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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飞快地、潦草地继续写着,半个小时后,信写完了。看到电视里的大屠杀已经结束,大家都在拥抱言和,她长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戈达尔护士取下她看书时戴的眼镜,抬起头,合上了书。门打开了,进来的是朱莉娅·帕多。
「我回来了,」她宣布,打了个哈欠,「真是一部糟透了的片子!有人要沏茶吗?」没有人回答,只有双胞胎将她们的编织针插进毛线球,顺手把电视机关上,和她一起走到门边。帕多如果发现有人也要沏茶,是绝不会自己动手干的,而双胞胎通常也就帮她沏上一杯。达克尔斯护士随着她们一起走出起居室时,回头看见法伦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身影独自和玛德琳·戈达尔留在一起。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对法伦说欢迎回到学校,问候她的健康,或者只是简单地道个晚安。但是话卡在了喉咙里,冲动一闪而过。她关上门,最后看见的就是法伦那苍白而独特的脸——她眼神茫然地盯着电视机,彷佛不知道屏幕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2
在医院里,时间的记录和衡量是按照各种不同的用途进行的。计算脉搏、血液或血浆的滴数计时用秒,记录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用分钟,记录人的体温起伏的图表和进行手术时间的长短都用小时。1月28日和29日的事件终于被记录在案时,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各当事人几乎都清楚知道那个特定时刻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他们也许选择不说真话,但他们一定知道事实的真相。
这是一个狂暴且变化不定的暴风雨之夜,狂风的力量甚至方向都时时在变化。22点时只不过是在榆树林中响起呜咽般的声音,一小时后突然升高为狂怒的渐强音。南丁格尔大楼周围高大的榆树在狂风的猛攻下被折断,发出卡嚓声,风在榆树丛中的呼啸就像魔鬼发出的狂笑。废弃的小路上,一堆堆饱浸着雨水的枯树叶本来是在缓缓移动,现在被撕裂成一块块,被狂暴的旋风刮起,升入空中,就像发狂的昆虫一样纷纷贴在黑色的树干上。医院顶楼的手术室内,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面对紧急情况表现出了沉着和冷静。他嘟囔着对助理专科住院大夫说,真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呀!然后便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思,想着如何解决这个外科手术难题:伤口的边缘在收缩,中间正在不断地抽动。在楼下的病房里,灯光昏暗,寂静无声,病人们在睡梦中咕哝着,翻着身,彷佛也意识到外面风正紧、雨正狂。放射室的工作人员从家里被叫出来,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病人紧急拍片。完成后她将仪器重新盖上,把电灯关掉,心里想着不知她的小汽车在路上是不是会打滑。夜间护士悄无声息地在病床之间穿行,检查窗户,把窗帘拉得更紧,彷佛要把一些恐怖关在窗外。大门处的值班人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然后站起来,活动一下他那冻僵了的腿,又在炉子里加了两块煤。他想到自己那间单独隔开的小屋子里去暖和一下。狂风每袭来一次,小屋子彷佛都要震动一下。
将近午夜时分,暴风雨减弱了,它似乎也意识到了诡异的时刻就要来临。这是一个死亡之夜,在这样的夜晚,人的心跳极慢,垂死的病人最容易坠入最后的解脱。最初是五分钟可怕的沉默,接着便是一种柔弱的、有韵律的呜咽声,风猛扑一下,又突然停止,在树丛中叹息,彷佛由于自己的暴怒而耗尽了力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做完了手术,脱下手套向更衣室走去。他一脱下手术服就从墙上取下电话打给南丁格尔大楼的护士室,要负责单人病房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回到病房来照料他的病人,在病人第一个小时的危险期加以监护。看到风已经停了,他很高兴——她可以独自穿过院子,就像从前她曾无数次接到他的电话后过来一样。现在他不必开车去接她了。
