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霖一怔,默然地睇着眼前的女子。他倒是忘记了,自己了解她,苏言又何曾不是清楚他的心思?
马车内陡然一阵沉默,只听见底下的轮子轱辘轻响。
眸光微动,萧霖微不可见地一叹,“皇上找来柳家的两名年幼的孩童,送入宫中,欲提早定下储君。”
苏言面色微白,苦笑道:“…我该想到的,他总是如此。”
如此的体贴,如此的周到,如此的为她着想。
自己这位新皇后不但在大婚之日突然昏倒,如今又失去了一个孩儿,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再有所出。
即便皇上恩威并重,对朝廷施压,亦很难堵住悠悠之口。
过继柳家的两个孩子,虽说于礼不合,皇家血脉也有些单薄,总归有子嗣在侧。两人年少,皇上又正值盛年,接下来的数年大臣亦不好以帝王无子息的名义,上奏提出异议。
苏言而今是以养病为由离宫,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有柳家的两个孩童,后宫又虚空,总归无人敢觊觎后位。
“小言会怪为师自作主张,将你带离皇宫吗?”萧霖的目光锁在她的面容上,害怕苏言会作出愤怒或埋怨的神色。
“不,师傅只是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苏言微微摇头,不愿让他自责,“再说,这也是徒儿想要的。”
她的身体,自己最了解。不能视物,无法尝出味道,近日手脚逐渐冰凉,偶尔还会发麻,令其方才几乎要站立不稳。
若非有人搀扶,恐怕不能走上几步。
谭御医曾言,此毒甚为霸道。原先还能勉强压抑住,只是在服食了“还原丹”后,激发了体内毒素反噬。
说到最后,老御医犹豫再三才道:两次毒发,若再有第三次,她的性命只怕难保。
如此,何必让君于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日日地衰弱,性命一点点地流失,慢慢地走向黄泉?
苏言黯然。
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误以为自己在这世间的某一处,还好好地活着…

五年、十年后,或许分别太久,即便得知了真相,也能坦然接受,平心静气地压下哀伤,震惊与悲痛过后,继续走他的帝王之路。
自我了断,素来是懦夫的行为,为君于远不齿。
苏言深知他断不会如此,这才放心地离开…
萧霖睇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哀戚,以及无尽的思恋,胸口不由一闷,“小言,明国玉峰就在洛城之西,并非为师胡乱杜撰。而所谓的神医一族,也确有其事,在藏书阁的孤本中亦有记载。”
苏言点点头,如果只是凭空捏造,经不住任何推敲之事,君于远又如何会相信?
听出萧霖话语中的一丝沉重,她燃起的一丝希望缓缓沉了下去。
先前毒发时,师傅迟迟未曾向他们提及此事,如今向君于远说起,也不过是当作缓兵之计,可见事情并非有转机。
“这件事连皇上亦不知晓,先帝曾暗中派人找寻过神医族人,只求能延缓寿命。”
这位帝王因为年少时酒色放纵,数年前身子已经出现衰败的迹象。极大的反差令先帝无法接受,又听了内臣的恭维谄媚,深信这世上真有一道延年益寿的“长生药”。
而有传言,神医族人的手中正有这么一味奇药。不但能令人身体强健,还能治疗百病,回复十数年前的状态。
先帝宁可信其有,亦不愿信其无,耗尽人力物力,费尽手段只求查出神医族人的隐居之地。又重金请来大批的能人术士,以打破玉峰上的重重阵法,像是尖刀般破开阻碍大军前进的障碍。
“先帝派遣五百名大内高手前去,趁夜围攻玉峰。神医一族确实人人有一手好医术,却鲜少有习武的。即便用毒和阵法暂时抵御,不到几日就坚持不住。阵法被破解,无疑是大门敞开。玉峰半日内被攻占,神医族人几近被杀尽。”说到此,萧霖微微蹙起双眉。当初先帝瞒住他调动了萧门的人手作调查,他就已察觉出帝王的用意。
还道这位帝王只会暗中施压,威逼利诱,令神医族人就范,毕竟这一族救死扶伤,在各国备受敬重。却没有想到他会以雷霆手段,血洗玉峰,以求得“长生药”。
当萧霖得知消息,却为时已晚。
“神医一族的长老被擒,矢口否认有此长生药。先帝让人几番轮流拷问逼供,最后一无所获。长老身死,还以他为饵,引出藏匿的其余族人,一举抓获。”
想起当初难以抹杀的血腥,萧霖双眸略略眯起,“先帝大怒之下,仍是无法从活捉回来的那些人口中套出药方,便一一秘密处死…”
神医一族早已被先帝灭族,一个不留。
萧霖不由想,如果他当初仁慈,悄悄救下其中一人,或许,此时的苏言还有救…
猜出他所想,苏言苦笑,“这是先帝造的杀孽,师傅怎么揽在自己身上?”
