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胖小私下评价道:“我感觉还不如听沈先生念经。”
“是沈将军,怎么老记不住呢?”曹娘子没好气地纠正完,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在美男子与良心之间居然选择了良心,补充道,“我感觉也是。”
只有长庚对此毫无意见,每天能和顾昀待一会,让他通宵达旦地守在门口都行——反正睡着了也是反复的噩梦,没什么好留恋的。
他像相信自己一定能镇住乌尔骨一样,相信自己能成为一把利刃,每天磨去一点多余的、不好的东西,包括对他小义父的想入非非。
何况顾昀只是没条理,要真听进去,他讲的东西起码都是真实可靠的。
顾昀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没轻没重的爹娘带上过战场,没在宫里过几年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十五岁又开始跟着一位已故的老将军南下剿匪,那以后就一直在行伍中打滚。
七大军种,除了铁蛟行于水中,他尚且不算太熟悉以外,其他全部交过手,打过胜仗,也吃过很多亏,因此说起各自的优点劣势如数家珍。
长庚听得如饥似渴,顾昀对他而言就像一座高山,他每天抬头望上一望,便是给一整天找了个低头前行的方向,再一步一个脚印地压抑住自己心里不适宜的想法。
不过顾昀本人却不认为这算什么教导。
他另外专门请了先生和武艺师父教导长庚他们,每天清晨无论是指点长庚和铁傀儡过招,还是天南海北地说他的见闻,在顾昀看来,其实都只是他挤出点时间来跟长庚玩。
长久的观察下来,顾昀并不认为长庚适合走他的老路,因为长庚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温和克制的样子,有几分小固执,但总体而言很讲道理。
顾昀觉得,他长大以后应该会是个翩翩君子,而不是什么神鬼退避的杀将。
这样一晃,转眼就到了年关。
新皇第一年登基祭天,改年号为隆安,当日便宣布要大赦天下。
既然是天下,当然也包括了囚禁于帝都的蛮族世子加莱荧惑。
皇上按捺了两个多月,用这种方法迂回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老狼王加一成岁贡的条件太有诱惑力,他又不想当面驳顾昀的面子,于是此事议一次压一次,户部的和安定侯的折子全都扣着拖延,一直拖到了天子祭天,总算见了分晓。
两行御林军分开两边,沈易纵马长驱直入,直跑到一身轻裘甲的顾昀身边,才“吁”一声停了下来。
顾昀看了他一眼,缓缓地拨转马头往回走去,沈易连忙跟上,低声道:“大帅,我看皇上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放虎归山,怎么办?”
“天子祭天是金口玉言,是向老天爷发了宏愿,覆水难收,我有什么办法?”顾昀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了安抚我,张口许给玄铁营三十战车和四百钢甲,旨意已经下到灵枢院了,他仁至义尽到这份上,我还好意思为了那点小事没完没了吗?”
新皇刚过而立之年,比风烛残年的先帝更强硬。
顾昀无心弄权,皇帝强硬与否他并不在意,但问题是,皇上对边境的政策竟比先帝还要目光短浅。
两人并肩沉吟了片刻,顾昀开口道:“不过国库空虚也是事实,皇上新近继位,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知道,昨天洋毛子‘大高帽’派了个尖嘴猴腮的使者过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下午,我现在耳边都嗡嗡。”
“……”沈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西洋教皇?”
在大多数大梁人心里,洋毛子家都十分不成体统,那“教皇”不好好在庙里烧香,整天戴个大高帽四处抛头露面,什么事都要搀和,皇帝说话反而不管用——这不是要翻天吗?
顾昀点点头:“说是要通商,昨日我陪着听了一阵,他们想将古丝路沿西域境内扩出一条大商路来,由我双方派兵镇守,保障往来互通,说得天花乱坠的,连地图和想象的实物图都画出来了,给皇上算了一笔忽悠账。”
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说得什么话?”
