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
他仔细地打量着和尚的茶碗,碗是好碗,刷得也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了然和尚:“僧舍粗陋,殿下见谅。”
整个京城都给他留下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印象,好像所有人都很有钱,满城都是奢侈的消遣,西洋人说大梁帝都铺的地砖是包了金子的,其实并不算很夸张。
但不知为什么,长庚身边认识的几个人都是穷鬼,沈易不必说,天生长着一张世代贫农的穷困苦瓜脸,还有顾大帅,坐拥偌大一个侯府,整个就是个空壳子,初一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带着长庚去宫里找皇上打秋风,现在又多了一个用豁口杯子的了然和尚。
长庚道:“护国寺香火旺盛,大师却安于清贫,果然是出世修行的人。”
了然笑了笑,写道:“和尚走南闯北,落魄惯了,慢待贵人了。”
长庚问道:“我听人说大师还坐铁蛟去过西洋番邦,是为了宣扬佛法吗?”
了然:“我才疏学浅,不敢效仿古时云游高僧,出门只是为了看看四方世界,看看人。”
长庚又含了一口苦丁,越品越苦,毫无回甘,只好失望地咽了下去:“我从小在边陲小镇长大,没离开过小镇一亩三分地,来到京城,又鲜少出侯府,是不是太安于一隅了?但我总觉得天底下的喜怒哀乐大抵是一样的,看了别人的,还是没地方安放自己的。”
了然:“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长庚听说,愣了好久,看着了然和尚将写过了字的纸一点一点地填进火盆里烧干净。
“大师,你那天跟我说,‘未知苦处,不信神佛’,现在我知道了苦处,来讨教神佛,可否请您指点迷津?”
第27章 私奔
冥冥中,或许有某个不知名的神灵给远在天边的顾大帅提了醒,告诉他儿子快被秃驴拐跑了,总之玄铁营开拔一个月以后,顾昀居然记得在给皇上写折子的时候,顺便给长庚带了一封家信。
长庚临摹过多次的熟悉字迹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先是言辞恳切地认了错,而后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明了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最后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并且承诺,要是西北平安无事,他年底之前一定赶回侯府过年。
长庚从头看完,轻轻一哂就搁在了旁边,因为拿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东西必定不是出于安定侯之手。
什么“一别千里,夙夜难安”,“加食添衣,勿忧我心”之类的肉麻话,根本不可能从顾昀脑子里那片土里发芽,字里行间那股絮叨劲一看就是沈易代笔的。
混蛋义父顶多自己誊写了一遍。
不过长庚悲哀地发现,他心里想得这么明白,一想起这些字真的是从顾昀手里的笔下流出来的,还是忍不住把每个字都抠出来镶进眼里。
可惜,顾昀食言了。
顾昀自知有愧,这一回让随便代表他承诺的沈易滚蛋了,他亲自操刀,给长庚写了一封漫长的信。长庚看完以后气笑了,虽然感觉这回这封家信还挺真诚的——顾昀实在没有哄人的天分,完全是在真诚地火上浇油。
顾大帅先是三纸无驴地说了一堆他自认为有意思的琐事,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直到最后,才硬邦邦地用了“军务繁忙”四个字概括了他不能回京的原因。
长庚不关心大漠里的蝎子怎么烤好吃,但他前后找了好几遍,始终没找到他最关心的一句话——顾昀今年不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
