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正独自一个人在指挥室里写报告。
指挥室中,一面的墙壁上是敌军实时坐标,只要对方有一点异动,那东西就会发出尖锐的示警,另一面墙上是密密麻麻的阵亡人员名单。
杨将军没有把指挥室搞得灯火通明,他只开了一盏很小的灯,只照亮眼前方寸大的地方。
他的背影并不怎么宽厚,也不是那种显得十分沧桑有力的清癯,只是年轻,整洁得有点吹毛求疵,不穿制服的时候,就会显得很文弱。
可不知为什么,每每心浮气躁的时候看见他,就好像喝了一大杯清苦的莲心水,很容易就会平静下来。
傅落每次迷茫的时候,都觉得看一眼杨宁的背影,仿佛就能踏实很久。
巧的是,杨宁也是一样。
只不过谁也没有表露出过一点,所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互为隐秘的依仗。
“干嘛不进来?”杨宁头也不回地说,“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你想看看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升级动力系统,专家团那帮技术宅是玩脱了吧?
傅落觉得虽然觉得可有可无,但她无事可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杨宁偏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温润润的,在柔和的灯光下,礼貌地征求意见说:“可以坐到我身边来吗?”
傅落总觉得杨宁自带一套隐秘而有效的撒娇系统,几乎是某种不世出的神技,每次她都想试试拒绝一个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但是在杨将军那与其本人画风大相径庭的柔软的眼神下,居然没有一次成行。
她一坐过去,杨宁从眼神到表情好像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其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宁变得和杨靖和越来越像。但是和傅落不多的私下相处时间,他的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却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遮掩,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会很开心,稍微抗拒,他又立刻会陷入失落,浓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这个时候,傅落总会觉得,如果不过去摸摸他的头发,那就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了。
“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的优势不在速度上,四代系统的速度已经够了,”杨宁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解,“而是能实现隐形——完全隐形,包括掩盖龙吸线的情况下的跃迁,非常神奇,被处理过的能量波动难以捕捉,可检测到的波动可能还不如发一枚高能炮,厉不厉害?”
傅落本来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可她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心神一动,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某些弦外之意。
傅落一顿,狐疑地看了杨宁一眼,心里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杨宁继续说:“还有战舰防护罩,一直以来,咱们防御相关的研究都很非主流,总被动力系统和武器之类的加塞,优先级一直被往后挤,这回终于捞着一次机会,中程距离内,二代防护罩能实现抵御一次导弹袭击。”
一起战斗了这么久,他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暗示对于傅落而言,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是说……”
“嘘——”杨宁食指竖在自己的唇边,两人之间压着这样凝重的气氛,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时,杨宁的眼角却突然弯了一下,他笑起来,缓缓地伸出手,轻柔地把傅落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快乐地活下去,可是每次想起来,又会觉得自己很委屈,怎样都割舍不下,这样一来,似乎我无论怎么选择,都很自私。”杨宁用食指的指背轻轻地在她脸上碰了一下,一触即放,“不如让你来选吧?”
无论怎样,这都是最后的战役了。
全民公投第十天。
地面上已经吵成了什么熊样,寂静的太空中是无从体会的。
不过巧合的是,那一次全民公投中,太空地球联军的二十七位高级指挥官,在彼此间没有交流和商量的情况下,居然不约而同地一致勾了“弃权”一项。
投票时,那位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不该认真的时候瞎认真的披萨先生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详细阐明了自己的理由:“弃权的原因是,我们干了士兵这种职业,让我们打仗我们就打仗,让我们保卫我们就保卫,我们服从命令,不自己选择工作内容。”
由于这种严肃的投票很少有怪胎啰嗦那么多,再加上那非常有辨识度的意大利文及泛着逗气的语气,让大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是谁干的,为此,披萨将军遭到了长达十多天的惨无人道的嘲笑。
全民公投第十五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星系总司令部也在紧张地计算票数和各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
格拉芙却靠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那天的容光焕发,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伪装。
他正盯着投票页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一条光信息抵达了他的终端。
“先生,总统希望找您谈话。”
格拉芙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来不及点个头,他星系总统的光信息已经招呼都不打地冲进了他的终端。对方连发三条光信息,来得很疾,老态尽显的格拉芙仿佛有些不适,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第一条光信息:“现在怎么办?我们陷入了一片被动。”
第二条:“如果疯狂的地球人真的投了反对票,你要炸飞地球吗?你打算和地球同归于尽吗?”