“没说不是——只是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顾昀道,“但还是觉得,洋人若与我通商,他们未见得占得到便宜。”
这是实话。
西洋货自武皇帝年间便开始流入大梁了,那些个琉璃灯、西洋景之类的小玩意很是新鲜了几年,可惜都不长久,因为流入的西洋器物精致归精致,很多都要烧紫流金,一入中原,间接炒热了紫流金的黑市。
当年武皇帝感觉这么下去,国将不国,为了严控民间私用紫流金,他准备了软硬两手,在一天之内下了四道法令,着各地严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杀一批,全部以谋反论处,概不姑息,先用高压铁腕勒住了这根国之命脉。
随后令灵枢院牵头,聚集了一大批民间长臂师,很快加班加点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烧煤上弦为动力的仿西货。
硬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软刀子直接斩断了西洋货的市场——哪怕弄得到紫流金,谁还不愿意烧点便宜的燃料呢?再者西洋画花里胡哨,在中原人看来,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
真正的西洋货很快便被仿物取代,洋商人的东西在中原一代卖不出价。
反而是丝绸一类的细巧物件,听说在洋毛子那里火得不行。
顾昀道:“既然没有好处,也未必有好心啊。”
沈易默然无语片刻:“皇上怎么看?”
顾昀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说道:“皇上有恃无恐,他觉得有我玄铁营镇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枪不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本事,你说我愁不愁?”
沈易想了想,问道:“皇上是当着你面这么说的?”
顾昀苦笑了一下:“不光当着我面说,还赐了我一件狐裘呢。”
顾大帅一年四季只穿单衣的毛病满朝文武都知道,也就是在关外遇上白毛风的时候加点衣服,皇上赐他冬衣是什么意思,很难不让人多心。
沈易默然。
顾昀:“过完年我差不多也该回西北了,玄铁营老在北大营里待着,皇上有点睡不着觉。”
千里江山,锦绣河山在新皇一句话中凝成了一线,压在了安定侯肩上。
他们觉得他手握玄铁三大营,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又倚仗他,又畏惧他。
顾昀玩笑道:“你说我要是有一天嘎嘣一下死了怎么办?”
沈易脸色一变:“哪来的混账话,呸!”
顾昀不太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忌讳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顾家就没有命长的,非但命不长,连儿女运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老侯爷那时候每天看见我就长吁短叹,到了我这里更是……后继无人了。”
沈易:“不是还有四殿下呢吗?”
顾昀摇摇头:“那孩子不是吃沙子的命——啧,好好的大年夜,咱俩聊这些添堵的事干什么?快去给我订个‘红头鸢’,我回家接儿子去。”
说完,他打马上前,将沈易甩在身后。
沈易愤怒地咆哮道:“你不早说,全城就二十条红头鸢,今天还怎么订得到?”
顾昀:“你看着办——”
“办”字飘然而落,裹着西北风糊了沈易一脸,那安定侯已经绝尘而去。
长庚本来踏踏实实地在屋里看书,大门陡然被人从外面破开,狂风卷雪劈头盖脸地扑过来,他桌上没来得及镇好的宣纸稀里哗啦地四散奔逃。
这样扰人清静的讨厌鬼非顾昀不做第二人想,长庚无奈回头:“义父。”
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左一右如哼哈二将,跟在顾昀身后,一起冲他招手:“大哥大哥,侯爷说带咱们出去坐红头鸢。”
长庚:“……”
长庚天生不爱出门,喜静不喜闹,看见人多就烦,以前去将军坡练剑,也是因为自家院子不够大,自打到了侯府,他就没有渴望出去放风的想法。
在他看来,过节守岁,大家一起在家里围个小火炉,温二两酒,聊两句闲话不好吗?
非要出门喝风看人,这算什么志趣?
顾昀已经自作主张地将他的外袍拿了下来:“快点,别磨蹭,王叔说你自打住进侯府就没出过门,种蘑菇吗?”
一想起京城那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的“盛景”,长庚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哪怕是跟顾昀出去,他也是百般不愿意,于是在原地磨蹭着找借口道:“义父,守岁有讲究,得有人留下看家,我……啊!”
