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太爷的神色缓和下来,开始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太过苛刻了,人家孩子懂事得很,明明出了个好主意,所有族人都赞同的,她没有顺势而上,越殂代疱,反而主动弃权了,既合乎刚定下的规矩,又显示了自己没有私心,实在是没人能做得比她更好了。他日后对这个孩子还是应该宽和一些,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祖孙三人相依为命,也不容易。
等所有人都投完了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赵璟将花瓶取出来,把里面的纸团倒出一数,正好是五十六票,然后当着全体族人的面,一张一张地唱票,赵琇则在旁教赵源,用“正”字在纸上记录赞同、反对和弃权的人数各有多少,最后统计出来的结果,赞成将八房嫡长子逐出宗族的有四十八票。反对的三票,五人弃权,族人们的意见一目了然。大家听了这个结果,互相对视,都觉得很满意。
为了保证公平公正,赵璟又请八老太爷将所有票都验看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就当堂拿出族谱,将上面八房嫡长子的名字涂去,八房嫡支的继承人。从这一刻起就变成了嫡次子。
被逐的青年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看向族人的目光依旧愤恨无比。现在他恨的不仅仅是宗房了。有四十八个人赞成逐他出族,赵璟也不过只有一票罢了,他要恨,就得恨整个宗族。连他自己的亲爹也要恨。
八房老爷看着他的模样,悲伤地摇了摇头,确信自己的决定没有做错。这个儿子,绝对不是合适的继承人,留他在家里,只会给全家人甚至是全族人带来不幸的。他打算一会儿就带长子回家,从自己的私房里给对方一些财物,再打发管家到远一些的地方置一处房舍,几亩薄田。就让这个儿子自生自灭去了。今后无论这个儿子是富是贫,是贵是贱,是功成名就还是作奸犯科,都与赵氏一族再无干系。
宗族大会就此顺利结束了。族人们各自回家后,私下说起大会上的情形。都觉得小二房的琇姐儿着实不得了,既聪明,又会做人,心地也好,这么丁点大的年纪,当着全族叔伯长辈们的面,丝毫不露怯,该有的礼节半点不差,又不曾失了郡公府嫡孙女的威风,一点都不输给她哥哥。她哥哥可足足比她大了四岁呢!怪不得自小就有人夸她是个神童,只是郡公夫人一再否认,加上赵琇平日深居简出,与亲友家的女眷见面不多,很少有什么聪慧的表现外泄,所以这两三年里,神童之名就渐渐少有人提起了。还有人觉得她是浪得虚名,不过是旁人为了讨好郡公夫人,才故意夸大的呢。如今想来,一点都不假,不过是人家门风清正,为人谦逊,不爱卖弄罢了。
郡公夫人是怎么教孩子的呢?这一对孙儿孙女,都如此出类拔萃。
开始有族中女眷打听张氏是如何教养儿孙的,这点并不是什么秘密,赵玮在上学堂之前,也曾与族兄弟、族侄们见面、说话、一起读书玩耍的时候,提起他如何勤奋,如何用功学习,族人们又啧啧赞叹了一番。
再有人从六房赵启轩的女儿沅姐儿处听说,她从清姐儿处得知,张氏与赵玮离家后,家中中馈是赵琇打理的,卢昌秀夫妻不过是协助而已。赵琇本人还每日都很用功读书,不但字写得不错,画儿也画得很好。赵启轩的儿子淮哥儿近日用功读书,向小二房借的书本,也都是赵琇指点他挑的。
族人们对小二房兄妹俩更加赞不绝口了,有人想起赵玮年已十一,又有爵位在身,过一两年是不是该说亲了?这么好的人选,自家是否有合适的侄女儿或外甥女儿或干女儿…等等等等,试着向郡公夫人推销试试?
