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脸色放缓了许多:“这话有理。凡事依礼而行便是了,也不必上赶着巴结。若是新太子不肯见我,又或是没把我们家放在心上,那我们便是再殷勤,他也不会对你哥哥另眼相看的。”
赵琇笑道:“新太子能让广平王如此看重,肯定不会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到时候咱们不必明着说要巴结他,也不必特地让哥哥出头,只管让哥哥扶着您去晋见就行了。哥哥一表人材,又有功名,太子见了肯定要问的,让哥哥表现一下,不必多说什么,太子要是欣赏了,以后也会庇护一二。有了太子青眼,我们赵氏一族也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张氏放下心头大石,道:“一会儿给京里写信,让宅子里留守的人打听一下,到底是哪位大人过来修坝。若是新太子当真要来,也好事先准备准备。”说到这里,她眉头又是一皱:“新太子若要来,跟当年广平王南下还不一样,那时候广平王可还未立储呢。”
赵琇道:“到时候一路上的招待工作,想必是地方官府负责的吧?咱们奉贤这里,自然就是陶大人负责了。这种事肯定要事先打招呼,咱们可以跟陶大人打听一下。”
张氏眉头一展:“方才陶太太还说咱们家自己烧的茶具好,我记得上个月窑上才送了几套器皿过来,有一套荷叶样式的青瓷茶具。既别致,又新鲜,陶太太又恰好喜欢荷花,就把那套茶具给她送去吧。另外再捎上两包茶叶。”
赵琇答应着,又笑道:“既然要送,哥哥的两位先生们那里,是不是也该送一点?眼看着快到中元节了,哥哥八月又要下场,正要请先生们多指点指点他呢。”
张氏微笑颌首:“你说得不错。我几乎忘了,把咱们家的茶叶也送两罐过去,另外添上笔墨纸砚、米面、衣料、棉花等物,再奉上二十两纹银,不,四十两,务必要请两位先生多多用心。”
晚上赵玮从先生那里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特地向赵琇道谢:“多谢妹妹想着,我成天光顾着埋头读书。竟然连这个都忘了,真是该死。”
赵琇笑道:“哥哥只要用心向先生们请教就好,这些事自有祖母与我料理,你不必操心。”又问:“两位先生都喜欢什么样的花纹、颜色?又或是在笔墨纸砚上有自己的偏好的?我送东西过去时,也好照着增减。”
赵玮想了想:“王先生爱竹,把四月里窑上烧的那套青竹花样的器皿全套送过去就行了。咱们家的茶叶他倒不怎么喝得惯,可以送两罐上好的西湖龙井去。至于刘先生,他家境富足,日常用度格外讲究,写字画画爱用雪浪笺,喜用歙砚与曹素功墨,不爱穿花绸锦缎,却喜细软的松江棉布,你斟酌着送就是了。”
这两位先生不是赵玮从前上的学堂里的,而是中了秀才后另外找的。一位是老举人,一位是监生,学问都极好,对赵玮的功课也用心。张氏非常看重他们,因此虽然两位先生的喜好有些挑剔。东西也零碎,赵琇还是答应了下来,不敢怠慢。
倒是赵玮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太过琐碎繁杂了?同窗的师兄弟们也曾为送礼而伤透脑筋,我却把事情都往妹妹身上推,实在是枉为人兄。”
赵琇压根儿就不在乎:“没什么的,我就是吩咐底下人去采买罢了。咱们离松江苏州这样的繁华大城近,自然有采买东西方便的好处。”
“是么?”赵玮歪歪头,“采买还算方便就行,我每常在想,若家里有个文房铺子就好了,想要送先生什么东西都不必烦恼,只管从铺子里拿。”
赵琇笑了:“哪有这么简单?文房铺子也要有货源的,不然里头卖的东西从哪里来?总不能样样都自己做吧?”不过她想到奉贤现在还不是个经济发达的地方,就算街上货品种类丰富了许多,也不是表现在文房用品上,如果真有这方面的市场,开一家小文房铺子也不是不可行的,反正家里每月都要上苏州松江等地采买。这种生意,祖母大概更有兴趣去做吧?
赵玮看着妹妹的神色,有些猜到她转的是什么念头了:“怎么?难道你真要开文房铺子?”
