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农舍是个砖木结构的低矮建筑,屋顶铺着石板。光秃秃的门上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框已经腐朽,屋顶上也一眼就能看见的裸露的房梁,但整座房子还未完全腐朽。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它反倒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凄美。农舍的门外有一双沉重的园丁鞋,上面沾满了泥巴,是随手扔在那里的。
“是他的?”科迪莉亚问。
“还能是谁的。”
她们站在那里,看着被翻过的土地,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们走到后门口。马克兰德小姐把钥匙插进锁孔,锁一下就开了,好像最近刚上过油。科迪莉亚跟在她后面走进农舍的客厅。
从炎热的花园里一进入屋内,便感到一阵凉爽,但空气很不新鲜,带有一股腐坏的气味。科迪莉亚注意到农舍的布局很简单,总共有三个门,正门显然是冲着前花园开的,但它关得很严实,还上了闩,铰链上落着蜘蛛网,好像已有几代人没来打开过它了。科迪莉亚猜想右边一扇门是通向厨房的。第三扇门半开着,她向门里瞥了一眼,看见通向二楼的楼梯,但上面没有铺地毯。房间的中间有一张木桌,桌面上划痕累累,桌子两头各有一把餐桌椅。在桌子中央,有一只带蓝边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已经枯萎的花,发黑的花茎表皮已腐烂破碎,难以分辨那是什么植物,而落在桌面上的花粉却像金色的粉末。一道道阳光穿过静止的空气,数不清的微粒、尘埃和微生物在光柱中轻曼地飞舞。
右侧是一个老式的铁壁炉,明火两侧各有炉芯。马克曾经在这里燃烧过木柴,还焚烧过文件。壁炉里有一堆白色的灰烬,以及一堆准备第二天晚上用的引火柴和小段木柴。火炉的一侧有一张矮板条椅,上面摆放着一块褪色的坐垫;火炉的另一侧是一张圆背椅,椅子腿被锯短了,也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科迪莉亚心下思忖,在腿没有锯掉之前,这把椅子肯定很漂亮。
头顶上方有两根因年代久远而变黑的巨大横梁,其中一根的中段固定了一只铁钩,过去大概是用来挂火腿的。科迪莉亚和马克兰德小姐看了它一眼,都没有吱声——这时候已没有必要多问多说了。片刻后,她们不约而同地继续往前,走到壁炉两侧的椅子边坐下了。
马克兰德小姐说:“是我先发现他的。他那天没有到厨房来领当天的任务,所以早饭后我就到这里来,看看他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是九点二十三分。门没有上锁。我敲了敲,里面没有反应,于是我就把门推开。他脖子上勒着皮带,吊在那个钩子上。他穿着一条蓝色布裤子,就是平常干活穿的裤子。他还赤着脚。那把椅子就倒在那边的地上。我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凉了。”
“你把他放下来了?”
“没有。很显然他已经死了,我觉得在警察来之前最好不要去动他的尸体。不过我把椅子扶了起来,垫在他的两只脚下面。我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就是不忍心看他吊在上面,脖子被这样狠狠勒着。我刚才也说了,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自然。关于他,关于这间房子,你还注意到什么?”
“桌上的杯子里有半杯东西,好像是咖啡,壁炉里有一大堆灰。看来他烧过一些文件。他的便携式打字机放在你现在看到的旁边那张小桌子上,那份自杀遗言还在打字机上。我看完后就回到那边的大宅,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我的哥哥、嫂子,然后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我把他们带到这间农舍,确认我所看到的情况。后来我再也没有来过,直到现在。”
“马克死的前一天晚上,你、马克兰德少校和夫人有没有看见过他?”
