯芯的灯,你点的着么?”
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识过了,没有灯芯的灯又有什么稀奇的?
“我是没见过……可是前辈你总该……”
肖兆打断他:“你还不明白么?我却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死的就是死的,活的就是活的。古人说,人死如灯灭,这灯一灭,就不该再着了……”肖兆轻轻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冉清桓看看不大正常的肖兆,又看看手上黯然失色在不知多少年时光里的油灯,越发迷惘了。
“六道轮回,轮一次便是洗刷前生从头来过,干干净净地赤条条来去,每一世都积累下这许多怨气,年复年年地轮下来……原来全被这灯吃进去了。”肖兆看着冉清桓听了这句话以后像是躲瘟疫一样地把手上的油灯丢出去,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怪不得它是六道圣物,原来如此。”
“圣物?我看是邪物吧?”冉清桓呲牙咧嘴地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才静静地问道,“那么,没有能召回散了的魂魄让人死而复生的东西么?”
肖兆抬起头看着他,极缓极缓地摇摇头。
冉清桓愣了半晌,似乎想要勉强笑笑,笑意上了嘴边,却苦得发涩,颓然坐在地上,低低地,像是自语似的:“没有啊……”
心里空落落的,巨大的希望后是难以言说的失望,死了的还是死了的,仔细回想起来,记忆中连凤瑾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可知原来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都已经死透了,又怎么能指望这些外物呢?他头上悬着火把,无数游离的、会动似的黑暗盘旋在他周围,忽然感觉到一股心里冒出来的寂寞,说不上有多悲伤,却让人浑身都冷起来。
肖兆说道:“瑾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也早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都是看不开。”
冉清桓木然不肯出声。
肖兆也不等他回答,只是一个人兀自道:“你是白狐的血,人的骨肉,和瑾的魄……可你又谁都不是,只是你自己,反倒是我们,到头来全都错了。”他释然地笑了笑,“把手伸过来。”
冉清桓看了他一眼,没动作。
肖兆兀自拉过他的手,咬破自己的指头,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古怪的图形,冉清桓原本不躲不闪地任他动作,徒然间手上传来剧痛,顺着手指攀到手臂,到五脏六腑,最后到骨髓魂魄里的剧痛,他没有提防,忍不住惨呼出声。
肖兆皱皱眉:“怎么会……”同时不敢耽搁,另一只手飞快地结了个手印,一道白光闪过,冉清桓手心里的血印便看不见了。
冉清桓险些没了力气支撑身体,白着脸喘息着:“你……你……”
肖兆叹了口气:“我本想把千年的修行都传给你,你的身体却不能生受——都是命啊……白狐是命,瑾也是命。”
冉清桓好容易缓上一口气来,哑着声音道:“你给我做什么?”
肖兆没回答,却古怪地问了一句:“清桓,你信命么?”
几年前兰子羽问过同样的话,那是冉清桓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两个字“不信”,可是突然间,不信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了,他想起了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尹玉英,想起了西北夭折的行军,想起了冉茵茵的真实身份,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人,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原本……原本是不信的……”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肖兆闭上眼睛,“以后继续别信吧。”
“什么?”
“别信命,信了命,这一辈子,心里就没什么盼头了。”肖兆说道,头上的火把的火光好似要燃尽了似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周遭暴动的,跃跃欲试的黑影慢慢地逼近着,肖兆却没有着急的意思。
“前辈……”冉清桓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火快尽了。”
“火快尽了。”肖兆低低地重复道,“清桓,我所有的道行都在你的手心里,却是太霸道阴毒的东西,你受不起,也要不得,但是……替我保管着,总有遇上有缘人的时候。”
冉清桓皱着眉看着自己没有任何痕迹的手心,隐隐明白了什么:“前辈,你要干什么?”
“回你的人间去吧,你家小姑娘身上中的东西和鬼王同处本源,你将手心放在她的天灵盖上,两个时辰便能吸出来……不过吸出来之后,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肖兆稳稳当当地坐着,歌谣模糊不清地重新在四周响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映着火光,映着黑暗,映着大千世界转瞬千万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桓,叫我一声吧。”
冉清桓愣了一下。
黑衣男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恳求的意味,不知为什么,竟叫人听得心里酸涩起来,他说:“叫我一声师伯吧,就当你替瑾认了我了,行不行?”
冉清桓顿了顿,到底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师伯。”
肖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欣慰的笑意,好像他这一辈子再没有别的事放心不下了,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了无牵挂了似的:“好孩子,好孩子……”
下一刻,冉清桓那只被肖兆封上千年道行的手忽然冒出极亮的白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漂离——从这个诡异极了的地方游离出去。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和那人最后的表情……
半空中的火把骤然灭了,黑暗吞噬了这个黑暗中来的人。
冉清桓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那鬼气森森的童谣,一句一句地唱着:“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
第五十八章 杀机
那一刀穿过男人的胸口,捅得太深,凶徒的手几乎连同刀子一起插了进去,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翠色衫子的长袖流落下来,男人弯下腰,俊秀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嘴唇渐渐青白下去,颓然倒在地上。
茵茵忍不住失声叫道:“爹!”
她疯了一样扑上去,那一瞬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没想凶手有多厉害,没想凶手是谁,此时心中巨悲巨怒之下,便让那凶徒连自己一同杀了也不怕了。
她扑到男人不复温暖的身体上,心胆皆裂,抬起头狠狠地向站在一边的凶手吼道:“你不得好死——”她话没说完,却突然噎住,眼泪在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落下来的刹那间看清了凶徒的脸,木然而面无表情的……却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冉茵茵惨叫起来。
“小姐!茵茵,醒醒,快醒醒!”
茵茵茫然地睁开眼睛,眼眶胀得很疼,居然在梦里哭肿了,小竹坐在一边使劲地推她肩膀。
小竹也很憔悴,脸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和分明而毫不掩饰的忧色。
“做噩梦了?”小竹拿出一块汗巾,帮她抹着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听老人说,这梦啊,都是反的,梦见什么好事反而不是好兆头,要是梦见个棺材什么的你就发达了,那是升官发财啊……”
茵茵看看她,今日来她一睡下便是连番的噩梦,自己都醒不了,府上的女婢们便商量好了轮班地看着她睡,好让她一被梦魇住便叫醒她,小竹在旁边坐着坐了一宿,明明辛苦得很,又心疼她不肯说出来,心里很内疚:“小竹姐姐,你上来躺一会吧?”
小竹这丫头,岁数不小,心却幼稚得很,这么多年一直没心没肺地胡玩胡闹,却在冉清桓远走锦阳茵茵病倒的这么一个月不到的光景里,迅速地长大成人了似的,她摸摸茵茵被汗浸湿了的鬓发,笑笑摇摇头,从旁边收拾出一身新的里衣给她:“不碍事,我坐着也能睡着呢,你不是知道我的睡功——快把衣服换了,发了汗仔细一会着凉。”
茵茵揪着她递过来的衣服,咬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了?”
“小竹姐姐……”她带了哭腔,“我、我梦见,我梦见我捅了爹爹一刀……”她扑到小竹怀里,纤瘦的肩膀微微发着抖,“我天天梦见这个,看见那个人把刀捅进爹爹的胸口,可是我跑过去,她却顶着我的样子……有时候她诡异地对着我笑,又变成另一张脸,我从来没见过的脸,可是、可是我却觉得……那个人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