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感叹道:“人是这个星球最神奇的生物,不管身体如何变化,人类总是能通过自身的异化适应下来。白太太,您就是个奇迹…”
“我不是奇迹。”画楼轻笑。握住身边白云归的手,“我只是不能丢下我的丈夫,爱让我顽强。”
医生听了,颇为唏嘘,好半晌都沉默不语。
没过几个月,听说他和他的前妻复婚了。他还请画楼夫妻参加婚礼。祝酒的时候,他介绍白云归和画楼给他的太太认识,笑道:“这位就是因爱而复生的白太太!”
他太太是位高挑丰腴的女子。笑容温和:“我们分开四年了,他不肯求我,我亦不肯妥协。多谢你们,其实最适合我们的,还是彼此…”
回去的时候,白云归吻着画楼。在她耳边低语:“我们是因为爱而复生的吗?”
画楼不知为何,眼睛有了晶莹泪光。她重重颔首,他们就是因爱而复生的。
这四年来,他们在一起,走遍了新加坡,华夏的角落,寻找往日的影子。世界只剩下冰雪,早已不见了昨日,他们却很是开心。
“白云归,我想领养两个孩子,一个叫清歌,一个叫素约。我的身体这样不好,我不敢生孩子了,我还想留着命,多陪你几年。”画楼最终还是开口说了这件事。
白云归想了想,点头同意。
画楼的身子,他也不敢冒险。生命是上天馈赠,只要是孩子,真心疼爱,就像白云灵的张勤,总能培养感情出来。
他们当年俞州版图的那座城市,从孤儿院里抱养了两个十个月大的婴儿,一男一女。
男孩子叫清歌,女孩子叫素约。
再回到帝都的时候,白云归这具身体的家人早已从皇室宫廷搬出去,他们家的王族继任到期了。当年的女王搬到了帝都郊区一处幽静的山庄,环境清幽。当年的君主白云归的弟弟如今在内阁做事。
他的母亲,女王陛下则安享天年,她是位很慈祥的老太太。
得知画楼就是曾经的慕容上将,为了白云归退役,甚至当年那片海域的所属权能够挣回来,是她的功劳,女王很喜欢她,甚至敬佩她的勇气和果决。
“我年纪大了,你弟弟又政事繁忙,你们住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婆子,好不好?”清歌和素约两岁的时候,画楼和白云归带着他们回山庄看老太太,她就不想让他们一家人离开了。
两个刚刚会说话的孩子异常可爱活泼,老太太瞧着他们就眉开眼笑。
白云归没有当即答应,而是用话搪塞过去。
画楼却有些犹豫,毕竟白云归不是这老太太的儿子,时间久了会不会露馅。
“你不是想要个健全的家庭?”白云归搂住画楼,在她耳边道,“老太太做过君主,她的思想可不是简单的老太婆,她很喜欢你,更加会尊重你。我既然复生在她儿子身上,就应该尽孝道。老二一家人住在帝都,不愿意抛却繁华来陪她;她也不喜欢帝都的喧嚣。咱们在这里陪她吧。”
画楼深吸一口气,颔首。
瞬间便是十年光阴,画楼的身子越来越好,检查的时候各项指标都健康,医生说她是医学的奇迹。
她穿越来穿越去,早就逆天了,这点奇迹算什么?
画楼把想法跟白云归说,惹得白云归哈哈大笑。
他柔声问她:“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画楼便想起那清歌的调皮,素约的乖巧,摇摇头,笑道:“白云归,你不觉得神奇吗?我觉得清歌和素约就是以前那两个孩子。脾气简直一模一样。清歌还是那么皮,素约聪明又腹黑…”
白云归眼眸微润,这两个孩子,的确有白清歌和白素约的影子,让他好似重新经历了一次孩子们的成长。
有时清歌调皮,白云归要打他,他就满屋子跑,还躲到祖母身后,跟从前的清歌一模一样。不过那时清歌没有祖母在跟前,他总是躲到管家、佣人的身后。
很像很像。
“倘若是场梦,这是最美的梦!”画楼依偎着白云归,柔声道。
白云归点头。
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十一岁的白清歌高声道:“我要去阿拉斯加滑雪,爸爸说了,考了前十名就可以去!祖母祖母,我可以去滑雪喽!”
白素约淡然笑道:“爸爸说我考了全校第一,就答应我一个条件,任何条件。哥哥,你猜我要什么?”
