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淡淡地说道:“一路锦衣玉食,到处现世吗?那我还不如没事去护国寺跟夫人小姐们烧烧香,还省得人吃马累费银子。”
顾昀:“……”
这小子居然会顶嘴了!
还顶得一派优雅从容暗含讥讽!
顾昀方才被江南春色浸染的好心情忽然间荡然无存,心想:“怎么还说不通了,我是把他宠得要上房了吗?”
他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江湖路远,人心险恶,有什么好玩的?那和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逃命就会讨饭,你跟着他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和先帝交代?”
“啊,”长庚漠然想,“果然是因为要和先帝交代,先帝九泉之下要是听说我是秀娘不知从哪弄来的小杂种,专门混淆皇家血统用的,搞不好正气得打算还阳来掐死我呢。”
他每多看顾昀一眼,就觉得心如刀绞一次,罪孽深重一次,恨不能马上就畏罪潜逃。可是那个人居然扣着他不让走。
长庚对着一无所知的顾昀,有那么一会,心里平白无故生出一把缠绵的怨毒来,不过很快回过神来。
长庚收回落在顾昀身上的视线,平静地说道:“义父前几天还跟我说过,只要是我自己想好要选的路都可以,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顾昀心头火起:“我说让你自己想好,你这就算想好了吗?”
长庚正色:“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不行,重新想!想好了再找我说。”顾昀不想在外面发作他,便没好气地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长庚目送着他的背影,拂去身上沾上的花瓣,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不用回头就听得出来人是谁,说道:“了然大师见笑了。”
了然和尚刚开始没敢出来,探头探脑半天,见顾昀走了,才放心露面,比比划划和稀泥道:“侯爷是好意。”
长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已经磨出了细细的茧子,只是还没有经过伤痕的洗礼。
他冷漠地说道:“我不想在他的好意下做一个凡事仰仗他的废物。”
“和尚觉得殿下有几分偏激,”了然比划道,“就算是圣人们年幼时,大多也是在父母长者的庇佑下长大的,以殿下的标准,岂不是天下皆废物吗?大器晚成,须得戒骄戒躁。”
长庚没有回话,显然是没听进去。
了然和尚又道:“我见殿下神色郁郁,是毒已入骨。”
长庚悚然一惊,以为他知道了乌尔骨的事。
却见了然和尚又道:“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浅些,殿下这个年纪,本不该发作得这么彻底,您心思太重了。”
长庚苦笑道:“你知道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周身的一切——王爵,虚名,都是秀娘偷来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出他与这些东西的不般配,让他露出马脚来,让他失去一切。
这样惶惶不可终日惯了,长庚始终觉得自己在京城是个局外人。
顾昀站在四殿下的角度上为他筹谋前程,他心里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每天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是条泥里滚的“地龙”,别人却偏偏要给他插犄角镶鳞,费尽心机地将他打扮成真龙,殊不知装饰再多,也是不伦不类,他始终是条上不得台面的蚯蚓。
既然这样,不如索性离远点,省得将来难堪。
唯有一个顾昀,带给他的喜怒哀乐都那么刻骨铭心,没有一丁点掺假,他没法自欺欺人地轻轻放下,只是时常觉得自己不配。
长庚没有自怨自艾很久,很快回过神来,问道:“对了,大师,我一直想向您打听,我小义父到底有什么病症?那次东海之行他很不对劲,却不肯告诉我。”
和尚慌忙摇头:“阿弥陀佛,和尚可不敢说。”
长庚皱了皱眉:“他自己逞强不算,你还帮他?”
“侯爷岂是那无谓逞强的人?”了然笑道,“此事他若是自己不愿提,不是怕别人知道他的弱点,大概因为此乃他身上逆鳞与心头的毒——谁敢碰安定侯的逆鳞?殿下绕了我的小命吧。”
长庚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
顾昀好不容易从大漠黄沙里开小差出来两天,本想好好领略一下江南风光,出去遛个马、游个湖、看几个美人什么的,走之前玩够本,结果被长庚两句顶得没心情了,闷在屋里不肯出去,反正他看长庚也来气,看姚镇也来气,看了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姚家两个熊孩子还不肯消停,你一声我一声地吹竹笛子,十里八村都听得见,好像一对聒噪的八哥。
顾昀一听那没调的声音,就想起长庚把笛子从他手里抽出去的样子,更来气了——以前不是有什么东西都先给义父的么?怎么说变就变呢?
