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杨大校并不因私废公,下一刻,他就收了笑容,用极虚弱的声音,细如蚊蚁地严厉责问:“我不是让你封闭堡垒,谁让你私自下令发援兵的?”
他这一句责问,立刻治好了傅落的手心多汗症,她顿时给训得神清气爽,舌头也不打结了,利利索索地报告说:“我封闭了堡垒,带的绝大多数是从星际海盗团缴获的中小型战舰,少量不够的,也都是用我军战舰改装过的,所有曲率驱动器都装好了自动爆破程序,一旦曲率驱动器被捕获,立刻自爆,不会落到对方手上。”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并不居功:“冒充星际海盗的主意是叶队长出的,改装是耶西指导的。”
“你一辆大型以上的舰艇都没有,直接往有巨舰的舰队里闯,”杨宁气息有点跟不上,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是还觉得自己挺好汉吗?”
傅落甘之如饴地听挨训,恨不能他多训几句,仿佛这样才正常。
可惜杨宁说了两句,就有点训不动了。
他休息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要求傅落汇报整个过程。傅落从头到尾没有卡壳,事无巨细——包括她是怎么“遗忘”曹锟的,全都说了,最后语气却微妙地顿了一下,指着病床床头的漂流瓶说:“对了,你的指挥舰报废了,他们从里面找出了你的漂流瓶。”
杨宁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封口严严实实的小瓶子。
随后,他就听见傅落说了她这天说出的最蠢的一句话,她欲盖弥彰地说:“我没看你的阅读器。”
杨宁:“……”
“见鬼了,没看你怎么知道里面是阅读器的?杨宁难道已经老糊涂到忘了自己的漂流瓶封没封口吗?”傅落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在心里死命唾弃了自己一番,“这怎么收场呢?”
她那已经被训好的无名紧张再一次颤颤巍巍的露出头来。
谁知片刻后,杨宁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头微微偏到一边,笑出声,却因为怕牵动伤口,而只能把笑声压制在一个非常克制的状态下。
傅落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心里检讨自己的“装傻”战略似乎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比如装得时间长了,万一她定力不足,变成了真傻怎么办?
眼看着就有这种趋势了,愁人。
“看就看了吧。”杨宁用叹息一样轻的声音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落一眼后,又在她无措中坦然收回了视线,说了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是了,他不为人知的半分钟假期已经结束了。
此时,严阵以待的地球。
汪亚城正猫着腰,后背弯成了一个句号,快要钻到电脑屏幕上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对着联络器说:“刚才那孙子临死前发信号了,最近的他星系岗哨会在一分钟之内赶到,快收工!”
上一次,汪亚城从沦陷区的下水道逃回来,就是为了盗取沦陷区内物流运输路线图和时间表,他们打算在对方经过非沦陷区的时候,抓住那么一点时间实施抢劫。
汪亚城作为一个全程重要外援,任务很重,及至说出撤退的时候,他已经趴在这里盯着屏幕超过四十八小时了。
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视力下降得厉害,都快要成真正的近视眼了。
尽管这个时代,视力矫正早就已经像补个牙一样稀松平常,眼镜成了一种装饰品,可眼下是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只好艰难地搜罗出一副眼镜先带着,看起来显得更小,简直是个傻乎乎的初中生。
汪亚城麻利地把现场收拾好,拉下帽檐,从他藏身地这个不起眼的小宾馆里离开了。
据说他星系那边已经把他们定位成了恐怖组织,这个正常人看起来是个屎盆子的名号,却莫名地戳中了汪亚城的萌点——想想,一个代号为二狗的恐怖分子,多带感的设定?