第三条:“大家对你的信任是盲目的,但是将军,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寿命快走到尽头,就把所有人带进你那不理智的自杀式胁迫中!这是战争的艺术,政治的艺术,不是自杀式恐怖袭击!”
光信息只能传达信息,传达不了疾言厉色的语气神态,再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总是显得冰冷而程序化。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格拉芙会觉得周遭其实根本没有人,只有一群摩肩接踵的机器。
“因为我们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啊,我贪婪的总统先生。”格拉芙漠然地想着。
他原本想对总统解释自己的战略计划,解释这为什么是他们最后的翻盘机会,解释这步暗棋是他什么时候埋下的……
内涵丰富的光信息在处理器里堆积,三秒钟后,又被主人清空了。
最终,格拉芙什么都没说。
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某种程度上能被称为愚蠢的人,才会犯贪婪的错误,一个贪婪的蠢货能有什么高见吗?
和他又能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格拉芙在行将就木的年纪里,感觉到了四面楚歌般灭顶的压力和致命的孤独,然而他已经无力回头了。
他突然心有所觉,自己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全民公投第二十五天。
地球联军在等待中完成了最后一次技术升级,这群人淡定得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在地球即将被炸飞的时刻,居然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日常工作,几乎透出某种冷眼旁观的岿然不动来。
而他们不但有心情升级系统,会议室内,一众无所事事的将军们还有心情聚众打牌。
这一次不知是踩了怎么一番风水,参加聚赌的人员格外全,简直就是一场末日狂欢,平时被禁止的啤酒到处乱传,传到谁手里谁就喝一大口,把能违的纪律全部违了一遍,反正没人管——组织者就是最高指挥官杨将军本人。
牌局实行淘汰制度,每局输了的自动在脑门上贴张纸条去墙角蹲着,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将能从杨宁这讨一个彩头。
打牌是军中惯有的消遣,高级指挥官中不乏个中高手,不过这天的牌技大比拼却狂暴冷门。
先是杨宁,他首战牌桌,把众人搞得如临大敌,以为杨将军的打牌技能会和他的军事战略水平一样运筹帷幄。
没想到此时居然是个石破天惊的臭牌篓子,第一轮就昏招频出,一局过后,潇洒地抛砖引玉,贴条走人。
杨宁脑门上贴着僵尸一样的纸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在傅落面前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
结果这一个僵尸笑仿佛把傅将军给吓着了,她平时打牌其实颇有一手,不说独领风骚,好歹也算是一方霸主,这天却跟被传染了似的,在第二局把上司的一手臭牌发扬光大,输了个底掉,也贴条走了。
众人群体拍桌子起哄,谁也没注意到,杨宁脸上笑容渐收,沉默地注视着她带着这个可笑的造型向他走过来。
片刻,他微微闭上眼,掩饰住极复杂的眼神。
第三轮,“赌神”叶文林弃牌认输,把披萨给兴奋得大呼小叫,范进中举一样:“我居然赢了叶,我居然赢了叶!”
叶文林一手贴条,一手大大咧咧地薅了一把他短撅撅的头发,露齿一笑:“谁让前锋死得快呢?”
董嘉陵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
然后第四轮,这位杀遍联军无敌手的后勤部长兼全军女神也跟着出局了,在披萨的目瞪口呆中,犯规地把纸条别在了领子上,仪态万方地退场。
第五轮,第六轮……
剩下的人看着离开的人,在眼神中无声对话,渐渐地,大家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一开始欢快的气氛突然荡然无存,泡沫丰富的啤酒显露出苦涩的底味——除了沉浸在赢牌快感的披萨将军。
披萨这一天觉得自己有如神助,居然前所未有地一路赢到了底。
他哼着欧洲乡村小调在会议室里上蹿下跳,大马猴似的扑到了杨宁面前,迫不及待地说:“我赢了,我要提要求!”
杨宁不用他开口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善如流地点了头,痛快地承诺:“行,食堂做披萨。”
披萨将军一听此言,得意得忘了形,顿时将杨将军引为毕生知己,扑上去给了杨宁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看起来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往厨房跑了。
杨宁却叫住了他:“还有个彩头。”
披萨回过头来,一头天真的问号。
“我觉得太阳系外围的星际海盗团就像一群等着吃腐肉的秃鹰,十分讨厌,而且他们蠢蠢欲动,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隐形威胁,为防腹背受敌,我需要有人专门跑一趟,去收拾他们。”
提起打仗,披萨将军十分敬业,绝无二话,接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立正敬礼:“是!”