可怜天下父母与子女的缘分看起来血脉相连,却原来都不能长久。
何况不是亲的,连血脉相连都没有。
傍晚的时候,一个玄鹰落在院子里:“大帅,沈将军来信。”
顾昀将一口气憋回去,接过来一看,只见沈易那碎嘴子写信倒是颇为简洁,就仨字——急,速归。
沈易自从灵枢院中出去跟他出生入死,什么阵仗没见过?没事万万不会讨嫌写加急信催他。
玄鹰:“大帅,您看……”
顾昀:“知道了,不必回,我们明天就启程。”
长庚那边根本还没说好,顾昀本想晒他两天再说,可沈易催得急,没办法,只好在屋里走了两圈后,起身找了过去。
长庚正在院里练剑,顾昀旁观了片刻,忽然回手抽出玄鹰的佩剑,玄鹰身上甲未卸,重剑足有人成年人巴掌那么宽,被他拎鸡毛掸子似的轻飘飘地拎在手里:“小心了。”
话音未落,一剑已经横扫而出,长庚扎实地接住,竟一步没退。
“长进了,”顾昀心想,“手上也有些力气了。”
他猛地一掀,借着手中剑之力翻身而起,大开大阖一剑如满月。
长庚不敢硬接,脚下连错几步,却卸不下他这一剑之力,顾昀手中笨重的重剑如灵蛇吐信,眨眼间已经刺出三剑,长庚横剑而挡,人已退至角落,侧身蹿上梁柱,整个人在空中打了个旋,一脚踩上顾昀的重剑。
顾昀叫了声好,蓦地松开剑柄,长庚脚下骤然失去支撑,踉跄了一下,顾昀探手一抓,重新抓住剑柄,轻轻往下一压,正压在了还没站稳的少年肩膀上,玄铁剑光让他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
顾昀笑起来,用重剑拍了拍长庚的肩膀,回手将重剑扔给身后的玄鹰:“不错,功夫没懈怠过。”
长庚活动了一下隐隐发麻的手腕:“比义父还差得远。”
顾昀大言不惭道:“嗯,那是还差得远。”
长庚:“……”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先自谦再语重心长地教导两句吗?他怎么还顺杆爬了!有这么不谦虚的义父吗?
顾昀:“你要是到西北大营来,我可以亲自教你。”
果然还是为了这个,长庚忍不住失笑。
说起来也是奇怪,有的时候,一个人真想得到什么东西,汲汲渴求机关算尽也求不到,忽然觉得不想要了,那东西反而会纠缠着找上门来。
长庚婉拒道:“我在侯府的时候,曾问过师父,义父小时候练剑习武也是在侯府,为什么能那么厉害,师父告诉我,功夫扎实,主要看自己肯下多大工夫,功夫厉害,主要是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情况多了,谁教都一样。”
顾昀笑容消失了。
长庚:“义父,我三思过了,还是想出去见见天地。”
顾昀皱眉道:“京城和边疆的天地不是天地吗?你还要见什么,大梁装不下你了?你还想游到西洋去吗?”
又要吵,玄鹰在后面一声不敢吭——高大的天空杀手抱着自己的重剑,假装自己是一座忘了收的煤堆。
长庚不吭声了,只是深深地看着顾昀,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自己心里压抑的事呕吐一样地倒出来,后来忍回去了——他设想了一下顾昀可能有的反应,感觉自己可能承受不了。
顾昀:“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哪来的,明天就让那和尚滚蛋,你老老实实回京城,既然不想去西北,那就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长庚很想冲顾昀大吼一声:“侯府不是我的家。”
可这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一口咬成两半,咽下去了,他本能地怕说出来伤顾昀的心——尽管不知道顾昀有没有心可以伤。
“义父,”长庚静静地说,“这次累你从西北赶来,我心里很难过,但你要是不讲道理,我也只能任性以对。我能跑一次,就能跑两次,你不可能永远看着我,侯府的家将关不住我的。”
顾昀气懵了,侯府一直是他心之归处,无论多不想返京,一想到可以回家,总归还是有所期待的,他这时才知道,原来在长庚眼里,那里就像监狱一样。
顾昀:“你尽管试试。”
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玄鹰连忙追上去,顾昀还没走远,根本不避讳长庚听见没听见,冷冷地吩咐道:“你明天不用跟着我了,跟着四殿下上京城,不能让他离开京城一步!”
