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着病,病中不要劳心,”七初温言软语:“你现在只要好好养身子,什么都不要想。”
“原来我是连事都不必明了。”他微微苦笑,下一秒却忽然蹙起了眉,手中的绸帕捂住嘴低咳了几声。
“容荒,不是——”七初咬着唇,心口一阵疼。
萧容荒低低咳嗽,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坐到我身边来。”
萧容荒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语气也缠绵了许多:“七初,你还未告诉我,那日袭击你的,是何人?”
“容荒——”七初迟疑了一下,转眸只看到他消瘦苍白的脸颊上双眸清亮的光芒透着坚持,只得小声地说:“醉花宫。”
萧容荒眼色一黯:“竟是我连累了你。”
“傻瓜,我又没事,“七初蹭了蹭他的肩窝,转移了话题:“在通往行宫的山道上,她们发动阵势很突然,我只一人待在车厢内……”
萧容荒放在暖裘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夏姑娘武功很好——”七初犹豫了一下,抬眼望他仍是平静无澜的眼眸,继续道:“我同她过了几招,她们人多势众——只是幸好山阴侧道上经过了神凤教的几位姑娘,你知道,她们两派素有宿愿,暮煌手下认得我,所以出手相救——夏——夏宫主退了之后,长青就来了——”
七初语气故意轻快了点儿:“容荒,你没看到,神凤教那几个姑娘看到长青,即刻抽剑相向,他差点被那几位美娇娘刺了个对穿。”
“嗯,可是席姑娘发生了什么事?”萧容荒一手掩着嘴角轻轻咳嗽,一手怜爱地抚摸她的脸颊。
“据说暮煌不知为何,在月之圣堂同瑶光教主大吵了一架,便独自一人去闯神凤教七十二道星门,至今还未下山,只怕有危险,她们教中皆知她是为了长青而做此事,因而把这帐算到了他头上。”
萧容荒将身旁的女子揽在了怀中,沉吟着道:“席姑娘为何要去闯七十二星门?”
七初摇了摇头:“我问过长青,他也不知。”
七初抵在他的胸前微微皱眉想着,如果连顾长青都不明白,那暮煌却是为了何事……江湖中记载的神凤教七十二星门,是用以惩戒教中违逆弟子的七十二道布满层层机关和的轮回暗门,最后七道,更是由教中的七位圣使把守,传说中创教至今,还未有人能破阵,真正抵达云端圣殿。
那座神之殿堂,终年云雾环绕,神凤教规中,若能真正抵达云端圣殿,神光照洗,诸罪皆免。
萧容荒手指轻轻地按着眉心:“让长青去找席姑娘。”
“我跟他说了。”
“你说是我的意思。”
“他会明白的。”
“嗯。”
七初柔声答应着,略略侧了侧身子替他拉起了滑落的毯子,才发觉身侧的男子已缓缓昏睡了过去。
空气清爽冷冽,七初静静地站在雕栏前,凝视着昨夜的一场冬雪后,满庭的玉树耀眼生花。
层层楼台回廊中,一袭青衫的顾长青远远走来。
七初待他走进,朝身后的暖阁看了看,悄声道:“容荒还在休息。”
顾长青点点头:“那我等一等。”
七初转身吩咐宫女斟茶,顾长青朝她摆摆手示意不必招呼他,便径自走进采乐殿中。
七初微微一笑,又倚回了栏杆旁。
已近晌午,他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在早上醒来一会儿,精神很快不济。
身子虚乏,竟是连久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七初日日夜夜地陪着他,忍着锥心的刺痛,感觉着心头的那腔热血,一滴一滴地逐渐耗尽,渐渐冷却,化成万年的冷硬玄冰。
也不是没有想过随着他去,但只怕他不允,只怕他会怪她。
容荒,即使答应了你,即使清楚分明尚有责任在身,即使一直知道要坚强,可是这广世深寒,如果没有你,你教我如何活得下去?
