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笑眯眯地冲赵琇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面前来。赵琇看了张氏一眼,见她笑着点头,便也笑着走上前去了。太后拉住她的手看了一眼,见她十指纤纤,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有茧,肌肤虽然也称得上白晳细腻,却绝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该有的手。太后想起赵家人经受的苦难,再想到张氏的性子,心下不由得暗叹一声,便笑着对张氏道:“你早该把孙女儿带进宫来的,直到今日才让哀家瞧见,你也太小气了。”
张氏笑说:“她小孩子家不懂事,又是在乡野之地放肆惯了的,怕她不懂规矩,冲撞了娘娘,因此不敢带她入宫。今日带她来,是特地来谢恩的。”
太后哂道:“你这话也太过自谦了些,你这孙女很好,哀家一见就喜欢,她哪里就不懂规矩了?”又拉着赵琇的手问些琐事,比如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生日,可曾读书?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等等等等。
赵琇一一答了,太后听说她在家跟着祖母读书,不曾延请西席,便又问她都读了些什么书。
赵琇想起张氏嘱咐过,对太后有话直说就好,便真个实话实说了。她读过的自然不仅仅是《女训》、《女诫》而已,四书五经都是正经学过的,不但有祖母张氏教导,还有位能高中乡试亚魁的亲兄长指点,因此学问相当扎实。太后一听说她连这些都学了,还有些不敢置信,先是问了两个浅显的问题,赵琇一一答了。太后又问了两个难度中等的,一般能考过秀才的读书人都能答出来,赵琇也都回答了,而且全对。太后顿时惊喜了,她也是书香世宦之家出来的女儿,平生最喜欢有学问的女孩子,为了试得清楚些,她还问了两个颇有难度的问题,通常能回答得上的,都是举人一级的水准了。
赵琇这次没能马上回答,而是低头略想了一会儿,才答上了。但是答案仍旧是正确的,也许稍嫌浅了一点,没能深入探讨一下,可是这里既不是科举考场,也不是书院学堂,赵琇是在晋见太后时,随口回答的问题,能够答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难得了。太后当即便对张氏说:“哀家今日才算对你服气了,家里没正经请过西席,一对孙儿孙女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孙儿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连孙女儿也如此有才,一般书香门第,都出不了这般出色的孩子。”
张氏心里其实也挺欢喜的,说起来她也有日子没管过孙儿孙女的功课了,赵玮在好几年前就在外头求学,进京后也有名家大儒指点功课;孙女近年主要是学习才艺和帮着管家,偶然有疑问之处才会问她,平日还是问孙子的情况多些。赵琇能够回答出太后的难题,她也有些惊讶呢。不过她的性情,是不可能在这时候接下太后夸奖的,反而又谦虚了几句:“太后娘娘谬赞了,这孩子不过就是小时候跟着我与她哥哥读过两年书罢了,哪里比得上书香名门教养出来的姑娘。”
太后又哂道:“你也别过谦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儿,你还要谦虚,就显得假了,瞧不起人呢!”
张氏听得老脸一红,低头微笑不语。赵琇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太后原来说话这么直接。想想蒋雯可不正是这种性情的人吗?怪不得太后在众多侄女里头,对蒋雯最为青睐,原来是性情相投。
太后拉着赵琇的手不放,问了她许多事,听说她还学过点拳法,也习过骑射,就更惊讶了。跟张氏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同,她心底却是很满意的。文武兼修,才能配得上她那文武双全的大孙子。况且平日练武的人,身子也比人康健,将来嫁作一家主母,才不至于风吹吹就倒了。
太后看着赵琇,心里是越来越喜欢了。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小姑娘年纪还太小,少说也要过上三年才能进门。广平王府如今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再等上三年?偏偏长子又不肯续弦,连纳个侧妃都不肯。若是三年之内,广平王府连个能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都没有,长子与大孙子的日子要怎么过?难道真要指望大孙子日日困在府中,操心柴米油盐么?