可是“军务繁忙”后面什么都没有了,附了一个长长的礼单。
顾昀可能是觉得言语的歉意不够实在,于是用行动来表达了——他把这一年得的好东西都运回了侯府,一股脑地塞给了长庚,珠光宝气的、鸡零狗碎的,不一而足。
当天,十五岁的长庚把自己关在房中,和顾昀送给他的一把楼兰短刀一起,挨过了一次发作的乌尔骨,进而做了个决定——他不想窝囊废一样地留在侯府了,不想跟着老夫子与战战兢兢的师父学些纸上谈兵的文章和武艺,他想要自己走出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
年初一,长庚独自跟着宫里来的祝小脚进宫给皇上拜年,照例是走过场。
然后他在侯府逗留到了正月十六,让厨房煮了一碗长寿面,端回屋里自己吃完了,随即平静地宣布了一件又把侯府上下炸翻了的决定。
长庚道:“我打算去护国寺住一阵子。”
说完,他看着老管家惨绿惨绿的神色,又补充道:“王伯放心,我不出家,就是想跟着了然大师修行一阵,顺便给义父祈福。”
老管家:“……”
他老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准备好香火钱,忍着胸口疼,派人把长庚、葛胖小和曹娘子三个送到了护国寺。
这一年,侯府的老管家觉得自家那森严威武的大门保不准就是被什么蛮夷巫蛊诅咒了,进了这个门的,别管是自己家里生的还是从外面认的孩子,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老管家至今记得顾昀小时候的怂样子,他好像一条被伤害过的小狼,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周围所有的人。
那位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长大了,能顶门立户了。
又来了一位更让人琢磨不透的。
顾昀走后,长庚就过上了整天往护国寺跑的日子。
爱跟谁玩不好呢?天天往庙里钻,四殿下李旻真是不出门则已,一出门目的地就不同凡响。
老管家愁肠百结,每天都担心长庚要剃度。
但他知道,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是最听不得老人劝的,何况长庚也不是他带大的,老管家不敢干涉他太多,便只好跑到曹娘子和葛胖小面前敲锣边。
曹娘子一听,把眼皮上的香粉都瞪下来了,怒道:“什么?那秃驴想勾搭我长庚大哥出家?”
世间模样端正的男子如凤毛麟角,大帅说走就走,到现在连人影子都不见一个,他身边只剩下长庚。长庚到了这个年纪,还有惊无险地没有长残的迹象,是多么不容易啊,居然还有变成光头的危险,当即,曹娘子就成了老管家的盟友。
第二天,他特意换上男装,死皮赖脸地非要跟长庚去瞻仰佛门圣地,临出门的时候对着门口的一对铁傀儡撸起袖子,做了个志在必得的手势。
铁傀儡不通人性,木然地注视着他蛇精般曲折离奇的背影。
不过当天晚上从护国寺回来,曹娘子就再也没提过“让那妖僧现形”的事,并从此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每天参悟佛法的队伍——无他,“妖僧”长得太俊俏了。
大帅虽然也俊俏,可惜太有攻击性,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任人欣赏,了然大师就不一样了,曹娘子认为他简直就是一朵行走人间的优钵罗,倘若装进盆景里,必能流芳百世,多看他一眼可以心旷神怡好几天。
老管家不知道那了然和尚给这一个两个都施了什么迷魂药,只好找到了葛胖小头上。
葛胖小义不容辞地陪同前往了。
几天后,葛胖小也倒戈了。
因为了然和尚不但只会念经,他对现存多种紫流金驱使的火机和傀儡都十分精通,葛胖小甚至在他那里碰上过灵枢院的人。
做梦都想开一架巨鸢上天的葛胖小二话也没有,直接拜倒在了和尚莲台下。