杨宁点点头:“那么公投结束的最后一天,你就出发吧。”
披萨再次敬礼:“是!”
他说完,欢天喜地地往会议室外跑去。
十步之后,披萨将军到了会议室门口,他突然渐渐回过味来,犹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他的同僚们。
每个人都贴着可笑的纸条,可会议室里的气氛莫名地一点也不好笑。
披萨将军脸上孩子一样明亮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站在门口,先是沉思不解,而后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望向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蹦出了一口母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回答。
“你们都明白的是吗?你们全都心照不宣!我就说……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叶从来不输牌的……你们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不公平!”
叶文林扯下脸上的纸条,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无言。
他抬手轻拍披萨的肩膀,低声喟叹:“傻兄弟。”
叶文林先一步离开了,将军们也跟着他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他们或拍拍披萨的肩膀,或亲昵地摸一把他的头,或随手整整他的领子。
终于,只剩下英俊的意大利籍指挥官一个人,红着眼圈在会议室门口呆立良久。
他嚎啕大哭起来。
第九十七章
全民公投最后一天。
这一战对地球来说太重要了,披萨奉命盯住星际海盗团,他就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个任务,哪怕再归心似箭。
整装待发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全员欢送。
那天的场景近乎是壮观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脱帽敬礼,目送着战舰的离去。
高速之下没有背影,以脆弱的碳基生物人类的凡胎肉眼,只觉得他们一闪,旋即就没了踪影。
这是一支护卫队,也是一颗种子。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网络上参与投票的人数飙升,同一时段在线人数连破记录,格拉芙在副官的搀扶下死死地盯着众多国家百十来个投票窗口,闪烁的数字映在他浑浊的瞳孔中,他的面颊绷紧如一张行将断裂的弓。
副官名叫路德,本来是他星系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层军官,却在最近一个月里突如其来地存在感奇高——好像有格拉芙的地方就有他。
格拉芙有意向所有人昭示这是自己的继承人,他真的已经老得快要死了,一个碰到死亡大门的人,要么比普通人更加谨小慎微地惜命,要么会愈加无所顾忌。
格拉芙大概是后者。
他的瞳孔不断地收缩着,鹰爪一样枯瘦的手死死地攥住副官的手腕。
“这不对,”格拉芙拼命把尽可能多的信息塞进光信号处理器里,想要一股脑地倾倒给身边的副官,“不可能是这样的,想要妥协和谈的人很少会拖到最后关头才动手,因为那是一条顺理成章、并不困难的明路,挣扎到最后一点时间的人通常会是……”
两方意见胶着的票数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否、否、否……
副官感觉到不对劲,他能摸得出格拉芙的脉搏快得惊人,站得近了,能听见他心脏处传来的可怕的鼓噪声,一下一下的,仿佛要把他本人从原地弹起来,格拉芙的胸口剧烈起起伏着,像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随后,涎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流出来。
副官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立刻向最近的医疗工作人员发出了紧急信号。
下一刻,格拉芙僵硬地仰面摔了下去,抓住副官腕子的手如痉挛般越收越紧。
他想找到胡洋,找到那个人身上不老不死的放射源,可是收到的只有那个人被地球方面秘密处决的消息。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意识不明的一瞬间,格拉芙看见了最后的结局。
“绝不能撤退,毁了地球,一定要毁了地球,哪怕之后一无所有的返回他星系,否则我们就完了!”这位以遗臭万年的方式留名千古的他星系总司令听见了自己心里困兽般的咆哮,然而他力已竭,终于无力再嘱咐副官最后一个字。
急救车飞驰而去,距离全民公投的截止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联合国网络平台上的倒计时牌已经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近地防线外的地球联军,已经开始最后的整装。
剩下的二十六位指挥官从指挥舰的会议室中起立,将各自负责的区域在地图上标了出来,记载在阅读器上,又把阅读器塞进贴着胸口的衣兜里。
会议室的地面与背景墙面已经改成了战舰阵亡之后通讯线路的背景色——那个黑底红字的“联军万岁,祖国万岁”。
杨宁向所有人敬礼致敬,将军们各自回礼,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指挥舰。
“傅落。”杨宁最后叫住了她。
傅落回过头去,杨宁孤独一人站在指挥舰的会议桌后,目光平静而悠远地注视着她:“我们离得并不远。”
如果说太阳系是宇宙中地沧海一粟,那么小小的地球又算什么呢?
如果说人的生命在战事中如同蝼蚁,那么凡俗的生与死又算什么呢?