立在朱红雕栏前的女子,抬手缓缓地捂住了脸。
恍惚中感觉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出声唤:“七初。”
七初已经听到了内阁传出的低弱清浅的咳嗽声。
七初抬起脸对着顾长青挤出了一抹微笑,抬脚走进了暖阁。
顾长青坐在厅堂,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盏茶,才跨进了暖阁内。
那个容颜苍白的男子正倚在床沿,同身旁的女子说话,话语中不时夹杂着低低的咳嗽。
听到他走进,萧容荒即刻抬起了头,笑着道:“长青,外面下雪了?”
顾长青顺着他目光,看到衣襟上雪花融化后几缕水渍,他走到熏笼旁烘暖衣袖:“今早停了,我方才经过景山树下时,一只松树震落的雪花落了我一身。”
七初有些新奇:“这么冷的天儿,松鼠还出来?”
顾长青故意撇撇嘴:“女人就是见识少。”
七初立刻怒目相向。
顾长青得逞地笑了一声,坐到了床沿,萧容荒自然而然地将手腕搁到了药枕上。
“长青,可是明日离开?”倚在靠枕上的男子掩了嘴轻声咳嗽。
“嗯,”顾长青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沉声道:“我开着方子,药石七初已可照料,针灸之事,张均祥虽说老了点,针术还是不错的。”
萧容荒只浅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缓缓道:“长青,以前在塞北,每一次你辞行,我都会在临凰楼上同你喝酒,这里虽没有北庭的漠广草原猎猎大风,但醇酒倒是存了不少的。”
他眸中豪气干云清寒光芒一闪而逝,而后是伥远的淡淡怀念。
七初轻轻唤他:“容荒……”
顾长青已经朗声一笑:“璎珞行宫犹胜瑶池仙境,天寒酒暖,一庭香雪,相比塞北,自然是另一番绝胜景致。”
萧容荒也笑道:“每次返回京城,皆是来去匆忙,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赏过帝都的雪景。”
“这次那女魔头发了疯了,”顾长青一边写药单一边皱着眉:“萧,我只怕有去无回,一定要再痛快地喝一回。”
萧容荒清爽一笑:“只可惜我现在不能陪你喝酒。”
“你媳妇儿能喝就成。”顾长青利落挥毫,随后将手上的单子递给了七初。
萧容荒表情温柔:“嗯,她倒是很爱喝酒的。”
七初神色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只好拉着萧容荒的袖口,喊了一句:“容荒——”
萧容荒只握了握她的手。
“长青——”七初转出内阁,喊住了顾长青:“他身上的热刚刚退了没几日……”
“七初,”顾长青拉着她,两人一起走出了采乐殿,他才低声道:“这几日——他如果还有想做的事儿,让他尽量如愿吧。”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眼泪突然就决堤般地涌了出来。
凝翠湖的烟雨长廊下,红泥薪火,暖着一壶酒。
宫女早已将紫金炭火的暖炉置好,午后时分,风定天晴,静雪满庭,长廊内暖然似春。
七初只留了两位宫女远远在廊下候着,三人围炉,气氛温馨。
琉璃杯盏中一抹碧绿倾泻而下,顾长青手停杯落,浓洌的醇香飘散开来。
七初忍不住满足地嗅了嗅鼻子。
她身旁的一方暖塌上坐着的苍白男子望着她轻皱鼻尖的神情,忍不住轻轻一笑。
萧容荒斜斜拥裘而坐,淡淡日光下,他的轮廓更显分明,原本俊美的面容已瘦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黯淡,双颊清削,唇色淡漠,只是病弱之间偶尔隐现锋锐之气,气韵之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温雅清贵。
七初只含笑一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顾长青仍是一副潇洒不羁的落拓模样,彷佛天大的事情也不曾萦乱心胸,默契地不提离别,七初只含着笑陪着他一杯一杯地饮尽了杯中的醇酒。
两人划拳喝酒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酒过数巡之后,七初的两颊泛了淡淡的粉色。
萧容荒静静啜着手边的参茶,望着他们行酒令,只偶尔轻声地同七初交谈。
顾长青熏然一拍桌:“萧,你媳妇儿都够厉害了,你还帮她,不公平不公平。”
七初嫣然巧笑:“输了还要抵赖。”
顾长青不服,愤愤伸出拳:“再来!”