太后再看一眼赵琇,心里又犹豫了。
☆、第四百二十章试探
好好地说着话,赵琇就察觉到太后走了神,一时喜,一时愁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本想叫太后一声,忽然又想到这宫里比不得家中,若是祖母张氏走了神,她叫唤一声倒没什么,可太后走神,谁知是在想什么要紧事呢?若是打断了思路反而不好,便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端坐一旁等候。
太后身边的心腹宫人见状,也知道她老人家年岁大了,精神不济,惯会说着说着便走了神。因她地位尊贵,除了皇帝与广平王父子,再没旁人敢在她走神时叫醒她的,所以几乎人人都是等她自个儿醒转,时间再长也只能呆等。这种时候,为了多少保住太后娘娘的面子,不叫“太后精神不济”的流言传得满京城都是,就要看她们这些宫人的本事了。她言笑晏晏地轻声唤赵琇,把茶桌上的精致小点送到后者面前:“方才听说赵姑娘有一手好厨艺,也尝尝我们宫里做的点心如何?”
赵琇回了个笑,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想着应该无妨的,便接过了点心碟子放下,从碟子里挑了个看起来不容易掉碎屑又容易入口的小点拿起,斯斯文文地吃了,赞了声:“果然好味道。这是菊花糕吧?宫里的点心,比我们自家做的又格外不同。”
她刚说完这话,太后就回过神来了,看着赵琇的眼神里透着慈爱,却又带了几分惋惜。赵琇心下疑惑,面上只大大方方地露出微笑来。
太后也听到了她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笑道:“宫里的点心说是精细,其实都是老黄历了,大都是太祖皇帝时流传下来的方子。顶多就是外头换个模样,味道却差不离。无论用的材料是不是当季,吃着都是一样的,再新鲜的东西,都尝不出什么新鲜的劲儿来。开始吃还觉得有趣,几十年下来,早已吃腻了。比不得你们外头住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得个新鲜。”
张氏笑道:“太后娘娘是在宫里享惯了福,才觉得宫里的好东西吃多了腻。比如我们想要尝御厨做的吃食,却只能在晋见时有那福份。反倒觉得新鲜美味。”
太后摆摆手:“不是这么说的,你不知道这宫里御膳房的规矩,哪里有什么新鲜的好东西?烹制得再精细,也只是累赘。真正的好东西。都在宫外呢!”说着便笑道:“前儿哀家那大孙子便进了几匣子重阳花糕,说是自别家得的方子。做得好生精细。哀家吃了几十年的重阳花糕,如今才觉得从前那些花糕都是白吃了。”
张氏听得好奇,问起了是什么样的花糕,太后身边那心腹宫人细细说了。自然也是赞叹不已。赵琇一听,便已知道端倪,可惜没能拦住。那边厢张氏已经非常实诚地说了实话:“听着象是我们家厨娘今年新出的糕点?说来这水晶糕里夹花的主意还是我孙女想的,那厨娘费了好大功夫才做了出来。直说要当作不外传的秘方呢。前儿我孙女往广平王府送花糕时,王爷与世子也甚是喜欢,要借我家厨娘一用。难不成是王爷使唤了给太后娘娘做糕去?”
太后早对高桢的那点儿小心思有所了解,此时一听,眉梢一跳,再看一眼赵琇,见她淡定地微笑点头(其实内心已经万分无奈了),便知张氏所言是实话。太后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好笑。孙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心里已尽知了。虽然他迟迟不肯跟老祖母说实话,可也在悄悄儿地在她面前为赵琇做脸呢。若是她喜欢那糕,说得多了,他再“不经意”透露是赵琇想出来的,也是赵家厨娘所制,她岂不是对这灵巧的姑娘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不知…赵琇对高桢那份心思,是否知情呢?若她知情,又是个什么意思?