我们离得并不远。
傅落笑了起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走出了会议室。
她看见叶文林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漂流瓶,正要抬手顺着特殊通道丢出舰艇外,忙叫住他:“哎,等等,叶师兄。”
叶文林转过身看着她。
“我早晨收拾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当年你送给欣然的吊坠还在我那。”
叶文林听了,不怎么在意地把漂流瓶塞进了特殊通道,哂笑一声:“吓我一跳,还以为欠钱没换呢——那玩意就扔你那吧,反正也不值钱——起个名叫什么水晶,原本不也就是一块天生地长的石头么?”
说完,他扶了扶军帽的帽檐,一只手没型没款地插在裤兜里,把笔挺地军装撑得皱皱巴巴的。
“回见了,师妹。”叶文林说。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最后五分钟。
他星系路德副官高举一份遗嘱走进他星系指挥部,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换下了副官的军装,穿上了代表总司令官的制服外套,目不斜视地登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发射器。
他星系地面部队集体升空。
杨宁清了清嗓子:“都做好出发的准备了吗?”
“防护罩开启最大功率。”
“曲率驱动器预热完毕。”
“技术部提醒诸位同僚,从遭到打击到防护罩彻底碎裂,只有1.4秒钟,请将武器舱提前准备好,力求一击必中。”
“受到行星引力系统的影响,引力炸弹即将进入失效区,请卸载非核心部件。”
“收到,卸载完毕。”
“跃迁坐标发送完毕——“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两分三十秒。
“地面消息,敌人已经升空,原本的地勤系统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地面部队需要大约五分钟重新构建地球防护罩,在此之前,我们就是地球的防护罩。”
“不允许一颗导弹落到地面,都听明白了吗?”
刀山为兵,人海为盾。
向亿万星辰,向所有活着与死去的人汇报一声——我军虽曾一溃千里,仓皇逃窜,却始终不敢苟且。
昔日之耻,就此血洗了。
“各部门注意,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零。
地球联军消失在了原地,联合国网络平台页面归零,公投结束,统计数据跳了出来。
第一票是否,最后一票仍然是否,以15%的差距,地球人以全体公民之志,彻底否决了敌人愚蠢的和谈计划。
而分毫不差地落到指定坐标的联军,已经先开了第一炮。
他星系副官……不,新总司令路德抬起的手落下。
瞬间,导弹与导弹对撞,巨大的烟火仿佛能席卷一切,而地球联军战舰始终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堵在枪口处。
同一时间,无数战舰灰飞烟灭,又有新的炮灰分毫不差地顶上来。
傅落所在的指挥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被安全带绑在战舰上,心情平静地知道防护罩被击中了。
无遮无拦的战舰即将在1.4秒之后直面枪林弹雨,她也将会葬在这个飘满了碎片和灰烬的空中。
被强行拽入轨道中的他星系总统怒不可遏:“地球人疯了,你也疯了,你们都疯了!住手!撤退!否则以叛国罪论处——住手,你们这群疯子,离开这里!”
路德像一条毒蛇一样冷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光信息接收器中突然接到一条提示:“格拉芙将军抢救无效。”
路德当即愣住,同一时间,消息传遍了他星系全军,所有人都懵了。
格拉芙是什么人?
他是他星系军中之神,神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轰然倒塌呢?
他星系炮火骤然一缓,可是瞬息万变,总会有人丝毫也不为此触动,比如他们的总统:“把叛军指挥舰给我打下来!”
他这样在光信息中无声地咆哮着。
路德瞳孔皱缩:“闪……”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枚导弹一前一后地击中了路德所在的指挥舰,一枚是地球联军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流弹,一枚来自它身后——可想,后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所有军舰现在听我调遣……”
轰!
总统阁下刚刚拿回军队的号令权,却没来得及发出他的第一个命令。
罅隙的时间给了地球联军疯狂反扑的机会,愤怒的炮火带着数十亿人投出的大大的“否”字,山呼海啸而来,迅疾得不可思议——他们不得不迅疾,因为预设的生命原本只有1.4秒。
这是破釜沉舟和犹豫不决之间的差距。
原本的前锋部队第一个反应过来,骤然向相邻区域舰队发出求掩护的信号,同时毫不犹豫地发起了冲锋。
舰队顶上了前锋地缺口,确保不会有流弹落入地球,而只用了三秒钟,爪牙尖利的前锋部队就在已失龙头的敌军中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指挥舰中,一个略显机械的女声响起来:“地球防护罩准备完毕,进入开启倒计时——”
那是杨宁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下一刻,地球反导弹反入侵防护系统在几年之后重新打开,显示投票结果的联合国网络平台上骤然被防护罩运行良好的信息代替,不同时区中的人们一同屏息。
“列队,”太空地球联军总司令杨宁的声音在所有战舰上响起,“我终于可以发出这个命令了——清扫战场!”