七初一撸袖子:“来就来!”
萧容荒伸手,温柔地将七初摇晃着掉落杯中的几缕黑发拾起:“好了,莫喝得太急。”
七初转过头刚要说话,只看到他忽然转头,凝视身侧的琼瑶玉枝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七初询问地望了望他,萧容荒已咳嗽着静静开口:“进来罢。”
下一秒,皓月立在长廊边缘躬身行礼,低声地唤:“爷。”
皓月将一方文书递给了他。
萧容荒略微颔首,接过了皓月递上的火漆密函。
七初和顾长青安静了下来,望着他不动声色地低头拆阅文书。
“咳咳,”萧容荒取了一方白帕掩住唇角低咳了几声,眉目之间泛上了淡淡倦色:“长青,你不用去了,风羽阁得的消息,席暮煌已离开了七十二星门,并带走了教中一位神秘人物。”
顾长青神色一震。
萧容荒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七初,淡淡开口:“她已到了京城,住进了荣宝斋。”
顾长青动动嘴角牵出了一个浪荡笑容,神色间是松懈下来后的咬牙切齿。
“长青,无论你们恩怨如何,你应该去看望她。”萧容荒神情沉静如水,他倚在七初身上,语气从容万分:“你要惜福,不要等到像我这般时日无多,才知珍惜。”
那般如常的闲谈,听得教人心惊。
“容荒……”七初轻轻低唤。
萧容荒倦倦一笑,掩唇咳了几声:“七初,我有些累了。”
七初将他有些发软的身子抱住,萧容荒缓缓地闭眼,他的鼻息很浅,已经气若游丝。
七初闭了闭眼,用力地眨眼,忍住了眼角沁出的细细泪水。
她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的宁定,她动作轻柔地揽住了他的身子:“容荒,先不要睡,我们回屋子里去。”
萧容荒睁开眼,努力地笑了笑:“嗯。”
顾长青已自桌边站起,将他迅速地抱起,大步地朝着采乐殿暖阁内走去。
暖阁内一方金爵古架下的暖榻上,容颜如莲清妍秀致的女子正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男子。
“七初?”榻上拥着暖裘倚在枕上的男子忽然缓缓睁开了眼,他脸上有歉然的神情:“我又睡着了?”
七初摇摇头,笑着低声说:“没关系。”
他声音低弱:“长青出去了没有?”
“应该出去了吧。”七初将热好的一个精致紫金暖炉放到了他手中。
萧容荒笑着接过,又微微蹙着眉头,思索着问:“嗯,刚说到哪儿了?”