谁会想到,帝王如此惧怕衰老,妄想要永远握有无上权力,一天天坐在金銮殿上,俯视下首的朝臣匍匐跪拜,想要牢牢掌握决断杀伐的欲望会这般强烈。
为此,不惜血流成河,灭掉与世无争、隐世而居的神医一族。
“这件事在密案上从未记下,当初围攻玉峰,剿灭神医一族的大内高手,侥幸存活的数十人早已被先帝处理掉了。如今在此世,也只有为师一人知晓内情。”
此事乃帝王私心与贪念所为,若公之于世,必然会遭受到各国的谴责,有损其仁帝之名。于是所有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均被先帝尽数抹去。
正是这样,萧霖才会如此笃定,君于远绝不会对他的说辞有所怀疑。
没有听见回应,他侧过头,发现苏言已沉沉睡去。苍白的面容有些憔悴,显然昨晚一夜未眠。尖尖的下巴,毫无血色的双唇,以及越发消瘦的身形,都令人暗暗神伤。
萧霖抬手轻轻覆上她的颈侧,那里有一道微不可见的黑线,这是苏言中毒已深的征兆。
谭御医曾道,若这线延伸至胸口,毒素到了心脉,苏言必死无疑。
如今,这道刺目的黑线已经到了锁骨之下。
思及此,萧霖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楚。
苏言余下的时日,已是不多了…


第六十九章 难舍

玉峰在明国与雪峰齐名,却是截然相反。
雪峰山顶终年积雪,白皑皑的一片,湖泊结着碎冰,湖中一朵朵泪荷灿烂绽放,圣洁且带着说不出的妖娆与美丽,鲜有人烟。
相反,玉峰上四季如春,百花齐放,感觉不出明国冬日的半点冷寒,是隐士修身养性的理想居所。
一行人到达玉峰山下,侍卫长候在车外,恭恭敬敬地禀报,并等待下一步的请示。
内里悄然无声,以他的耳力,只听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绵长呼吸。
看来,新皇后的病症,显然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
侍卫长不过略略失神,下一瞬间,凌厉的气势迎面而来,震得他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形。
微微惊惶地抬眼一看,却见一身白衣的萧太傅,双臂抱着皇后,缓步走下,眉宇间尽是对他擅自探询的举动甚为不悦。
纤瘦的女子隐在厚实的殷红披风内,侍卫长不经意间仍可瞥见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心下稍稍一颤。
萧霖一双冷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护送到此便可,你们这就回宫复命。”
侍卫长回过神,挺直腰板恭谨地拱手道:“回太傅大人,属下等就在此地驻扎严守,免得有人对皇后娘娘不利。”
这亦是君于远的意思,洛城虽离玉峰不远,若真出了事,救驾不及,倒霉的也是他们这些护送的侍卫。
倒不如长期留守在山下,免得闲杂人等上了玉峰惊扰了两人。
“随便你们。”萧霖冷哼一声,抬脚便往山上走去。
侍卫长被他周身的气势所慑,不敢忤逆这位太傅大人的意思。萧霖的武功远远在其上,侍卫长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没有跟随在后,只目送两人远去,这便转身安排起五百侍卫驻扎的一干事宜。
不过心里却有一丝疑惑闪过。被太傅抱在怀中的皇后,始终没有出声,莫不是…
苏言睡得很沉,萧霖小心翼翼地抱着,仍是避免不了一些颠簸,她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她已经虚弱至此,连保持清醒亦不能了么?