白清歌单纯又兴奋,问妹妹:“你要什么?”
“我要哥哥暑假陪我参加两个月的游泳班!”白素约淡淡说道,转身回房。
屋外一片寂静,半分钟后,才有白清歌的吼声:“白素约,我跟你拼了!”
老太太呵呵的笑声压抑不住,从走廊下传来。
画楼搂住白云归的腰,相视而笑,彼此的面容都是满足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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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归的番外结束了,自认为还是蛮甜蜜的。本月最后一天了,求粉红票支持o(n_n)o~~~~~~
番外二:李方景(1)
多少年后,李方景总记得第一次遇到慕容画楼的情景。
并不是高朋满座的李家寿宴,而是南渡餐厅。
西式南渡餐厅暧昧而冷艳,穹顶水晶吊灯枝盏繁复里透出朦胧又妩媚的光,四周男女皆是西装:或西服马甲,怀表链子熠熠生辉;或洋裙蕾丝,高跟鞋踩着婀娜多姿,直到三个男女打破了南渡餐厅的和谐。
两名女郎,皆是古式的高鬟云髻,玉簪挽起青丝袅袅,似古画里走出的窈窕仕女;旗袍又是最时髦的装扮,穿在她们身边,别样的古韵。那男子,则是一袭铁灰色军装,英武不凡。
那天,慕容画楼穿着月白色的旗袍,眼帘低垂,纤浓羽睫似羽扇投下朦胧阴影,隐藏了她眼眸的睿智,举手投足间大方文雅,似繁茂梢头的一朵白茶,悄然绽放着华丽,似白茶的深意:你怎能忽视我?
她的风姿神采,令人难以忽视。
那时,她便在李方景心中落下浅浅印痕。
无关暧昧,无关爱恋,仅仅是一个与众不同女子给人的别样感触。那是白云归内宅小妻子,很特别的女人。
像李方景这样的男子,很难为女人心动。
家境优越,李府是俞州首富;模样绝美,他被人称第一美男,多少豪门名媛或投怀送抱,或情愫暗许,或一片芳心付玉壶,皆为李郎痴。
他看上的女人,只要他稍微有点表示,立马可以俘获,让他对女人渐渐没有了新鲜感和成就感。
多求而难得,才显得珍贵。
女人对他而言,手到擒来,太无趣。
李府的寿宴,李方景第一次和她正面接触。握住她纤柔皓腕跳舞。李方景心中亦有过衡量:此女颇有风情,肌肤雪白剔透,青丝浓密顺柔,眉眼不算出色,可凝眸浅笑中,总有烈烈灼目华采,她亦配得上佳人二字。
那日是祝寿,她穿着大红色并蒂莲旗袍。双颐似烟霞染透,为她的容颜添了秾艳。
不知是否心态作祟,多少年后,李方景想起那日的慕容画楼。总觉得她艳冠全场,女人们皆被她的光芒笼罩,黯然失色。
特别是身为内宅妇人的她,一手娴熟又生动的钢琴曲,才李方景眼波横掠,心头微跳。
她穿着大红色绣并蒂莲旗袍,一步步昂首挺胸,走向舞台中央的那架黑白钢琴。神态既无倨傲,亦不慌乱。似天成的威严,她宛如仙人落凡尘,艳惊四周,媚态横生。
李方景那时有一个念头忽闪而过:人海里兜兜转转,或许他想要的女人,便是这种的吧?
当时,仅仅是朦胧的感触。他未曾深想。他有他的抱负,爱情、女人不过是他生命繁茂枝头的零星点缀,大业才是他的毕生追求。
是有过不一样的感觉的,要不然,当他预料她活不过那晚的时候,为何觉得遗憾?