太后虽然希望自家孙子能得个称心如意的媳妇,但如果这媳妇未嫁过来前,便与孙子有私,她又不乐意了,总觉得这样的姑娘于品行上有些亏欠。只是赵琇又与旁人不同,不但是她好友的嫡亲孙女,与皇家还有大功在先。即便是在她心里,回想起当初宫中大乱时的凶险,也时常庆幸,若不是皇帝与高桢遇上了赵家祖孙,赵家兄妹又冒险将他们叔侄巧计送回京中,只怕这江山早归了旁人,她的儿孙们没一个能保得住性命的。如此细细一想,她又怎会不喜欢赵家人呢?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得探一探赵琇的口风,确定一下小姑娘的品性才好。若是品性端正,只是自家孙子起了心思,那这门亲事倒也匹配。若是不妥,大不了她好好给赵琇做个大媒,为后者挑个四角俱全的好夫婿得了,孙子那里,还是要细细劝得回转才好。皇家娶媳妇,品性最重要,若是娶了不合适的,以广平王府如今的情形,还不知日后会不会生出事来呢。
太后心下拿定了主意,便顺着张氏那重阳花糕的话头,与她说些过节的习俗,吃食点心,花卉饰物,样样都提了,然后便转到了养花上头:“哀家记得你曾经提过,年轻时在京里,也好养几盆花,不知如今可得了什么好名品?”
张氏听了便叹道:“从前在京时,我院子里也有几盆不错的兰花、菊花,亲手照顾着,日日精心。只是后来郡公爷没了,家里小人作祟,乱得那样,我只搬走了几盆,南下时通通沉入了水底,没带走的,也不知道叫那些小人弄到了何处去,再找不回来了。到了南边老家,得空时我也曾种过几盆花,却都是寻常品种,少有珍稀花卉,再次回京也就懒得带回来了。如今我虽有闲暇,却没了那心思,也懒怠动,只命庄子上的佃户种些花卉,逢年过节送到家里装点。再有花园里种的各色花朵,叫懂行的婆子料理了。我高兴时便赏一赏,平日却是丢开手不管的。”
太后便劝她:“总要寻些事情做做才好,否则长日无聊。人越懒,便越不爱动弹,越不动弹,越容易生病,反而对身体不好。你如今家里也没什么可犯愁的,孙子争气,用不了多久就能出仕做官。孙女儿也懂事能干。年纪轻轻就撑得起家业。你有空闲,正好寻些消遣,平日里有事可做。精神才能好,日子也能有盼头,你孙儿孙女们见了也能放心。”
张氏听得眼圈都红了,非常感动地说:“太后娘娘说得是。”
太后又道:“你素日也好舞文弄墨的。或是看个书。你家现有一座书馆,偌大的名声连宫里都能听闻。哀家也不替你愁这个。只是除了看书写字儿,你也需动一动的好。不如寻些名花好草养了,平日看着高兴,有兴趣时就亲自料理料理。若是懒怠动,便寻个懂行的丫头照管。看着小小的花苗长成,抽了枝叶。长了花苞,再开出花儿来。自己心情也会好许多呢。哀家在后面大佛堂前的院子里就养了许多盆花,长得可好。每日从佛堂念完经出来,看着百花争艳,心里都觉得平静了。”
张氏听得心生向往:“既如此,待我回去便命人搜罗些好花回来,亲手养了。若有心得,还要跟太后好好讨论一番呢。”
太后笑了:“如此大好。”又说:“不如你就从后院里挑几盆回去?别跟哀家客气。横竖后院花儿多,哀家一个人也有些照管不过来。”
张氏犹豫了一下,太后那心腹宫人忙在旁帮着劝说了两句,张氏便应了,千恩万谢。太后不以为意,笑着命那宫人领张氏去挑花,却又指了指赵琇:“你自去挑选,留这丫头与哀家聊天吧。”
张氏便命赵琇好生陪伴太后:“不许淘气,这是在宫里呢!”赵琇无奈地答应了,心里却犯了嘀咕——她怎么觉得太后好象是在故意支开张氏呢?难不成有什么话要私下跟她说?