萧霖一步一步地往山顶走去,脚下的步伐轻盈,心底却越发沉了下去。
玉峰并不算高山,费了大约一个时辰,两人便站在了山顶之上。
一如想象中的美丽,风景如画,仿若世外桃源。
数年前的一场浩劫,并没有在这处留下太多残留的痕迹。
当初先帝剿杀神医一族,亦不愿给旁人留下把柄。所有的尸首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房屋焚烧殆尽,不留下一片衣角。
这些年,烧尽的碎屑早已入了土,化作了春泥。原该寸草不生的地方,长起了大片的青草与野花,在微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怡人清香。
苏言孱弱的身子不能见风,虽然此地温暖如春,夜里甚凉,她也要受不住的。
萧霖寻了一处干燥却不大的山洞,抱着她便走了进去。
捡了些干柴,他身上又带着火石,很快火堆便燃了起来,映着苏言惨白的脸,居然透出一丝橙色的暖意。
似是让她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分若有似无的红晕。
萧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此乃谭司浩偷偷送来的。里面是一味常见的药,并非解毒,而是缓和痛楚之效。
苏言体内的毒,只会愈发吞噬着她的身子,蚕食她的性命。
即便无法救治,总归要让她好受点,不用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单手托着苏言,萧霖指尖在她双唇中一动,就将药丸塞了进去。
而后,轻柔地揽着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身上。
萧霖孑然一身,怀里除了火石,就只有这瓶药,没有带任何的干粮和清水。
不是笃定玉峰山上会有这些,亦并非他遗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未曾想过要携带至此。
只因谭御医断言,苏言的性命不会超过七日,亦或会更短。
想到这里,萧霖揽着她的臂弯不由一紧。
苏言的脸颊贴在他的脖颈,微弱的气息轻轻飘来,令其狂跳的心终于慢慢缓了下来。
萧霖回想起当初在街头救起她时,只是个瘦小的孩童。抱在怀里,脚上有伤,因为失血脸色发白,呼吸细弱,似乎手上再多一分劲,便要消失在世上。
没想到多年后,重新搂着长大成人的苏言,依旧如此。
念及当年的自己将她拉入皇权的中心,却落得如此下场,萧霖的心底不免涌起几分复杂。
若重来一次,他是否还会将苏言推入这样恶劣的绝境,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了性命?
只是若果当年萧霖没有伸出援手,苏言很可能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甚至沦为低下的奴仆,下等的娼妓,过着苦于生计,勉强果腹的日子…

幸与不幸,又有谁说得清?
苏言是在一片温暖中醒来,令人安心的怀抱,耳边静寂无声,只闻偶尔几道虫鸣与水珠滴落的微响。
夜风飘来一丝夹杂着青草的清新,以及浅浅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她知道,在自己昏睡之时,两人已经到了玉峰山顶。
确实是个适合隐居与避世的好地方,这里有种令人心境平和的气息…
苏言感觉到连日内疲倦的精神一扫而空,灵台说不出的清明,手脚也有了力气。
她微微一笑,很惊讶自己在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维持这般的平静。
“小言。”在她睁开眼的瞬间,萧霖便从浅眠惊醒过来。看见苏言总是苍白的面容透出一丝粉色,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整个人似是突然间被注入了生气,娇艳的容颜愈发动人。
他的心,却陡然间下沉,胸口有一处揪紧,疼得呼吸不由一促。
萧霖阅人无数,怎会不知苏言此刻并非痊愈,而是回光返照?
他唤了一声后,便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言仿佛没有感受到萧霖压抑的伤感,扶着石墙慢慢站起身,露出一丝狡黠的浅笑,“师傅,这里是难得的人间仙境,我们怎能不四处走走?”
萧霖睇着她毫无芥蒂的笑容,似是放弃所有,尽数解脱的潇洒,沉甸甸的胸口骤然一松,笑着点头,“小言说的是,为师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搀扶着苏言出了山洞,他挑着四周好看的景色细细描述。苍天的大树,脚边的小花,空中展翅翱翔的飞鹰,以及枝头上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事无巨细,一一阐述,在她的脑海中描绘了一幅出色的美图。
“师傅,这里很好…”
苏言低叹了一声,可惜神医族人难得找到了这么美好的地方,却依旧逃脱不了帝王的贪婪与欲望,惹祸上身,惨遭杀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真的有‘长生药’,又献给了先帝,神医族人仍是逃脱不了相同的命运。他们过于清高,偏居一隅,只是帝王的眼皮底下,怎能容得了不臣服于他的异类?”残阳西落,火红的光芒映照在苏言的一双眸子中,透着璀璨的光辉,任何玉石在她面前都要失色。
只是光线渐渐消失,她隐在灰暗中,仿若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萧霖握着她的手臂不由收紧,引得苏言转过头来。
他吁了口气,低低道:“小言,我们回去吧。”
听罢,苏言却没有动,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萧霖仍是拉着她的手,声线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小言,天黑了,此处风大,对你的身体不好。”
她摇着头,不由失笑,“师傅,有什么会比徒儿如今的身子更坏的?”
