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甘心反抗,反倒落了个恩将仇报的恶名,出师不利。
即使再不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忍气吞声,免得落下一个抗旨的杀头大罪。
江家赐封之事一结,君于远忽然朝身侧的李唐抬了抬眼。
李唐会意,从宽袖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躬身道:“众卿听旨——”
朝中大臣迅速撩袍跪下,却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八品采女德才兼备,贤良淑德,端庄秀丽,婉顺贤明,颇和朕心。今特立为皇后,择日册命!钦此——”
话音刚落,朝臣或惊诧,或暗自抽气,俱是震惊之色。
“砰咚”一声,屏风后亦随之传来一阵轻响。
君于远微微眯起眼,眸中流淌着浅浅的笑意。

杀伐

早朝一结束,苏言便匆忙从暗门回到了承永殿。
君于远一踏入,便见她眉宇间噙着一分心焦,在殿内来回踱步。
一见他,苏言立刻迎面而来,神色欲言又止。
君于远抬手挥退了宫侍,大内总管轻轻地关上了殿门,霎时间宽敞空荡的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许久,只闻苏言轻轻叹息:“皇上,世家之事尚未安排妥当,此时立后甚为不妥。”
听罢,君于远双眉轻蹙,抬手抚上她肩头落下的一束乌发,淡淡道:“谢家已灭,江家将要前往玉溪之东,剩下的两家不足为患。到时朕分赏郑家与伊家几个虚职,把他们的子息牢牢抓在手里,谅他们也没有天大的胆子敢忤逆朕。”
顿了顿,他又低低叹道:“言儿此话,莫非是不愿作朕的皇后,与朕比肩而立?”
苏言沉默了,半晌却开口问了其它不相关的事:“后宫两位奉仪,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君于远眼底微沉,对她没有正面回答略感不悦:“言儿只需要告诉朕,可愿成为朕的皇后,母仪天下?”
见苏言不语,他抿起唇,暗暗平复了胸口骤然涌起的焦躁,如愿地告知了她答案:“林奉仪诚心向佛,愿前往国安寺,长伴青灯,了却此生。至于宁月荷,勾结御前侍卫陈瑾谋害言儿,正欲交由大理寺审理。”
苏言一怔,急急唤道:“皇上——”
林菱或许不愿就此遣返本家,这才被迫前往国安寺暂且安顿。
只是宁奉仪的勾结之罪,足以判为死罪,甚至有诛九族之嫌。这样的惩罚,不免太过于严厉了。
“宁奉仪曾提醒了臣妾,又并未参与陈瑾的谋划…”
她并非心软,可是这些深宫女子不过是颗可怜的棋子,又何苦为难她们?
君于远以眼神止住了苏言接下来的话:“先生曾言,妇人之仁不可有,言儿莫不是忘记了?”
苏言一时语塞,确实,宁月荷最后的提醒,不像是想要搭救,而是要令当时的她愈发迷惑,反倒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陈瑾身上。若非君于远的警醒,她险些因此而丧命。
既然为之,便要承担恶果。
她心绪一平,沉吟道:“皇上,臣妾想与宁奉仪再见一面。”
“准!”君于远看向她,点头应允。
宁月荷虽为九品,仍是后宫嫔妃,即便就要受大理寺审理,却依旧有着宫妃的体面,吃穿用度并未受到苛刻。
如今,亦只被软禁在奉先殿内。
穿过御林军重重包围,苏言缓步走入殿内之时,宁月荷正在前殿低头刺绣,似是在等着她。抬头看见苏言,并未感到惊慌,反倒浅浅一笑:“苏采女,或许该称呼一声‘皇后娘娘’了?”
苏言没有理会她若有似无地挑衅,径直在宁月荷对面的椅上落座,开门见山道:“陈定与宁奉仪是如何认识的?”
宁月荷低头看着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鸳鸯戏水仅绣了一只,形单影只,好不孤单。
她轻轻叹了一声,抬头望向殿外的盎然绿意,片刻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却是不相关的一问:“苏采女可是有情窦初开之时?”