玄鹰:“……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算了,连门口飞的黑鹰一块烧成了秃毛鸡,真是无妄之灾。
第二天清早,顾昀顶着火气就走了。
他没再见长庚,临走的时候,缺德的安定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姚大人家五岁小孩的院中,将人家放在秋千上的竹笛摸走了,那小孩醒来以后发现笛子凭空消失,伤心得嗷嗷哭了一整天。
顾昀比来时还迅疾地赶了回去,落地后跟沈易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准备药。”
沈易神色凝重:“你现在还能听见吗?”
“能,”顾昀道,“快不能了,有话快说。”
沈易从怀中摸出几张纸:“这是沙蝎子的口供,没给别人看过,我亲自审的,等大帅回来定夺。”
顾昀一边走一边一目十行地翻看,突然,他脚步停住了,蓦地将手中的纸折了起来。
一瞬间,他的表情有点可怕。
沙蝎子进犯古丝路只是顺便,他的目标竟是楼兰,他手上有一张楼兰的藏宝图,所谓的“宝”,竟是千顷的紫流金矿。
沈易压低声音问道:“大帅,兹事体大,上报朝廷吗?”
顾昀脱口道:“不。”
他心下飞快地转念:“图在哪?”
沈易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耳语道:“沙蝎子纹在了自己肚皮上。”
顾昀:“没说哪里来的?”
“抢来的,”沈易说道,“这些沙匪横行无忌,中原人、西域人诸国、西洋人,碰见谁抢谁,自己都不知道是抢了谁的东西里面夹带的。”
顾昀“唔”了一声,眯起视野开始有些模糊的眼,望向远处万家灯火的繁华楼兰,一个楼兰小伙子远远地看见了他,人来疯似的坐在城墙上弹起了独弦琴,看着顾昀不停地笑。
顾昀无暇和这些吃饱了就知道喝酒玩的楼兰人逗,回手将那几张纸塞给沈易:“灭口。”
沈易瞳孔微微一缩。
“灭口,毁尸灭迹,”顾昀嘴唇几乎不动,话都含在了牙缝间,“连着那沙匪一帮,就说悍匪要越狱,我方将士迫不得已,只好将其斩杀——此事在你我之间,泄露出去唯你是问,立刻追查那张藏宝图的由来。”
沈易:“是。”
片刻后,他又问道:“大帅,我听人说,京城那边传来谣言,魏王被软禁了?”
顾昀看了他一眼:“你也说是谣言了,圣旨未下,不要胡乱猜测,办你的事去。”
沈易应了一声,顾昀脸色倦色未消,站在原地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希望自己对这来历不明的藏宝图反应过度了。
东海蛟祸未平,西北又出变故,他总觉得这些事不是巧合。
半个月后,两封江南奏表罗在了隆安皇帝李丰面前。
李丰敲了敲桌子,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留长须的男子立刻上前,替他调亮了汽灯,此人正是皇上的亲舅,名叫王裹,当今第一宠臣。
李丰打开上面的折子,正是姚镇当日与顾昀商量的说辞,隐去玄铁营和临渊阁,将江南大小官员马屁从上到下拍了个遍,最后歌功颂德一番,皇帝看完后没说什么,拿起第二封折子。
第二封却是一封密奏,说辞与上一篇截然不同,上书:“海上剿匪之日,安定侯及玄鹰、玄甲数十人现身东海,拿下贼首,据贼首招供,叛军海蛟上令有一女子,行踪诡秘,疑似临渊阁之人,似是顾昀旧识。”
李丰看完以后什么话也没说,顺手将两份奏折递给了王裹。
王国舅飞快地看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丰阴晴不定的神色,揣度着他的意思开口道:“这……皇上,安定侯牵扯其中,虽然有功无过,但这擅离职守,也……”
李丰:“他有玄鹰可一日千里,纵横中原不过几天的事,虽擅离职守,但也不算特别有失分寸,只是朕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巧,安定侯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王裹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什么。
李丰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案头:“还有临渊阁——临渊阁隐匿江湖多年,为什么突然现身?顾昀什么时候和这些人扯上联系的?”