萧霖一时语塞,迟疑着上前一步。
苏言却又退了一些,唇边的笑意不变,“师傅该回宫的,皇上还需要你的辅助。”
“皇上早已不是数年前的无知孩童了,有自己的主见。而今势力回笼,即使为师不在,他也能将所有事处理得妥妥当当。”他用力地揪紧苏言的手臂,神色紧绷,不敢放松一分一毫。
两人的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方才萧霖只顾着欣赏落日美景,小心仔细地提点她脚下,没想到会走到了此地。
随着夜幕低垂,冷冽的风自崖底猎猎而起,骤然吹散了苏言的一头长发。
刚刚的清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额前的昏眩,以及四肢百骸刀割般的痛楚。她蹙起眉,深深地吁了口气。
胸口蓦地一阵剧痛,势如破竹地扩散开去。
苏言晓得,她的大限将至了…
“请师傅这就下山,成全徒儿最后的心愿。”萧霖不吃不喝地陪着自己留在玉峰之上,苏言先前原想拒绝,可一想到最后的时日里,身边却是空无一人,不禁涌起几分心慌与无措。
不得不承认,临死前的她软弱了。
害怕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害怕剩下的时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中度过…
即便是前生,君于丘的长剑直刺而来的时候,苏言亦不曾如此恐惧。
或许当初是预料之外,或许那一剑刺透了心胸,来不及再思索什么。
这一次,一日日地眼看着自己逐渐衰弱,一点点地失去了五识,清晰地感受着体内毒素对她的侵蚀。
生老病死乃人之必然,死对于苏言来说,从来无所畏惧。
当年下决心站在君于远的身后,成为他隐秘的爪牙潜伏在前太子府内的时候,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只是此时,苏言却是清楚地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夜夜闻见腐朽衰败的死亡气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步步地走向黄泉之路…
难以抑制的恐惧,也在每时每刻侵占着她的心。
苏言害怕,因此默许了萧霖在身边。只是如此下去,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放任了自己的软弱,最后将会变成了两个人的苦痛。
如此,倒不如她自己亲手斩断。
苏言突然走前一步,萧霖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要回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眨眼间,她的身子飞快地贴上了自己的胸口,惊得他就要一退,却骤然无法动弹。
萧霖不可置信,苏言居然点了他的穴道!
她唇边勾起一丝调皮的浅笑,仿佛可爱的孩童做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眉宇间噙着一点点得意,“师傅,回洛城去吧。这一生,徒儿敬重你,感激你,却也…辜负了你…”
苏言将手中的锦帛蒙住了他的双眼,轻轻地打了一个死结。
萧霖的眼前一片黑暗,其余的感官却愈发清晰起来。
原来,苏言早已看出自己对她的情意,只是隐隐压在心底,从未提起。
他的徒儿总是这般聪慧,如今提起,是希望自己放弃吗?
那双小手在萧霖的脸颊上轻柔摩挲,仿佛要记住他的面容。
温热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下一刻微凉的柔软贴在他的双唇,夹杂着熟悉的幽兰之香,还有一点淡淡的苦涩。
稍稍一触,挤入一颗小小的药丸,待萧霖无意识地吞下,便退了开去。
苏言双手托着他的脸容,即便目不能视,仍能感受到萧霖的惊诧,继而是无边的怒气。
谭御医的药不但能镇痛,里面亦有安眠的成分。
她心下一叹,低低地道:“抱歉了,师傅…”
循着风势,苏言缓步往前。直至一脚踏空,她阖上眼,直觉浑身骤然一轻。
终于要解脱了吗…
身后却是一声闷哼,接着她被人紧紧揽在怀里。
苏言大惊失色,却没了挣扎的力气。方才点了萧霖的穴道,已是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小言…”轻轻的叹息犹在耳边,萧霖竟强行压下药力冲破了穴道,追随而至。
意识被抽去之前,苏言只觉眼角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腮边…


第七十章 悲戚

夜幕深沉。
坤宁殿内灯火通明,并未因为失去了主子而黯然失色。宫侍目不斜视,战战兢兢地候在殿外。
皇上驾临并留宿,令众人不免心惊胆战。