张氏跟着宫人走了,另一名宫人给太后与赵琇分别添了茶,便远远退开,站到门口处,也不知是不是接到了太后的暗示。赵琇双眼往她身上转了一圈,便收回视线,微笑着双目微垂,乖巧地等候太后示下。
太后却纠结了一阵,拿捏了一下语气轻重,才轻声细语地开始跟赵琇说话,却又重复了之前曾经聊过的话题,问她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玩些什么,在江南长大,回京后是否过得习惯,又问她回京后可曾四处观过光,见识过各处名胜,等等。
赵琇便实话与她说了。回京后,她生活上倒还能适应,只是出门不多,皇宫还是头一次来,有些名气的风景胜地则是几乎没去游玩过的,只有西山是个名胜。除此之外,她曾去过的地方,广平王府是一例,广平王府的温泉庄子是一例,再来便是方家的园子,曹家的宅子,眉山伯府的花园…等等等等,还有一处广化寺,却是他们祖孙住在鼓楼斜街时常去烧香礼佛的地方。
太后一听说广平王府有关的就有两处,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由得叹道:“你这也太老实了些。虽然女孩儿不好常出门,但京中有数的几处名胜,官家女眷平日也是常去的,并不碍事。你祖母懒怠出门,你就让你哥哥带你去。”
赵琇笑着应了。
太后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连门都少出,上别人家做客也少,听着似乎并没有结交下几个朋友?”
赵琇忙道:“朋友还是有几个的,太后娘娘的侄女儿雯姐儿,还有方家五姑娘,曹家大姑娘,素来与我交好,我们相约了时常通信。如今雯姐儿与方五姑娘俱在外地,我也时时有信与她们。”
太后听说赵琇与蒋雯交好,脸上也露出笑来,但接下来便仿若无意般问了一句:“你与我们桢儿也相熟吧?”
赵琇顿了一顿,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笑着点头承认了:“时常往王府给王爷请安,与世子也是自幼相识的,确实相熟。”
太后便慢慢问了一句:“哦…你们确实是小时候就认得了。哀家只当你哥哥与桢儿交好,却忘了你们兄妹是在一处的。说起来,当年你们兄妹护送皇上自海路返京时,桢儿也在船上呢。哀家常听桢儿说起你们兄妹的事,他常常去找你们吧?这孩子真是的。你哥哥是要备考的人,别叫他扰了你哥哥温习。”
赵琇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有些听明白了,但又有些糊涂:太后忽然问这些,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是高桢跟太后说了什么?可即使他说了,太后作为长辈,又何必跟她小姑娘家把话挑明白?
☆、第四百二十一章坦率
赵琇觉得太后问得有些古怪,还以为是高桢私下跟他祖母说了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如果是高桢跟太后说了与她有情,太后就不会如此拐弯抹角地问她是否与高桢相熟了,而是应该问她对高桢是个什么看法,是否与他亲厚。太后还貌似在抱怨一般,说高桢不该常往建南侯府去,打搅赵玮读书,实在不象是非常赞成他们见面的意思。赵琇心里便想,也许是高桢疏忽,在老祖母面前露了痕迹,所以太后相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该如何回答太后的问话,就得小心谨慎了。赵琇也不知道太后对她与高桢之前的来往了解到什么程度,但想来古人总是不喜少年少女私下生了情谊的。就算是极要好的两家人,又有意做亲,也是希望孩子们彼此守礼。赵琇自己对这个问题倒不是十分心虚,因为她与高桢之间,通常先主动的都是高桢。两人平时见面,总有个理由,倒也光明正大。就是高桢私下好跟她亲近,最多就是拉拉小手,那也是避了人的。有些事情,她不说,他也不说,谁能知道?她又没有存心故意勾引什么人,更没有主动做过任何违礼之事。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她都问心无愧。