赵琇笑道:“这个还要先看看,只要不会亏本,也不是不能做的。”
赵玮想了想:“如果真要开铺子,倒可以在族里寻位族人帮着打理。两年前被外六房招去做学徒的族中子弟,或因受不了苦,或因家中有难处,如今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回乡了。他们在奉贤找不到事做,又没本钱自己开铺子。年后开始就总有人来问我,茶园是否还缺人,几个月过去,连桃园和瓷窑那边都有人问了。我想着茶园里通共不过是几十株茶树,有蔡先生在,外六房又盯得紧,哪里需要再添人手?桃园也不到百亩,如今的人尽够使了,瓷窑是私窑,只是烧自家用的东西,哪里还用安插族人?不过他们诉苦诉多了,我瞧了实在不忍。就连启轩哥也抱怨过我们不让他去茶园帮忙,害得他只能在南汇港寻生计。若家里真要多开几个铺子,交一两个给他们打理,也是好的。”
赵琇笑说:“这个好办,再有人来找哥哥诉苦,你只管跟他们说,有心要自己开铺子的话,只管开去,本钱可以找我们家借,三五年内,我们只要他们偿还本金即可,不要他们利息。祖母素来好心,也乐意帮助族人,一定会答应的。只是有一点,开的铺子能不能挣钱,要靠他们自己的本事,他们别仗着祖母仁慈,就狮子大开口,又或是借了钱赖账不还。到那时,就算祖母不与他们计较,我也是不依的。”
赵玮大喜:“若果真如此,族人必定又要称颂祖母与妹妹仁义大方了。妹妹放心,如今族里还有哪个敢惹我们二房生气?我明儿就跟他们说去!”
族人们对赵玮带去的消息有什么反应,赵琇还不知道,第二天,赵启轩先上门了。
赵琇问他:“东西都交到那位威尔斯太太手上了吗?”
“昨儿就交给她了。”赵启轩道,“她在县衙后堂抱着东西大哭一场,几乎没晕过去。她看了东西,说其中有一本是她亡夫的日记,里头把她亡夫临死前的经历都写了下来,还有那几封信,她知道谁是她的仇人,就让官府把我朋友给放了。”他犹豫了一下,“她还说,想见妹妹一面,亲自向你道谢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格温妮丝

威尔斯太太是个外洋客商,虽然境遇可怜,但站在赵家的立场,是不会轻易让她上门拜访的。她再财力雄厚,那也是个商人,而赵家有张氏在,却是名正言顺的郡公府第。
但赵琇有些心动。威尔斯的遗物,她本来以为可以一直保留下去的,所以研究起书上、字典上的东西也格外用心。她虽然英语成绩不错,但在这个时代,外洋来的书籍并不全是英语的,就算是英语,也跟她所习惯的现代英语有很大的不同。她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就是希望能学习这个时代的英语和拉丁语,将来看外洋来的书籍时,不会太吃力。学了两年,她只学会了一点皮毛,英语复习得不错,古代英语的听读写没有太大问题了,口语还只是一般般,拉丁语则可以读懂一些简单的句子。现在书本和字典都还给了威尔斯太太,她心里不是不可惜的,如果能够找到新的版本,那就更好了。
现在的大楚虽然看起来非常繁华发达,可对外面的世界还很不了解。她不知道大楚的统治者们是否会犯历史上那些闭关锁国的君主们的错误,但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能够对这个世界的文化、经济、科学有多一点的了解。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愿意把这些知识翻译成本国的语言,让多一些本国人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在发生什么事。当外面的世界急剧变化之时,不要因为局限在自己的圈子里。就落后于人,然后在跟外国来往时,吃这样那样的亏。
赵琇去请示了祖母张氏。张氏皱起眉头:“从来没打过交道的生人。既然只是想讨还亡夫遗物,把东西给了她,也就罢了,还要见什么面?她要道谢,在门外磕个头就行了,还非得要进家门来见你,也未免太过托大了些。她想见。你就一定得见她了么?真真是外洋蛮夷,不识礼数。”
赵琇只能劝她:“她是英吉利国人,想必风俗不与我们国家相同。这些礼数什么的也不必跟她计较了。孙女儿倒是有兴趣要见她一见,打听打听些海外秩闻,再者,孙女儿把那些书都还给她了。可自己还没看完呢。想要问她,能不能再买几本新的来,也免得半途而废。”
张氏听了,眉头舒展了些:“原来如此,这倒也罢了,其实那些洋人的语言文字,你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半途而废又如何呢?若你是对海外秩闻感兴趣。叫个洋人商妇来说说话,也没什么。只是我们不知她底细。也不知她性情如何,先打发人去南汇打听打听她的为人,再叫卢妈去瞧瞧她。若是不算太粗鄙,再叫她来吧。”
总算得到了祖母的允许,赵琇暗暗擦了把汗。