殿内却是一片宁和,大内总管李唐守在门前,看着案前的年轻帝王,一手握着颈上的青色玉佩,一手轻轻叩着,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黑沉的眼眸里不见一物,少了几分凌厉,却多了一丝柔和。
君于远指腹抚着玉佩上的雕刻细纹,似乎这样才能让胸口微微的焦躁与不安沉淀下来。
“…李唐,朕的皇后可是安全到达了?”他低头把玩着玉佩,声线是一如往常的冷清与沉稳。
伺候在侧多年的大内总管,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急躁。当下躬着身,恭谨地禀报,“回皇上,侍卫长飞鸽传书,皇后娘娘与太傅大人一路平安,到达了玉峰。”

“侍卫长斗胆,命五百人留守在山下,免得有人打扰了皇后娘娘的清修。”
君于远微微颔首,这侍卫长在宫中多年,最懂得察言观色。即便他有所担心,却又不敢对苏言当面提出让侍卫长居山下。
这一次,倒是如了他的愿。
“传朕的口谕,把侍卫长提一级,除俸禄外,赏一对玉如意。”君于远唇角终于起了一分浅笑,心下满意,又素来赏罚分明,一开口便是一番嘉奖。
李唐得了令,这便要去宣旨,刚一抬脚,听到帝王又道:“五百侍卫留守,让内务府派人将干粮和肉食都送一些去。言儿不喜荤腥,命人把素菜送至半山腰。”
即使萧霖说过,玉峰山上有无数阵法,侍卫怕是不能进入。至于吃食,并不需要多加担心。
只是,君于远总是不能全然放下心来,倒不如顺了自己的心意。
李唐急急离去,吩咐各处打点准备。
这素食要新鲜,比不得平常百姓的随意。虽然皇上未曾说得详细,这瓜果却也得捎上一些,还有米面、清水和侍卫的肉食,皆是命人精挑细选,不得有误。
好不容易准备妥当,马车驶出了宫门,他这才匆匆而回。
刚刚踏入,便闻帝王厉声一呼。
“李唐!李唐——”
大内总管恨不得脚下生风,借了几分内力,飞快地踏入内殿,“皇上,小人在此。”
只见君于远牢牢捏着手里的玉佩,俊颜骤然生冷,仿佛暴风雨前夕,酝酿着无尽的愤怒,“上贡这块神石的臣子,还有打造玉佩的工匠都给朕带过来!”
新帝雷霆之怒,令坤宁殿霎时笼罩在黑云之中,众人一再放轻手脚,亦放缓了呼吸,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工部侍郎腿脚绵软,跪在冷硬的殿内,面对君于远凛冽的目光,惊惧得几近要昏厥过去。
宫中的工匠虽说比平常人家的厉害,却何曾有资格能见圣上一面?工部侍郎磕磕碰碰地行礼后,趴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君于远缓步上前,视线落在掌心的玉佩,微微的裂痕从中央慢慢延伸至四周。似是再用上一分力,这块所谓的神石便要四分五裂,化作烟尘从指间流逝。
他略略垂下眼,冷笑道:“这便是卿所言的神之石?这便是明国最好的工匠?”
稍稍抬起手,李唐会意,双手接过帝王手中的玉佩,往工部侍郎和工匠前一递。
侍郎当场便煞白了脸,神石裂开,此乃不祥之兆!
他初时听闻新帝要用此石做一对玉佩,赠与皇后以作大婚之礼。得了皇上的赏赐,脸面仿佛贴了金,逢人便说,满面春风。
却不料,这石头招来的居然是噩运!
工匠更是吓得浑身湿透,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小人冤枉、冤枉,此石坚硬无比,足足灼烧了七日七夜才得以分离…”
言下之意,一般的磕碰,甚至是摔落,都不可能让玉佩碎裂。
这话曾给工部侍郎提起,正是如此,他才会如此笃定地呈上给新帝。
闻言,君于远心口一凉。
玉佩重新落回手中,他眼帘微垂,看到的是在玉石的裂缝中透出的一点殷红。
似是源源不绝的泉眼,汩汩而流,一丝一丝地渗透…
清润的青色玉佩上,这一丝刺目的鲜红尤为突出!
压抑不住的慌乱由心而起,感觉是那么的熟悉。仿若那一天,他正要收网,大功告成的前一刻,却收到苏言被杀的消息…
君于远当机立断,再没有理会底下跪着的两人。宽袖一挥,漆黑的眼眸愈发深邃,冷声吩咐道:“李唐,立即备马!”
连一身龙袍亦来不及换下,君于远一手圈紧缰绳,双腿一再夹着马腹,另一手却使劲地挥动着马鞭。
枣红的骏马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鸣,接二连三的疼痛,令它赤红着双眼,死命地撒开四腿向前奔跑。
原本便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名驹,这一次次的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君于远便到达了玉峰山下。
身后的李唐尾随而至,只来得及叫上十多个侍卫在前头开路。
新帝翻身落下,砰的一声,方才身下的骏马口吐白沫,霎时间倒地不起。
留守的侍卫被马蹄声惊醒,侍卫长远远望见新帝亲自驾临,心下震惊之余,立马上前就要跪下行礼。
谁知君于远大掌一挥,皱眉道:“免礼…皇后和太傅如今在何处?”