一时间族中女眷都骚动了,虽说张氏和赵玮还没回来,她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串门子回娘家,准备等他们回来了,就带小姑娘上门去了。还好赵琇年纪尚小,暂时没人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让她得以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不过这段清静的时间不算太长,大概是因为她在宗族大会上刷了强烈的存在感,又在族中塑造了“聪明”、“好心肠”、“有点小威望”以及“手握中馈大权”的形象,有族人向她求助来了,这一回是真正的求助,不是上门骗钱来的。
外五房一名“水”字辈的堂侄,是家中庶子,父亲是个老童生,但只差院试这一关,就能成为正式的秀才,而最近的一次院试是在下个月举行,他父亲很有把握。此外,他嫡长兄也在读书,天份很好,据说比他父亲更有希望中举,家人都对他抱有很大的期待。如今家中大权掌握在他嫡母手里,他本人生母早逝,不如其他庶出的兄弟受宠,只能在家里帮嫡母嫡兄跑跑腿,做点杂事,就跟个管事一般。他曾经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出头的那一天了。
近日因六房打算扩大生意,招揽族中子弟做学徒,他还识得几个字,也会算账,就报了名,成功被选中了。嫡母一向有着慈和大方的贤名,也不去拦他,反而顺势说服他父亲,分了他一份家产,让他独立门户,也省得将来他做了商人,会影响父兄名声了,如果他日后做生意赚了大钱,也不影响他用孝敬父亲的名义贴补家里。
虽然嫡母打了如意算盘,但他对嫡母还是很感激的,因为她分了他一笔小钱,族田和家里另外置办的田产,也都没少了他那一份,虽然不多,但总归是一份家业。
只是他没有人手去耕种分到的田地,就打算把那十亩族田佃给生母的同胞兄弟去耕种,然后将剩余的三十亩私田全部卖掉,把钱存起来,预备日后开店时做本钱。之所以选中赵琇做买主,完全是因为她如今在族中形象大好,让人信得过,而且又有曾慷慨动用私房帮助族人的名声。
那三十亩地如今什么东西都没种,其实算是一半的荒地,之所以说是一半,是因为那块地里有个野生的果树林子,长的果子还能入口,等成熟了采摘下来,拿到市面上去卖,也可以挣到些钱,另外林中的杂树砍了卖柴火,也值些银子。
八房的族田,当日作价五两银子一亩,是中等田,还种了棉花,这个价已是贱卖。外五房这位“水”字辈的堂侄,不敢拿自己的野果林子跟人家的棉花地比,因此只出了三两银子一亩的价钱。三十亩地,就是九十两,是赵琇能从账房取用到的数额。
赵琇起初还觉得兴致缺缺,但一听到他那块地的位置,表情就有些变化了:“你是说…你那块地是在青溪镇以西,临近河边的位置?”
见对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赵琇双眼亮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穿越前她曾经陪父母去过上海青村的世外桃园游玩,那地方正好在青村镇西面,当时曾听导游说,青村镇的古名就是青溪。虽然堂侄的这块地未必就是她去过的世外桃园,但世外桃园占地上千亩,这是不是可以推断,他这块地一带也适合用来种桃呢?