不到五分钟,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便坚定而缓慢地走在了树丛中。她的斗篷包裹在身上,就像一面旗子抽打着旗杆。她把斗篷的兜帽拉上,盖住了带褶边的护士帽。在这暴风雨短暂停息的间隙,周围出奇的宁静。她默默地走在浸透了雨水的草地上。通过厚厚的鞋跟,她能感到泥土饱吸雨水后的黏性。时不时有一根被狂风吹折的细树枝,挣脱了它与树干的最后一丝羁绊,嚓的一声,不经意地轻轻落在她的脚下。她把单人病房的一切安排好,然后帮助三年级的实习护士铺垫术后病人的病床,架好打点滴的支架,这时风声又起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将心思全放在工作中,没有再注意窗外的风暴。
0点30分刚过,正门处值夜班的门房阿尔伯特·柯尔盖特正对着晚报打瞌睡,忽然被一束横扫过门房窗户的灯光和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给惊醒。他想,这一定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辆奔驰车,看来手术做完了。他以为汽车会从大门开出去,可是它却停了下来,响起了两声傲慢无礼的喇叭声。门房嘴里嘟囔着,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走出门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摇下车窗,在风声中喊道:「我刚才想从温切斯特路出去,可是有一棵大树横躺在路上,我想最好把这件事报告一下,赶快去竖个警示牌。」
门房把头伸进车窗,迎面扑来一阵昂贵雪茄的烟味和剃须膏、皮革的气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连忙往后微微缩了一下,以避开门房过于靠近的脸。门房说:「那一定是棵老榆树,先生。我明天一早就去报告这件事,今晚可不行,先生,这么大的风雨。」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摇起车窗,柯尔盖特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外科大夫说:「今晚倒不必了,我已经在树枝上系上了我的白围巾。我不知道今晚是不是会有人走那条路。如果有,他们会看见那条围巾的。但是如果有人从你这里进去,你可以提醒他们一下。晚安,柯尔盖特。」
车身巨大的汽车嗡的一声开出了大门,柯尔盖特也走回了门房。他看了下壁炉上方的挂钟,公事公办地在他的本子上做了如下的记录:「0点32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报告一棵树倒在了通往温切斯特路的路上。」
他重新坐下,拿起报纸正要看,突然想起来有点奇怪,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怎么会想要从温切斯特路出去呢?那可不是他回家最近的路,他很少走那条路,一向都是从正门进出的。柯尔盖特推测他可能有温切斯特路大门的钥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有这家医院大多数地方的钥匙,但这还是有点怪。
将近2点时,南丁格尔大楼宁静的三楼,莫琳·伯特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噘起湿润的嘴唇,语无伦次地嘟囔了些什么,醒来了。她感觉有点不舒服,便想起上床前喝了三杯茶,比平时多了两杯。她又躺了一会儿,睡意朦胧中还是感觉到了暴风雨的咆哮。她想再次设法入睡,但心中还是不踏实,直到终于对身体的不适忍无可忍,便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灯瞬间亮了一下,又灭了,这一下让她完全清醒了。她用脚摸索着找到了拖鞋,又将睡衣披在肩上,趿着鞋来到了走廊。当她轻轻地将身后的房门关上时,突然刮过一阵风,将走廊远处窗户上的窗帘翻卷起来。她走过去关上窗户,透过颤抖的树枝在窗玻璃上跳动的阴影,整个医院大楼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抛锚的巨大船只,病房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那些明晃晃的垂直灯管,上面的字是「护士长办公室」和「病室厨房」。她小心地关上窗户,带着睡意摇摇晃晃地摸着通道走进厕所,一分钟后她走了出来,又走进走廊,停下脚步,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楼梯上面模糊的阴影中,有一个更深的阴影独自向前移动,能看出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帽兜的身形。莫琳不是神经质的女孩,她在困倦中只是吃惊地意识到还有其他人也醒了,在四处走动。她立即认出那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眼镜后面那两只有穿透力的眼睛在黑暗中直盯着她,护士长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尖厉。