他用女子做棋子,得心应手,从不怜惜的。却对她生出悲悯。人世的际遇就是这般奇怪。
根本不应该记挂的女人,迷迷糊糊就撞进了他的心房,他自当是趣闻,不曾深想,更加不曾想过去追求争取。
他只是感叹,自己亦会记挂女人。
二十几年后。当他参加她的葬礼时,他才惊觉,那次的寿宴,是他一生孤独的开端,因为那时,她闯进了他的生命,而后的岁月,她一点点盘根错节,牢牢霸占了他整颗心房,得不到,舍不下。
再次和她相遇,在艾森豪俱乐部。
人生的际遇便是这般神奇。
倘若没有容舟,他不可能在艾森豪这等男人的销金窟里遇着她,跟她有过那么一段靡丽的遭遇。
那次的历险,在他心中留下的记忆,仅仅是靡丽。
原本踩着梵阿玲的曲子,炫目灯下瑶池般的舞池里同她蹁跹起舞。她的侧颜被娇媚的狐狸面具遮住,粉唇娇柔,眼波清湛,笑声柔婉,他的心好似被什么蛊惑着,有踩在云端的飘渺幸福感。
但是灯光突然一黯,血腥味和枪声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第一个怀疑的,竟然是她。
那时,他分得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现实。对慕容画楼那点迷恋,似自己在演一场深情戏,他全神贯注的投入,演的淋漓尽致,可挟持她,终究把戏剧打断,回到现实。
被关在昏暗的船舱,她那手漂亮的开手铐绝技,令他惊叹:不管她是谁培养的,她都是枚优秀的棋子。
那时,他仍是将她视为物品,欣赏她的美,把自己扮演成深情者,诱惑着她的美丽。
直到她说:六少会史册留芳,混迹软玉温香,实则心有丘壑;她说,斗室难容丈夫之志,六少会有大作为。
李方景才正式把她当成一个朋友来看待。
活了二十六年啊,他隐忍着自己的理性,伪装成醉卧花丛的风流大少,每个人都说他没有出息,是个纨绔子弟,偏偏她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
似一道激流,滑进了他的心。
她更是出神入化把让他领略她的风采,一手精准的枪法,令人艳羡感叹。
他记得那晚,他跟她说了很多话,他亦记得,那晚的她,娴静如兰,迭迭垂眸见有些许娇态,令他心路被繁华铺满,碧树葱郁,花影摇曳。
而后,船舱被她的手枪打破,海水涌了进来。不会泅水的她任由他搂着,滑下海面。而李方景,感觉不是在冰凉的海底,而是衣香鬓影的宴会,他搂住她,心底莫名被触动,情愫泅开,缓缓化作丝线,缠绕着他,令他窒息,唯有呢喃着她的名字,才能活得片刻的生机。
画楼。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往后的日子再次回想,这才是真正沉沦的地方。他自己恍若不觉,心却早已迷失,随着她的身姿远离了李方景的理智,一生便这样追随着她。
每次看到月夜下的海,李方景仿佛总能看到那晚的她,鬓丝被海水泅开,凌乱披在肩头,似烟罗漫卷,旖旎妩媚。
耳边还有那首歌:“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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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少的番外只有两个部分,明天就结束了~~~
番外二:李方景(末)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北上的那些日子,政治倾轧,你死我活的全部是自己的同胞,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军阀割据,可政府只会内讧,今日弹劾总统,明日推翻内阁,让满腔报国热情的李方景痛苦不堪。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作所为,开始质疑这条路的对错。
难受时,他酩酊大醉,就会反复唱这首词,幻境里,她的音容笑貌依旧如昨。她肯定的说,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我知道你会青史留名…
此刻不管他多么难受,她再也不知道。
唐婉儿在李方景身边照拂,他醉酒,她服侍他休息,听着他唱歌,渐渐便记下了调子。
好几次,唐婉儿一边看文件,一边哼着这首《江城子》。她的歌喉清丽婉转,醇厚绵长,李方景时常听着便呆了,总是央求她再唱一遍,重复再一遍。
落日余晖下,夕照将院中雕花乳白色栏杆染透,暖风徐徐吹入,庭院院墙藤蔓摇曳着盎然绿意,唐婉儿的歌声穿过缠枝铁门,在暖春的黄昏飘荡。酡红色的斜照中,李方景的眼眸深情又缠绵望着唐婉儿。
时常会令她脸红心跳。
唐婉儿十四岁遇到李方景。
从前,她只是街头乞讨的女丐,李方景穿着咖啡色条纹西服,亦是在这样的黄昏,俯身问她:“你愿意跟着我吗?”