这个中二少年以为自己充其量会成为一代大流氓,没料到竟然中途意外升职,成了个威武的恐怖分子。
他心情良好,饥肠辘辘,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充饥的面包,张大了嘴,准备英雄气概十足地一口咬下一半来。
然而经过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并不少见,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不知有多少人,毕生积蓄被某个海盗喝高了一炮炸飞,侥幸活下来,却无家可归,战时崩溃地经济让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政府的救济也是捉襟见肘,这样的流浪汉四处都是。
流浪汉不是一个人,还抱着个小孩,说不准有多大年纪,也说不准是男是女,反正是刚刚学会走路、还走不大稳当的模样。
一大一小听见脚步声,如出一辙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少年张大的嘴和那块看起来不怎么柔软的面包,眼睛都是绿的。
汪亚城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他们就一直充满渴望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片刻,少年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回来,把面包丢在流浪汉的怀里:“这可是过期的,吃坏肚子别怪我没提醒你。”
可他凶恶的警告没有发生作用,一瞬间,他在流浪汉的眼睛里看见了爆发的光亮,就像黑夜中乍然摧残的烟火一样。
汪亚城怔了一下,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在他扭曲而诡异的内心中,认为这样的行为十分掉价,不符合他新上任的“恐怖分子”身份。
然而他走到街角,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男人把面包嚼碎了,再吐到手上,喂给牙没长全的小孩,小孩扒着他的手,努力地伸长脖子,同时盯着整块的面包,吃相眼巴巴的。
“真恶习。”汪亚城冷漠地对这样的不良卫生习惯做出了点评。
他抬脚要走,突然,一道极亮的光闪过他的眼角,汪亚城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他猛地蹿到了街角破破烂烂的建筑物后,机警地掩护住自己。
巨响传来,地面剧烈震颤,半晌方才平息,汪亚城谨慎地等着爆炸地余韵全部过去,才小心地冒头查看。
而后他愣住了。
方才走过的小巷子一边的墙体已经坍了,上面是黑洞洞的一圈硝烟与炮火的痕迹,小孩被远远地扔在了不远处地一个地下水井井盖上,四肢和额头上都是擦破的皮,但他仿佛是吓呆了,连哭都忘了。
而男人则被彻底压在了废墟下,依稀露出了一条在高能炮中被烧焦的腿。

 

第七十六章

土星堡垒。
傅落裹挟着全世界的嘲讽,风风火火地逃出了杨宁的病房。
她带着一脑门的官司,满心的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根树洞倾诉一下。
于是傅落首先想到了军需官嘉陵姐姐,嘉陵姐姐邀请她吃了一碗手工打的奶油,据说是军需官的新试验品,试验品还不算完全成功,又甜又腻,把小白鼠傅落从嘴到脑子都糊住了,吃得她肝胆俱裂。
她从头到尾没捞着倾诉的机会,只好默默回自己那里灌凉水,好把堵在胸口难以下咽的奶油冲下去。
第二个想到了叶文林,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文林一见她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笑开了。
傅落木然地问:“你笑什么?”
叶文林十分开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看见你很苦逼的样子,我就很欢乐啊,你说这莫名其妙的。”
傅落听明白了——听说冷笑话常以“小明”开头的原因是,有些笑点低的人听见“小明”俩字就笑了。而对于叶文林而言,她自己大概就是那个“小明”。
她有心想一枪爆叶某人的头,然而想起整个太空堡垒只有这么一个根正苗红的特种兵,是绝版物件,打死就没了,所以只好很内伤地走了。
“我还暗恋过这货?”事到如今,傅落终于坦然地回想起自己少女时期隐秘地心情,并客观地做出了评价,“真是黑历史。”
可是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窄小的宿舍里,听着日复一日来自宇宙的各种杂音时,回想杨宁那句话,却感觉到了一种茫然的恍然。
他们是沧海中叶片大的小岛上,一群漂泊无依、抵死挣扎的蝼蚁。
这里有亿万年的星星成片的老死,有飞萤般的流星成错眼过客,巍峨的军舰朝生暮死,而凡人一生的爱恨情仇,其实也就只是包在一粒看不见的沙尘中、无人挂怀的隐情罢了。
既然杨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多说,那么她在这里刨根问题,有什么意义吗?傅落负气一样地爬上床,拉上被子,恶狠狠地想:“睡觉,四个小时以后还得巡航执勤呢,想个屁,累都累成狗了。”
四个小时以后,土星堡垒的气氛陡然变了。
傅落如常整顿好内勤,调试好通讯设备,装配好武器,走向交接点集合她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好几个她不认识的新兵,向她敬礼致意。
三部的人?