顾昀不由分说地把长庚往那外袍里一卷,直接把他当成一段会叫的房梁,扛在肩膀上拖出了屋子:“小毛孩子,讲究恁多。”

第22章 起鸢

长庚从头皮红到了脚后跟,熟得外酥里嫩、七窍流香,气得真是叫都叫唤不出。
曹娘子却对这等房梁待遇十分羡慕,流着哈喇子对顾大帅的背影发花痴,咬着葛胖小的耳朵道:“有生之年要是能让侯爷扛一次,我可真是死都值了!”
葛胖小十分讲义气,闻言立刻一抹鼻涕,结结实实地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挺胸叠肚憋住一口气,仿佛即将去扛大包似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视死如归道:“来!”
曹娘子与他对视片刻,啐了一口,愤怒地迈着内八字的小碎步跑开了。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
到了外面,顾昀总算还记得给他干儿子留点脸面,将他放了下来。
长庚面沉似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腰杆直得活能去当旗杆,披风在身后起伏翻滚,俨然已经有了将来身量颀长、器宇轩昂的模子。
顾昀蹭了蹭鼻子,追上去死皮赖脸地笑道:“生气了呀?”
长庚甩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硬邦邦地说道:“岂敢。”
顾昀:“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不腻吗?小孩……”
长庚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顾昀难得长了一回眼色,忙纠正道:“年轻人——年轻人要活泼一点,你才过了几个年,就看腻红尘了?”
长庚与这种活泼的义父无话好说,木着脸,不置一词,再一次要挥开顾昀拉他的手,谁知刚好碰到了顾昀的指尖,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长庚一皱眉,反手抓住了顾昀的手,见那爪子冻得发青,凉得活像刚从地底下刨出来的死尸。人肚子里又不烧紫流金,寒冬腊月天穿着单衣满街跑,能不冷吗?
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长庚心疼,疼得心火也跟着旺盛,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顾昀身上,顾昀被他拉得不得不低下头,却没有躲闪,纵容地任凭他给自己系上领扣,笑眯眯地享受了一回气鼓鼓的孝敬,心想:“有儿子真好,等小长庚长大了,我自己也找人生一个去——要能生个姑娘就更好了。”
京城的除夕夜里,从酉时三刻开始,一刻有一声长号,提示人们来年逼近的脚步。
满城锣鼓鞭炮喧天,红纸四下翻飞,宛如彩蝶,河边、楼上、大路中间……到处都是两条腿的人,长庚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那可真是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挤在了小小的四九城里,跟这种热闹比起来,雁回城里每年把人挤到河里的集市简直可谓是荒凉寂寞了。
无论是强迫他出门的顾昀,还是兴致勃勃的葛胖小和曹娘子,此时此刻在长庚眼里都那么的不可理喻,他一边抓着顾昀冰冷的手,尽可能地想给他暖一暖,一边还要留神那两个东张西望的乡下孩子不要走丢,哪怕周围有几个神出鬼没的玄铁营侍卫,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可能有的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像鹰啸又像鹤唳的长音,人群欢呼起来。
“红头鸢!”
“快看,今年第一条红头鸢飞起来了!”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平时是有空禁的,九门上装了无数支白虹箭,便是玄鹰,倘若胆敢从天上靠近京城,也只有被射下来一个下场。
唯有除夕这天例外。
出皇城一条宽宽的大路直通城外,矗立着整个中原的标志——“起鸢楼”。
据说那些乘着大船漂洋过海的西洋人刚到中原时,所知道的唯二两处名胜,一个是皇宫,另一个便是起鸢楼。
起鸢楼并非一座楼,乃是先帝在元和二十一年的时候,用削减出来的军费建的,迎宇内八方来客,气派得不行,共分南北两区,北区一排圆顶高塔,取名“云梦大观”,南区则是一座高台,有人背地里调侃说这是“摘星台”,当然,当面没人敢这么叫,民间一般就称其为“停鸢台”。
南北对望,取意天圆地方,与皇宫遥遥相望。
每年除夕,停鸢台都会变成整个京城的中心,南来北往的名妓名角们无不削尖了脑袋想上去献唱一曲,台下围观者人山人海,云梦大观的观景台上也不乏达官贵人。
而酉时三刻一过,围着停鸢台会升起二十只“红头鸢”。
红头鸢和边境巨鸢原理相似,只不过巨鸢让无数蛮人闻风丧胆,红头鸢则完全是玩乐用的。它是船型,首位两头刻着火红的锦鲤,靠九九八十一只火翅升上天,船身上则用一种半透明如蛛丝的特殊绳索拴在停鸢台上。
火翅一发,二十多条红锦鲤似的红头鸢便稳稳当当地悬挂在半空中,微微晃动,摇曳生姿,帝都斟酒夜空如水了。
上面视野极佳,有一个雅间和一圈露台,要酒要菜都能顺着那些蛛网似的绳索传上去,人在上面,能看见万家灯火、红墙宫禁。
顾昀轻车熟路地带着三个半大少年从停鸢台旁边的小路上拾级而上,值夜的卫兵认出他来,吃了一惊,正要俯首做礼,被顾昀轻飘飘地摆手止住:“带孩子来玩的,别多礼——看见沈将军了吗?”