那风流撑起的雍容笑意,让婉儿的心沉落,从此她便迷失了自己。
李方景让人调养她,给她买时髦的衣裳,教她唱歌。让她过上丰衣足食的贵族生活,唐婉儿曾经觉得那是天堂。他出国念书的日子,她似养在深闺的金雀,满心甜蜜等待着她的情郎归来。
而他归来,便是她美梦破碎的日子。
他让她作为她的下属,替他结交政要名流,让她登台成为歌女。
唐婉儿以为,她是会他的情妇。哪怕这样。如此英俊倜傥的男人,做情妇她亦心甘情愿。
可最后,她连情妇都不是,她只是一颗棋子。
恨过。愤怒过,她亦闹过。可李方景从此便对她不理不睬,还说倘若她真的不愿意,大可以离开,他从前养育她五年的费用,他不在乎的。
不做下属,不愿意成为他手里的棋子,她就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最终,她同意了。
她是个伶俐的女子。风月场上有李方景保她,她艳名大盛,却依旧清白,是女儿身。
李方景身边从来不缺红颜知己,可不管他挽着谁,他左边手臂总会挽着唐婉儿。他会带着她出席任何场合,不顾他人流言蜚语。
唐婉儿那时才觉得平衡。
不做他的女人又能如何?他亦不会要别的女人。
可最后。他还是爱上了别的女人。让唐婉儿不甘心的是,那女人并无娇媚的身段,婉转的歌喉,伶俐的安抚,无时无刻的陪同,甚至她还有丈夫。可完美无瑕心比天高的李方景就是爱上了她,欲罢不能。
为了她,他不顾生意。为了她,他日夜相思。
直到唐婉儿学会了那首《江城子》,李方景看她的眼眸便不同,那么缠绵的深情,唐婉儿曾经在他提起慕容画楼时见过,如今。他看她会用到。
哪怕在他心中只是替身,唐婉儿亦觉得幸福。
三少刺杀他未遂,反而被他逮捕。李方景说:你既然胸有大志,为国为民,连手足情亦不顾。从今日起,你就是军事总长李方景,我是刺杀失手的李潋之,你敢吗?
三少难以置信。
最后,他同意了,他们互换了身份。
李方景要回香港了,这是让唐婉儿觉得幸福无比的时刻。
她容光焕发,整理行囊。
可最后,哪怕她用尽了力气,李方景依旧沉迷在曾经的感情里。那个女人死了丈夫,他突然就露出几分欣慰;得知她的丈夫是假死,他又是一夜宿醉。
甚至他同他们来往,光明正大,只求能时时看到她。
他把慕容画楼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还变卖产业,跟随他们去新加坡。痴情至此,令唐婉儿胸口抽搐的疼。
那晚,她把自己灌醉,借着酒劲抱住了李方景的腰,一边哭一边道:“你娶我吧,我一生唱歌给你听!”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紧紧搂住她。
那晚,她把自己给了李方景。
三个月后,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可新婚的日子,唐婉儿依旧能看见他眼里的心不在焉,对生意、对她,他都无所谓。但是慕容画楼不慎骑马下马时扭了脚,他立马收集跌打药送去。
人家丈夫早就备好了药,他又是一脸失落的回来。
受够了,唐婉儿再也不能像从前的淡然,她受够了这等漠视,更加受够了他这样惦记着别人的妻子!
她跟他吵架,她出去喝醉、跳舞、赌博,最后她甚至和一个英国商人在一起。
那人对她痴迷,胜过李方景对慕容画楼的痴迷。
可又能如何?她的心里,只能装下李方景,就像李方景的心只能装下慕容画楼,而慕容画楼,只在乎她的丈夫。
生活便是这样别扭的前行。
唐婉儿最终选择了离婚,她借口跟英国商人私奔,光明正大给李方景戴绿帽子。可他毫不在乎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她。
离了婚,她去了英国,开始做生意。
十几年后,他们从新加坡逃难去英国,唐婉儿遇到了李方景。他终于如愿守在慕容画楼身边。而那时的慕容画楼,早已形同枯槁。
这一辈子,到了最后还只是朋友,守在她,你甘心吗?唐婉儿这样问李方景。
李方景眼角已有皱纹,却笑得灿烂:总算把这一生圆满过来,心里住着一个,我很幸福。
唐婉儿微愣,继而呜呜哭了起来。
她把自己当年离婚走出的真相告诉他,她并没有和英国商人在一起,她是一个人来英国打拼了。
让我作为朋友,陪在你身边,好吗?她含泪问道。
他微笑,冲她伸出了手。
番外三:章子莫(1)
一趟凌晨三点飞往伦敦的航班,旅客并不多,稀朗的座位,让苏越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西南对角的一位乘客。
他肩头消瘦,看上去身材颀长,穿着青灰色长袍,立领最上端一粒扣子整整齐齐扣子,搭在椅架上十指纤长白皙。
苏越十年的记者生涯,他迅速判定,这是位学者,可能是个某个学校的教师,他有种为人师表的沉稳风范。
旅途寂寥,苏越正在写一篇国学大师的传记,能跟这位学者聊聊,或许有帮助。
想着,苏越便起身,挪步到了这位学者的身边坐下,含笑打招呼。
那人转眸,眉梢有一条淡淡疤痕,四五厘米长,却不影响他的笑容从容温和,一口并不很标准的官话问苏越:“先生有事吗?”