傅落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曹锟他们刚刚经历了那场惨无人道的追杀,就算在二部当一阵子闲人,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如果他是个工作狂,抵达堡垒第二天就要求上进,要求参加巡航,那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战事紧张,不缺胳膊不短腿的人要求出一份力,于情于理都不好泼他的冷水。
特别是他们头天以安全为名义,明目张胆地软禁对方长官的行为。
就怕是曹锟眼下地头还没踩熟,就迫不及待地打散三部编制,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得到处都是。
傅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战舰舰群驱动预热……”傅落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中校,”那个陌生面孔说,“眼下敌情未名,附近区域海盗猖獗,少将建议我们暂时不要打开堡垒封闭,只在安全范围内派隐形侦缉舰巡航。”
傅落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对方被她看得脸先是红了,片刻,又由红转白。
“少将?三部曹锟少将?”傅落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建议?”
“是!”
“唔,”她反应平淡,又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级别?”
“随从舰队总联络官,相当于总部B级……”
“哦,B级。”傅落冷冷地一笑,“你们三部的规矩,就是随便打断上级说话?真让人长见识。”
那人显然做好了面对发难的准备,淡定地原地敬礼:“对不起,长官。”
傅落低头沉默了片刻:“准备侦缉舰。”
三部的联络官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旁敲侧击过,知道傅落这位“海盗杀手”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她年轻,话不多——是不善言辞,而不是城府深沉的那种沉默,脾气温和,性格也是二部高层中最正常的。
下一刻,他却吃惊地看见傅落原地脱下了手套,摘下了挂耳式的瞄准镜,然后松了松领口:“叫侦缉一队立刻到这里集合,曹少将令他们在安全范围内巡航。”
三部联络官目瞪口呆地说:“但是中校……”
傅落停下往回走的脚步,回过头来,耐心十足地看着他。
联络官定了定神:“我以为这一次的巡航任务是中校带队,我们都听说了傅中校带兵救援的事迹,想要多像您学习……”
傅落给了他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负责教课,也不负责侦缉,我们有内部教员和侦缉部队,”她礼貌而和煦地说,“我只会杀人。”
地球。
汪二狗拎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少年把那倒霉孩子夹在了胳肢窝下面,别别扭扭地走进来,又无辜又不耐烦地对春姨说:“这玩意怎么一直在哭?”
“……”春姨问,“哪来的?”
汪亚城:“捡的。”
相处良久,春姨已经知道了汪亚城是个什么货色,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对汪亚城说:“孩子是不能乱捡的你知道吗?给人家还回去。”
汪亚城耸耸肩:“没地方还,他爸死了。”
说着,汪亚城瞥见了镶在墙上的电视,他们这个驻扎点可谓是个灯下黑,跟沦陷区住隔壁,只隔着三百米,用个普通的玩具望远镜,就能看清沦陷区地人民配给的早饭吃什么,能收到沦陷区内所有媒体的信息。
上面正在播放一段新闻,说来也巧,正是下午爆炸发生的地方。
镜头没有拍到无辜被牵连的流浪汉和这个眼下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崽子,镜头对着倒塌的墙体的另一面,汪亚城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了一回,觉得自己命有点大。
“就在这。”汪亚城说,“看见那个堵墙了吗?他爸在那堵墙后面,临死把他扔出去,自己炸熟了。”
春姨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因为新闻后续来了。
他星系的新闻主播延续他星系一贯的光信号联络方式,并不说话,只是面朝着镜头的方向,跟镜头大眼瞪小眼,发射着长长短短的光信号,再由机械翻译后,用平板木然的口气念出来,给地球人听。
“根据可靠消息,这是一起恐怖事件,发生在安全区外,嫌犯疑为地球本土恐怖分子,目前还没有相关组织承认对此负责……”
汪亚城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一蹦三尺高:“这他妈是说,这是我们炸的?!”