“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来到之前,人类的所有智慧都包含这在四个字里面:‘希望’和‘等待’”。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第九十八章
披萨将军坐在医疗室的病床边上,表情虔诚又珍惜地啃一块披萨,小口小口的,吃得像个大家闺秀。
“别难锅了,”他试图安慰病床上的那货,“我抖想开了,没有钱,我揪和披萨结婚。”
叶文林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艰难地瞥向披萨,感觉和这个胸无大志的吃货无话可说,满心都充满了寂寞如雪的惆怅。
那天,他星系总指挥舰和中央舰先后被击落,临时的地球防护罩幸运地成功启动,盘踞地球上空近五年的敌人终于溃败。
同一时间,在太阳系边缘徘徊的星际海盗团见风声不对,也跟着望风而逃。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忽而重见天日,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二十六名出战指挥官,死得剩下十八个,六个重伤爬不起来的,还有三支舰队一艘战舰不剩,从此番号成了鬼旗。
一个多月后,地球太空堡垒得以重建。
又过了三个月,新建的地勤处重新拔地而起,真正的防护罩缓缓代替了危难中的临时系统。
当时叶总前锋发起冲锋的时候,指挥舰的防护罩就已经歇菜了,他老人家还不肯悠着点,最后,是卫兵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间,用小逃生舰把他给捞了出来。
叶文林全身多处骨折,颈椎严重受损,只好在医疗中心开始他漫长的静养。
当然,他已经习惯了各种重伤,唯一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他那香消玉殒的漂流瓶。
当时明明是为了保存它才顺着通道丢出去的,没想到战局逆转,战场从近地系统一直碾到了木星附近,再怎么高科技的外壳也在这么密集的炮火下灰飞烟灭了。
叶文林伤心欲绝,仿佛如果不是他已经伤得死不动了,他简直已经不想活了。
“这要是在过去,你不是翘辫子就是高位截瘫,知足吧,还惦记什么身外之物,简直没治了。”董嘉陵吊着胳膊走过来,伸出尖细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把披萨将军的宝贝披萨撕下了一大半,吃了。
敢怒不敢言的披萨眼巴巴地看着她,董嘉陵优雅而快速地吃完,用披萨身上的制服擦了擦手,充满鄙夷地评价说:“呸,你们意大利人的馅糊饼恶心死了,奶酪熟大发了,跟鼻涕似的。”
披萨将军身心遭到重创,在这样的“女神”面前,他默默坚定了要和食物结婚的远大志向。
食物是如此的无忧无虑,色泽明快又讨人喜欢,从被制作出来到消化完毕,甚至比一杯水由热变凉来得还要迅疾,永远不用面对会议室里那些空了的椅子。
太空中,他星系和地球联军易地而处,然而战斗依然在持续不休,清剿太空海盗团的远征军已经整装待发,地面上,也有无数明面上或者暗地中的安全人员潜伏在人群中,随时盯着地面上的残余敌人。
漫长的征战,尚未休止。
当然,这些都和众多的非战斗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山河依稀,而今焦土横生,一切都要重建,一切都得以再来。
在清剿星际海盗的远征军出发之前,全球既为了送行,也为祭奠,举行了一场名为“重见天日”的集体葬礼,太空联军也要派代表参加。
不过究竟派谁去,这件事又经过了众人的好一番互相推诿,将军们好像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缩头乌龟——
披萨见不得人似的以手掩面。
嘉陵姐姐闻听此事立刻闭门谢客。
叶文林艰难地表示,自己是一个只能吃流食的病号,需要呵护,不适合这么庄重的体力劳动。
为此,杨将军特意离开了他万年老窝一样的指挥室,结果所到之处全员退散,他几乎有种自己变成了传染病毒的错觉,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王小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王小川就像个即将要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蚊子一样细声细气地开口说:“报、报告……我要先、先上个厕所。”
杨宁:“……”
傅落就是在这个倒霉的时刻挂印归来的。
傅将军低着头快速走过,边走边仔细听着耳朵里的通讯器中,小战士汇报这一次清剿任务的伤亡与舰艇损毁情况,一不留神撞到了守株待兔的杨宁。
杨宁调整好表情,恳切又期盼地对傅落说:“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傅落毫无准备,一脚踩中美人计,惯性似的有求必应,爽快地一点头:“行,什么事?”