不过若要把责任全往高桢身上推,她又不愿意,毕竟她对高桢也不是全无感情。想来在古代盲婚哑嫁,就算别人说那夫婿人选再好,也不如自己知根知底又脾气相投来得强。如今高桢既然对她有意,少年人一片赤诚,她便也有个半推半就的意思。所以她不想把话说绝了,免得日后真要说亲时打脸。却又不想在太后面前说得太多,引得长辈误会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孩子。
赵琇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实际上时间只过了一弹指,她便露出微笑来:“不打搅的,哥哥每常读书辛苦,祖母与我还想让他多歇息歇息呢。世子来了,正好拉他出去喘口气。”却把太后的问题轻轻巧巧地混了过去。
不过她也并不是真的想借机蒙混过关。所以太后再问起他们兄妹小时候与高桢相处的情形。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从南下翻船后偶遇开始说起,又讲广平王夫妇救助他们祖孙的恩德,再有高桢教他们兄妹打拳。高桢赠匕首,接着是川沙堡河道再遇,以匕首相认,后来在海船上相处一月的情形。事无巨细。有些事情太后早就听说过了,有些却是头一次得知。这里头还有皇帝当初被暗算后受伤落水的细节。以及在海上漂泊所受的苦楚,以前皇帝为了不让母亲担忧,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太后直到今天才知道个中详情。顿时就把原本的想法给抛开了,一心追问那一段海上经历,心疼不已。
赵琇看出太后对这些事非常关心。也投其所好,把知道的说了。其实她觉得皇帝与高桢在海上那段日子说不上十分辛苦。因为他们钱财带得不少,又有人侍候,也不必担心追兵,除了风浪大时颠簸些,日子还是过得很安逸的,不缺吃不少穿,也没什么严重的疾病困饶。只不过太后未必这么想。皇帝自小便锦衣玉食,身边几时缺过人侍候?居然在北上的路途中,吃穿如此简朴,又经历了无数次风雨颠簸,太后为人母的,怎会不难过呢?
赵琇只能多说些好话安慰太后,又一再说皇帝当时衣食并不缺的,既没饿着也没冷着,也有人侍候起居。为了避开追兵,那也是不得已。当时受点小苦,如今苦极甘来,就是一辈子享福了,可见那苦还是值得吃的。
太后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慈母心肠罢了。想起是谁逼得她的子孙骨肉吃这般苦头,她又恨得骂了几句,接着回想起方才问话的初衷,又有些讪讪的。以前她了解不深,今日知道了当初详情,便觉得大孙子会对人家孙女生出情意来,真是半点都不奇怪。她心疼自家儿孙自幼养尊处优,却要受那等苦,赵玮赵琇也是公侯之后,从小儿娇养的,为了护着皇帝与高桢,只带了一婢一仆,便随行北上。皇帝与高桢只是吃穿简陋些,赵琇却还要帮他们整治衣食。甚至因为他们走得仓促,不及置办新冬衣,皇帝与高桢身上穿的棉袄,还是他们途中在南京买了布匹棉花,由赵琇带着个丫头亲手缝制的。从来患难之中更见真情。换了她是高桢,也会对赵玮赵琇兄妹另眼相看。
太后紧紧拉着赵琇的手,眼圈儿都有些发红了:“好孩子,那时你才多大?苦了你了!你们兄妹这份忠心,哀家尽知的,哀家与皇上必不负你们!”