上海水蜜桃,还是很好吃的。
赵琇心动了。
第六十八章现场视察
心动就要行动,赵琇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弄清楚那块地到底是不是象自己想的那样。
她立刻就跟那位堂侄约时间,这两日天气情况似乎稍微好了一点,没怎么下雨了,趁机会赶紧抽空到现场去看一看,既然是在青溪镇西面,又在河边,走水路坐小船过去就行了,一来一回半天时间就足够。
那位堂侄闻言喜出望外,赵琇要去相地,证明她有心要买,只要这次交易做成,他得了一笔银子不说,还勉强算是跟小二房搭上了关系,日后无论是跟六房的人学做生意,还是在自个儿家里,都有了一点倚仗。
他立刻就答应了,时间随赵琇定。如今他刚分了家,除去银钱和田地外,还分到一处房屋。原是自家宅子后头给仆人住的地方,三间小屋子,组成一个很小的院子,算是独门独户。房子有些破旧了,屋顶漏雨,墙也倒了一半,因此原来住在这里的管事才会搬到别处去,嫡母就索性把这院子分给了他。他昨日刚找了人来草草修补了屋顶,也不打算翻新,横竖只要这几日有个地方让他吃饭睡觉就行了,等他将来赚到了钱,再考虑修房子的事。不过借着要收拾房子的理由,又分了家,他这几天都不必再到嫡母嫡兄前听候差遣,正好有时间陪赵琇走一趟呢。
赵琇跟他说好了明日一早不下雨就出发,就先打发他回去了。人一走,卢妈就上来劝道:“姑娘当真想要买游小爷的地?不过是三十亩,又是未开垦的野地。亏得珝大奶奶还自称是个贤良人,这般薄待庶子,当旁人都看不出来呢。这块地但凡是好的,珝大奶奶都不可能会分给游小爷,姑娘若是可怜游小爷,给他几两银子就完了,何必买他的地?”
游小爷就是那位堂侄,他名叫赵游。父亲赵珝,是外五房嫡系旁支子弟。
赵琇笑道:“别人看不上的地,对我来说未必就没用处。反正只要九十两,不是吗?九十两就能买下那么大一块地,挺划算的,又是在河边,灌溉方便,只要好好整理一下,未尝不会成为好地。”
卢妈想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还是觉得赵琇买亏了:“荒地野地的。只要一两银子一亩呢。姑娘若是真心想要买,放句话出去,有的是人把地捧到姑娘面前来。况且,买就买了。不过三十亩,何必还要亲自去瞧?老夫人若是在家,可不会让姑娘随意出门。”
赵琇只得哄她:“好妈妈,你就让我去吧,就那十来里地的距离,坐船去一会儿就到了,我坐自家的船,多带几个人,您也跟我一块儿去。还怕会出事吗?再说,我们族里的族田,也差不多就在那附近吧?那一带住的也有许多是我们家的佃户,还怕他怎的?”
卢妈对张氏的这一对孙儿孙女从小就宠溺得很,比张氏还要宠得厉害。虽然心里不赞成,但见赵琇软语相求,说的话也有道理,也就很快丢盔弃甲了:“也罢,姑娘可要记得自己说的,一定要带足了人,不过卢妈不去了,明儿姑娘不在家,家里的事还要人看着呢,让我们当家的陪姑娘去,让碧莲也陪着。姑娘只管在船上坐着就好,别到岸上去,那一片都是野地儿呢,虽说族田就在附近,可还隔着一条河,青溪镇上住的人也大多不是咱们的佃户,村野之人,不通礼数,别叫他们吓着了姑娘。”
只要她答应了,赵琇怎么都好说,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第二日早上,天公作美,虽然空中有云,遮住了太阳,但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卢妈早早起来让厨房准备好了早饭,催着丈夫去挑选跟出门的仆人,又风风火火地亲自看着人备下赵琇出门要坐的轿子,派人去城外渡头打点好要坐的船,忙得不亦乐乎。
赵琇吃饱喝足,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衣裙,带了有驱赶蚊虫效果的香囊,就到了前院堂上等候。碧莲也不是头一次跟出门了,但却是头一次跟小主人去一个所谓的“乡下地方”,心里惴惴的。
她虽是丫头,小时候赶路南下也吃过苦,但因为母亲是深受张氏看重的卢妈的关系,大部分时候都过着温饱不愁的生活。这几年在赵琇身边侍候,更是养尊处优,跟副小姐差不多了。她今年一十四岁,已经是一等大丫头,手下还有两个小丫头打下手。从前她也跟着主人出过门,但一路上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点,用不着她操心,这一回,却是她头一次负责这个打点的工作,生怕有什么遗漏之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母亲的嘱咐。
赵琇看到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身上穿着家常的浅粉色丫环制服衣裙,脚上是精致的绣花鞋,头上还插着漂亮的珠花步摇,忍不住对她说:“你要不要回去换一身衣裳?起码要换一双耐脏些的鞋子?这是你新绣的吧?如果沾上了泥土,不是很可惜吗?”她自己穿的都是一双素面的千层底布鞋呢。
碧莲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姑娘,您不是说,只会留在船上么?那我的鞋子又怎会沾上泥土呢?”