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被派了过去。
其实说起来,也只是露个面而已,连致辞也不用准备,时间占用不了半天,就一上一下,一点也不麻烦,还能有一次机会见见地面上的亲人。
只是众人不约而同的逃避,说到底也还是时间太短,趴下的还没来得及起来,离开的还不敢细想,仿佛只要不看不缅怀,就可以当有些事还没有发生过,假装离开的人只是回家探亲了。
所以这种事只好落在了“上坟专业户”的傅落头上,她敢确定,到时候指挥舰里肯定没有一个人看直播。
不过有一个人看了,他在一间破落的小旅馆里,变装变得亲妈都认不住来了,头发剃得很短,个子虽然不高,但是眉眼间一扫,已经看不出什么少年人的痕迹了。
那人透过手掌中巴掌大的阅读器,目光穿过无数信号,看见了傅落。
他耐心地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傅落的第二个镜头——付小馨领着面包站在那里,傅落表情严肃地弯下腰,跟那个一脸傻样的小孩握手。
他若有所动,而后又嗤笑一声,从头到尾看完,关机披上衣服,在一场暮雨中双手插兜地走了出去,雨具也没拿。
哦,这个人曾用名汪亚城,至于如今,已经不可考了。
这场葬礼中离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更加悄无声息而已。
在场送行的只有王岩笙一人。
他的鞋底沾着微微润湿的雨水,安全局总负责人在寂静的病房中,沉默地拿着一把小刀,用最原始的方法削一个苹果的皮。
他凝神静气,双手沉稳而有力,簌簌的刀声中,长长的果皮不间断地凝成一线。
坐着的人与躺着的人没有丝毫交流,直至王岩笙削完整个苹果,回过头去一递:“你想尝……”
他话音这才戛然而止。
叶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含笑,似乎只是睡着了。
除了床头上的生命体征已经全部归零。
王岩笙怔了片刻,收回递出去的手,默默地自己把苹果啃干净了。
然后他擦干净手,提起被子,盖住了叶维的头。像来时一样,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总觉得叶维死得心满意足。
一个人,如果能在晨曦中死去,那么他的一生纵然饱经忧患,想来也能别无所求了。
星尘散尽,曙光乍破。
——全文完
番外
战后三年,联军胜利纪念日。
傅落其实压根没意识到这天是什么日子,这还是三年以来,她的第一个假期。结果当她一身久违的休闲装,打着哈欠从已经着陆的飞船上下来时,整个人都被站台上的沸反盈天震惊了。
地对空站台虽说名义上是军民两用的,但基本还是军用为主,真正以居民身份上太空的,顶多是探亲军属、空间学者之类,会被旅行社忽悠着参加一些太空旅游项目的神经病并不多见——出于安全考虑,旅游飞船不可能走太远,也不可能让他们下来行走,除了黑布隆冬地在很靠近地球的地方绕着转一圈之外,没有任何亮点,这条旅游线路在战前就被评为人类历史上最无趣的旅游行程之一,铺天盖地的吐槽过后,“太空旅游”这个词已经基本上等同于“智障”和“有病”了。
因为往来旅客不多,又多为军人,地对空发射接收站台上从来都是井然有序的。
而现在,原本的秩序显然已经淹死在一大波熊孩子们的叽喳乱叫里了。
站台后勤工作人员也是鲜少遇见这样不可控的场面,忙得到处乱窜——抓那些跑到不该去的地方的小崽子。
两个工作人员一人戴着一顶小红帽,带着一个老师,三人正一起心力交瘁地通过扩音器扯着嗓子嚷嚷。
“排队!排队!都排成两队!”
“不许追跑打闹!不许靠近飞船!不要堵在过道上!”
“谁让你们带零食了?老师说过什么?这不是春游,不准把零食带上飞船!”
傅落看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出入口通道,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
她默默侧了下身,让过两个疯子一追一跑的小崽子,一抄手接住了其中一个脑袋上掉下来的帽子,只见上面写着“XX小学爱国爱地球教育实践”,内侧帽檐上有个识别码,底下小字注明了“参观太空战争纪念馆”。
这个纪念馆也战后新建的。
好一会,丢了帽子的那位才回过神来,和他的小伙伴拉拉扯扯地走回来,看见傅落手里的帽子,俩人磨蹭了一会,走到傅落跟前,蔫巴巴地说:“老师,我的帽子掉了。”
傅落:“我不是老师。”
这一句话仿佛解咒,俩男孩听了,顷刻间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其中一个毫不客气地拿回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另一个挤眉弄眼地上下打量傅落一番:“你是刚下飞船的吗?”