赵琇只腼腆地笑了笑,便低下头去做谦虚羞涩状:“太后娘娘言重了。这本是我们该做的事。”
太后闻言更加喜欢了,又与她继续说话。问及后来回京之后的事,赵琇就顺带将她在天津蒋四老爷家暂住的事情也说了。太后听闻那时她与蒋雯做了两身新衣裳,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那套桃花装是你做与她的,她进宫时穿着,我就说好看。针线倒在其次,难得的是心思。”
赵琇不好意思地笑道:“太后娘娘别笑话,我的针线只能算是平平,尤其不擅长刺绣,雯姐儿的裙子,还是我与丫头合力做的呢,不敢独揽了功劳。”
太后并不在意她的绣功,勋贵人家的女孩儿也好,书香人家的闺秀也好,女红上能过得去就行了,又不是绣娘,谁还争那个名声不成?有心思,常能想出个新鲜花样,便是难得的。只是聊着聊着,赵琇又“无意中”带出一句,说当时在船上做的棉袄,为了赶工,做出来的样式非常简单,高桢却喜欢上了,后来还央她另做了几件。太后就注意上了,细细一问颜色式样。赵琇做的几件,高桢平日都是家常常穿的,即使在宫中也不例外。
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高桢确实如皇帝所言,对人家姑娘有了心思。不过瞧赵琇大大方方的样子,只怕还未开窍呢,半点没察觉出来。只是瞧她对高桢的态度亲厚,即使还未开窍。也有几分情谊。这自小相识的缘份本就难得。又有救命之恩,患难之情,更兼高桢又生出淑女之思。如果真的阻了二人的姻缘,人家小姑娘还好,自家大孙子怕是就要难过了。
太后心下为难,一边觉得这门亲事极好。一边又觉得赵琇的年纪委实太小些,如果真要撮合两人亲事。那广平王续弦之事就不能再拖了,至不济,也可以先纳个侧妃,把王府中馈拣起来。等到世子妃进门,再论其他。
太后暗暗拿定了主意,看着赵琇。便笑得更加慈爱了,让她吃茶点。还夸她头发生得黑亮,皮肤又白晳,命人将自己年轻时的一对金镶红宝石累丝簪取来,赏给了她。
这时张氏刚刚挑好了两盆菊花回来,一见太后的赏赐便先吓了一跳:“这如何使得?太过贵重了。恐她小孩子家受不起。”
太后不以为意:“哀家给她,她就受得起。不过是一对簪子罢了,如今哀家是个老寡妇,也戴不了这些东西。”
张氏道:“太后总有媳妇侄女儿。”
太后摆摆手:“短不了她们的。”侄女们早得了她的赏赐,况且赏了一个人,旁人也不好漏下,才好一碗水端平,忒麻烦了。至于皇后?她愿意赏,皇后还未必愿意收呢,何必自寻闷气生去?给了赵琇倒好,赵琇生得白,容貌又端庄,这簪子最衬她不过。
张氏见太后执意,只好命赵琇收了,又让孙女谢恩。赵琇照着宫礼行来,倒也不十分委屈,只当是拜了个长辈。
接着太后又与张氏说些菊花养护的窍门,还要留饭,谁知宫人来报,说皇上要过来陪太后用午膳,不时便到。太后只好作罢,张氏便拉着赵琇辞别出来。
这时候离午膳其实还有些时间,张氏带着赵琇出了慈宁宫大门,便寻思是不是该在出宫前,顺路去坤宁宫请个安?张氏从前进宫来见太后,循例总要往皇后那里行个礼的,总不好无视人家一宫之主。不过如今皇后告病,去了只怕也是白跑一趟,所以张氏便有些犹豫。再者,她们身后还跟了两个搬花的小太监,是奉了太后之命来做苦力的,要跟着出了宫门,把花交给建南侯府仆从才会回转,如果她们要往坤宁宫去,岂不是碍着这两个小太监回宫复命?