“他六点半左右收工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了。那天晚上他收工有点晚,因为他想把前面的草坪全部修剪完。他去放割草机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他了,接着他穿过花园朝果园走去。之后我们就没再见到他。那天晚上我们都不在家,没有人在夏树庄园。我们到特兰平顿赴宴去了,在我哥哥原来上学的那个军校里。午夜过后我们才到家。根据医生的证明,马克当时已经死了大概四个小时。”
科迪莉亚说:“请跟我说说他平时的情况。”
“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包括一个小时的午饭和半小时的下午茶。晚上他就在这个园子里或者农舍四周干干活。有时候,他会利用午饭时间骑车去那个乡村小店。我时不时在那里碰见他。他买的东西不多——全麦面包、奶油、最便宜的培根、茶叶、咖啡等——都是些家常东西。我听他询问过散养鸡的鸡蛋哪里有卖的,摩根太太告诉他说,到格兰奇农场的威尔考克斯那里,他们每次都会卖半打给他。我们碰上的时候一般不说话,但是他会冲我笑笑。晚上天黑后,他一般都在桌边看书或者打字。我可以看见灯光下他的脑袋。”
“我记得,马克兰德少校说你们从不到农舍这边来。”
“他们是不来,他们对这儿有着很不快的回忆。但我会来。”她稍事停顿,看着早已熄灭的壁炉,“战前,我的未婚夫在剑桥大学读书,那时候我和他经常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很长时间。一九三七年,他在为西班牙共和国而战时牺牲了。”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说。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敷衍,缺乏诚意,可是除此而外她还能说什么呢?这都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而她此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一阵悲伤袭来,心一抽紧,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几乎难以察觉。这只不过是为早逝的恋人、为人类难免要经历的伤痛感到短暂的不适罢了。
马克兰德小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好像忍无可忍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格雷小姐。我不喜欢你们的傲慢、你们的自私、你们的暴力,还有你们那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你们不愿为任何东西付出一个子儿,哪怕是对自己的理想。你们诋毁,破坏,就是不愿建设。你们像叛逆的孩子一样自食其果,但受到惩罚时又大喊大叫。我以前认识的、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都不像这样。”
科迪莉亚温和地说:“我认为马克·卡伦德也不是这样的男人。”
“也许不是。至少他把暴力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头,以探寻答案的目光看着科迪莉亚,“你肯定会说,我这是嫉妒年轻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通病。”
“不应该是这样。我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嫉妒。毕竟,年轻并不是一种特权,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有些人也许出生在好一些的年代,或者比其他人富有一些,或者特权多一些,但这些都与年轻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年轻是很可怕的。你难道不记得它能有多可怕吗?”
“是的,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其他一些事情。”
科迪莉亚静静地坐着,心想这场谈话有点怪,但又似乎不可避免,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并不感到抗拒。
马克兰德小姐抬起头。“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一次。至少我认为那是他的女朋友,要不然她来干什么呢?那是在他开始上班大约三天之后。”
“她长什么样?”
“漂亮。美人胚子,就像波提切利笔下的天使——皮肤光滑、鹅蛋脸,模样倒是不聪明。是个外国人,我想是法国人。她非常有钱。”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马克兰德小姐?”科迪莉亚饶有兴趣地问。
“因为她说话有口音;她开着一辆白色雷诺来的,我想那是她自己的车;她的衣服样式虽然怪,也不适合穿到乡下来,但价格肯定不便宜;她走到大门前说要见他,那份自信和傲气只有有钱人才做得出来。”
“他见她了吗?”
“他当时正在果园里割草。是我领她过去的。他很平静地跟她打了招呼,也没有尴尬。他把她带到农舍里坐下,让她一直等到他收工。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她,不过我认为并没有到喜出望外的程度。他没有向我介绍她,我也没等他介绍就自己先回房子了,让他们两个单独待着。后来我也没有再见到过她。”
没等科迪莉亚开口,她突然说道:“你想在这里住一阵子,对不对?”
“他们会介意吗?我不想提这个要求,因为怕他们拒绝。”
“他们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介意。”
“那你呢?”