「你是伯特双胞胎之一,是吗?你在这里干什么?还有谁起来了吗?」
「没有,护士长,至少我觉得没有,我刚刚去了卫生间。」
「啊,知道了,只要大家都没事就好,我想暴风雨也许会吵醒你们。我刚从病房回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一个病人发了病,需要进行紧急手术。」
「是的,护士长。」伯特护士说,心里不知道她还要对自己说什么。她觉得奇怪,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居然不嫌麻烦地对一个实习护士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当护士长把她的长斗篷裹得更紧一些,脚步沉重地沿着走廊急匆匆向远处的楼梯走去时,莫琳有点茫然地看着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房间在楼上,在总护士长的套间隔壁。她走到楼梯跟前的时候,转过身来似乎有话要说,正在这时,雪莉·伯特的房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蓬着红头发的脑袋探了出来。
「怎么不睡?」雪莉睡意朦胧地问。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向她们走来。
「没事,我刚回来,正要去睡。刚从病房回来。莫琳是起来去上卫生间,没什么好担心的。」
雪莉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担心或者之前曾经担心过的样子。她一路小跑着来到楼梯平台处,将睡袍裹紧,有点得意地说:「莫琳起来的时候我也醒了,我们从小就是这样。不信你去问问妈妈!」她带着一点睡意,走起路来还不太稳,对于家族的这点神通感到很得意。她关上了身后的房门,那股神气表明,既然她起来了,就待到天亮。
「这种刮大风的天气,再脱掉衣服睡是没有用的。我去沏点可可茶,要不要也给你来一杯,护士长?它会让你很快入睡的。」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很容易睡着。你们尽量小点声,不要把别人吵醒了,别冻着了。」她又转身向楼梯走去。莫琳说:「法伦也醒了,她的床头灯亮着呢。」
她们三个都向走廊看过去,看见法伦房间的锁眼里透出一线灯光,穿过黑暗在对面布轴式的镶板上照出一小圈光晕。
雪莉说:「我们也给她带一杯,她大概醒了在看书。来吧,莫琳。晚安,护士长!」
她们一起拖着脚步,沿着走廊来到尽头的小杂物间内,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直在身后镇定地注视着她们。一秒钟后,她板起脸,毫无表情地转向楼梯,上楼向她的房间走去。
就在一小时后,整座南丁格尔大楼无人听到,也无人看到,暖房一块早已松动的窗玻璃不时地发出嘎嘎声,最终掉了下去,落在屋内的拼花地板上,摔得粉碎。风从那个窗户洞里穿过,就像一头猎食的野兽。冷风将柳条桌上的杂志吹得沙沙作响,又吹起棕榈树的叶子,轻轻摇摆蕨树的叶子,最后刮到了植物架子下方一个长长的白色食橱上。早在傍晚时分,橱门就被一个不顾一切的、急匆匆的访客打开过了,这个人已经将手伸入过小橱的深处。这扇门一整夜就这样敞开着,挂在它的铰链上一动不动,但是此刻风将它吹得轻轻摇摆起来,一开一合地晃着。它终于彷佛是玩累了,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断然地关上了。
南丁格尔大楼屋檐下的一切生灵全都入梦了。
3
达克尔斯护士被床头的闹钟声惊醒。钟面上微弱的荧光显示出6点15分。此时即使把窗帘拉开,室内仍然是一片黑暗。她知道射过来的那一片昏黄的亮光不是来自屋内,而是远处医院的灯光,医院夜间值班人员正在分发第一轮早茶。她又躺了一会儿,让自己慢慢醒过来,开始感受新的一天。昨夜尽管有暴风雨,她也曾醒过来几分钟,但总体而言还是睡得不错。她不禁感到一阵高兴,觉得有信心面对这一天。昨天晚上以及前几个星期凄惨、恐惧的心情似乎已经一扫而光,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由于过度疲劳和一时的压抑造成的。自从佩尔斯死了以后,她好比穿过了一个凄惨且毫无安全感的黑洞,而今天早晨,像发生了奇迹一样,她从那个黑洞中走了出来,重见光明。今天就像是孩提时代圣诞节的早晨;就像是回家过暑假的第一天;就像是热病刚过,一觉醒来,心情舒畅地看到妈妈就在身边——病后初愈,所有的抚慰都在前面等着呢。她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中。