卢妈带着两个婆子,跟着赵启轩往南汇转了一圈回来,报告张氏与赵琇说:“都打听过了,那位威尔斯太太倒不是粗鄙妇人,听说娘家在英吉利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士绅之家,家里还有长辈做过官儿。她从小儿诗书琴画都是学过的,只因家道中落,才嫁进了商人之家。她那亡夫倒也不是纨绔之弟,说是在什么公学里读了好些年的书,后来又进了大学,在亲戚族人间称得上是有学问的人了,只因父母去世,无人继承家业,他才弃学从商,跟随商队出洋,不料竟客死他乡。威尔斯太太听闻丈夫噩耗,变卖了家产,带上夫家的亲眷,跟着别的商队一块儿到大楚来,是为了将亡夫遗骸带回故国,也是想要查清他的死因,为他报仇。小的与这位太太说了一会儿的话,虽然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只能靠通译转述,但瞧她姿态娴雅,还真象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就守了寡,也是可怜。”
张氏听得唏嘘不已:“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不可交之人。”便答应了让对方上门来做客。
威尔斯太太来到赵家二房,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赵启轩领路,她一个男性亲戚都没带,只带了一个英吉利的侍女,一个在南汇当地雇的婆子,还有一个女通译,坐着船过来,上了岸就坐轿子,照足了本地大户人家妇人的作派,十分低调地上了赵家二房的门。
赵琇站在二门上迎接她,隔着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穿了一身黑裙的青年金发美女走了过来。这美女长得十分有英国古典美人的气质,就象那些英国古画上的淑女一般,白晳的皮肤,高高的鼻子,深蓝色的大眼睛,略带着几丝忧郁之色,一头金发十分服贴地盘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低髻。她身材略有些丰满,但并不显得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布长裙,灯笼束口长袖,v字领,领口翻出了白色的蕾丝边领巾,直遮到脖子,领口处别了一个象牙领针。她手里还拿着一顶大帽子,上头别着高高长长的黑色羽毛和黑缎子,大概是进了大门后才刚刚拿下来的。
赵琇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用英语跟她打招呼:“日安,威尔斯太太,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威尔斯太太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但很快也露出了微笑:“谢谢你的邀请,赵小姐。非常感谢你的慷慨,你让我拿回了我丈夫珍贵的遗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表达感激之情,你真是一位善良的小淑女,愿上帝保佑你。”
赵琇笑说:“你太客气了,这不算什么,我们国家的人都非常友好,愿意帮助来自国外的朋友,能对威尔斯太太你有所帮助,我也感到很荣幸。”
威尔斯太太目露赞叹之色:“你的英语说得真好。请叫我格温妮丝吧,这是我的名字。”
跟在她身后的一个穿着青衣蓝裙的陌生妇人,看打扮不象是仆妇一类的。想必就是那位女通译,也在用目瞪口呆地表情看着赵琇。她原以为她今天会很忙的,还有机会在郡公府千金面前露脸呢。结果人家根本就用不着她?
赵琇微微一笑,转身请客人进了二门。
赵琇没在住的院子里招待客人,而是请她去了正院隔壁的西院,这里也有正屋三间,辟作小花厅,东西厢房尽可留客,她和祖母有时候会在这里召见族人或亲友中关系不大亲近的女眷。
赵琇客气地请格温妮丝入座。命人上茶和点心。她特地考虑到对方的口味,让人上了闽红,还是正宗的正山小种红茶。点心也多数是酥类的,以甜香口味为主。
格温妮丝闻到茶香时眼睛都亮了:“上帝啊,这是红茶!一定是最上等的吧?”
这句不用通译翻译,赵琇都听懂了。笑道:“只是比较好的福建红茶。我听说你们英吉利人也爱喝这种茶,所以才让人买来的。”
格温妮丝似乎被感动了:“在我们的国家,也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喝得起这种红茶呢。”
赵琇目露疑惑,她倒是相信在英国只有皇室与贵族才喝得起这种茶,但格温妮丝如果只是一个商人的妻子,她又是怎么能仅仅靠着茶香,就能断定这是闽红呢?除非她也喝过。
这时,那名一直没能插进话来的女通译总算找到了可以说的话题:“这位威尔斯太太。娘家曾经是官宦大户人家,她小时候还去过英吉利皇宫呢。”
赵琇讶然。如果格温妮丝曾经有过这样的风光,又是怎会成为商人之妻的呢?