听着他的口音,苏越微愣,继而用俞州话问他:“先生是俞州人?”苏越的父母也是俞州人。他父母出国念书,他寄养在外祖父家,直到他十二岁,父母回国,他跟着父母离开俞州,去了上海,而后去新加坡,而后再去英国,再回国。
儿时的记忆却最深刻,苏越说着一口流利的俞州话。
那人没有丝毫惊讶,淡然颔首,然后用俞州话回复:“原来是老乡…”
俞州人?
苏越十年的记者生涯,对俞州名人如数家珍。可有一位名震四海的人物,他一直无缘相见,便是章子莫,纵横军政商三界显赫一方的黑|帮巨头。
素约见此男子大约四十来岁,斯文儒雅,想起旁人提起章子莫,说他总是一身儒衫,消瘦,风度翩翩。像个读书人。
苏越眼角直跳,难道他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偶遇章先生?
他问:“您是教授吗?”
那人摇头:“教书育人是天职,某才疏学浅,不堪大任…自己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
见他不肯透露,苏越有些失望。如此气质的男人,绝对不是简单的商人。可是他又没法子肯定对方就是章子莫。那个倾其家产支持国家抗日的民族英雄,那个显赫一方的黑帮巨头,他是个复杂又有很多故事的人。
很多记者都想采访他。
无奈季公馆门禁森严,章子莫又是行事低调。除了他的至交好友,他不接受任何拜访。
章子莫曾是海盐帮季凌龙龙头的赘婿,这么多年,他一直保持低调,不肯搬离季公馆,甚至他的第二个儿子亦姓季,尊重季龙头。
他妻子的兄弟们,要么臣服了章子莫,要么被害。其实他心中对妻子和季凌龙龙头是有歉疚的吧,所以才让自己的第二子姓了季?
苏越想了想,笑道:“我是个记者,前些年一直在西北战地。那年战备物资吃紧,前方百姓捐款捐物,特别是俞州的一位章先生,他对前线物资和精神的贡献。举国都感恩他。先生也是俞州人,您见过章子莫先生吗?我从小生活在俞州,有这么位人物是老乡,却无缘采访,一直很遗憾…”
那人淡然摇头:“他是个了不得的人,某也很倾佩他!”
听着这口风,好似真的不是章子莫!
苏越觉得很失望,他开始把话题往国学上引。发现这位先生谈吐渊博,学贯中西,是个很有涵养的文人。
苏越更加肯定他不是章子莫。
当年的章子莫,才上过半年私塾,便出来讨生活,目不识丁;后来干的。也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再怎么遮掩,亦不能掩饰身上的煞气。这个男人,学问非苏越所及,甚至在国学界称得上大家,而且谈吐斯文缓缓,根本没有一个黑帮大亨的气势。
苏越越来越对他的学识敬佩,最后才想起来,忘了问对方的姓名:“先生,您贵姓?在下苏越….”
“免贵姓章。”那人道。
苏越淡然一笑:“张先生,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的学识的确是国内国学界翘楚…您是在俞州任教吗?”
那人笑起来。
苏越发现,他的笑容很和蔼亲切,亦想起人家说过,他不是教师,只是个生意人。
越来越不甘心,苏越总是觉得这人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可对方太过于沉稳,说话间半句都不透露私事,叫他难以下口去追问。
飞机到了伦敦,苏越跟他握手道别。
“您是出差还是访友?”苏越仍不甘心,想更加了解这个看似简单实则神秘的人,“家父也是俞州人,他现在伦敦颐养天年,您倘若是出差,不如在寒舍落足如何?”