赵琇默默地转开了头,她是否应该老实说,到时候情况需要的话,她还是会亲自上岸去实地考察吗?
碧莲在她身边待了五年,怎会不清楚她的脾性?看到她的表情,心下一惊,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换衣裳鞋子,而是去找母亲告状,让母亲过来劝说赵琇。
可惜不等她迈动脚步,赵游就到了,赵琇生怕碧莲找到卢妈,真会告她一状,就迫不及待地招呼所有人:“人到齐了,赶紧出发吧!”
于是赵琇就坐着小轿,赵游走路在一旁护送,一行人出了城门,就在城门外不远处的渡口上了小二房备好的船。这一路,碧莲都坐在小轿里,没机会跟母亲私下说一句话。
小二房的船不大,就是这江南水乡常见的那种乌篷船,但比一般人家用的要宽敞些,乌篷也搭得高大些。因此船舱内空间更大。里头放着茶几,几上有茶水点心,舱口与小窗上都挂了细竹编的帘子,从船内往外看去,能把岸上的景致看得一清二楚。
赵琇就坐在小几旁,一边喝着茶,吃着点心,一边享受着碧莲扇扇子送来的阵阵凉风,同时听赵游对着鱼鳞图册介绍他那块地的情况。
赵游手里有那块地一带的简易地图,这种传统的古地图。赵琇也不指望能从上面看出什么精准的比例、距离来了。大致上能知道那一带附近都有些什么东西。赵游这三十亩地。其实并不是独立的,南面紧挨着赵珝自个儿小家置办的私田,只是其他的田地都开垦得很好,正种着棉花。只有最边上这三十亩地,因为有一大片野树林子的关系,需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整理出来,当初买的时候,价钱就很便宜,赵珝之妻嫌费事,家里又不缺那点地,也就放着不管了。
这三十亩地沿着河边分布,整体呈长方形。差不多是六百尺长,三百尺宽的大小,野果树林子占了几乎一半,剩下的空地其实也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质还不错。只是刚好被树林子跟赵珝名下其他的私田分隔开来了,又跟别人家的田地接壤。
那家人不是赵氏族人,但也是县里的大户,与赵家沾亲带故。赵游友情提供了秘密情报:那家的主妇跟赵珝之妻是表姐妹,从小就不和,只是维持着面上情罢了。对方的丈夫曾多次向赵珝求买这片土地,都被赵珝之妻找理由回绝了,只是赵珝觉得都是亲戚,自家不种的地卖给他家也使得的,赵珝之妻要在丈夫面前继续做贤妻,也不开口反对,却故意不去开垦那块地,任由它杂草丛生,想要给那家主妇添堵。那家人前两年遇到麻烦,经济上有困难,也就不再提起买地的事了。等到分家,赵珝之妻就把这块地甩给了庶子。
赵琇打听了那家人的姓名,果然是县里有名的人家,她逢年过节时随祖母到别房族人家做客,偶尔还能碰上他家太太,今年倒是没出现过了,传闻中他家兄弟好象在嘉定得罪了贵人,坐了牢不说,还欠下巨债,虽然还未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但也很难混下去了,县里有点名望的人家,都已经跟他家断了来往。
这原是别人家的事,赵琇听完了八卦,就不再关注了。船已经驶过了青溪镇,到了镇西赵游分到的那块地所在的河段。赵琇掀起竹帘,向岸上望去,果然看到一大片果树林子,树都长得杂乱无章地,有果树,也有普通的杂树,野草足有两尺高。这块地靠向西面的一半,则几乎都长满了野草,与相邻的一片农田隔着条小小的河沟。那片农田想必就是传闻中主妇与赵珝之妻不合的人家所有,种的是稻谷,眼下明明是五月,正是田里庄稼长得正好的时候,可他家地里的稻子却有些蔫蔫的,不怎么精神,莫非是因为主家受难,无心料理吗?