随着交谈的深入,赵琇对格温妮丝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她还真的不是一般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父亲和伯父都曾在詹姆斯二世的政府内做过官员,前几年光荣革命发生了,詹姆斯二世下台,流亡国外,她的父亲和伯父都失业了。随着新君主就位,她家里人为了自保,改变了原本的政治立场,甚至从天主教徒改为新教徒,又把女儿嫁给了威尔斯家的儿子。威尔斯家虽然是商人,但却是众所周知的新教徒家庭。
赵琇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了现在确切的公元纪年。历史课本上曾经说过,光荣革命发生在1688年,英国从此成为君主立宪制国家。据格温妮丝所说,这是五年前发生的事,所以现在的年份是公元1693年。
赵琇有些郁卒,公元1693年,工业革命还未发生,蒸汽机也没出现,珍妮纺纱机也没有,美国尚未独立,甚至连牛痘之法都还没发明出来呢。就连西医,现在恐怕也还没有发展到科学的阶段吧?未必比中医强多少。
对西医,她能够利用的也就是让人找一点金鸡纳霜,预防疟疾而已,青霉素她是不懂怎么做的。
这一场谈话只延续了一个小时,格温妮丝就主动提出告辞了。她再次感谢了赵琇的款待,还让自己的侍女送上了一个漂亮的大纸盒,里面是一套文具,几本英拉、拉英、英法辞典,一本崭新的圣经,还有两本英文诗集,一本锡德尼的,一本莎士比亚的,都有着漂亮的封面,赵琇认得里面的笔迹,应该是格温妮丝亲笔抄录的。
格温妮丝说:“这是谢礼,赵小姐不是很喜欢学英语和拉丁语吗?我暂时只有这些,等我找到了更多的书,一定给你送来。”
赵琇忙说:“这些就够了,你不必辛苦。”
格温妮丝却只是笑着摇头:“请你收下吧,这是作为朋友的心意,你不是需要吗?我相信,如果我有需要的地方,你也会帮助我的。”
她说这句话时,表情有些古怪,眼中似乎透出几分凄厉之色。赵琇心中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格温妮丝走后,她想想总觉得不安,就让碧莲去找赵启轩:“打听一下,威尔斯太太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碧莲却说:“姑娘,她说不定是在为仇人烦恼吧?”
赵琇意外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碧莲道:“刚刚姑娘跟那魏太太说得兴起,压根儿就用不着女通译,魏太太的侍女就请她帮忙,跟我打听些事儿。她问一个姓马特的外洋客商,说跟上海的贵族人家交情很深。她们听说咱们家就是附近最尊贵的人家了,便问我们是不是认得那人。那侍女说,当初骗了她家姑爷的,就是这个家伙。”

第一百一十七章格温妮丝的行动力

听说是为了报夫仇,赵琇倒是松了口气。
不是她拿大,格温妮丝的丈夫威尔斯是病死的,仇人其实没几个,一个是在商队的船上打伤他的人,这笔账算在商队头上也行,不过想必威尔斯家在本国就可以出这口气了。还有一个就是那骗走了威尔斯所带货物的商人,连那个背主的仆人,都不能算是正主儿。这几个都是外国人,格温妮丝要报仇,那也是外国人之间的内部矛盾。如果说那名骗走了货物的商人攀上了大楚什么大人物,那也做不了死忠。赵家虽然已经退出权利中心,日渐边缘化,但威望还有一些,真要遇到点什么事,别人还不至于为了个洋人就跟赵家结仇。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赵家跟格温妮丝的关系其实还没到那份上,赵琇是不愿意惹事的。格温妮丝目前不打算明言自己结交赵家的目的,她也乐得装不知情,倒是要暗中打听一下,那个客商到底是攀上了哪位大人物。若是将来赵家跟格温妮丝的关系近了,那位大人物又没打算死保那商人的话,赵琇觉得自家也不是不能帮格温妮丝一把。
威尔斯病重,身边就带了一点货物,就算要压价也行,可是害得人家血本无归,也委实太下作了。这还是熟人呢。这种人留在大楚,也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赵琇想明白了,就回后院去见祖母。祖母张氏已经从丫头婆子那里听说了她跟格温妮丝见面的经过了,含笑道:“看起来还算是个懂得礼数的妇人,穿的衣裳也规矩。不象别人说的,红毛妇人的穿戴有伤风化。听说还是官宦人家出生的小娘子?”