七初笑着答:“说到你在塞北时还跟我说要去扬州,我爱醉云居的梅子酒和苏州街上的莲子糕。”
“嗯,”萧容荒抚摸她的发,素来平静的语气中终于显露了一丝痛楚的遗憾:“七初,对不起。”
七初抬手掩住了他的嘴,只将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眷恋不舍地细细蹭着。
他今日精神竟还算好,早上甚至起来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
虽然只是坐了一小会儿就昏睡了过去,但较之平日,已可算是反常。
七初强按着心底的惊跳,这是什么征兆,她不愿去深想。
她已不觉得害怕。
她已在他睡过去的每时每刻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萧容荒这段时日对她也是格外的依眷,暖阁外的数位婢女轮流候着送汤端药,萧容荒却不愿旁人伺候,就连喝杯水,也是只愿依偎着七初身旁,他还是咳嗽得厉害,经常咳起来身子颤抖得难受,只好将头抵在七初怀中,手中的绸帕掩着嘴角,待放下来时已是暗红的一片,失血引发的晕眩常使他昏迷不醒,但在昏睡前的每一次,却都一直记得握着她的手。
他眼眸尽处那片幽幽深海,蕴藏着那样静切而浓郁的感情。
只恨不得用尽一生的爱和缠绵。
午后七初见他神色虚乏,便扶他躺入床上歇息,萧容荒靠在床沿:“七初,过来。”
七初走近,萧容荒抬手一拨,七初发髻中的一把莲花簪子顺出,如丝的长发滑落肩头。
“容荒——”
“陪我。”
萧容荒将她拉到了身旁,有些心疼地望着她眼底的淡淡血丝,将她揽入怀中,拉起了衾被。
七初犹豫着,小声地挣扎:“容荒,我……”
萧容荒吻了吻她的脸颊:“我答应你,你醒来之前,不会死。”
七初只能微笑。
她知道他从未曾也永远不会失信于她。
在他身旁那样心安,七初只觉时光冗长美满,以至于一觉无梦。
待她睁开眼时,地上已是斜阳的晕黄光线。
身畔的男子清倦眉目之间是淡淡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她。
“啊——”七初拱起身子:“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萧容荒爱怜地抚摸她嫣然粉嫩的脸颊:“睡得可真沉啊你。”
七初对他笑笑,坐起用灵巧的手指细细地绾起睡得凌乱的长发。
萧容荒望着她,然后用手按了额头微微蹙着眉支起身子,却忍不住轻微一晃。
七初倚在他身旁,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闭着眼靠在了她怀中,感觉到女子柔软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揉着额头。
头脑中的晕眩舒缓了许多,她身上的香气幽幽地沁出。
“七初。”萧容荒闭着眼语调模糊温柔。
“嗯?”七初专心致志地摩挲着他的眉心。
“软玉温香。”他低低地道,神情是愉悦的平静。
“公子爷对奴家的手艺可还满意?”七初故作娇嗔的语气。
“满意之极,姑娘年方二八,可有许配人家?”
七初拧了拧他的鼻子:“不正经。”
萧容荒轻笑一声,忽然扯了扯七初的衣袖,眼光望向了窗外。
七初凝神,方听到了凝翠湖外的烟雨长廊远处,响起的纷纭脚步声,然后是女子的清亮嗓音,傲气中带着恼怒:“顾长青,你这个永远只会逃避的懦夫!”
七初站到了小轩窗的边上。
冻结成冰的湖岸对面的长廊上,一个身着金羽长裙,梳着盘云高髻的女子,定定地站在了顾长青的跟前,脸颊上泛起一抹嫣红正狠狠地瞪着跟前的男子,纵然恶形恶状,也仍然是风姿曼妙。
顾长青收起了永远挂在嘴角的讥诮傲慢的笑容,他神色漠然,一字一字地道:“席暮煌,你别以为你可以操纵我的人生。”
“我没有!”席暮煌咬着唇叫出声来:“当年犯下的错,我已经没有办法弥补,可是她还活着!你为何对全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潇洒不羁,我追着你等着你整整六年,却不能让你心底的怨怼减少那么一点点?”
顾长青唇角挑起一抹笑,恍然间又是那个纵横江湖的冷面神医,只是语气冰寒得吓人:“席大教主,你神凤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一念之间屠灭一个宁静普通的医谷,也可以幽禁一个手无寸铁的身残女子数年,我怎敢有何怨怼?”
席暮煌望着他的英俊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根一直扎在心底那根恶毒的针狠狠地刺痛起来,她忽然诡异一笑:“顾长青,你既然是这般隐秘地爱了着自己的师父这么多年,我已带她出了星门,你就跟她说啊!”
顾长青脸色骤变,一拂袖冷冷地道:“让开!顾某的事不劳席姑娘关心!”
席暮煌伸手一拦,流金风羽的迤逦长袖闪出一片光,她咬着牙狠狠地道:“你和她说啊!你和她说了你一入师门就爱上了她,爱了整整二十年!你要是敢说你还是像当年一般渴慕着她,我立刻便走,绝不会再烦你!”