明朗的一天在她面前展开,她想了想这一天里的期望和快乐。上午会有一堂药物学课,这很重要。她的药物学课程一直学得不好。喝过咖啡之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会给三年级学生上外科讨论课。像他这样一个杰出的外科大夫会不嫌麻烦地来为实习护士上课,这对她们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她有点怕他,特别害怕他那时不时发出的尖锐提问。但是今天上午她会很勇敢、很自信地站起来发言。下午医院的汽车会将她们送到当地的妇幼保健医院观看权威医务人员的实际工作。这对于将来想要当一名地区护士的人来说也很重要。她躺了几分钟,将这个令人满意的安排想过了一遍之后便起床了。她摸索到拖鞋,将脚伸了进去,穿上廉价的睡袍,沿着过道向学生杂物间走去。
每天早上7点整,都会有一名女佣叫南丁格尔的实习护士们起床,但是大多数学生在病房实习时已经习惯了早起。她们都将闹钟设在6点30分,给自己留出喝早茶和闲聊的时间。到得早的人已经来了。小屋通明透亮,气氛像家庭般温馨,里面总是散发出茶叶、沸腾的牛奶和消毒剂的气味。令人高兴的是一切都显得很正常。伯特双胞胎在那儿,由于睡意未消,脸部有点松松垮垮的,她们俩都裹着一件肥大的红色睡袍。莫琳带着一个手提式无线电收音机,调到了二台,正在跟着BBC早间音乐的切分音轻轻地扭肩摆臀。另一个伯特往托盘里摆上了两个大茶杯,正从饼干筒里搜寻饼干。另外在场的一个学生是玛德琳·戈达尔。她穿着一件老式的朴素睡袍,手里拿着茶壶,眼睛望着烧水壶,正等着第一股水蒸气冒出来。达克尔斯护士今天心情好,精神放松,本想将她们全都紧紧地抱住的。
「今天早上法伦在哪儿?」玛德琳·戈达尔有点懒懒地问。
法伦护士出了名的起得晚,但她通常总是第一个来沏茶,沏好茶后,便把茶端回去,躺在床上慢慢享受,这是她的习惯。她会一直赖在床上,直到最后时刻,但早餐时她会准时露面。然而今天早上,她个人专用的茶壶和配套的茶杯、茶碟仍然搁在食橱架子上,放在她那装中国茶叶的茶叶罐旁边。法伦喜欢喝这种褐色的发酵茶,也认为搭配着整套茶具饮茶更能为一天的学习和工作提神。
「我去叫她吧。」达克尔斯护士连忙说,她很高兴能帮点忙,渴望着做点好事来庆祝自己终于从前几个星期的紧张情绪中解放了出来。
「等一会儿,你可以从我的茶壶里给她倒一杯茶去。」莫琳说。
「她不喜欢喝印度茶。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跟她说水已经烧开了。」
有一刻达克尔斯护士想要为法伦沏杯茶,但是冲动马上就消失了,倒不是法伦为人不可捉摸、性格多变。有的人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也不愿意别人动她个人用的东西。法伦的东西不多,但都比较贵、比较精致,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充分显示了她的个性,也显得有点神圣不可侵犯。
达克尔斯护士沿着通道几乎是跑着来到法伦的房间。门没有锁,这倒不叫她奇怪。几年前有个学生夜里病了,因为太虚弱,竟然不能爬过房间去打开房门的锁。从那以后,便有了一条规定,禁止女孩子们夜里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自从佩尔斯死后,有一两个人还是把门锁上了,如果护士长们起了疑心,她们也不说什么。或许她们自己夜里睡觉也上锁,觉得这样才睡得更安稳些。但是法伦没有怕过。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头灯还亮着,但被调暗了,只有一道微光照在远处的墙上,使床笼罩在阴影中。枕头上有一缕黑发。达克尔斯摸着墙壁去找电灯开关。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按了下去,彷佛这样会使灯光轻柔地、慢慢地亮起来,照亮房间,免得法伦被强烈的灯光惊醒。房间被照亮了,没想到灯光这么刺眼,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地走到床前。她没有惊叫,也没有昏倒。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朝下看了一会儿法伦的身体,微微地笑了笑,似乎很吃惊。她毫不怀疑法伦死了。法伦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但是冰冷无神,就像是死鱼的眼睛。达克尔斯护士弯下身来,直盯着它们,彷佛希望它们重新变得明亮起来,或者只是徒劳地在她眼中寻找一抹自己的影像。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关掉了电灯,将房门从身后关上,离开了房间。她像梦游一样沿着过道摇摇晃晃地走着,双手扶墙,稳住自己的身体。