苏言沉默地看着她,宁月荷双眸闪烁着盈盈柔光,似是并非想要旁人给她一个回答,径自说道:“当初在河边相遇,四目相对,我便对陈定存了儒慕之心。”
不想,却害了那人。
宁家世代为官,到了上一辈,已位居三品大员。宁月荷身为嫡长女,自小家中便请了不少优秀的西席,令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为的,也不过是与身居高位的官宦之家联姻,好光耀宁家门楣。
宁月荷从懂事起,就明白她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长辈宠爱,姑嫂疼惜,姊妹欣羡,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能够给宁家带来更多的利益。
或许旁人只能看见她的风光,却察觉不出宁月荷的寂寞,在那个喜爱木芙蓉的少年出现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陷了下去。
结果,便是家主震怒,将陈定鞭打成重伤。
若非宁月荷偷偷收买了府中行刑的侍卫,以及守门的老汉,看怕陈定早已死在了宁家。
以为离开了宁家,侥幸生还的陈定能过上普通幸福的生活。她却没有料到,他却又走上了一条更为不堪的绝路。
苏言不询问,亦不打断,只静静地听着。
身份低微的仆役与高高在上的官宦小姐,截然不同的出身,注定了无法白头到老,携手终生。
不必说,宁月荷对陈瑾出手相助,为的究竟是什么了…
“陈定与陈大人有三分相似,打一照面,我便能一眼看出来。”宁月荷神情恍惚,幽幽地叹道:“那夜谢当家入宫,是苏修容用金钗秘密知会了我,这才借陈大人之手悄悄送入谢府之中。皇上说的勾结,其实并没有错。”
她转向苏言,望着眼前的美艳女子,唇角扯起几分苦涩的笑意:“其实,苏采女对我不必感到歉疚。既然我当初下定决心答应了苏修容,又承诺了陈大人,就早已想到自己如今的结局。”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接着却是尖锐的大笑,蓦地又是嘤嘤啜泣,令听者毛骨悚然。
苏言微怔,双眸一黯,微不可闻地暗叹一声。
宁月荷却轻轻地笑了,眼底闪过一丝落寂:“府中长辈曾言,若爱上皇上,便要落得尸骨无存的境地。我的一颗心早已随着陈定地离开慢慢枯萎了,林菱对皇上一见倾心,不管不顾,试图飞蛾扑火…”
“如苏采女所见,林奉仪疯了,在皇上下旨要送她去国安寺之时。”她睇着苏言,跟前的人依旧神色沉静,双眸仿若一汪水潭,深不可见。
这便是皇上最为钟爱的女子,一个即将荣登后座的八品采女。
宁月荷想起那个入宫时天真烂漫的林菱,喜欢穿着粉色的衫裙,一双又大又圆的猫眼,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却在遇见新帝之后,一天天消沉,一天天黯然神伤,一天天在殿门翘首以待,笑容渐渐自唇边消失殆尽,每一夜泪洒衣襟,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为何皇上还不来奉先殿?
宁月荷不知该如何劝慰林菱,帝王之心,又怎会落在一人身上?
原来,她错了。
君于远遗失的心,其实早已落在了别的女子身上…
“我只求苏采女,看在林菱的份上,不要为难林家,亦放宁家一条生路…”宁月荷面无血色,双唇泛着青紫。
不必细究,苏言亦知道她在自己来之前预先服了毒。
如今,即便叫御医前来,亦无力回天了。
苏言深深地望着她,神情不变,黑眸掠过丝怜悯:“其实宁奉仪不必如此,林家与宁家世代忠于帝王,皇上自是不会亏待了他们。”
宁月荷双唇微颤,腹内的绞痛令她不自禁地皱起了双眉,气息逐渐不稳:“皇上素来心狠,却容不得苏采女受半点委屈。若果无故将我等两人撵出皇城,只会引来朝臣非议,且惹得林、宁两家心怀不忿。再甚者,坊间流言怕是要传新皇后有妒妇之名,无容人之量,对苏采女的声誉有损。”
“而且,洛城中云英未嫁的妙龄女子何其之多,少了我与林菱,还不知要多少要被送入这皇城之中。而今此番作为,倒让大半人退却,不敢将儿女丢入火坑,在这冷清的殿堂里守活寡。余下有眼色之人,亦不愿罔顾圣意,委屈了苏采女…”
宁月荷话语一顿,只觉眼前渐渐一片朦胧暗沉,原来,剩下的时辰已经不多了么?
她喘了一口气,唇边噙着一分自嘲。
或许以前,在皇上的眼中她们都只是棋盘中的一颗子儿,可有可无。
只是当一局终了,棋子再无用处之时,却发现对其中一颗上了心。便轻易地挥挥手,将其余无用的棋子尽数处理掉。
即便是陈瑾大哥,也终究没能逃脱作为帝王手中一颗棋子的命运。
却唯独留下那一颗,名为苏采女的棋子…
宁月荷的胸口有一点点仅存的不甘,在这一刻渐渐消散。
林菱曾问她,为何皇上只对苏采女不同。
当初宁月荷的回答是,她们是相同的。
同为棋子,有什么区别?