不管怎么说,赵琇经过现场考察,已经确认了这就是现代她去过的世外桃园一带,野生果树林子里头,也有野桃,可见这里是适合种桃的,等她回去派人把这块地整理一下,再想法子弄些上海露香园的水蜜桃苗种,最后再找几个会侍弄果树的行家,就可以在自家地头上开展种桃大业了!
赵琇喜滋滋地下令返航了,碧莲见她没有上岸,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赵游也是喜出望外,因为赵琇买这块地,大方地给了他一百两银子,比他预想的更多。
等他们返回赵家二房老宅,正高兴呢,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卢妈就来报告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县太爷的老子忽然病死了,县太爷要丁忧呢,不知新县令会派谁来?”
第六十九章上跳下窜
奉贤县的现任县太爷是个老好人。
他说不上有什么出色的能力,本身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执政能力平平,待人接物还有点圆滑,但他也没出过什么大错,除了约定俗成的好处,不会贪图不该拿的钱,当然,他也不是个清官,因为那意味着他要被很多人看不顺眼。
不过他还是很能压得住场子的,因为他出身于山东大族,家族长辈当年曾经资助过太祖皇帝打清兵的事业,跟皇家有点香火情,族中还人才辈出。他虽然不算出色,但也是正正经经考到了二榜进士,又考了庶吉士,散馆后才来做这个县令的。家世好,科举正统出身,又会做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不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的,都不会故意给他添麻烦,因此本地大户这些年在他镇压下,都还算老实。
他还对赵氏一族非常礼遇,这对赵家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一点。
赵老郡公已经去世多年,官场上的惯例,就是人走茶凉,哪怕他当年曾经威名赫赫,他如今也已成为了一抔黄土。他曾经力助当今皇帝坐上龙椅,他刚去世时,皇帝十分伤心,对他的遗属也非常关照,比如那按照律法已经被收回的御赐田地,每一年的收成仍会被送到张氏手中,就是一个好例子。但同样的,皇帝的恩宠不会一直存在,他已有两年时间不曾在新年来临之际派使者来问候张氏了,曾经许诺过要给赵玮的侯爵之位,也一直都没有下文,也许是因为赵玮年纪还小,也许他政务太过繁忙了一时顾不上,也许…他根本就忘了这件事。
善忘的人当然不仅仅是皇帝,张氏带着孙儿孙女避居老家,与京城那些熟悉的亲友减少了来往,那些人也渐渐地和他们生疏了。赵氏一族中,又迟迟未能出一个能支撑家族的新人。就算赵玮身上还有个所谓的爵位,那也只是最低一等的,更何况,严格来说他并没有拥有这个爵位,只是享有这个爵位的待遇而已。官场上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在这些人的眼中,赵家也许早就失去了从前的价值。
可在奉贤,赵氏一族仍旧可以横着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是多亏了这位县太爷。
然而。他现在马上就要因为丁忧而离开奉贤了。接替他的会是什么人呢?那个人对待赵家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奉贤隶属上海府。上海作为龙兴之地,又靠近苏淞繁华之所,太祖皇帝时建立的南汇港更是越来越兴旺发达,上海府治下的州县。大都是有意求官者眼中的肥差。奉贤在这些州县中并不是最显眼、最吸引人的一个,但谁知道呢?它紧挨着南汇港,也许在别人看来,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赵氏一族上下从得到县太爷丁忧的消息时起,就开始忧心不已,三天两头地串门子开碰头会,也有人跑外头找亲朋戚友打听,甚至有人提议,是不是该打发个人进京去探探吏部的口风?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赵家早就不是当初郡公爷还在时的赵家了。如果来了位不讲理的新县令,非要踩赵家的脸,或是割赵家的肉,赵氏全族上下都拿他没办法。
就连宗房的煜大老爷也在心慌慌,他私下跟儿子商量过。进京之事还真是做得的,听说二房小长房的赵玦如今升官了,虽然不知几品,但能升官,想必在朝中也有些人脉,加上从前郡公爷的面子,也许能打点一下,让吏部给奉贤指派一位对赵家和气些的新县令?