顾长青眉头轻轻一颤,原本铁青的脸色顿然变得煞白,用力地一推挡在身前的女子,咬着牙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般的不可理喻。”
他手下毫不留情,席暮煌高挑细瘦的身子被他大力一推,撞到了阑干上。
顾长青看也未看她一眼,径自转身大步地朝着采乐殿走去。
“顾长青,”席暮煌在他身后开口,声音不复清脆,而带了淡淡的沙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久之前,才得知了云谷子被母亲幽禁在了云端圣殿——”
顾长青停了一步,并未回头,随即又继续朝着采乐殿走去。
席暮煌的声音慢慢地冷静下来:“你不是一直恨我取了她的那条手臂,我——还给你便是——”
顾长青脚步骤然一顿,他猝然转身,心头惊跳不已——身后两步之遥的女子飞速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匕首,迅如电光之间,席暮煌已握着剑柄发狂地朝着自己的右臂插了进去!
“你这死女人——”顾长青痛呼出声,合身扑了过去,神色担忧惊惧刹那不及掩饰。
他身影还未到,忽然间一道细细的光芒掠过,准确地击中了席暮煌的手背。
她手上一吃痛,匕首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顾长青已紧紧地抱住了她。
席暮煌感觉到了他心跳,一下一下如小小坚硬的擂鼓,她眼中含泪,狭长的凤眼却眯起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顾长青,你早就爱上我了,是不是?”
顾长青冷着脸一把推开了她。
席暮煌却不以为意,伸手理了理略微有些乱的发,拾起了地上的那缕光芒的来源,那是一把精致的玉梳。
顾长青看到那把梳子,怎地有些眼熟——
席暮煌已姿仪从容地站起,风情万种地拉着顾长青,转向了采乐殿的鎏金朱红的大门。
金色夕阳的光线,穿过了青色琉璃瓦的宫檐,折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芒,将在廊下并肩站着的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温柔斜长,在铺了白玉的石阶上纠缠在了一起。
披着雪白狐裘大氅的清俊苍白男子,倚在门扉上,嘴角带了微微笑意望着他们。
廊下回旋着的冷风吹过,他低下头轻声咳嗽,身畔的女子立刻朝他依偎过去,双手扶住他的身子。
他望着她,沉静容颜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专注。
繁黄飞檐,苍云古阶,盘龙云纹,满庭琼枝。
他们只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第四十五章 历史
【天朝纪年 崇阳台之变】
天朝历成德十五年,帝下诏立三皇子容侑辰为太子,三皇子年仅十岁,非嫡亲长子,朝中诸臣多以不然。
次年霜月,成德帝病崩,谥号尚德大孝文武皇帝。
京师人心浮动,帝位飘摇,风云变作。
十一月十一,是夜,乌云蔽月,右翊卫大将军佩剑闯入神武门,三千赤甲骑兵进入皇城,长王子容弈辰悍然发动宫变。
赫赫骑军逼近帝居永寿殿,殿前仅有御前侍卫三十余人,层层败退至堂前,已成孤军之势,十岁的孩子伫立在宫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眼前的亲卫一个一个地倒在淋漓血泊中,尚稚嫩的脸上的惊惧被死死地压住,身子在颤抖中站立得笔直。