这一年过去,老管家其实也习惯了长庚他们三天两头往和尚庙里跑,刚开始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不料四殿下好的不学坏的学,到了护国寺第二天就效仿顾昀,玩了一手金蝉脱壳,不告而别。
他先跟随行侍卫交代好,自己要跟着了然大师闭门清修一阵子,让闲杂人等不要打扰,侍卫当然真就不敢打扰,只守在门外。
当天晚上,长庚就带着他两个吃里扒外的跟班,跟着了然大师下江南游历去了。
等过了几天侍卫们反应过来不对劲,再去找人,那禅房里就只剩下一纸轻飘飘的书信了。
老管家欲哭无泪,只好一边托人上奏皇上,一边派人给顾昀送信。
皇上听完以后心非常宽,一来他也不太关心这个便宜弟弟,二来他笃信佛教,对了然和尚有种盲目的信任,听说长庚跟了他去游历,还生出几分羡慕来——只恨自己被俗物所累,不能跟着沾一沾高僧的光。
顾昀那边更是鞭长莫及,指望不上,听说西域一代沙匪多如牛毛,他整天整天地不知道追着沙匪流窜到了什么地方,信使即便到了西凉关,要想立刻找到顾帅本人,完全得要靠运气。
了然虽然是个高僧,却很少讲经,也从不说那些晦涩难辨的佛法和偈语,大多数时候都是面对面地笔谈一些民间见闻,作为一个和尚,他显得十分不务正业,甚至有些太入世了。他甚至会十分大逆不道地说一些当下时事,不过一般随写随烧。
大半个月以后,江南一家小小茶肆中,三个少年与一个和尚围桌而坐。
江南春耕已经开始了,但放眼望去,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几个干活的人,三两老农身披斗笠,无所事事地远远望着正在劳作的铁傀儡。
比起侯府守卫和侍剑傀儡的煞气盎然,这种杏花烟雨中种地的铁傀儡并非人形,像一辆小车,在地头来回奔波,顶着个木雕的水牛头,显得十分憨态可掬。
这是朝廷第一批拨下来的耕种傀儡,在南京一带先试行。
葛胖小在雁回小镇的时候,就对沈易手下的破铜烂铁有非同寻常的兴趣,看得两眼放光。
了然敲了敲桌子,将长庚等人的注意力拉过来,过了一年,长庚他们已经能看懂他的手语了,和尚也不用再一字一句地写。
“江南在推行的耕种傀儡我曾经在西洋看见过,一个傀儡可以轻轻松松料理一亩地,虽然还是需要烧一点紫流金,但经过几次改良,煤已经足够支撑大部分动力了,这样一来成本就很低了,据说一个傀儡比长明灯还要省。”
葛胖小:“那敢情好啊,往后岂不是种地干活都不用起早贪黑了?”
试推行的铁傀儡是朝廷拨给南京的,乡绅老爷们各自登记后领走,负责之后的维护。佃户愿意自己种地就自己种,不愿意就把自己承租的地让给傀儡,来年丰收的时候将租子加一成,抵偿耕种傀儡烧的煤和微量的紫流金。
头一年很少有人干,毕竟要加一成租,但第二年已经推广开了——老百姓看出来了,这东西确实比人好用,加了租,留在手里的粮食还是比先前多,还不用起早贪黑的干活,这种好事谁不答应?
这才有此时江南田间不见人的盛景。
了然笑而不语。
长庚忽然说道:“我倒是觉得未见得是好事——倘若铁傀儡能完全代替人,还要人做什么用?佃户家租的地也是乡绅老爷的,头些年老爷念旧情,愿意养着这些闲汉,能养他们多少年呢?”
葛胖小痴迷于各种火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立刻接口道:“他们可以留下当长臂师!”
曹娘子:“这个我知道,一座雁回城里所有守军的钢甲加起来,只要两个长臂师就够了,那时候他们也只是偶尔忙不过来,才会去找沈先……沈将军,用不了那么多长臂师。”
葛胖小:“他们可以去找别的事做,比如……”
比如什么,他一时也说不出,当年屠户家的日子毕竟是好过的,在葛胖小眼里,除了种地,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事好做。
曹娘子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了然的脸上扯了下来,问道:“那么如果大家都找不到事情做,或是大多数人都找不到事情做,他们会造反吗?”
了然垂下眼看着他,曹娘子的脸一下煮熟了。
了然比划道:“这些年是不会的。”
三个少年沉默了一会,长庚问道:“是因为我义父吗?”