这话刚说出口呢,就被他儿子赵璟给劝住了:“父亲别犯糊涂,县太爷丁忧之事,本是意外,谁也没想到的,吏部要派人来,至少也得两三个月后了。上海府下辖的几个县,地方虽小,但紧挨着龙兴之地,素来要紧,朝廷不可能随便派个人来。若来人当真太过分,我们家要往上告,也不是没有门路。何苦这般惊慌不安?小长房更是不能搭理,父亲难道忘了,前儿外八房长子那事儿,才开了宗族大会,拜那人的胡言乱语所赐,如今族中人人都知道您当初被小长房骗了,误害了小二房焯二叔之事,您如今再跟小长房往来,身上的嫌疑可就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一说起这件事,煜大老爷就觉得很没面子,宗族大会上,要不是外八房那臭小子胡说八道,他也不会被三房的八老太爷和小二房的赵琇抢走了风头。如今不但他要老实低调地窝在家里,别随便出门,让人想起小二房赵焯夫妻那事儿,三房八老太爷几次提起要赵璟过去与他商议新族规,他还不能拦着,甚至连表达自己的意见都不行。再这样下去,宗房还是宗房吗?简直就要变成三房的附庸了!
小长房有什么不好呢?当年做坏事的是赵炯和蒋氏,与现在的赵玦父子何干?小长房得势的时候,他宗房的地位可是杠杠的,族中谁也没人能违抗他的命令,哪里象如今,连个即将被逐出宗族的外房旁支子弟,也敢公然给他没脸了!偏偏连他的亲儿子都不站在他这边。
煜大老爷忿忿地甩袖回了后院,他近日收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通房,正是得趣的时候,既然插手不得族中事务,又不方便出门,索性跟这新纳的通房玩耍去吧,也省得看到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心烦了。
赵璟目送父亲回了内宅,脸上一片无奈。父亲就是贪权慕势之心太烈了些,其实他年纪也不小了,有子有孙的,在家享享清福有什么不好呢?
虽然不同意父亲的提议,但赵璟低头想了想,也觉得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去了二房老宅,寻赵琇说话。
赵琇正在吩咐人给刚离任的县太爷送礼去,县太爷这些年帮了赵家人不少的忙,她总要代替祖母和哥哥表示一下心意,程仪是要备的,奠仪也不能漏下,总归要尽到礼数才好。县太爷虽然以后多半不会再回来做官了,但他背景深厚,多结个善缘是好事。
赵璟来得正好,她虽然可以准备礼物。却不方便亲自送上门去,叫管家去,与旁人都是老爷少爷什么的上门相比,未免显得有些不够份量,赵璟正好可以帮忙出面。这主意正中赵璟心意,他本来也是要走一趟的,顺道帮小二房捎一份礼,不过是举手之劳。
揽下这个任务后,赵璟另有事与赵琇商议:“叔祖母和玮哥儿进京也有日子了,一直没有书信回来。是不是打发个人去看看?”