临渊阁,盛世不出,出必逢乱。
王裹深吸一口气:“皇上是说那顾昀心怀不轨——”
李丰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国舅想哪去了,十六皇叔从小和朕一起长大,弹压叛逆立下大功,你这么想,岂不是要寒了忠臣的心?”
王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时只敢附和,没敢接话。
李丰:“只是我大梁万里河山,南北四方全仗他一人,岂非要累死朕的小皇叔吗?朕想着,也是该找人替他分分忧了。”
卷二 狂风不止

第37章 击鼓

黄图霸业几遭,青史留名一页。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尽相同,有的是来治国安邦的,有的是来祸国殃民的,有的是来撒手修仙的,有的是来兴风作浪的。
先帝元和皇帝无疑是修仙派,宽宥仁厚,昏聩无能,他的儿子虽然与他政见相似,作风却无疑是风浪派。
隆安皇帝李丰从不信奉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他为政勤勉,为人强硬,自登基伊始,便一改先帝怠于政务的绵软作风,风风火火地开始他翻云覆雨的执政生涯——
元年,派安定侯顾昀护送天狼世子加莱荧惑回北疆,同时与多方缔结古丝路新条,西域一线贸易通道打开。
无论是与北蛮修好,还是将安定侯戳在西域一线,令他督办丝路扩建事宜,都将皇上对日渐捉襟见肘的国库的痛恨之心昭然天下,大有“你顾昀赚不回钱,就自行去卖身”的意思。
隆安二年,魏王勾结东瀛人,妄图从海上取王都,掀起蛟祸。未料中途阴谋败露,江南水军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海蛟上贼首,魏王下狱,后服毒“自尽”。
隆安皇帝以此为契机,狠手出手整肃江南官场,大小官员八十六人被牵连,其中四十多人问斩,秋后一次没砍完,足足砍了三批,其他人宫刑伺候,发配流放,永不录用。
同年,自江南开始全面推行新法,严查各地乡绅地主圈占之地,不过查完也没发给百姓佃户,而是全部收归朝廷,地方权力收拢后回归中央,及至隆安三年时,连每一片地种什么、建什么,都要经过层层审批,中央集权程度当年武帝也不及,对紫流金的限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没有人敢有异议——有异议的都是魏王党,不是上面一刀就是下面一刀。
又两年,隆安四年时,李丰开始推行《掌令法》,令民间长臂师须自所属地登记备案,获得“掌令”才能继续事务。
朝廷按照资历与能力,将长臂师分为五等,每一块掌令下有印,每一枚印上都有编号,持此令者,修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留下记录。
什么等级能做什么都有严格限制,严禁不登记的长臂师私自接活。
与军需有关的一切甲胄与火机,非军籍长臂师不可涉猎,违此令者,断指发配。
这法令一出,在朝中便争议四起,但无论群臣如何据理力争,皇上与经过整肃后与皇上穿一条裤子的内阁都是一句话——长臂师一脉若不掐死,如何拧紧紫流金外泄的阀门?