如今,宁月荷却相信,苏采女与她们之间确实不一样。
睇着这样落魄到绝境的她,苏采女的神色始终沉静而淡漠,只在眸底流露出一点浅浅的怜悯。
犹如在第一日入宫册封之时,宁月荷曾在居高临下的帝王面上看见过…
宁月荷骤然有些明白,为何皇上选择了苏采女这样的女子…
身上的剧痛渐渐地却要感受不到了,她恍惚间,看见了那个身穿布衣的清秀少年,就站在跟前,朝自己笑着招手。
一如既往的熟悉笑颜,宁月荷心感欣慰,紧紧地握着对方满是茧子的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苏言望见她软软地靠在木椅上,双目紧闭,嘴角含笑,满足而幸福。在空无一人的殿内,低低地答道:“…宁月荷,我答应你…”
只要林、宁两家没有作对君于远不利的事,她都可以保他们长久不衰。
耳边尽是林菱的疯狂笑声,苏言半阖着眼,低低叹息:这是她的承诺…
直到宁月荷的身躯冰冷且僵硬,天色亦渐渐昏暗,殿外一片漆黑。
独坐在奉先殿内,苏言许久没有回神。
脚步声由远至近,熟悉的气息近在身旁。她不用睁开眼,也知道来人是谁。
苏言并没有怪责君于远的意思,他是懂自己的。若是爱了,眼中便容不下一颗沙子。于是在她犹豫着是否出手之前,迅速摆平了一切。
雷霆手段,以示新帝立苏言为皇后的决心。
从此,这诺大的后宫之中,独得她苏言一人。
来人自身后紧紧拥着她,苏言仰头靠在君于远的肩上,始终闭着眼,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脸颊上温柔细碎的浅吻。
她与君于远为达目的,杀戮无数,早已是身染鲜血,罪孽深重。
若这世间上真有阿鼻地狱,苏言亦甘愿和他一道沉沦,直到天荒地老…

厚礼

宁月荷既已畏罪自尽,送交大理寺审理之事便不了了之。
在其中,自然是少不得君于远的意思。新帝额外开恩,让宁家与其撇清了关系,并未收到牵连。
而宁奉仪的尸首,亦以九品嫔妃的规格,体体面面地以皇家名义下葬。
即便身份低微,无法葬入皇陵,死后葬仪却也算得上是风光无限。
林菱疯病愈甚,数位御医几番查看,只得黯然摇头。写下宁神的方子,免得这位奉仪大吵大叫,有失皇家体面,又或是误伤了自己。
不过几日,林奉仪便在昏睡中被人秘密送出了皇城。由五百御林军护送至国安寺安置,想必终其一生,都将如此灵台不清,浑浑噩噩地度过。
按理说,后宫嫔妃一死一疯,以历朝历代的宫规礼训,一年来不得有红喜事,免得两两相冲,反倒沾染了晦气。
新帝自是不信,一道旨意由李唐亲自送去了礼部,月内必须筹备好一切事宜,册封苏采女为皇后。
皇上大婚,岂能儿戏?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六礼”缺一不可。隆重且讲究,绝不能有半点令皇家脸面有失之处。
筹备两月已是勉强,一月内完成,逼得礼部尚书焦头烂额,恨不能三头六臂以解燃眉之急。
这日大早,皇城南门前,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自内而出。
宫外来往百姓极少,这辆马车毫不起眼。只是守门的御林军兵士的态度毕恭毕敬,车内之人非富即贵。
马车离开皇城,径直驶向了青杨巷。此乃洛城直通东西的必经之路,沿路尽是苍天大树,又静谧怡人,素来是位高权重的官宦府邸首先之地。
走至尽头,马车稳稳停下。
一名粉衣宫婢率先走出,命车夫放好脚凳,这才躬身扶着车内身穿青色绫罗缎裙的贵人,缓缓步至一座府邸前。
苏言仰头瞥见大门上方,一块写着“谢府”的牌匾高高悬挂。字迹刚劲有力,潇洒张扬,一看便知是谢昊亲笔所书。
两扇暗红的门扉,早已被贴上洛城知府查封的封条。
谢昊身死,谢家四分五裂,有部分人护着其旁支子嗣逃之夭夭,亦有谋士为保命向君于远自荐,愿为新帝聊表衷心。
皇城用八百里快马加鞭传递文书与画像,已向各地知府通缉谢家逃逸之徒。
虽然谢府多少年才出了一个谢昊,不足为惧,君于远仍是加派人手,以斩草除根,用意亦有杀鸡儆猴之效,让明国上下明白背叛君王的下场!