赵琇闻言。不由得面露苦笑。
她其实也很担心祖母和哥哥在京中的情形。但祖母不送信回来,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她才七岁,族里又没什么人是可以商量朝廷上大事儿的。祖母送信回来做什么?若只是送封平安信,叫她安心在家等候消息,意义又不大,实在不必再耗费人力跑这一趟。
赵琇也在担心太子殿下的伤势,鲁云鹏夫妻都走了,她也就失去了最稳妥可靠的消息来源,但近日听外头百姓的议论,似乎京中并没有坏消息传来,甚至连议论“太子受了伤”这件事的人都少了。曾经骚动不安的县衙官吏和嘉定那边的宗室贵人。也不再跟人提起这件事。赵琇有些怀疑,当初谣言传得满天飞,兴许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但现在朝廷已经醒过味来了,也就及时出手压制了流言的传播。
但流言没有了。她也就无从判断太子殿下的情况好坏了,只能告诉自己,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太子是一国储君,他的生死安危是何等大事?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可能会瞒得住的,丧事也会大办,民间也许还要禁婚嫁喜宴什么的,消息早就传到上海来了。如今既然风平浪静,想必他还平安无事吧?
于是赵琇就对赵璟道:“我心里虽然担心祖母和哥哥,但他们身边不缺人侍候,又曾在京城待了多年,祖父昔日故友不少,皇上也是恩宠有加,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忽然从家里打发个人去,会不会反而让祖母担心我在家有事呢?”
赵璟想了想:“琇妹妹,你老实跟我说,叔祖母带着玮哥儿上京,说是去探望受伤的太子殿下,是不是也有为玮哥儿的爵位奔走的意思?”
赵琇小小地吃了一惊:“璟大哥为什么这样说?”
“玮哥儿明年就十二了,他身上虽有个县男的爵位,但其实只是每年领禄米罢了,从不曾听说有正经封爵的旨意下来,你家前院大堂正中,也不曾供奉这么一封圣旨。”赵璟正色看着赵琇,“我从前就想过,既然小长房获罪,这些年滞留京中,也没见起来,皇上是不是打算让玮哥儿继承建南侯的爵位呢?郡公爷是开国功臣,军功赫赫,皇上怎么忍心让他子孙连个象样的爵位都没有?兴许皇上只是因为玮哥儿年纪太小了,才一直没有明文册封。”
赵琇从没听祖母提过这件事,但也不能担保张氏不是这么想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赵璟一窒,忽然反应过来赵琇的岁数,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是啊,赵琇再聪明,也不过是七岁小女孩,张氏会跟十一岁的孙子商量正事,却未必会把这些话告诉七岁的小孙女。
他想了想,就对赵琇说:“叔祖母在京中,虽有玮哥儿在旁侍奉,但玮哥儿年幼,若有需要奔走跑腿的地方,多有不变。况且他们这一去,也近将两个月了,迟迟没有消息,是不是该在族中选派两名老实能干的子弟,进京去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的?哪怕什么忙都帮不了,至少在路上也能帮着跑前忙后。”
赵琇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这样也好。”
赵璟得了赵琇的准话,立刻就去挑人,挑中了两名素来与他交好,又精明可靠的子弟,一个是玉字辈的,一个是水字辈,俱是年轻力壮之人。赵琇给他们各送了一份程仪,包括了他们路上的花费在内,准备得非常周到。没两日,他们就要出发了。
可在这时候,煜大老爷忽然跳了出来:“光是两个小辈去,怎么够份量?我从前常往京里去,各衙门、公侯府第都熟悉,不比他们两个生瓜蛋子强?还是我带着他们走一趟吧。”
听到他的话,赵璟和赵琇都不约而同地拉长了脸。
第七十章赵煜的小算盘
赵琇不清楚煜大老爷说这番话有何用意,她只是下意识地不信任这个人。当年张氏与赵焯夫妻被忽悠南下,煜大老爷功不可没。虽然他一再辩解自己也是被骗了,可谁知道呢?他当初也在赵炯那艘船上,赵炯对张氏与赵焯所坐的船见死不救,又对后来游水过去求助的珍珠嫂赶尽杀绝,他一句不知情就能混过去了?赵炯一家远在京城,赵琇心里怨恨再深,也奈何他们不得,煜大老爷就在她眼前晃,张氏不追究是老人家大度,她赵琇可没那么好的涵养,看在赵璟的面子上,不把人轰出门去,就算是给面子了。