一个火侍者远远地跑过来:“侯爷,这边请,沈将军在红头鸢上等您呢。”
顾昀面上淡定地点点头,心里却不由得有点叹服——他其实只是带长庚他们来凑凑热闹,完全没料到沈易居然这么无所不能,居然还真给定来了一艘。
葛胖小盯着红头鸢的眼都直了,紧跟着顾昀问道:“侯爷,咱们要升天吗?”
顾昀:“不着急,过几十年再升,咱们今天先上去踩个点。”
长庚聆听着这两人大年夜里别开生面的吉祥话,实在想将此二人的嘴一并塞严实了。
红头鸢上的雅间中温暖如春,顾昀进屋就把披风解下来搭在了椅背上。
沈易已经叫好了一桌酒菜,雅间中还有几个美貌少年少女侍立在侧,有那胆大的还不住地偷眼瞄着顾侯爷。
顾昀打眼一扫,先是一愣——沈易是个未老先衰的学究,看西洋画都嫌脏污眼睛,二十年如一日地假正经,怎么会留下这么一群小嫩肉?
当即便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沈易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魏王听说以后执意要让给你的。”
顾昀听了一时没言语,脸上喜怒莫辨。
火侍者很有眼力劲,立刻上前问道:“侯爷,点火吗?”
顾昀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点吧——对了,叫露台上守着的兄弟们进来吃顿年夜饭,今天没外人,不必拘虚礼。”
火侍者得了令,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红头鸢,跳下露台甲板,长长地唱和了一声。
几个玄铁营的将士应声进来,训练有素地齐刷刷行了礼:“大帅!”
一时间,玄铁的冷意顷刻间侵袭了十丈软红尘,雅间里暧昧难明的气息顿时被驱散一空。
顾昀眼角瞟了一眼识趣退出去的侍者们,其中一个格外赏心悦目的临走还含情脉脉地偷看了他一眼,顾昀便冲她笑了一下,同时心里遗憾地想,他身边带着三个半大孩子,这半夜三更的娱乐恐怕也就只能止步于眉来眼去了。
沈易道貌岸然地干咳了一声,顾昀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人五人六地抱怨道:“魏王也老大不小了,可真够不着调的。”
沈易皮笑肉不笑道:“呵呵。”
幸好,那三个少年人被红头鸢周遭成片亮起来的火翅群吸引,全都趴在窗口往外张望,没注意到屋里这些暗潮汹涌地龌龊着的大人。
火翅的爆鸣声嗡嗡作响,一股温暖的热风“呼”地一下席卷而来,吹得窗棂猎猎作响,长庚只觉得脚下一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木窗边,曹娘子在旁边大呼小叫,整个红头鸢都轻轻颤动着,往天上升去。
正这当,戌时到,一团烟花从停鸢台上蓦地平地而起,在二十来艘红头鸢中间炸了个满堂彩,将那些彼此相连的蛛丝都遍染橘红。
停鸢台徐徐升起,下面铁齿轮环环相依,一个红衣舞娘抱着琵琶亮相开嗓。
天上人间,最繁华莫过于此。
沈易开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给顾昀倒了一杯:“这是西域叛乱平定后他们头年进贡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该配英雄,尝尝吧。”
顾昀盯着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来,他接过来啜了一口又放下——并不是酒不好,但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顾昀:“算了,喝不惯这个,还是换花雕吧,看来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诸位都坐,别管他们仨,他们在家都吃过了,让他们玩去吧”
说话间,他开始觉得视线有一点模糊,便低头伸手掐了掐鼻梁,知道自己前几天喝的药效恐怕快要没作用了。
药效消退时间大约是小半个时辰,一般他会先瞎后聋。
沈易一见他小动作就知道怎么回事:“侯爷?”