那人表情这才有些怅然:“我是来参加朋友葬礼的…”
苏越微愣,而后再也不好多言。
回到家中,父亲告诉苏越,白云归叔叔家的阿姨病逝了,他们明天要去参加葬礼。
苏家和白家在新加坡是近邻,苏越年纪比白清歌和白素约大,却总是被那两个小鬼缠着。
当年白云归叔叔喊“素约,素约”,苏越正好听到,就问他,喊自己做什么,白云归微愣,才知道苏越和素约名字很像,这样才算认识了。
又是俞州人,又是来新加坡做生意的,又住得近,两家有些交情。
不过早些年,苏越的父母就转移到了英国,他们曾经在英国留学,比起新加坡,他们对英国更加有感情。
战事四起的时候,白家才搬到英国,半年后白清歌才跟苏越的父亲联系上。
那时苏越已经在战场上了。
苏越想起了飞机上遇到的那位张先生,他是参加朋友的葬礼的,会不会如此凑巧,他也是来参加白慕容阿姨的葬礼?
“你也去给阿姨送别吧…”苏母跟苏越说道,“素约也回来了…”
苏越没有注意到后面那句话,只是颔首。对于素约,苏父苏母都极其喜欢,可惜素约比他们的儿子小八岁。如今,儿子尚未结婚,素约也未嫁,其实未尝不是一门好亲事。
苏越却没有这样想过。
他记忆中,素约就是素约,就是那个小小的黄毛丫头,有些机灵,有些腹黑,跟女人沾不上边!
他去了白慕容画楼的葬礼。
结果,他如愿在葬礼上看到了张先生。
番外三:章子莫(2)
慕容画楼的葬礼,来客皆面带戚容。
白清歌和白素约一身孝衣,答谢来宾。来客并不算多,都是亲戚好友,那位张先生脸上淡然笑意不见,他哀痛望着那帧遗像,久久不肯离去。
旁边有些拉他,他才惊觉自己失态,回过神来,看到了人群里的苏越。
苏越就问身边白家的族人,那个张先生,是谁?
那人摇头,说没有见过,不是白家的亲戚,可能是白云归夫妻的好友吧。
苏越上前,跟他打了招呼。
苏越问他是不是认识慕容画楼时,他眼眸里的悲伤无法抑制,眼眸有些湿意:“她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亲人!”
旁边有人听到了这句话,回头看着张先生。
他走过来,同张先生打招呼:“你来看姐姐了?”
这人苏越认识,是慕容画楼的弟弟慕容半岑,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的叔叔,他以前见过他来新加坡探亲。那时,苏越对他印象很深刻,还跟父母说,慕容阿姨和她的兄弟应该换个容貌,男人长得如此好看,太浪费了。
苏父当时骂他不懂规矩,居然说长辈的是非,其实也好笑。
苏越叫了声慕容叔叔,然后借机问:“原来张先生和慕容叔叔是一家人啊?”
慕容半岑没有否认,张先生亦跟苏越颔首告辞,跟着慕容半岑去了后面休息。
苏越还是没有弄清这位张先生到底是谁。
葬礼后,苏越终于逮住了机会跟白素约说话,他知道素约从战场归来,对这个小妹妹好似一瞬间有些改观。安慰她节哀顺变,见她好似还能扛得住,苏越就问她,那个姓张的先生是什么人。
“他是我母亲的义弟。以前在俞州的时候,我母亲在六舅舅的水果摊买水果。认识了他。后来他们交情很好,我上次回俞州,战火阻断了航线,是六舅舅派人专门开了航线,去接我的…”白素约提起这位舅舅,便想起了母亲,又是一阵酸楚,眼眸微湿。
“他叫什么?”苏越见她情绪不太好。不敢拐弯抹角了,直接问。
“你不知道吗?”白素约敛了泪意,“亏你在国内这些年,连大名鼎鼎的章子莫都不知道?”
苏越愣住。原来他说他姓章,而非张。
他果然就是章子莫啊!
苏越想起曾经听人说,章子莫的小名就章六,曾经是卖水果出身,后来给季凌龙做了赘婿,才飞黄腾达。
苏越有些发懵,怎么可能呐?他想象中那个杀人如麻的黑帮大亨,怎么可能是那样气质儒雅的男子?
半年私塾毕业的章子莫,怎么可能对国学如此之深的研究。他应该是脑满肠肥、目不识丁的莽汉啊!