而就在掌令法尚未争论出个所以然时,李丰扔出了下一记重雷:“击鼓令法”,直指军队。
大梁朝原本按着职能不同,有七大军种,又按着地域,在江南、中原、塞北、西域与南疆五处各设一统帅。期间武官任免、军饷、军粮、甲胄火机等一应调配归兵部统筹,其他事务则由各大军区统帅各管各的。
而安定侯手中有一枚玄铁虎符,可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调配全境兵力。
李丰保留了五大区的布置,也没有动安定侯手中的虎符,他只是在各区统帅之外,又设了几名监军。监军直属兵部,三年一轮换,只管一件事,就是向兵部请“击鼓令”。
击鼓令不至,统帅胆敢调兵一步者,一概按谋反论。
除玄铁营以外,五区各地驻军全需遵循此令。
击鼓令一出,举国哗然,谁还在意民间长臂师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皇上和文武百官鸡鸭乱叫地吵过了年,五大统帅当天便有三个要告老,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远在西北的安定侯。
安定侯对皇上作死的法令尚且来不及表达意见,已经先得硬着头皮辗转各地稳定军心,到处耐着性子听老将军们拊膺嚎丧,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四处奔波。
这年元夕时,顾昀正好回京述职,被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劈头盖脸地砸了五十多条手帕,还没来得及得意,这么不几天的工夫,已经全送出去给人擦眼泪了——尿布都比这节省。
连民间也跟着一起裹乱,各地书院的书生们成日里挂在嘴边的几乎没有别的事,车轱辘一般地将这个令那个令拉出来反复鞭尸,来回争论。
死气沉沉了整个元和年间的朝廷总算给他们找了点事可供说嘴。
这一乱,便乱到了隆安六年,击鼓令法仍未争出个所以然来,皇上不肯裁撤法令,却也暂时没派监军,法令有名无实地吊在半空,像是悬着一把剑,随时准备将拉锯双方中的一方砸个头破血流。
又是一年秋凉,距离当年江南蛟祸已经过了四年,魏王尸骨已寒,此事成了过期的谈资,再没人提起了。
蜀中官道旁边有一家名叫杏花村的小酒肆——据说遍布大梁全境中最多的村名就是“杏花村”,凡是支个棚子当垆卖酒的,十处有八处都叫“杏花村”。
一个年轻人轻轻地掀门帘入内。
他年不过弱冠,一身旧长袍,穷书生打扮,可那模样长得真是俊俏,俊俏得近乎凌厉——高鼻梁,鬓如刀裁,双眼微陷,目似寒星,却偏偏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自带一身温润如玉的气派,第一眼能让人眼前一亮,看得久了也不厌倦,反而能品出一点说不出的恬淡疏阔来。
酒肆很小,狗大了进门都要弯腰,内里更是只有两张桌子,今日已经坐满了。
掌柜的也身兼店小二和账房先生两职,正无所事事地拨弄算盘,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年轻人吸引,暗赞一声好俊,拱手道:“这位客官,对不住了,您来得不巧,已经没地方坐了,往前五里大约还有个落脚的地方,要么您上那看看?”
书生好脾气道:“我途径此地有些口渴,劳烦掌柜替我灌一壶好酒,不消坐的。”
掌柜的接过他的酒壶,一开盖,便有残酒味翻涌而出:“竹叶青,好嘞。”
旁边桌上的客人主动招呼道:“那位公子,请来这里歇脚,给你腾个地方。”
书生也不推辞,拱手道谢。
还不待他坐定,就听见旁边一桌上有人说道:“吵什么?我看今上就好得很,做皇帝的,大权在握有什么不对?说句不恭敬的,难不成一天到晚什么事也不管,不是吃斋念佛就是与宫人厮混的那位,便是好皇帝了吗?”
书生没料到酒肆之中也有坐观天下大事的,抬眼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挽着裤腿的年长汉子,手部粗大,指缝间还沾着一年火机油,看样子,可能是个低等的长臂师。
旁边立刻有个老农模样的附和道:“可不是,你看如今米价,自我朝伊始,见过更便宜的吗?”
那长臂师见自己有拥趸,更加得意了,大放厥词道:“我前日进城,听一帮书院的学生论道,说到击鼓令,有那嘴上没毛的后生大放厥词,竟说皇上这是削弱我大梁边防战力,真是纸上谈兵,可笑得很了!魏王造反的事没看见吗?这些统帅们天高皇帝远,倘若生了异心,皇上江山稳不稳不说,还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倒霉?我听人说,兵部这么辖制,到时候军费不知要少多少呢,民间也不必背那许多的税了,难道不是好事?”
此言一出,酒肆中磕牙的众人纷纷点头,招呼书生坐下的老者也开了腔,说道:“安定侯还没跳出来反对呢,别人倒是先替人家炸了锅。”
书生原本没怎么在意,听了“安定侯”三个字,下意识地一抬头,脱口问道:“与安定侯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