了然含笑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前年除夕夜里,洋人带来的虎跑了,满街的人乱成一团,是看见我义父才安静下来的。”长庚顿了顿,说道,“我后来听人说,起鸢楼附近人山人海,若不是义父稳住了人流,便是踩也能踩死很多人。”
了然比划道:“我私自带殿下出门,可算是把安定侯得罪惨了,将来东窗事发,还忘殿下在侯爷刀下保和尚一条小命。”
葛胖小和曹娘子都笑了起来,以为了然和尚是开玩笑——毕竟,在他们印象里,顾昀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了然苦笑了一下,将这话题跳过,接着比划道:“民间至今有老侯爷用了玄铁三十人便使北狼俯首的传说,都说玄铁营是神兵神将,可以上天入地,刀枪不入,有玄铁营这根大梁镇着,民间犯上作乱的暴徒虽然有,但始终难成规模。”
长庚坐直了些:“可是我听人说,若是想拆房子,第一件事便是砸了大梁。”
了然看着面前的少年人,顾昀要是回来,大概已经不认识长庚了,短短一年,他足足蹿高了几寸,原本眉目间流转的孩子气荡然一空。
当年除夕夜里出趟门都要头皮发麻的少年,如今却坐在江南田间茶肆,跟和尚聊天下民生。
了然:“殿下不必挂心,这些事,侯爷早就心知肚明。”
长庚想起顾昀房中那副“世不可避”,微微愣了愣,心里忽然泛起决堤般的思念,他静静地坐了片刻,任那思念奔涌了片刻,他苦笑了一下,端起桌案间的茶根,一口澄了干净。
而被长庚记挂在心里的顾昀此时还在西域茫茫大漠中,已经跟当地规模最大的一伙沙匪对峙了一个多月。
此时的西凉关已经早不复当年萧条,自从大梁与教皇签了西凉关条约之后,整个西凉关一线简直成了一块聚财的风水宝地,商人与游人很快聚拢起来,几个镇上人口暴涨,西洋人、中原人与西域一线小国的人混居,几乎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起来。
位于古丝路入口处的楼兰更是因此成了通商要地,迅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变成了流金之地。
楼兰人热情快乐,安居乐业,不爱找事,当年西域叛乱也没人家什么事,跟大梁的关系一直十分友好,皇上便特意将古丝路入口放在了此处。
“大帅,小贾那边已经将贼窝拿下,动手吗?”
顾昀:“那还等什么?逮了匪首,晚上咱们上楼兰王子那蹭饭去!”
说着,他轻轻按了按眼皮。
沈易:“你眼睛是不是又……”
“没有,”顾昀嘀咕了一句,“眼皮一直跳,可能……”
他话音没落,一个亲卫突然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大帅!”
顾昀:“唔,哪来的?”
亲卫:“侯府的家信,送到了西凉关,家人一直找不到您,辗转托楼兰人送来的。”
没准是长庚的回信。
顾昀想着,顺手拆开,挺期待地看了起来。
然后沈易就看见顾昀脸色变了。
沈易:“怎么了?”
“了然这秃驴,最好别落到我手上。”顾昀阴恻恻地说道,他背着手在帅帐中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一脚踹翻了一个小桌案,“给我调几个玄鹰来,季平,这边的事你暂时替我顶一下。”
第28章 江南
沈易:“什么?”
顾昀:“我要去一趟江南。”
沈易痛呼一声:“哎哟……嘶,下巴砸脚背上了,可疼死我了——你疯了吗?西北守军主帅擅离职守私下江南,你是要作死还是要造反!”
顾昀冷静地回道:“今天端了沙蝎子的老窝,起码三五个月内应该能太平了,以玄鹰的脚程,一两天就能到江南,我不会耽搁太久,找到人就回。”
沈易气沉丹田,开始酝酿一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然而尚未出口,顾昀已经一横肘子打在了他小腹上。
沈易“嗷”一嗓子弯下了腰:“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顾昀:“防患于未然。”
当天夜里,十三玄骑从大漠深处将周旋了许久的沙匪头领及其党羽一举捉拿,顾昀听报,吩咐了一句“收押”,而后来不及休息,当夜就要走。
楼兰王子班俄多已经准备好了酒菜,正等着给玄铁营接风洗尘,刚一来,却看见顾昀顶着一脑门官司换上了玄鹰甲。
楼兰国地处古丝路入口重地,是沙漠的儿女,也十分痛恨横行的沙匪,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玄铁营纵横沙漠剿匪的最佳向导,双方关系颇为友好。
楼兰人能歌善舞,尤其好美酒,男人女人都是酒鬼,王子是酒鬼中的酒鬼。
顾大帅兵法莫测还是武艺超群,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触动,唯独对顾昀拿烈酒解渴的酒量,班俄多欣赏不已,已经自封为顾大帅的“酒肉朋友”,做得十分尽职尽责。
班俄多拖着长音,用一种类似沙漠唱游的调调,哼哼唧唧地问顾昀:“顾大帅,今天怎么走得像天边的云彩一样迅疾,是要去追寻夕阳一样的姑娘吗?”