“没事,”顾昀摇摇头,换了酒,冲席间举杯道,“诸位都是我大梁万里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却既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权势好处,边疆清苦,连饷银也就那么一点,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们一杯。”
顾昀说完,一口干了,随即不由分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第二杯敬留在西域的弟兄们,当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们带出去,没能把他们带回来……”
沈易:“大帅,过年呢,别说了。”
顾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举杯一饮而尽了,旋即再次满上。
“第三杯,”顾昀轻声道,“敬皇天后土,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
长庚站在窗边,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盛景已经不能吸引他了,他侧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昀。
他从未见过落寞举杯、一饮而尽的顾昀,这样的义父对他而言几乎是陌生的。
算起来,顾昀在他面前就没发过火,也鲜少流露出疲惫或是不开心来,好像总是在逗他玩,又可亲又可恶——好像除了这一面,其他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给他看的。
因为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长庚突然间生出一种想要立刻变得强大的渴望来。
这时,葛胖小突然回过头来喊道:“侯爷!沈将军,洋毛子带了一大堆野兽在跳舞!快来看哪!”

第23章 猛虎

顾昀慢吞吞地从怀中摸出了一片琉璃镜,架在鼻梁上,溜达到长庚旁边,推开窗户眯细了眼往停鸢台上张望。
那琉璃镜镶着白金的细链,横斜入耳,遮住了他一只桃花眼,鼻梁却越发挺直,整个人的气质陡然间显得冷冽了起来,幽幽地冒着一股衣冠禽兽的气息。
长庚呆呆地看了他一会,问道:“义父,你戴了什么?”
顾昀偏头逗他道:“洋人的小物件,好看吧?他们那边就流行戴这个,等出去走一圈,给你骗个洋后娘回去好不好?”
长庚:“……”
有个玄鹰部的小将士有意缓和方才的凝重气氛,抖机灵道:“大帅,您也不是亲爹啊!”
顾昀没心没肺地跟着笑。
那小将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几年世道变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女人看重的是咱们的德行能耐和性情,咱们都不发愁,现在倒好,她们只关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帅,咱们弟兄们光棍可不是因为长得丑,是生不逢时啊。”
玄铁营的土特产就是光棍,一听这话,全都跟着起哄起来。
顾昀大笑道:“滚,别把我也扯进去,哪个长得丑?本侯乃是堂堂玄铁三部一枝花,美名都远渡重洋去了。”
一群军中糙汉震慑于自家大帅的厚颜无耻,只好哄堂大笑以对,沈易凉凉地说道:“大帅,您貌美如花,怎么也讨不到媳妇呢?”
一句话戳到了顾昀的伤心事,顾大帅只好捂着胸口道:“我待价而沽呢,好东西都压轴,你懂什么?”
说起这事,也实在怪不得顾昀。
当年先帝对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备他,小时候还好,稍稍长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先帝喉咙里卡的鱼刺。
选个身份卑微的,怕人说他亏待了忠良之后,先帝给谁也交代不过去,但要是选个位高权重家里的,先帝心里又要打鼓。
两厢为难,想必当年先帝心里一定恨不得顾昀是个小太监。
安定侯的亲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后先帝给定了郭大学士之女。
郭家世代书香门第,家世清贵,郭姑娘据说貌美如兰,才名满帝都,与当年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并称京城双姝,既不牵扯什么,也不算辱没顾昀。
可也真奇怪了,这朵名花自从订婚开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样,一天不如一天——没等顾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经先香销玉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