侍卫长躬身答道:“三个时辰前,太傅大人带着皇后娘娘登上了玉峰。”
斜了他一眼,君于远脚步不停,语气已是不耐,“玉峰何其大,具体何处?”
这一问,侍卫长支吾着无从回答,只道:“太傅大人让属下等留在原地…”
新帝脚步一顿,满目狂躁之色,“你居然没有派人上山一探?”
他一把打开马车的门,瞧见里面样样俱在,连角落自己亲手替苏言准备带上山的吃食,以及临行前命御膳房特意呈上的甜汤也未曾有人动过半分。
先生带着她两手空空地上山,而今可是饿着,渴着,还是冷着?
不管不顾,君于远冷着脸,运起十成的功力,疾步往山顶飞掠而去。
他总是觉得胸口似是被人压下了一块巨石,令自己惴惴不安,恨不得立刻去到苏言的身边。
君于远暗暗咬牙,原本他就该亲自送苏言上山。要不然,如今怎会这般患得患失?
夜色正浓,玉峰的山顶在月华下仿若蒙上了一层迷蒙的轻纱,缥缈如仙境,美不胜收。
他的双眉紧蹙,薄唇抿成一线,眸底是散不尽的阴霾。
自己轻而易举便到达了山上,萧霖所说的阵法与陷阱丝毫未见。难道那传说中的神医族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先生所杜撰的?
不,君于远曾私底下在藏书阁命人寻来那一本古书,神医一族确有其事。
那么,如今所见又是什么?
此处大片的杂草与野花,茂盛且凌乱,显然许久不曾有人清理过。四周的大树高大茂盛,绿意盎然。枝桠上隐隐可见好几个鸟窝,偶尔传来几声雀儿的低鸣。
若是有人聚居之地,雀鸟又如何会将鸟巢建在这般明显的地方?
君于远只觉心底骤然冷了个通透,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他眯起眼,发了狠地四处查看。
抽出腰上的软剑,狠狠地劈开碍眼的藤蔓与杂草,接着朦胧的月色,君于远终于在一处不显眼的洞穴中,发现了烧黑的干柴,以及石墙的角落,一件大红的狐裘。
君于远伸手拾起,这是他特意命人用十张最好的狐皮缝制而成的。指尖抚上衣角的位置,还有一个用金线绣出的“言”字。
他的五指蓦地收紧,拿着狐裘走出了洞穴。
忽然间,君于远瞳孔一缩,快步上前,在一棵低矮的树丛中寻出了一小片的衣料。
定睛一看,与苏言离去时穿着的绫罗衣裙颜色丝毫不差。
这是宫中才有的布料,名为“映月”,只因在月色下,能隐约透着光华…
冷风扑面而来,君于远怔怔地站在原地。
往前跨上两步,便是深不可见的绝崖。他睇着手中的布片,双眸尽是不可置信。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几乎要支撑不了,碎裂成一片片。
君于远吁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玉峰山顶可有其他下山的小路?”
侍卫长早已派人勘察了地形,好将山下封锁得密不透风,当下连忙应道:“回皇上,下山只得一条小道。臣等守在山下,不见任何人离开。”
随着帝王的身后,他亦命侍卫搜遍了山顶,皇后与太傅却不知所踪,莫不是…
话音刚落,侍卫长眼看着新帝的侧面骤然发白,面无血色。
身子微微一晃,踉跄着两步,需得李唐赶紧上前搀扶。
君于远眼底浓重的悲戚,令身边的大内总管亦忍不住动容,“皇上,请节哀…”
新帝充耳不闻,靠着他低声呢喃,“骗子,原来全都是骗子…”
编造出神医一族,让自己心存希望,盼望着他们两人十年后美好的未来。谁知到头来,却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在此刻更是变得支离破碎…
数个时辰前,苏言的笑容仍在眼前。她微凉的手还握在自己的掌心,她发白的双唇依旧柔软如昔,她一如既往平静的神色,以及鼻息间满是她身上浅淡的幽香。
如今,这一切都不在了。
君于远明白,苏言不愿死在他的跟前,于是决绝地舍下了自己。

他望着脚下的深渊,神色怔忡。
这么高的地方,苏言会不会觉得痛,会不会觉得很冷,会不会在最后仍是放心不下自己…
君于远垂下眼帘,一把推开李唐,往前走了一步。
大内总管顾不上君臣之礼,用力抓住了新帝的手臂,急急唤道:“皇上——”
足下一顿,君于远抬手捂着胸口,只觉得一股疼痛汹涌而起,几近要将他尽数淹没。
“言儿…”他轻轻唤着,蓦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地上,溅在明黄的衣摆上,触目惊心。
“皇上!”李唐大声疾呼,看着喃喃自语、神色恍惚的君于远。这位素来刚强的大内总管,也禁不住落下泪来。


第七十一章 希冀

“皇上,玉峰的侍卫送来的飞鸽传书。”大内总管抬脚走入承永殿,躬身禀报。
“放下罢。”寝殿内,一身明黄锦袍的男子立在窗前。宽大的袍子,瘦削的身形,以及明显苍白的面容,眉宇间是几近掩饰不住的倦意。
李唐睇着身前的帝王,自从两年前在玉峰山上的那一夜后,漆黑的双眸似是失却了所有的光彩,越发暗沉难明。