赵琇便将格温妮丝的身世告诉了张氏,张氏听得直皱眉头:“这番邦外国也够乱的,把国王赶到国外去也就罢了。怎的还让公主和驸马继承了王位?若没有王子,就该从宗室里择人。还叫什么光荣革命,虽然不曾流血,但乱臣贼子。哪里光荣了?”
赵琇眨眨眼,迅速扯开话题:“格温妮斯对她丈夫有很深的感情,觉得是他家把自己家从困境中救了出来,所以就算威尔斯只是商人之子,夫妻俩也互爱互敬。现在威尔斯客死异乡,她不惜抛开父母家业前来寻找亡夫遗骨,好象还想为他报仇。我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
张氏一时间感慨万分,又想起了七年前丧子时的光景,红了眼圈道:“至亲被害。哪个能够冷静以待呢?当然要弄个清楚明白。虽说不该抛了父母远渡重洋。但也不能让亡夫孤零零地埋骨他乡。她如今也算找到人了。日后报了大仇,再奉亡夫遗骨返乡,回到父母面前尽孝。这才是她为人子女、为人妻子该做的。我成天听人说,外洋之人不通礼法。不知教化,如今想来,却也不尽不实,至少这位魏太太是个节烈妇人。即便在本朝,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她这般。”
她借着格温妮丝的例子,趁机教导孙女:“你是本朝大家之女,自幼读书识礼,应当做得比番邦女子更好。”
赵琇只能干笑着答应,又怕她继续就这个问题说下去,连忙转移了话题:“听格温妮丝的侍女说,那个仇人名叫马特,也是外洋客商,如今攀上了上海的一位贵人,也不知是哪一个。我们是不是帮着打听一下?想来与贵人结交的外洋客商并不多,应该很好打听。”
张氏缓缓点头:“也好,对我们家来说,这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只是上海这样大,她说的到底是哪里的贵人?若是奉贤,只怕也找不到比我们家更体面的人家了,南汇是新港,只有富户,没有贵人,松江书香官宦人家多,嘉定则有宗室,若她那仇人攀上的是宗室贵人,我们家就帮不上忙了。”
赵琇道:“咱们先托人打听打听,要真是我们家惹不起的人,还得提醒格温妮丝一声。她要报仇,也不一定非得在大楚报。外洋客商嘛,总有回去的时候,或是在别的国家做买卖,到时候还怕没机会下手?”
张氏嗔怪地看了赵琇一眼:“便是心里这么想,也别说出来,这不是女孩儿家该操心的事。”
赵琇笑嘻嘻地答应了。
张氏又道:“没想到你学那些洋人的话,倒是学得不错,竟然不用通译就能跟洋人说话了。往常只听说启轩会讲洋人的话,因此才能在南汇港找营生。族里有人好奇问起他,他又说自己的洋话说得稀松平常,难不成他竟不如你一个深闺女儿?”
赵启轩的外语水平当然比不上赵琇,他才学了不到一年,简单会点对话,能够听懂数目而已,比不得赵琇从小学到大学,足足学了十年左右的英语,也就是口语差点,语法、用辞偏现代,与眼下的不尽相同,但勉强可以沟通。他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赵琇与格温妮丝会面的详情,还特地上门来夸奖一番:“妹妹真不愧是神童,在家看那洋人的书看两年,洋话就比我说得好一百倍,实在叫愚兄汗颜。”
赵琇也有些汗颜,干笑着说:“启轩哥来得正好,我有事托你帮忙呢。”就把格温妮丝最近在找仇人晦气的事告诉了他。
赵启轩常在南汇地界上混,消息倒是比她还要灵通些:“这事儿我听说了,不但是她,连她亡夫的几个表兄弟和朋友,都在琢磨这件事呢。因这是外洋客商之间的内斗,南汇官府也不好插手,只能时时派些差役在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巡逻,以防生事。他们若是直接找上仇人武斗,咱们大楚人也不好插手,却不能叫本国的人受了池鱼之灾。”
这件事原来有这么公开吗?赵琇有些为格温妮丝担心:“她那个仇人是叫马特吧?听说是攀上了什么贵人,到底是谁家?”