“我不会担心你,也不会介意。”她们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小声交谈着。接着,马克兰德小姐起身朝门口走去,随后又转过身来。
“你接受这份工作是为了钱,这很自然。为什么不呢?但我要是你的话,就继续这样保持现状。为了另一个人而过于投入私人感情是不明智的。要是那个人已经死了,这就不仅不明智,而且可能很危险。”
马克兰德小姐沿着花园的小路,步履沉重地走出那扇藤条大门。见她走了,科迪莉亚感到很高兴。她有点烦躁不安,急于查看一下这座农舍。这里是案发地点,也是她办案的真正起点。
那个高级警司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察看建筑的时候,要像参观一座乡村教堂那样。先绕着它走一圈,把里里外外都看一遍,然后进行推断。问一问自己看见了什么,不是你预料会看见的,也不是你希望看见的,而是实际上看见了什么。”
他应该是喜欢乡村教堂的,至少这对他很有帮助,因为这无疑是达格利什的办案方法。而伯尼对教堂的态度则有点迷信般的谨慎,不管是乡村的,还是城市的。科迪莉亚决定按达格利什办案方法去做。
她首先来到农舍的东侧。在一处几乎被树篱所遮盖的隐蔽地点,有一间木屋厕所,长得像马厩一样的门紧闭着。科迪莉亚向里面看了看,厕所里很干净,就像近期才粉刷过。她拉了拉链子,还好,水箱能冲水。一卷手纸用绳子吊在门上,旁边有一个用钉子固定的小塑料包,里面装了一些皱巴巴的包橘子用的纸和其他软包装纸。看来他是个很节俭的年轻人。厕所旁边有一个年久失修的大棚,里面停着一辆男式自行车,虽然旧,但是保养得很好;还有一大桶白色乳状油漆,盖子盖得很紧,一把干净的油漆刷刷毛朝上倒放在旁边的果酱瓶里;一只洋铁皮做的盆子,几只干净的口袋,还有一些园艺工具。所有工具都干净锃亮,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还有一些挂在钉子上。
她接着走到农舍的正面。这里与南面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齐腰高的荆棘和荒草一直蔓延到前面的小花园,几乎遮盖了园中小径,马克·卡伦德却听之任之。一株粗壮的攀缘植物上开满了小白花,乌油油的带刺枝条把楼下的两扇窗户封得严严实实。通向车道的那扇门也被植被阻塞,打开之后只够一个人侧身挤过去。门两侧各有一棵冬青树,树叶因沾满尘土而呈现出灰色。前面的一排女贞子树篱有一人高。科迪莉亚可以看出,小径两侧原先各有一个用粉刷成白色的大圆石镶边花坛。现在,大多数石头都被入侵的杂草所掩盖,花坛里只有一些纷乱纠缠在一起的玫瑰。
她朝前面的园子看了最后一眼,突然发现小径一侧的杂草中有一抹颜色。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是从一本带插图的杂志上撕下来的。她用手把它抹平,发现那是一张裸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背对着照相机,曲体向前,脚上穿着靴子,分开的大腿上方是赤裸裸的臀部。她正扭头对着镜头露出傲慢的微笑,笑容中带着露骨的暗示,却因为那张不阴不阳的长脸而显得越发怪异并令人作呕,即使巧妙的打光也于事无补。科迪莉亚注意到,这一页上方标注着“五月刊”。所以说这本杂志,或者至少这张图片,很可能是他在农舍的这段时间里被带进来的。
科迪莉亚手拿着图片站在原地,试图分析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恶心,这样的反应对她而言似乎有些过激了。虽然这张照片堪称不雅,但并不见得比伦敦背街小巷随处可见的那些图片更恶心、更下流。就在她准备把它叠起来放进包里的时候——因为这也是一项证据——她感到自己遭到了亵渎,并为之沮丧。马克兰德小姐的观察力是不是比她想象的更厉害?她,科迪莉亚,难道真的对这个死去的年轻人产生了危险的好感?也许这张图片与马克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某个到农舍来的人丢下的。但她暗自想,要是自己刚才没看见它就好了。
她绕到农舍的西侧,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一片接骨木树丛后面,有一口直径大约四英尺的小井,井口上没有井台,但装了一个硬木制作的穹窿井盖,井盖顶端有一只铁环。科迪莉亚发现这个井盖是与水井上方的木圈锁在一起的。这把锁虽然经过风吹雨淋已经生锈,但是当她用手拽了拽,发现它还很结实。这是有人特意这样做的,为了防止来这里玩耍的孩子或者流浪汉掉进井里。