沈易:“……”
夕阳一样的姑娘是什么姑娘?又红又圆吗?
顾昀:“我去砍人。”
“哦!”班俄多拎着两坛酒愣了一下,纳闷道,“刚砍完又砍?”
“你早晨吃完饭难道晚上就不吃了?”顾昀杀气腾腾地喝道,“闪开!”
几条玄鹰暗影似的飞掠而至,脚尖轻点地,落到顾昀身后,转眼就黑旋风过境一般无影无踪了,只余下袅袅的白烟,在空中打了个妖娆的弯。
班俄多目送着他的背影,充满崇敬地问沈易道:“大帅一天要砍三次人啊?”
沈易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儿子被人拐跑了。”
班俄多狗熊捧心:“哦!那一定是个满月一样的姑娘!”
沈易:“……不,他只有个满月一样的后脑勺。”
留下班俄多王子纳闷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沈易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脸色一变——遭了,顾昀走得这么匆忙,到底带没带药?
江南用一场沾衣不湿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尘的顾昀,他略微休整了一下,直接带人杀到了应天按察使姚镇的府上。
依着顾昀的身份,本不该与江南的地方官有什么交情,这里头牵扯了些旧事。
顾昀十五岁第一次随军剿匪的时候,救出了几个被悍匪劫持的倒霉蛋——当年被人陷害罢官回家的姚镇就是那些倒霉蛋之一,后来姚镇颇有些手腕,得以起复,时任应天按察使,和顾侯爷算是君子之交,淡淡的,无关利益,但是一直有联系。
姚大人这天正好休沐,睡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肯起,乍听家仆来报,整个人都震惊了。
姚镇:“他说他是谁?”
家仆道:“他说他姓顾,顾子熹。”
“顾子熹,”姚镇擦去眼角的眼屎,诚恳地说道,“安定侯顾子熹?我还是当朝首辅呢——这种骗子你也信,打出去!”
家仆应了一声,提步要走。
“等等!”姚镇拥被而坐,琢磨了片刻,“……慢来,我还是去看看吧。”
他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擅离职守这种事或许真是顾昀能干得出来的。
此时,恰好身在应天府的了然和尚还不知道自己行将大祸临头。
这和尚抠门抠出了禅意。
他一个大子要掰成两半花,能有间破庙寄宿,绝不住客栈,一天到晚吃糠咽菜,想吃顿好的得靠化缘——俗称要饭。
自己不花,也断然不许长庚他们花,难为这三个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竟能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
了然走得非常随性,有时候带着长庚他们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有时候沿着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溜达,化缘不分好赖,去过乡绅善人家,也去过寻常佃户家,赶上什么是什么。
有一次到了一个寡居无子的老人家里,见人家实在已经揭不开锅,非但没化出饭来,反而倒贴了些银钱。
“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盛世也有荣华富贵,”了然穿过小镇上的集市,对长庚他们比划道,“‘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长庚:“大师理应是出世之人,讲起‘世’来,倒也头头是道。”
长庚的个头几乎比了然和尚还要高了,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一点低沉,说话不徐不疾,显得很稳当。
他本来嗜好清静,从前一见密集人群就浑身不舒服,和陌生人打交道永远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地修炼出了走到哪都如闲庭信步的本领了。
想来可能是因为他有心破釜沉舟,一些细枝末节的不情愿,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小事。
了然笑了笑,坦然比划道:“和尚若不知世道,怎么有脸自称身在世外?”
了然和尚长了一张很能唬人的脸,洗干净了像出尘的高僧,好几天没洗澡了像历劫的高僧,光头映照着浩然佛光,眼睛里永远含着一汪预备要普度众生的水——倘若他对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点,长庚他们真要承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高僧了。
忽然,曹娘子打断了高僧,压低声音道:“别打禅机了,长庚大哥,你没发现有好多人在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