“嘘,”春姨竖起一根食指,“好好看,你淡定点。”
汪亚城淡定不能,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炮仗,他认为“恐怖分子”的名号很酷,可是不认为无耻的敌人把这种污名泼到他们身上这件事很酷。
“这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星系的阴谋,就是那帮该死的海盗!”
见春姨不理他,汪亚城再一次提高了嗓门:“我们怎么会去炸自己的地方,怎么会去炸自己人?我们有病吗?傻子才会相信!”
春姨默默地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色厉内荏的汪亚城自动闭了嘴。
春姨弯下腰抱起了哭闹不止的小孩,不怎么熟练地哄着,指使着手下的小兄弟去给他找点药,稀释好回来涂在孩子身上的伤口上。
而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换了台,地球非沦陷区的媒体没剩下几家了,大部分频道已经关闭了,硕果仅存的只有宣传部直属的几个台,还在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
有政治严肃地广播中央第N号文件的,有战局战略分析,还有太空战争和地面战场实报,甚至有一个台弄来了一帮不怕死的社会学家,在露天的演播室里搞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模拟“高智商的不同物种被困在同一个小岛上,被迫分享一个地方的生存资源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最后他们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是基因能够融合的物种,将会在漫长的动乱之后,形成新的物种,文化与文化将互相吞噬,文化属性偏向阳刚的一方短时间之内将取得压倒性胜利,而长期下来,文化属性偏向阴柔的一方却会缓缓显露优势,直到最终吞噬掉另一方。
但是如果是基因不能融合的物种,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中间将会有一方沦为劣势物种。
同一个星球上不可能存在两种“人”,如果存在了两种“人”,那么其中必定有一方是可供饲养、驯化乃至于捕杀食用的“动物”。
那厢拼命灌输着“你们的生命始终被星际海盗乃至本土的恐怖分子威胁着,不想死的麻利的归顺才是硬道理”,这边又在煽动“归顺你就不是人了”。
随着地面一场一场边境争夺战的战争白热化,舆论战场更是硝烟弥漫。
春姨抱着孩子去了厨房,想给他弄点什么吃的,汪亚城想了想,不知怎么的,也跟了进去,还回手关上了门。
春姨并无惊诧,把孩子塞进了汪亚城僵硬的双手中,开始动手冲泡一碗奶糊糊。
“其实我就是一直想问,”汪亚城说,“春姨,你其实是政府的人吧?”
春姨直言不讳:“没错,我是安全部的,王局嫡系。”
汪亚城没料到她这样坦白,顿时卡了一下壳。
“我知道你肯定看得出来,因为你爸是汪仪正,你从小见过形形j□j的军人。”春姨试了试奶糊的温度,走过来,让汪亚城拎着小孩的两条胳膊,把小东西面朝自己吊了起来,然后混不吝地挖了一勺奶糊,送进了小孩嘴里,“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汪亚城摇摇头。
“我听说你爸从小到大一直试图关你的禁闭,结果你们俩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无数次地能从专家那里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学了几手。”
汪亚城愣愣地听着。
春姨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他的胸口:“我告诉你小子,就算我们脑袋上被扣了一百零八个屎盆子,这也和我们的任务无关,抹黑谁或者洗白谁,让老百姓相信什么,那都是中宣部的工作,我们的战场在别的地方。”
她说完,从兜里摸出一个地址,递给汪亚城,凑在他耳边,耳语说:“这才是你应该关注的。”
十天之后,汪亚城身后背着一个一直抱着他的脑袋啃的熊孩子,顶着一张少年犯的脸,一脸仇视社会的表情走上了萧条的大街。
他熟练地切换交通工具,防止别人跟踪,最后机警地抵达了目的地,一个地点隐蔽的幼儿园。