一开始,学生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归来,然后三双眼睛突然盯住她,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表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彷佛在问:「怎么啦?」达克尔斯倚在门柱上,张开了嘴,却没有说话。她的喉咙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整个下颌在不住地发抖,舌头粘在了口腔上,双眼却在向她们恳求。她们盯着她看了半天。声音终于从她的口腔中发出时,却显得异常平静,只是微微有点吃惊:「是法伦,她死了。」
她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微笑着,极为耐心地解释:「有人谋杀了法伦。」
房间里面空了,她一点也没意识到她们已经一齐冲向走廊,只留下她一个人。水壶尖叫起来,壶盖在水蒸气的冲击下扑扑地响着。她小心地关上煤气开关,皱着眉想心事。然后她慢慢地,就像一个被赋予了重大任务的孩子一样,拿下了茶叶罐、那个精致的茶壶,以及配套的茶杯和茶碟,轻轻哼着歌,开始为法伦准备早茶。
第三章 大楼里的陌生人
1
「病理学家来了,先生。」
一位刑警将他那一头短发的脑袋伸进房门,向房内看了一圈,抬起了眉毛,表示疑问。
亚当·达格利什警司正在仔细检查死亡女孩的衣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那6英尺2英吋高的身躯极不舒服地挤在床脚和衣柜门之间。他看了眼表,10点08分。迈尔斯·赫里曼先生总是来得很快。
「好吧,费宁,劳驾他再等一会儿,好吗?只要一分钟,我们这里就完事了,然后才能让一个人出去,腾出地方让他进来。」
伸进来的头又缩回去了。达格利什先生关上衣柜的门,费力地从衣柜门和床脚之间挤出来。这里肯定再也没有地方能容得下第四个人了。指纹专家高大的身躯占据了床头桌和窗户之间的空隙,身子几乎弯成一只虾米,右手正在仔细地将木炭粉刷上一个威士忌酒瓶的表面,左手则捏住瓶塞旋转着。瓶子旁边有一个玻璃杯,上面有着女孩清晰可见的指印和其他痕迹。
「有什么发现吗?」达格利什问。
指纹专家停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看。「一套完整的指纹印出来了,先生,都是这女孩的,没发现其他痕迹。看来这个卖酒的家伙习惯在包装之前先擦一遍酒瓶。我们来看看酒杯上有什么,那会很有趣。」
他向酒杯瞥了一眼,提防着别人去动它。酒杯从女孩的手中落下,轻轻地悬吊在在床罩垂下的一角内。要等到拍完最后一张照片,他才能开始做检查。
他又弯下身来继续检查酒瓶。他身后苏格兰场的摄影师设法将照相机和三脚架放到右边的床腿处,达格利什注意到那是一架新的荷兰康宝相机。卡嗒一声,闪光灯亮过,死去女孩的影像向他们扑来,悬在空中,落在达格利什的视网膜上。它的颜色和形状渐渐显现出来,在那个冷酷的瞬间闪光中扭曲。长长的黑头发在白枕头的映衬下变成了一顶乱糟糟的假发;呆滞的双眼就是两个向外凸出的大理石珠子,好像正在发生的尸僵要把它们从眼窝里挤出来;皮肤又白又光滑,彷佛在拒绝人的触摸,看上去像是一层人造聚乙烯塑料膜一样,坚韧而不可渗透,整具尸体像一个怪异的玩偶,被随意地扔在枕头上。达格利什眨眨眼睛,抹去这个巫术般的影像,再次看着她时,她又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的死女孩,不折不扣地死了。那个扭曲的形象又一次向他跳过来,僵直地浮在空中。这时摄影师用一架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相机拍了两张照片,给了达格利什,这才是他需要的。然后他们的工作便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张,完事了,先生。」摄影师说,「我这就让迈尔斯先生进来。」他把头朝门转过去。指纹专家满意地嘟囔着,用一把镊子从床罩中小心地举起那个酒杯,将它放在威士忌酒瓶旁边。
迈尔斯先生刚才一定是在楼梯平台那里等着,现在一路小跑着朝这里来了。他身材圆胖,硕大的脑袋上长着黑色的卷发,一双热情的眼睛小而亮,给人一种亲切、随和的印象。他随身带有一股音乐厅里的愉快气氛,还总是发出一种淡淡的汗酸味。让他等这么久他也并没有不高兴。对于迈尔斯先生,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天赋异禀的法医病理学家,或是一个业余的江湖游医,随便你怎么看,都不会使他动怒。他的名声很响,最近还被晋封了爵士,可能原因就在于他坚持一个原则——不管他人地位多么低贱,决不随便得罪。他向就要走的摄影师和指纹专家打招呼,就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还直呼达格利什的教名,但是这些礼数他都做得很敷衍。他挪动着身躯挨近床边时,就像中了魔一样,已经全神贯注,无暇他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