赵琇便对张氏说:“既然每次入宫都要去请安,今日就不好不去。皇后正病着,别叫她多心了,以为我们家也是捧高踩低的人呢。若是皇后不便接见,我们就在坤宁宫外行个礼,尽一份心意就好。至于这两位内侍,不如让他们直接往宫门去得了,免得他们搬着花盆多走了冤枉路,过于辛苦。”
张氏便答应了,又给两个小太监个人塞了个荷包,里头装的是一对金珠。两个小太监闻说,脸上都带出笑来:“郡公夫人与赵大姑娘实在是宽厚恤下。”都欢欢喜喜地捧着花走了。赵琇与张氏身边就只剩了一个领路的宫人,不过坤宁宫那边张氏也不是头一回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祖孙二人便转道往那边走了。
坤宁宫中一片安静,宫人们都神色肃然,眉间还略带点儿凄苦,却不敢十分露出来,只是行动说话都透着小心。听说是建南郡公夫人携孙女来拜,宫人也不敢擅专,入殿内问了皇后的意思,才出来道:“娘娘卧病,不便召见,道郡公夫人盛情,她心领了。娘娘还说,往日只道府上寻常,今日才知果然是厚道人家。请夫人自往家去,等来日娘娘病愈,再进宫说话。”
张氏听了,不由得露出几分诧异来。赵琇悄悄儿扯了扯她的袖角,她回过神,拉着孙女儿在宫外依礼拜了,便安安静静地退了出来。
等出了坤宁门,她才忍不住说了句:“皇后娘娘这又是何必呢?旁人未必就不敬她了。如此多心,于凤体有何好处?”
赵琇瞥见有人过来,忙扯了她一下,张氏就闭了嘴,见来人是个少年男子,忙把头一低,拉着赵琇匆匆离开。
那少年却已隐约听见了她们的话,脚下不由得一顿,远远望了过去。
☆、第四百二十二章劝姐
谢襄飞走进了坤宁宫正殿,只见殿内一片冷清,连一丝儿人气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头,问皇后从娘家带来的宫人:“娘娘在哪里?”
宫人含泪答道:“在后头小佛堂里呢。这些日子,娘娘每日都在小佛堂里抄经祈福,不顾自己身体虚弱,也不肯见太医,甚至不许人留在殿内听候吩咐。小少爷,你劝一劝娘娘吧!奴婢担心娘娘再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
谢襄飞默然点了点头,便大踏步走进了殿后的小佛堂。这里是个用碧纱橱隔出来的小房间,地方不大,原是先帝元后午间小歇的所在。南墙下有一扇大窗,修了个木炕,天气好的时候,会有阳光照射进来,晒得整个木炕都暖洋洋的。先帝元后去世后,这里多年没有主人了,到新君登基时已经破旧不堪,便照着皇后的意思重新修葺过,改建成小佛堂。先帝孝期内,皇后便在这里供奉先帝的牌位,时时上香叩拜。如今周年孝期已过,她便改为供奉一尊佛像。
南墙的大窗被糊了窗纸,阳光透不进来,小佛堂里阴深深、暗沉沉的,弥漫着浓浓的香灰味。皇后穿着一身鸦青交领长袄,下着月白裙子,素素淡淡,只梳了个简单的圆髻,除了一根凤头金簪,也不戴什么首饰,面上粉也不擦,就这么黄着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愣愣地跪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姿势挺随意的,双手也随便放着,右手上的一串念珠都快掉下地了,皇后却仿佛毫无所觉。两只眼珠子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方向,就在那里发呆。
谢襄飞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皇后说是在殿内礼佛休养,其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她除了吃饭睡觉,以及偶尔与儿女们见面外,几乎全部时间都象这样坐在佛前发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甚至连小女儿都没有心思去照管。完全丢给了心腹宫人。也就是一早一晚过去看一眼罢了。谢襄飞心里十分难受,即使遭受到了重大打击,姐姐也不该变得如此颓废。再这样下去。她就真的没救了!
谢襄飞的叹气声惊动了皇后,她木木地转过头来,见是弟弟来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微微挑起:“你来了?”她又转回头去,语气十分冷淡:“总是跑来做什么?我早说过了。我很好,你们不用惦记,只管在家过安乐日子去吧。”
“姐姐说的是什么话?”谢襄飞皱着眉道,“姐姐如今在宫中受苦。我们哪里有什么安乐日子可言?母亲在家天天都要为你操心,生怕你把身子给熬坏了,每日都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父亲与弟弟也是坐立难安,为姐姐担忧。姐姐这话若叫父母听见了。心里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皇后轻笑:“是么?父亲与母亲的关怀厚爱,我这个做女儿的真是…铭!感!于!心!”她咬着牙挤出了最后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怨念,深得连她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只可惜,倘若父亲与母亲没跟我提起送堂妹们入宫的话,兴许我还会多相信你们一些。如今?休以为我还象过去一样好骗!”