“……”傅落说,“是啊。”
还因为你们堵人堵得没法出站。
把帽子歪戴的小男孩一把推开同伴,挤到傅落跟前:“那你是太空军吗?”
傅落抬手看了看表,一边掐算着老师和工作人员们什么时候能把这群小崽子们全都塞进飞船,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是啊。”
俩男孩异口同声:“哇!这有一个太空军!”
他们的音量叠加在一起,制造的噪音成分离奇,对耳膜来说极为不友好,很有杀伤力。
傅落被他们俩吓了一跳,感觉这语气喊的仿佛是“看,这里有只羊驼”。
小男孩们这一嗓子吼出来,顿时广而告之,顷刻间,傅落就被一大群还没有她腰高的小朋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堆小帽子下面是一张张无知的小脸,傅落简直要被他们围观出密集恐惧症来。
丧心病狂的是,他们光围观还不算,还要七嘴八舌地冲她提问。
“你们天天都打仗吗?”
能盼点好吗孩子?
傅落只好说:“我们一三五打仗,二四六休战,星期天抓阄决定干什么。”
“那你们每天都坐着飞船追海盗吗?”
这军旅生涯听起来颇为休闲。
傅落面无表情地回答:“同学,飞船的速度追不上海盗,只能追上海兔子,我们开的一般是动感战舰。”
“和动感光波有什么关系?”
好问题!
傅落想也不想:“动感光波驱动的。”
“那你开战舰吗?你也有‘战舰驾照’吗?”
傅落煞有介事:“有的,我们战舰驾照A本,初始十二分,违章停靠扣一分,超速扣两分,闯一次红灯扣六分,跟自己人追尾十二分全扣光,酒后驾舰直接吊销驾照,关进小黑屋,得跟被俘虏的海盗一起,去火星上锄半年的大地——只有一个例外,撞一艘敌舰奖励两分,上不封顶。”
这波参观纪念馆的小学生普遍低龄,智力尚未发育完全,傅落说话的神色又十分严肃正经,把小孩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在这严肃紧张的伪科普过程中,几个工作人员终于挤了过来,用赶羊的方式将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小崽们赶回队里——可见人类文明几起几落,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游牧的传统仍在一代又一代中随着基因传承。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无意中抬头看了傅落一眼,顿时发现了她行李箱上的标识,飞船上行李统一收存管理,禁止随身携带,一般普通居民的收存验证标识是乳白色的,科研人员是绿色的,军方人员按照一定的级别分配不同的标识。
工作人员显然认出了她的级别,当场一呆,仿佛下意识地张嘴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这个嬉闹的公共场合不大合适,他踟蹰了片刻,最后脚跟微碰,冲傅落敬了个礼。
直到这时,傅落才找回了一点离家出走的廉耻,她发现自己方才干的事有点有失风度——堂堂中将,光天化日之下忽悠小学生——这传出去可有多长脸啊!
于是她办出了一件更长脸的事,在匆忙还礼之后,顺着墙角溜走了。
当她穿过人群的时候,偶然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开始,傅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女老师温声细语地没收了一个小学生手里的玩具——某个跨国影视集团拍了一部以星际海盗耶西为原型的动画片,好像叫什么“尘埃战舰”还是“灰尘战舰”的,把耶西拍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独眼。
……虽然他本人确实神经兮兮的,但两只眼真的十分健全。
电影周边被无数无知的未成年疯抢,一只眼的独眼海盗漂浮在全世界各地的玩具店里,傅落不知道耶西泉下有知该做何感想,想必会暴跳如雷吧——幸好他已经死了。
而那位没收了“耶西”的女老师看起来十分眼熟,她直起腰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将一侧的鬓发别在耳朵后面,傅落看清了她的脸——是欣然。
她妆容整洁,身着长裙,领口还别着傅落当年送给她的胸针,从头到脚,无不精致得无可挑剔。
傅落远远地注视着她,半晌,并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地从已经清出来的出站通道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从欣然身上,看到了整个和平、繁荣、秩序、体面的人类文明的缩影。
看得心满意足。
三年过后,地球上的重建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建筑机械人摩肩接踵如春运的盛景已经找不到了,只偶尔还会遇见一两处新规划的工地正在施工,傅落出了站台,没有急着找车,她给行李加密之后让它自行回家,一个人沿着步行街慢慢地溜达。
毕竟还是死了很多人,当年地面公路疯狂堵车的情形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但虽说不是车水马龙,也并不萧条——新型类人型机器人沿街发传单,各种广告、开业酬宾满天飞。
两艘最新型号的近地机甲飘在空中,拖曳着巨大的立体空中屏幕,一个在滚动播出某土豪品牌新一季发布的彩妆产品,另一个是附近影院最近档期所有拍片的预告及片花,两张屏幕夹住了地面上人们的全部视野,相对而立,好像唱对台戏似的。