即便是伺候多年又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亦无法再从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看出半分喜怒。
君于远垂着眼,长密的睫毛微颤,没有像往常般急着上前打开信函。
不知不觉间,已是两年。这几百个日夜,他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消息,却一次又一次地黯然失望。
由始至终,君于远还不相信那个聪慧的女子就这样了断性命,从他身边彻彻底底地离开。
站在皇宫内,每一处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以及两人的点滴回忆…
他心中还有许多话,来不及亲自告诉她。
那一日喜庆的大婚之际,苏言的轿子到来,自己的心底是说不出的欢喜。
那天苏言凤冠霞帔的模样又是那么的美丽,艳丽的面颊晕着酡红,唇边噙着一抹羞涩而幸福的笑容,令他完全移不开视线…
他还没告诉苏言,自己想了多少年,才能跟她在一起。尚未说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尚未感激苏言为自己做的一切,尚未给她幸福的未来…
君于远亦后悔,当初怎会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误信了先生的话,让其带走了苏言。
他更悔恨,为何那时候的自己会看不出苏言的犹豫与不舍,看不出那双眼里的悲伤与依恋。
若是如此,或许还能留下了苏言,两人还能携手走完她余下的,为数不多的时日…
思及此,君于远不由苦笑。
这世上如何有后悔药,而今这些又能跟谁说?
他转过身,发白的指尖轻轻拆开信函。
自从两年前的那一夜,五百名侍卫便再也未曾回到洛城,而是长期留守在玉峰山下。
每隔一月,事无巨细一一上禀。
玉峰绝崖,从来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不但石壁陡峭,没有任何落脚之处,且崖底深不可见。
君于远不相信苏言就这样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派往了一批又一批的死士下去搜寻,却至今一无所获。
足足两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
只是此时此刻,数百个时日后的今天,君于远忽然觉得倦了。
永无止境地找寻下去,只会持续地损人耗力。
明国即便再强大,国库庞大的支出与他的下属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损耗。
慢吞吞地展开信函,他淡淡一扫。
果不其然,到崖下搜寻,依旧毫无进展。
绝崖甚为险阻,下去的人至今还无一人能生还。
君于远放下手中的信函,心里暗暗叹息。
一次次地祈求,一回回地希冀,上天却始终没有听见…
“咳咳…”
他捂着胸轻轻咳嗽,身旁的李唐连忙上前,急急道:“皇上,可否让谭老御医来看看?”
“不必,老毛病罢了。”那一夜君于远悲恸过甚,导致内力反噬,险些走火入魔,经脉尽断而亡。
幸得谭司浩用一手银针,硬是将帝王从阎罗王的手中抢回了性命。
只是最后还是落下了病根,身子比往日孱弱了不少。
李唐暗自叹气,规规矩矩地行礼后正要躬身退去,却被帝王唤下。
君于远沉默了许久,终究下了决心,幽幽道:“朕的皇后,还欠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苏言失踪两年,朝中议论纷纷,均被新帝一一压下。
只是拖了这么久,总归要给众人一个结局。
既然两年的时间仍是未能找回她,君于远暗忖着,这一份难言的执着,也该到尽头了…
寒冷的冬日,原该喜庆欢腾的守岁之际,洛城却满是萧瑟冷清。每家每户取下了彩带和府门的红灯笼,路人行迹匆匆,鲜少有人串门贺喜新年。
坐落在洛城中央的宏伟皇宫,亦挂起了白绸,搭了祭拜的高塔。宫墙内外响起一声声的古钟,沉重且苍凉。
宫门缓缓打开,一辆古朴的马车缓缓驶入。
一千银色甲胄的御林军在前方开路,八匹雪白无瑕的骏马,车内一口上好的棺木,却有一人守在棺前,一袭明黄尤为突出。
雪色的白绸将马车包裹得严密,凉风吹来,飘起几分。
两旁送葬的路人隐约可见车内的男子垂着头,单手覆上棺木,沉静且平和。
没有想象中的悲戚痛哭,不似平常人家披麻戴孝,更没有价值不菲的陪葬品。
若是在大户人家,旁人定是以为这去世的并非正室,而是无关紧要的小妾。
可是换做皇家,帝王亲自送葬,却是难得一见。
马车内的君于远定定地看着身侧的棺木,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没想到,这一生他会为苏言送葬两回。而棺木中,相同的也只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衣衫,除了此物,空空如也。