没有人注意他,那崽子就是他掩人耳目的道具,汪亚城擦了一把耳朵上湿哒哒的口水,与门卫对了一下目光,特殊的身份卡信息在读卡器上一闪而过,对方把他带了进去,穿过小远,径直来到了后厨。
这原本是安全部的事,但最近一次网络信息战中,一部分安全部人员名单泄露,暂时不知道泄露了多少,大批人员急需转移。
王岩笙只好动用了他暗中储备了良久的“恐怖分子军团”。
这一次,汪亚城他们的任务是掩护一群人到安全部指定地点。
然而当他推门进去,见到了任务对象的那一刻,汪亚城感觉就算外星人再登陆一次地球,他也不可能更震惊了。

 

第七十七章

那是个把自己打扮得仿佛刚打劫完珠宝行的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造型犀利的衣服,光看材料,就觉得表面充满了不明辐射物,胸口有一个一闪一闪的黄灯,黄灯的个头颇为豪爽,约莫是半夜站在路边能充当减速慢行灯的尺寸,脑袋上还罩着个和女士丝袜长得很像的头套,被撸到了嘴上,露出一下巴中东大叔般的胡茬。
可这人打扮得这么别出心裁,汪亚城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化成灰汪亚城都能认出来,因为这个爹是亲生的。
汪仪正也愣住了,两个人在门口面面相觑了良久,没成想会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地相遇,他简直想要膜拜这鬼斧神工的命运了。
汪仪正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儿子,看着少年那越发缩水的小脸,凹陷下去的皮肤,因为疲惫而沾染了血丝的眼睛,禁不住悲从中来。
不是为了无止无休的战乱,不是为了汪亚城身后背着的来历不明的小崽子,也不是为了一不留神间,他的少年居然做起了这样危险的勾当,而是——他这宝贝儿子转眼就快十九周岁了,怎么能依然是个坚如磐石的矮冬瓜呢?
“儿子能在发育的最后关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幻想终于破灭,汪仪正热泪盈眶,满心痛恨地想:“他姐为什么就不能匀给他一点呢?”
汪亚城一声不吭地轻轻一推汪仪正的肩膀,示意他进屋,然后细心地关好门,侧身靠在门边,观察了一下外面,确定附近没有人,这才老练地合上了防窃听的隔离门,转身把背上背地熊孩子丢在一边。
他清了清嗓子,毫无征兆地发作,冲着他爸地耳朵咆哮了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被炸成了一支二踢脚!你他妈就不能说一声吗?你就不能在家里给我留个念想、留个线索吗?”
汪仪正:“……”
……等等,这些离家出走的货为什么全都会恶人先告状?
屋里坐了十来位著名科学家,全都是业内泰斗,注定是个不怎么年轻的群体,组成了一支中老年围观团,在周遭灰色而紧张的战争气氛中,排排坐好,共同欣赏着这嗓门颇大的特派员发飙。
汪亚城丝毫不顾忌外人,王子病与中二病接连下了病危通知单,他长篇大论、用几不重复的词汇,丧心病狂地整整咆哮了一刻钟。
一个老专家被他的音波震慑,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摸出一盒速效救心丸,吃了。
而在一刻钟之后,汪亚城的叫骂戛然而止,他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神情漠然地闭了嘴,端起桌上也不知道谁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转向其他科学家:“都准备好了吗?车差不多到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意见,生怕自己也遭受一番唾沫星子的洗礼。
老专家们飞快地拿出已经打包好的东西,示意自己抬腿就能走。只有汪仪正不识相,拽住汪亚城的袖子,皱着眉,不放心地问:“就你一个人?你怎么能把我们这么多人带走?安全吗?你阿姨和你姐有消息吗?”
汪亚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指,背起喜欢啃人耳朵的熊孩子,率先推门往外走去,用实际行动向汪仪正表明,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