赵启轩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是哪家不清楚,但那个叫马特的。好象与魏太太娘家是旧交,他们的国王换人做了,这马特也跟着逃跑,后来去了法兰西国做生意。若不是有这份交情在。魏太太的亡夫也不会轻易上了他的当。前年他好象向贵人上贡了一件极珍贵稀有的物件,那位贵人又把东西送到了京中,不知是讨了哪一位的欢喜,得了好处。因此对这个马特就格外客气些。又见这洋货获利颇丰,便拿了本钱给那马特经营,算是入了股。那马特如今并不常在南汇逗留,时常往广州、宁波、泉州去,他在大楚贩了丝绸、瓷器与茶叶出洋,又将外洋的各色宝石、香料与白银运来,还去南洋贩米,去印度贩紫檀,生意做得很大。在几个大港都有宅子。仆从无数。”
赵琇听得眉头直皱:“这么说来。他还真成了气候了?还是要先打听他的靠山是哪一位,不然格温妮丝贸然下手,也难有好下场。她虽有亲眷相护。到底是外邦之人,在本国无根无基。得罪了权贵,日子也难过。”
赵启轩点头:“正是呢,马特如今听闻是在泉州,因此还不知道有人来寻自己晦气,若是知道了,只怕也会有所动作的。正该劝一劝那魏太太,别犯糊涂。就怕她对那马特恨意太深,不肯轻易放弃。”
他又把威尔斯太太叫成了魏太太,赵琇也懒得纠正了,直接对他说:“启轩哥若是与他家的人有来往,就去劝一劝吧。真要报仇,也不一定非得在大楚境内动手,他难道能在大楚待一辈子?只要离了这里,不管他上哪儿去做生意,印度啊,南洋啊,还怕没机会吗?他在这里已经有了靠山,别跟他硬碰硬。”
赵启轩想了想:“魏家人如今问我朋友,把那魏尔思曾租过的宅子买了下来,看着是要长住了,大约也是打了妹妹这个主意吧?”
“既然他们心里有成算,那我们也不必替他们着急。”赵琇道,“格温妮丝是组了商队来的,想必仇要报,买卖也要做。外洋客商要在大楚采买的通共也就那几样,启轩哥何不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若是货量大一些,你也能多赚些零花钱。还有,外六房这两年多开了几家商号,做的生意也不局限于棉粮茶这几样,如果是他家也有的,就拉上他们,你在你哥哥们面前也有面子。”
赵启轩面上露出了喜色:“这是正理儿,待我去问他一问。”
格温妮丝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仇人的情况,知道他不在南汇,也不着急报仇,就在南汇住了下来。生意是要做的,有赵启轩这么一位熟知本地情况、人脉又广的人愿意主动帮忙牵线搭桥,她还求之不得呢。茶叶、丝绸、瓷器这几样,赵启轩都认得人,其中茶叶交给了外六房与蔡卓成的茶行,只卖平水珠茶与福建特产的正山小种红茶。外六房为了独揽这笔大生意,特地派出子侄亲往福建采买,威尔斯的两位表兄得知,打算跟着一起过去。
赵琇听说这个消息时,心中颇为担心——他们该不会是听说马特在福建泉州,所以特地跑这么一趟,去探听仇人消息的吧?
赵启轩也在念叨这件事,特地跟外六房的人打了招呼,让他们千万把人看好了,别叫这两人生事,又特地带了个可靠的通译同行,专门负责盯人。
赵启轩领了去采买生丝与丝绸的任务,还牵线搭桥,把赵家织场出产的棉布引介给格温妮丝。她对其中几种深蓝色的格子细棉布十分有好感,也订了一批,不过因是试卖,所以只订了一万匹棉布,共十种花色,每种一千匹。
这个订单足够赵家织场忙上几个月了,可算是织场开办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但赵琇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先被泼了一盆冷水。
格温妮丝写了信来(当然是英文的),问赵琇,她手上有几件十分珍贵的英国特产,想要送给大楚京城中的贵人,但苦于无人引荐,不知道赵家可有推荐的人选?