路边的战争胜利纪念碑旁边,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正聚众发表攻击政府个税政策的演说,一大帮捧臭脚的小青年在下面摇旗呐喊,商量着一会要去广场集会游行。
地球在经历过血与火的战争之后,仿佛焕发了某种叫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
城市不可思议地一天一个变化,五分钟的路程让入傅落微微有点迷路,三年没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傅中将像个真正的乡巴佬一样,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了路边手动导航的用法,小心翼翼地输入自己的家庭住址,等着机器响应——她曾经认为自己就算不入伍,好歹也能去当个机器人修理师,现在这种自信已经在日新月异的科技面前荡然无存了。
自动导航飞快地加载出了一张平面地图和一份立体导航,随后里面吐出一张再生指路卡。
指路卡是个小飞盘,相当智能,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都只要跟着它走就行了,傅落听同事说过这种新型工具,听说它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一路会不停地插播各种广告,想要屏蔽广告就得付费。
……还有,如果临时更改目的地,则需要将原卡塞回指路机器里才能再打印新的,否则目的地不一样,两张卡会自己打起来,据说这种机器刚投放的时候,每天都有接近40%的指路卡毁于相互厮打。
傅落有点期待地看着这张指路卡,只见它小飞碟似的悬浮在空中,上面放着三维立体影响,先围着她转了一圈,播了指路机厂家的广告,而后先后又播了汽车、楼盘、婴儿用品等等一系列的广告,在此期间,它围着傅落转了二十多圈,没有往任何一个方向飞半步。
傅落:“……”
第一张就是坏的,她决定以后把这个品牌拖进黑名单。
就在她伸手抓住了围着她乱飞的指路卡,决定把它塞回机器里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刹车声,傅落一回头,看见了一辆有点眼熟的车,随后,一个更熟悉的人从车里探出头来。
杨宁冲她挥挥手:“上车。”
傅落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战争刚爆发那会,她跟着杨宁闯进信号站时开的那几辆非法改装车之一,当时她的胆战心惊劲就别提了,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有些恍如隔世的百感交集。
杨宁是先她一步回来的,不过据说好像并不是休假,而是和地面交接什么事。
她的假是杨宁批的,杨将军当然知道她什么时间在地面,自动导航卡系统刚建成的时候需要使用一部分军方的卫星系统,上面有指纹识别系统,所以也就不奇怪杨宁有权限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这一次坐上车,傅落没有听见近地机甲系统中那冷冰冰的女声,车里放的是轻柔的音乐,十分符合杨宁略带守旧的古典主义爱好,让人觉得很放松。
但是恐怕她放松得太过了,还没等她坐稳,旁边这位一向稳重得有些不像正常人的杨将军就毫无缓冲地放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他说:“我下个月卸任。”
傅落一瞬间怀疑自己又被驾驶舱弹出去了,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像个智障。
杨宁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他们在战争中相识,到现在已经熟悉得穿越了生死,但傅落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这么纯粹坦然、荡尽阴霾的笑容。
“继任人选上面在考虑,你也在名单之内,”杨宁说,“不过我估计不会是你,老叶的可能性比较大,你这个人实在太不会说话……”
杨宁声气温和地跟她说了好多,可惜傅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车开过了两个街区,上了空中高速,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是……你卸任以后要去干嘛?”
“唔,我包了个野生茶山,最近还在关注生活机器人的市场——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不过干点什么都不错,我看现在就算开个饭店也比现在工资高,再这么穷下去,我快娶不起媳妇了。”杨宁冲她眨了眨眼睛。
他身上穿着便装,衬衫的袖口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领口两颗扣子没扣,虽说不至于显得邋遢,放在他身上,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随性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连战后建设都进入了尾声,把地球推进新纪元的这只最中坚的手,是不是也多少可以卸下一点责任呢?
他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着,没有一秒不忧心忡忡,直到现在,是不是也能稍稍自由一点呢?
杨宁保持着微笑,有些生疏地吹了一声口哨:“将军,那现在我是送你回家,还是你跟我去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