而那些打算倒戈的谋士,君于远不但尽数收下,且视为上宾,多番礼待。
为广开言路,特设广谏院,与内史同品级,直接向新帝谏言。
此举令一众大臣连番赞叹,高呼新帝英明。
更有民间文人吟诗作对,盛赞君于远的广阔胸襟与气量。不计前嫌,且唯才是用,有此君王乃明国之福。
苏言听闻此事,不由暗暗好笑。
朝臣没有非议,自是因为广谏院虽与内史平起平坐,高居三品,却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且向帝王谏言,若言词不甚,必有杀身之祸。若知晓得太多,妄图猜度帝王的考量,亦难逃一死。
伴君如伴虎,君于远有足够的理由,将这些曾助谢家逼宫的谋士一一铲除。
当然,如果其中有聪明之士,自是会立身保命,少说少做。以君于远的气度,也不至于会难为他们。
但是若果不知进退,曲辞谄媚,好大喜功,就别怪新帝不客气了。
如此,朝臣利益好无损伤,恨不得高举双手赞同此事,又如何会反对?
此刻,苏言轻轻一叹。
往日此地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官员和商贾来往其中,谢府之门日日敞开,来人络绎不绝。
如今,府前冷冷清清,人烟稀少。谁也不敢打此处经过,免得惹祸上身,有所牵连。
苏言眼眸一抬,小日子会意,上前迅速撕掉了封条,推开了谢府大门。
沉重的府门慢慢打开,发出一道低哑的声响,似是暗藏着不甘与寂寞,又仿佛印证了谢府世家的兴衰。
踏上青石小径,苏言慢悠悠地前行。
入宫不久,她为省亲而进谢府,如今主人早已离去,此地美景亦大相径庭。
没有了仆役静心修缮,亭台楼宇染上了薄薄的尘埃,奇花异草亦多了几分凌乱。却更为生机蓬勃,悠然恣意。
原先满满一池的美丽泪荷,也因为失去了悉心的照顾,断了雪山冰块的延续,枯萎殆尽,不留半点昔日的风采。
没有了扑面而来的芬香,反倒是阵阵腐烂灰败的气息。
小月掩鼻而过,苏言却瞅着这一汪荷池,暗暗惋惜。
谢府池底的密室,并不难寻。
纵然谢家兴盛不在,子嗣争相逃离,那位独眼的谢府管家,却仍是留守在此。
想必亦没有人担心这样的一个病残孱弱的管家能够兴风作浪,也便默许他独居在后院。
亦是这位忠心的管家,当初替谢昊换衣梳头,又遵照他的遗愿,亲自放火烧毁了尸首,将骨灰洒在了谢府院内。
谢昊曾言,他一生替谢家呕心沥血,死后也只愿回到这个出生之地。
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老管家跪下再三恳求。君于远闻言并未为难他,当夜命人将谢昊尸首送入谢府,也算是成全了一个手下败将最后的心愿。
逝者已逝,又何苦跟他计较?
谢府被抄家,已是数日前之事。
苏言以拜祭为名前来,并未告知君于远,那一夜谢昊最后跟她说的话。
她不肯定,这池底密室里有的是什么。
若他知晓,定不会让自己亲身而来。
老管家默默得在前头带路,手执油灯,白发苍苍,脚下步伐却是极稳。
在苏言看来,谢府藏龙卧虎,这么一个年迈的管家有一身好功夫,亦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两名伺候的宫侍被她留在了谢府前厅,苏言知晓身边有君于远的暗卫,对安危并不曾担忧,大大方方地跟在后头。
再者,当夜谢昊有数次机会置她于死地,没必要在此时才设陷阱下手。
走下一条满是青苔的石阶,呈现在苏言跟前的是一座宽敞昏暗的地下室。
老管家突然将油灯高举,眨眼间围绕地下室石墙的火把俱是一亮。
明亮的火光中,苏言看清了地下室的真貌,不由一惊。
地下室的正中有一汪深潭,隐约飘来阵阵恶臭,谭中却被拳头粗的铁链困住了一人。双臂被缚,低着头,凌乱地长发垂下,遮掩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苏言皱起眉,此人的衣饰被潭水浸泡太久,已有些残破,却仍能看出布料不菲。
她瞥了老管家一眼,见他神色冷漠,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迟疑一瞬,苏言抬步上前,在潭边细细观察着那人。
这一睇,她不由微微眯起了眼。
此人虽不曾亲眼极爱你过,苏言却曾看到她的一张画像,印象深刻。
这便是苏府一手遮天的主母,害死苏家大小姐的罪魁祸首,以及在背后操控苏贤的幕后之人——秦颜!