安慰了白素约和白清歌几句,苏越还是想方设法见到了章子莫。
“你果然是个记者,这份韧性叫人推却不了…”章子莫笑容有些苦涩,表情依旧沉浸在丧失亲人的悲痛里,“苏先生坐。既然你是姐姐的朋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不不!”苏越忙道。“章先生,我一直很崇拜您,也很好奇您。我只是想替您写一本传记….”
“那你失望了…”章子莫表情有些冷淡,“章子莫是个了不得的人,而我是个平凡人。你们知道的章子莫,跟我是不同的…我不过是个混混,不值得什么传记。”
最后,苏越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他见章子莫很坚持,只好放弃,却仍笑道:“能遇见您,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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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烦人的记者,章子莫亦陷入沉思。
他很少回忆自己的往事,他的一生都在努力拼搏。努力向前冲,生怕慢人一步要被时代淘汰,生怕慢人一步要被别人吞没。
直到今天,看到那个曾经笑着鼓励他的姐姐成为一帧照片,他再也忍不住悲痛:岁月匆匆,带走了很多人和事,而他,最珍贵的还是往昔!
第一个,他想起了慕容画楼。
直到今日,他都不太明白,慕容画楼当年贵为白督军的夫人,俞州最尊贵的人,为何要把他当做弟弟,为何要同他一个小混混结交。
可他明白,她多多少少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次张三少,他的认知里,自己必然会被灭口的。他只是个小混混,只是海盐帮的小角色,可以用的时候很顺手;等到需要保密的时候,他这种人是不足为信的,应该被灭口!
可是慕容画楼没有。
她说她相信章子莫的忠诚。
那件事,教会了章子莫用人不疑。
往后的人生里,他有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和朋友,他们曾经受过章子莫的恩惠,很多人还受过章子莫的信任。
一旦信任这个朋友,章子莫就不再怀疑他,所以他危难之际,总有贵人相助。
他才能一路顺风顺水,从海盐帮的赘婿,做到名声军政商的巨头,人人尊称一声章先生。
慕容画楼便是改变了他人生的第一个人。
亦是最重要的人。
不管章子莫是章六还算章先生,慕容画楼都说他的姐姐,他唯一的亲人。
可他尚未回报她什么,他唯一的亲人便与世长辞,躺在一柸黄土里,他想要对她好,再无机会。
那么,第二个对他人生有着重要意义的,是谁?
他静静躺在藤椅里,阖上眼睛,耳边就有她轻盈而娇丽的笑声:“小六子,你陪我骑马…”
“小六子,你替我开车…”
“小六子…”
第二个对他意义非凡的人,大约便是她吧?
季落夕,季公馆的大小姐,他的妻子。
可是这些年,她到底还哪里?章子莫曾经一度疯狂寻找她,一度亦疯狂憎恨她,亦曾经为了她一个人偷偷落泪。
不管他怎么挣扎,她总不知流落何方。
她的心,那么柔软又绝情!
可是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想找她。
直到参加慕容画楼的婚礼,章子莫不再恨她,这些年的怨气好似一瞬间消迩,他只想知道,她是不是也还活着…
番外三:章子莫(3)
想起了季落夕,思绪便如绝提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这么多年,他还是想念她的。
犹记最后一次说话,是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她的四哥偷卖章子莫的烟土给另外的帮派,换取利益,章子莫要枪杀他,季落夕便阻拦,哭着说:“连我一起杀了,把我们季家的人都杀了,海盐帮就是你的,季公馆也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
章子莫一口气堵在心里,脸色发紫,把枪扔了,叫人放了季家四少。
那时,帮会里很多老人劝季落夕:“小姐,龙头是禀告办事,四少爷的确有违帮规。倘若不处置他,龙头难以服众…”
“我不管,我的哥哥们都死了,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章子莫听到季落夕的哭声。
那时,他才是真正的伤心。
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出世了,章子莫对她也是温柔体贴,见她肯回心转意同自己结婚,他似娶了仙女般捧着她,宠爱着她,无限的溺爱着她。
有时他也能从她脸上看到甜蜜的笑意。
他们第一个儿子出世,章子莫欣喜若狂。他这个孤独无依的人,终于有了老婆孩子,有了家庭!
第二个儿子出世,他的心就稳定下来了。
如今,第二个儿子才满两周岁,可他的妻子说,季家倘若都死了,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
章子莫和儿子们,都不是她的亲人!
这么多年了,季落夕心中想念的,是她的父亲,还有那个李方景。在章子莫身边,她不过是苟且偷生,替他诞子,亦是完成她的义务?