现在该到农舍里面去看一看了。她首先看的是厨房。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朝东有一扇窗户,窗下有个洗涤用的水池。显然这间厨房最近刚被油漆过。一张大桌子占据了厨房的主要空间,桌上铺着一块红色塑料台布。有一只小食品柜,里面放了半打听装啤酒、一小罐果酱、一瓦罐奶油,还有一条发了霉的面包。正是在这间厨房里,科迪莉亚发现了她一进来就闻到的怪味的源头。桌上放着半瓶牛奶,瓶口敞着,旁边是一只折弯的银色瓶盖。瓶里的牛奶已经干结成块,腐败变质而且长了毛;一只苍蝇正洋洋得意地趴在瓶口吸食着,她本能地挥了挥手想把它赶走,苍蝇却仍对自己的美餐依依不舍。桌子的另一侧有一只双灶头煤油炉,其中一个灶头上放着一口很重的锅。科迪莉亚刚用手提起紧扣的锅盖,里面立刻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她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只勺在锅里搅了搅。里面的像是牛肉汤,淹没在汤里的东西带着泡沫翻上来,有一块块发绿的腐肉和像肥皂一样的土豆,还有一些很难辨认的蔬菜。水池旁边有一只装橘子的箱子,是用来放蔬菜的。箱子里有一些发绿的土豆、萎缩并抽芽的洋葱,还有干瘪发软的胡萝卜。看来这里的东西无人清理,也没有被人动过。警方把尸体运走的时候,拿走了他们认为可以作证据的东西,但是马克兰德一家、死者的家属与朋友都没有来清理这个年轻人的遗物。
科迪莉亚走到楼上。狭窄的楼梯通向楼上的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显然已多年弃置不用了,窗框已经朽烂,天花板上的灰泥斑驳掉落,一张褪色的玫瑰花图案墙纸受潮翘起。另一间卧室比较大,是他睡觉的地方。卧室里有一张单人铁床,毛皮床垫上摆着一只睡袋,一只垫枕被叠起来做成一个高枕头。床边的旧桌子上有一只破盘子,盘里立着两支用蜡固定的蜡烛,此外还有一盒火柴。他的衣服都挂在一个单独的小橱柜里,一条鲜绿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两件衬衣,几件套头毛衣,还有一套正装。为数不多的几件内衣洗得干干净净,但是没有熨烫,全都叠放在上面一层。科迪莉亚用手摸了摸那几件套头衫,它们都是用粗毛线手工编织的,还带有花纹图案。毛衣总共有四件,这说明有人很关心他,才会不辞辛劳地为他做这些。她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用双手在他的小衣柜里摸索,并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在他的西服左下侧口袋里,她摸到一只棕色皮钱包。她兴奋地把它拿到窗口,希望从中发现一些线索,比如一封信、一些姓名地址、个人便条之类的东西。可是钱包里只有几镑钱的纸币、他的驾照和剑桥输血服务站发放的献血者卡片,卡片上写着他的血型为B型Rh阴性。
窗上没有挂窗帘,从窗边可以看见花园。窗台上摆着他的书,数量不多:几本《剑桥现代史》、几部特罗洛普和哈代的小说、一套威廉·布莱克全集、作为学校教科书的华兹华斯、布朗宁、多恩等人的作品,还有两本关于园艺方面的简装书。那排书的最后是一本白色皮面的书,科迪莉亚发现那是一本祈祷书,还配了一只铸造精致的铜夹子,看上去很旧了。看到这些书之后,她觉得很失望,除了他的一些肤浅爱好,从这些书上看不出别的。如果他是为了学习、写作或者哲学思考才来过这种孤独的生活,那他带来的东西就太少了。
这个房间里最有意思的东西在床的上方。那是一幅油画,只有九英寸见方。科迪莉亚仔细地看了看,这无疑是一幅意大利画作,大概是十五世纪后期的作品。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剃度和尚坐在桌前阅读,正用他那灵动的手指翻动书页。那张长长的、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眼皮下垂,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在他的身后,从打开的窗户里能看到一小片怡人的景色。科迪莉亚心想,无论对谁来说,这样的景色都是百看不厌的。这幅画的场景在托斯卡纳,画面上是一座城池、白杨树环抱的塔楼、一条泛着银光的弯弯的小河、一支举着旗帜又衣着华丽的队伍,还有几头耕地的牛。她认为这幅画反映了世间才智与行动的强烈反差,并试着回忆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类似的作品。那些同志们——科迪莉亚总是会想到那群无处不在的革命者队伍,他们总是追随着她的父亲——非常喜欢在艺术画廊里交换情报。科迪莉亚会慢慢地浏览那里的一幅幅画作,等候前来参观的人在她身边驻足,然后低声告诫她或传达信息。她一直认为他们这种做法十分幼稚且过分做作,但是至少画廊里很暖和,而她也乐于欣赏这些绘画作品。眼前的这幅作品她就很喜欢,显然他也很喜欢。那么他是否也喜欢她在花园中发现的那张裸女的图片?难道这两者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查看完毕之后,她从他的碗橱里拿出一包咖啡,在炉子上烧了一壶开水,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她从客厅端来一把椅子,坐在后门外,把咖啡杯搁在大腿上,仰起头来感受阳光。她坐在那里,内心产生一丝喜悦、满足和轻松感,她侧耳倾听,周围一片寂静。她眯起双眼,感受照在脸上的阳光。现在是认真思考的时候了。她按照那个高级警司的指示把农舍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现在,她对这个死去的年轻人有多少了解呢?她看见了什么?她又能推断出什么?