刑部广发画像,却始终未曾擒获这人,没想到,竟然被谢昊率先发难,囚禁于此。
若苏言猜测得不错,此地便是谢府用作私刑的水牢。
谭中的人似是听见了声响,身躯一抖,慢慢地抬起头,茫然地朝她这面看了过来。
苏言注意到秦颜的双眼黯然无色,唇色白中带青,心下了然。
她必然中了毒,且中毒的时日不短。
居高临下地望着谭中狼狈之极的人,苏言心底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忿然。
苏家大小姐或许会恨,会心痛。一直以为这位苏家主母体恤她,关心她,没想到到头来,不过是一番口蜜腹剑的虚情假意,暗地里却是要谋害自己性命。
苏言心绪复杂,若非秦颜动手,她又如何能附身在苏家大小姐身上,重临人世,跟君于远再度相遇?
这一点,她还得感谢秦颜的心狠手辣,成就了自己。
若说苏贤的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此妇人之手。
即便她城府再深,野心再大,此时此地,秦颜亦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普通妇人。
瞅见她隐在衣袖下的手臂隐隐的青黑,带着点点腐烂的迹象。苏言默默地垂下眼,并不想再跟秦颜计较先前之事。
“此妇人服下之毒,与苏小姐无异,且加大了药量,提早毒发。浸泡于毒虫池中共一十三日,谢公子交代老夫留守此处每日送来清水与饭食。”老管家的声音突然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响起,似是硬物研磨,沙哑且刺耳。
听罢,苏言略略蹙起眉。
谢昊倒是懂得以牙还牙,让老管家按时喂食,就是避免秦颜在毒发之前饿死了。
一天一天被体内的毒素折磨,还得被池中的毒虫啃噬…
显然,谢昊颇费了心思,要狠狠惩治这位曾谋害她的秦颜。
苏言想起那一夜,在火光中消逝的人。
念及生前与谢昊的多番较量,一场场无声地搏斗。
还有便是在宫中的几次相遇,谢昊近似于无赖地试探,直白坦然地表明心意…
其实,将谢昊视为对手的她,从未相信过此人的一字一句。
只是,当他将自己心爱的白玉琴恍若珍宝的藏起;
当他辗转打听自己的喜好,耗费人力物力种下的一池泪荷;
当他为求她的安危,不顾一切地闯入守备森严的深宫之中;
当他仓促起兵,在“天雷”的烈焰中冲入琼华殿欲护她周全;
还有,便是他早早将秦颜困住,用作赠与她的一份厚礼,直至在临死前亦念念不忘…
苏言胸口一颤,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涌起。
在这一刻,她陡然相信了这些时日以来,谢昊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或许,这里面的确有真情实意。
可惜,他们两人注定站在敌对的一边,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苏言垂下头,嘴角微微上扬。
也罢,只此一次,她便承了他的情。
这份厚礼,她苏言便收下了…
没有再看秦颜一眼,苏言径自离开了地下室。
谢府门前,老管家定定地站在院内,神色平静,低头朝门口的女子微微躬身作揖。
苏言顿足回首,任由清风拂面,吹散了肩上的黑发。
往后,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此地。
只是,这一生苏言都不会忘记,曾有一位势均力敌的对手,一个被情所累的傻瓜…
姓谢名昊。

大婚

十月初六,宜嫁娶。
明国新帝大婚,举国盛典,天下臣民同庆“天喜”。
这日为初秋之际,晴空万里,凉风习习。
皇城内外喜庆洋洋,承永殿,毗邻的帝后寝宫坤宁殿都用绸缎搭成彩架,大红喜字抬头可见。
自南门到坤宁殿的青石御道上,铺满了红地毯。御道两侧有彩灯数百盏,仿若牛郎织女相会时的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