她从不把他们当成家人?
章子莫冲了出来。对季落夕吼道:“他死了,你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那么你们滚,你跟着他一起滚,滚出季公馆!老爷子走的时候,说过了海盐帮和季公馆,都是留给我章子莫的!”
季落夕当即就跑了出去。
手下的人不放心,追去找她,却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她丢下四岁的长子。两岁的幼子,不见了踪影。
她有时任性得不知道天高地厚,有时任性得想个永远长不到的孩子,她总是不经意见把别人伤得遍体鳞伤。
章子莫很生气。他去赌场赌了一夜,却心神不宁,不停叫人回来看找到季落夕没有。
直到天亮,手下的人说,太太不见了…
就这样,她消失了十六年。
最开始的时候,章子莫以为她赌气,亲自找她,可毫无她的踪影。他充满了内疚与痛苦;而后的几年,他以为她故意不见了,可能是找李方景去了,他心中满是怨恨,她的心不在孩子们身上,不在章子莫身上。
再然后,就是这样了。
他从战火四起时。停止了找她,再也无她的消息。章子莫猜测,也许那晚,她遇害了吧?
这么多年,每当儿子们问起母亲何在,章子莫无言以对。
季落夕到底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这十几年。他身边总有姨太太陪着,可不管是白天黑夜,章子莫想起最多的女人,还是季落夕。那是他懵懂情开时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那是他用尽了全力去讨好却始终得不到她心的女人,那是他两个儿子的母亲。
他后来也有很多孩子。最疼爱的,却是大儿子和二儿子,季落夕留给他的两个孩子。
他为何要支持祖国抗日?他为何拼了家当筹备物资给抗日军队?
所有人说他大义。
不,他只是要日本人败,远离他的国土,他只是要报家仇!
他的长子偷偷参军,被日本人的榴弹打中,当场身亡。这件事被他瞒下来,可他无法平息心中怒火,他恨日本人。
他原本打算置身事外,可最后他什么都不顾了。
他想替儿子讨回公道。
虽然季落夕离开了他,却给了他爱情;虽然不曾爱他,却留了儿子给他,让他往后的日子,不再是一个人。
他直到今日,还是会想起那个女人。
慕容画楼的葬礼后,章子莫又一个人回到了俞州,回到了季公馆。那场战争结束了,他的家产亦被他悉数变卖,家里的三个姨太太却愿意留在他身边,儿女们各自安排出国,只有老二陪着他。
一个阴霾的季节,有个雪色发丝及地的凌乱苍白女人,使劲敲季公馆的大门。她浑身散发着古铜般的霉味。
她满头发白,肌肤更加苍白如纸,整个人似鬼魅般,门口的护院以为是要饭的,还是吓了一跳,拿枪吓唬她。
她打颤,敲打大门,声音凄厉:“让我进去,我要回家,章六,小六子,让我回家!”
章子莫在书房,没有听到她的哭喊,管家却是一愣。
多少年了,这声音仍是熟悉的,“小六子”是大小姐对姑爷的称呼。
管家依旧是当年的季公馆管家,他到了门口,呵斥了护院,仔细看着这鬼魅般女人的脸,却发现是季落夕。
管家大骇,忙叫佣人去喊先生,亲自开门。
季落夕身子发软:“陈叔…”她的世界天旋地转,昏死了过去。
章子莫坐在她的窗前,紧紧攥住她的手,很怕是一场梦,怕她醒来又消失,却有好奇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好似十几年不见阳光般的惨白虚弱。
等季落夕睁开眼,呜呜哭起来:“小六子,你生气吗,我再也不胡乱说话了,你别赶我走…那么变态,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整整十六年了,小六子我一直在想你和孩子们…”
她的脚踝上有深深的痕印,很是铁镣造成的痕迹。
当年她大哥断腿逃走,其实一直隐藏在俞州的别墅地下室里。
季落夕那晚跑出去,不知不觉走到别院,被她大哥发现掳到了地下室,关了十六年。
铁链生锈,她挣断了,才跑了出去,回了季公馆。
章子莫紧紧拥住了她,不停告诉她,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找她,才让季落夕安静下来。
他找到了季大少爷,亲自枪杀了他。
回到家里,遣散了那些姨太太。他说:“我是季公馆的赘婿…我的妻子不愿意你们在这里,都去吧…”
他一生,都是季公馆的赘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