上一次,自己只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陪着久一点,再久一些。
如今,却觉得这条路,长得令人窒息,一点点地粉碎掉他心中仅存的希望。
当初的他胸口落下了一个洞,无法修补。如今,君于远自觉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不复以前。
“咳咳…”他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身子休养了两年,仍旧无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谭司浩用太医院里最好的药材,拟定了最适合的药方,仍是不能令君于远全然痊愈。
这位老御医曾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新帝长期郁结在胸,即便有灵丹妙药亦不能让他恢复健康。
君于远很明白自己的身体,虽说有些好转,却反反复复,毫无起色。
只是他晚上一阖上眼,脑海中便会闪过苏言或笑或嗔的面容。回忆起两人曾同榻而眠的日子,念及当时的安心与平和。
最终,只能一夜未眠。
将六部无需紧急处理的政事揽在了身上,君于远的案头每日的奏折都需三名宫侍抬出抬入。
时时刻刻坐在案前,手中握着朱笔,翻阅着数百份或轻或重的折子,他仿佛就能静下心来,不再想起心中无法磨灭的那个娉婷女子。
君于远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有安稳地睡上哪怕是一夜…
他不得不封锁了坤宁宫,将殿内所有的物事摆放在原处,命人不得擅入,违者论斩。以求得了心安,屏蔽了魔障,免得自己再走火入魔。
君于远总是念想着,哪一天若苏言回来,坤宁殿的一切都不曾挪动半分,她定然会欢喜一草一木如同从前。

他总是不自觉地命御膳房烹调苏言喜爱的素菜,摆上一桌,生怕御厨的厨艺不似以往,有所改变。
他亦留心收集了琴谱孤本,苏言爱琴,看见定会高兴…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了。
君于远身为明国的帝王,不可能就这样无穷无尽地等下去…
指尖抚过冰凉的棺木,漆黑的眼眸微微阖上。
他也担心,这样心存希望的等待之后,自己终有一日会不会就此崩溃癫狂。
如果那一天会到来,倒不如自己而今便亲手斩去这牵绊,免得往后入了阴曹地府,要被苏言狠狠责问,没有尽到一个君王应有的义务。
君于远在寂静无人的夜晚,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就此追随苏言而去,会不会就这样得到救赎,再也不必沉沦在这无尽的痛苦与悲伤之上,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折磨。
只是一想到她曾经的付出,她曾经的牺牲。
君于远除了继续站在明国的巅峰,坐在金銮殿上,别无选择!
他张开眼,掌心轻轻摩挲着棺木,目光渐渐柔和。
若果还有来生,自己只愿不再生在皇家,与苏言成为一对平常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每天在柴米油盐的杂事中,或许有些争执,却相互扶持,平安度日。
半百之后,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两人白发苍苍,悠闲地看着孙儿女在周侧玩耍,耳边尽是清脆的欢声笑语。
有体贴的儿媳,有乖巧的孙儿,有孝顺的儿女。
没有腥风血雨,没有阴暗权谋,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虚伪与欺骗,有的只有无尽的祥和…
直到离世的一刻,他们还能手握手,再也不分离。
君于远微微一笑,眸底蒙上一层浅淡的哀伤。
只是下一世,即便苏言不愿,他也要死在她之前…
可是,却也别让自己在黄泉路上,等得太久了…
心底轻轻一颤,似有所感,君于远略略抬起头,往外一看。
官道两侧的百姓,人头汹涌。
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脸容皆带着或好奇的神色。
却在其中,有一道清澈且毫无杂质的视线。
两眼相对,那人迅速转开了眼。
只是短短一瞥,足以令君于远暗自心惊,压抑不住胸口汹涌而起的狂喜,几乎要立刻将那呼之欲出的名字唤出。
那是一双明亮沉静的眼眸,犹如黑曜石般,闪耀着璀璨的光亮,有着难以言说的美丽。
深邃,淡然,清透,犹如一汪秋水。
熟悉的眼神,曾经千百遍在他的梦中徘徊。
君于远怔忡一瞬,毫不犹豫地下了马车,朝那人远去的背影追随而去…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