赵琇忍不住叹气,这位年轻的英国寡妇,比她想象的更有行动力。

第一百一十八章引介

赵琇心里就算原本有意帮格温妮丝一把的,也撑不住她这么有行动力,有心要劝一劝她,无奈人家有血海深仇,让别人暂时别报仇,好象也不太合适。想了又想,赵琇还是决定去找祖母张氏商量一下。
张氏听了事情始末后,便把眉头一皱:“她想报仇,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要怎么报?仇人在泉州,她已经打发了亲戚过去,这是要打探消息,还是打算直接下手?又想送宝入京,莫非是要截断那仇人的后路?可我们连她仇人究竟是攀上了哪位贵人都不知道,贸然替她引介,也容易惹祸。最怕她到时候不管不顾,借我们家的名号在京里横冲直撞,替我们家结了仇,我们还不知道呢。”
赵琇便道:“祖母,我想过了,她如果真攀上了哪家贵人,借势报仇,只要不提我们家,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可看她如今殷勤的模样,只怕真有借我们家名头的意思,那我们就得小心了,一定要约束好她。”
张氏问:“这么说,你是有意要助她一臂之力了?”
赵琇笑笑:“她几乎把采买货物的生意都便宜咱们家了,吃人嘴短,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但这帮忙也是有讲究的。比如她所谓的有珍贵特产献上,不知是什么东西,我们必须得先问一声,免得犯了忌讳。此外也要派人进京打听消息,外洋来的东西,还是珍贵物件,想来京中也不多。马特又是有名有姓的,他在上海这边到底巴结上谁了。绝不会连点风声都没有。知道他巴结上的人,再打探那人在京里巴结的是谁,正主儿就出来了。依我说,不管是哪位贵人。也没有为个洋人跟人结仇的道理,不就是因为那马特可以为他谋利吗?大楚的外洋客商又不是只有马特一个,远的不说,格温妮丝他们一家子也是呢。若她当真攀上了京城哪家贵人。与她的仇人未必就没有一拼之力。”
张氏想了想:“这话也有理,我们顶多是帮着引介一二,却不必替她出这个头。至于认识了贵人之后,能不能心想事成,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又开始斟酌要把格温妮丝介绍给哪一家。
赵家退出京城权力中心多年,亲戚什么的基本没有得势的,张氏娘家根基在松江,虽有一个兄弟为官,却在外省任职;赵玮、赵琇的母家米家长年没有往来。情份也极淡。虽然有做官的。却也在偏远省份;牛家、蒋家已经是死仇了,大姑太太许赵氏倒是嫁得好,但姑父许崇伦在山东做官。是个四品知府,地域不合适。份量也不足。张氏只能从老郡公在世时的旧交里头挑,第一个就想到了柱国将军府上。
柱国将军府的老夫人是张氏闺蜜,两位老太太年纪相差了一二十岁,交情却极好。张氏退居奉贤多年,逢年过节,还有生日,那位老夫人总是会打发下人来给她送礼问好,张氏每常得了好东西,也不忘派人连日送往京城去,二房在京城里的小宅子,虽有秋叶夫妻时不时帮着照看,但柱国将军府的老夫人也没少派人去照应。老闺蜜们的这份友情,经住了时光的考验。张氏有时候看着柱国将军府的人,比丈夫在世时的旧部们还要亲近些。
柱国将军府在京城不算十分显赫,但难得柱国将军在朝中还挺有脸面,每次奉圣旨出战,总是能打胜仗,不争功,也不抢风头,做事谨慎小心,对皇帝身边种种得脸的人士——上到皇子皇亲下到外戚侍从,都以礼相待,因此位置十分稳当,无论是谁,看他顺眼的,都要夸他一声好人,看他不顺眼的,也承认他会做人。托这个好名声的福,加上又有实打实的军功,柱国将军在皇帝那里就是个能干的臣子,可靠的武将,别说宗室皇亲了,皇子们见了他,也要敬他三分。
这样谨慎的人,如果遇到了格温妮丝的事,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门儿清,手下又不缺人手,要打探消息也方便。无论马特攀上的是谁,一看对上的是他,也就冷静下来了。格温妮丝能不能报仇,谁也说不准,至少不会招惹大祸,更不会连累了赵家。
张氏还有一层用意:“将军府每年花费不小,不是用在自己家的人身上,而是要安置那些旧部、老兵。咱们家从前也有许多旧部、老兵,还能争前程的,你祖父都给安排了;伤重了、残疾了,没法再上战场的,你祖父也每人送了银子、田地,送他们回乡安家去。将军府又与我们家不同,爱将残疾的老兵安置在自家庄子上,连家小一块儿养了,这笔花费可不小。若能让他们跟魏太太牵上线,从此多一份入息,也能减轻一点负担,不枉他家多年来待我们家的情谊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