他注重整洁几乎到了成癖的地步。他的园艺工具使用过后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放置得有条不紊。他的厨房粉刷过,并且收拾得井然有序。可是他在挖那一小块土地时,却挖到离顶头还有两英尺的地方放弃了,并把没擦干净的耙子留在地里,又随手把园艺鞋扔在了后门口。很显然,他在自杀前已把所有文件都付之一炬,可是喝咖啡的杯子却没清洗。他炖了一锅肉当晚餐,却一口都没吃。蔬菜或许是当天早些时候,或者是前一天准备的,但炖肉显然是准备晚上吃的。那口锅依然在炉子上,里面还有满满的食物。这不是隔夜菜,因此也并非准备加热之后再吃。这无疑意味着,他在准备炖这锅肉,并把它架上炉子之后才决定要自杀。如果明知道自己活不到吃饭的时候,又为什么还要做饭呢?
然而她又思忖,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经过一两个小时的艰苦劳作之后,从外面走进来,有一顿热饭菜在等着他,又怎么可能产生厌倦、忧郁、痛苦和绝望的情绪,甚至自寻短见呢?在科迪莉亚的记忆中,也有过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时刻,但是她记得,这种不快从来不曾发生在从阳光下活动归来,又即将准备开饭的时候。另外,为什么会有那一大杯咖啡——就是警察拿去化验的那杯咖啡呢?食品柜里有很多罐装啤酒,如果他翻土回来后感到口渴,为什么不开一罐啤酒呢?啤酒无疑是最最解渴的。显然,在吃饭之前,无论多渴,也不会有人去煮咖啡喝。咖啡是餐后的饮料。
可是假如那天晚上有人来拜访他呢?这个人不太可能是顺便路过,来带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这条消息肯定很重要,因为马克撂下了手中即将干完的活,把来人请进了屋里。这位客人大概不喜欢啤酒,或者不喝啤酒——这是否意味着来的是个女人?他知道这个人不会留下吃晚饭,但是会在农舍里待上一阵,于是他冲了咖啡。也许对方还打算回去吃晚饭。显然,马克并没有事先邀请这个人来吃晚饭,否则两人为什么要在晚饭前喝咖啡呢?马克又为什么不先回来换身衣服,而是在园子里干到那么晚呢?所以这是一位不速之客。可是为什么只有一杯咖啡?马克肯定得陪客人一起喝,如果他自己不想喝咖啡,就会开一罐啤酒。可是厨房里并没有空啤酒罐,也没有第二只咖啡杯。会不会是清洗过后放起来了?可是马克为什么只洗一只,而不洗另一只呢?是不是为了掩盖当天晚上有人来过的事实?
厨房桌子上的那个咖啡壶几乎是空的,那瓶牛奶也空了一半。因此喝咖啡和牛奶的很可能不止一个人。不过这也许是一个危险的、没有根据的推断,也可能是来访者又往自己的杯子里续了咖啡和牛奶。
假设想掩盖当晚有人造访这一事实的人不是马克,假设把另一只杯子清洗后放起来的也不是马克,假设来访者想掩盖自己的行踪呢?但是倘若来人不知道马克准备自杀,那又何必费心去做这些事呢?科迪莉亚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这显然解释不通。如果马克还没有死,来者显然不会去洗那只杯子。如果马克已经死了,来访者只要销毁自己来过的证据就行了。如果来访者在离开农舍之前,马克已经死亡并且被吊在那个钩子上,那这还可能是自杀吗?科迪莉亚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词,一个尚未定型的字母组合,它突然闯进她的思维中心,而且第一次清晰地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词: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