她直接黑了脸,对赵璟说:“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但愿璟大哥派出的人能给我祖母哥哥帮得上忙。”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添乱,然后她转身走人,理都不理煜大老爷。
煜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有心要说她一句目无尊长,无奈宗房势弱,当年的仇怨又尚未平息,赵琇背后有张氏撑腰,如今族中又人人都夸她仁善知礼,把事情闹大了,他也未必能占得便宜,反而还有可能被人揪着他当年犯下的过错不放,只得把这口气强忍了下去。
他走到儿子面前,道:“明儿两个族中小辈出发北上,就由我带他们同行吧。你放心,行李我都嘱咐人整理好了。”
行李都整理好了,怎么没跟儿子提前打个招呼?赵璟忍不住埋怨说:“父亲既有此意,为何不早提?明日就要出行,您到这会子才出声,路引怎么办?族中的事务怎么办?八叔祖要改族规,也需得您出面商议,您这一走,难道家里的事就不管了?”
煜大老爷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强辩道:“这有什么?我又不是要去一年半载不回来,路引的事,跟县丞打个招呼就好。虽然县太爷已走了,但如今代管政务的县丞,与咱们家交情也不错,路引这等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小事,算得了什么?至于族中事务,这几年不都是你管着么?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给小二房跑跑腿,出出力,也是咱们宗房应尽的责任嘛。”顿了顿,不屑地撇撇嘴巴:“至于改族规的事。不过是你八叔祖胡闹罢了。寻几个晚辈陪他解解闷就得了。难道还要我堂堂宗长去陪他玩耍么?”
赵璟闻言气急:“父亲!这次改族规,又不是冲您来的,全族都赞成,各房家主都要参与。哪里是八叔祖胡闹了?您若不出面,等将来各房族人要求定下最终章程时,您却不在,到时候这份章程还算不算数了?!”
煜大老爷当然想说不算数,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改口道:“天知道他们要商议多久?等我回来再定也不迟。”又阴森森地说:“你也不必太操心,你八叔祖为何要拉上这么多人改族规?多半是要算计我,我不在。他这招术就使不出来了,待我找到了对付他的法子,还怕他怎的?”
赵璟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无比震惊地看着他:“父亲,难道您…您真打算进京去寻小长房?!”
煜大老爷全身一震。连忙笑道:“怎么会呢?那日我是一时气昏了头,胡说的。当年是小长房的人骗了我,才害得我们宗房如今抬不起头,我怎么可能会再信他们?我是真心想要帮上小二房的忙,才打算走这一趟的。这些年,虽说你们夫妻和两个孩子跟小二房交情不错,但有我夹在中间,小二房祖孙心里总是有根刺在,若我能为他们出点力,就象你那日说的,帮赵玮将爵位拿到手了,两房之间的仇怨自然也就消了。咱们赵家又有了一位侯爷,全族人都能沾光,何乐而不为呢?小长房又算得了什么?他家早已翻不了身了。”
赵璟听着,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只是拿不准父亲是不是真这么想的,不是他多心,若说父亲对小长房一直心怀怨愤,那为何那日又会说出找小长房求助的话?
煜大老爷见儿子动摇了,连忙再加一把火:“璟儿,为父自知前些年做错了事,身为宗长也没尽到责任,心中有愧。只是我们毕竟还是宗房,如今三房咄咄逼人,我又不好对长辈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被他们踩到脚底下了。若我能与小二房化解仇怨,又帮我们赵家添一位侯爷,也算是对宗族有功之人了吧?到时候我这宗长之位也坐得稳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