谢襄飞听了,也有些不自在,低头道:“母亲还在劝说父亲改主意呢,姐姐且莫担心,事情还未成定局呢。况且,父亲原也是担心姐姐在宫中孤立无援,皇长子身边少了护持。咱们自家的姐妹别的不说,总是会跟姐姐一条心的。”
皇后冷笑着道:“她们又不是我,怎会跟我一条心?她们若想进宫来助我,护持皇长子,倒也不是不行,先立个毒誓,说永生永世不去爬皇上的床,若有违誓,便叫她全家死光!她们若敢立下此誓,我包管立刻去跟太后与皇上说召她们进宫,从此将她们当成亲生妹子一般,深信不疑,如何?”
这种事怎么可能呢?谢襄飞无奈极了。谢家想要再送女入宫,就是为了替皇后固宠,为了保住皇长子的储位。若不受皇帝宠信,那又哪里来的底气说这些话?可惜皇后一意孤行,只要有人想要与她争皇帝的宠爱,即使是自家姐妹也不肯容忍。为了这件事,曲水伯在家已经烦恼了许久,还不知道要如何跟兄弟们交待呢。而谢襄飞自己,原也不希望皇后受什么委屈,因此与曲水伯夫人都在犹豫,能不送女入宫,还是不送的好,否则皇后在失宠后又受娘家打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惜曲水伯太心急了,眼看着外头的传言对皇后越发不利,就匆匆入宫跟皇后坦白了自家的盘算。结果皇后激烈反对不说,如今看着跟娘家亲人也生分了。事情变成这样,谢襄飞也有些不知该如何了局。
他只能劝说皇后:“姐姐别说气话了,父亲是一族之长,自然要为家族多着想。但对母亲与我来说,只有姐姐才是骨肉至亲,堂姐妹们虽是一姓同宗,却是远远比不上姐姐的。若不是不得已,哪个愿意看着她们入宫来碍姐姐的眼?即使是眼下,母亲也依旧没有死心,希望能说服父亲改主意呢。若叫她知道姐姐在宫里怨她,岂不是伤了她的心?”
皇后听了,眼圈不由得一红,垂下泪来:“不是我不知好歹,实在是…一听说家里有这样的意思,我就觉得象是被雷劈了一般。从前皇上对我再生气,不许皇儿们日日来见我,我也还能稳得住,不过日日颂经静养,只等太后、皇上消气罢了。有皇儿们在,他们总不至于真个废了我。可是若连父母至亲都要置我于不顾,我这日子还能如何熬下去?倒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谢襄飞叹道:“姐姐别说这些丧气话了。父亲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姐姐一再犯糊涂的缘故。先前蒋家四姑娘那事儿,就是姐姐做错了。你又得罪了广平王府。那两家都是太后与皇上的至亲,他们怎会不生气呢?但气过也就算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正如姐姐所说。有皇长子在,他们总有消气的时候。可姐姐若一直是这副颓废的样子,万事不管,别说太后、皇上看了更加生气,就连两位皇长子看了也不象。外头的人,越发会觉得姐姐这个皇后没有用处了!从前姐姐稳坐中宫时,外头尚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劝皇上广纳后宫。繁衍子嗣。如今皇后都不管事了,他们还不得更加得意了么?皇上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拒绝朝臣所求,若不拒。后宫再添新人,过得几年又添新皇子,姐姐叫大郎、二郎怎么办?姐姐若不能护他们,难不成真要叫他们两个孩子去面对别人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