最后一个侍卫的头颅被利刃暴烈地削飞。
一柄泛着寒光的双刃利剑带着虎啸般的锋寒已贴近了孩子的面颊。
殿门前忽然扑过一个影子。
金水河岸铁蹄乍然轰然如雷。
铁甲黑羽天齐军快如鬼魅,浑雄森然的虎豹骑军在黑暗中突然逼近,西域的巨大骏马如风卷残云一般扫过,永寿殿外的赤甲骑兵头骨顷刻被踏成粉碎。
立在马背上的阵前将领,乌衣黑发,银色面具,横剑马鞍,腰间一块淬白佩玉,在漆黑中闪耀着泠泠的幽光。
镶刻九龙璠云纹灵隐令,永护君王之侧。
刀光剑影的漫天血污中,那位天齐中最诡秘的黑衣将领低下身体,将殿前一个宫女的身体轻轻拨开,那是一个年长的宫女,身着的暗色夹青袄裙溅出一篷滚烫鲜血,背后划拉出一道深长的翻卷血肉。
她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下,露出了孩子的清澈双眸。
他对着孩子伸出了手臂,俯身将那个孩子抱到了马背上。
天齐军于崇阳台外将叛将右翊卫大将军方忠涵斩杀于马下,射杀叛变指挥使十三名,屠戮三千赤甲骑兵,囚禁长王子于明垣宫,孤月照耀着永寿殿外一地的血光,门外的石缝隙内都洒满了脑髓残肢。
天齐忠武威名,震慑朝野。
史称崇阳台之变。
十二月初四,侑帝登上紫宸大殿鎏金宝座,百官朝拜,改元武德。
谢千帆迁任内阁首辅大臣,辅佐皇帝掌理朝政。
四海归安,天下太平。
由此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武德清明的繁荣盛世。
【天朝纪年 侑王本纪】
侑王,成德帝三子也,其母颜妃,识礼知书,循礼懿德,帝幼从母居于锦绣宫,天资聪敏,容仪有止,成德帝甚宠之,钦点大渊阁学士谢千帆为其师,学政典国略,帆治学严谨,侑辰学至年十,帆上表,称三皇子聪颖绝伦,资质非凡,乃是将王之才。
成德十四年,侑辰封永桓王,上赐侑御书房通行,每与朝中大臣对论时政之事,虽稍欠历练,但纵横捭阖,已是气度渊雅恢弘。永桓王风姿神俊,御史台李谡乃京都风雅名士,时见之,尝盛赞曰,见三皇子侑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成德十五年,上染恙,自知不久,立诏以侑辰为太子。群臣进谏,上扣折不发。十年六月己卯,帝崩于勤政殿。
崇阳台之变后,永桓王即位。
武德元年,天子轻简南下,拜风羽阁阁主萧隐为师,学习行兵布阵之术。帝幼失怙,对萧先生极为尊敬,帝师萧隐乃旷世奇才,但怎奈体有羸疾,弱不堪劳,是以不愿出仕封侯。帝王每年远下扬州拜遏帝师,御赐金帛珍宝,不计其数。
风羽阁高堂之上,随天子车辇而入的御前天齐禁卫军,对那个白裘高冠弱不胜衣的清俊男子,行的竟是跪地拜将高礼。
武德八年,天子大婚,殿前都指挥使谢之女,谢家瑶起升舆启驾,入主后宫。
九年春月,年轻的皇帝携皇后南巡,扬州城内万人空巷,御道两旁数万百姓熙攘喜乐,盛世之景,莫过如此。
帝后天资俊秀,伉俪恩爱的佳话,如一缕轻烟,绵绵地飘入了江南的春风十里香。
【天朝纪年 帝师传】
萧隐,京师人氏也,生于同从五年,卒于武德十二年,身世不祥,《京师烟华录》记隐生于帝都簪缨富贵之家,诗、文、乐极备,尤对国家典制通晓甚深。据宫中隐史记载,成德帝御前侍卫统领齐礼每见隐,都按剑敛襟敬称侯爷,萧隐实为先帝最为倚重的北庭侯,成德帝始,萧氏乃天子紫宸内殿入幕之宾,掌控塞北富庶北庭,萧侯盛名,权倾天下。成德九年,突厥犯北,烧杀抢掠,为恶不悛。北庭侯骁勇善战,亲率五千精锐骑兵大破突厥于幽然谷,射杀突厥世子吉利,吉利帐下突厥最精锐铁蹄骑军,系数歼灭。北庭萧侯殁于烈战中,上御书房内阅战书,震惊之极,欲亲往视之,诸臣劝阻,乃遣天齐寻崖下,心虑恍惚,三旬不膳。是年,天朝屯兵塞北,设置北庭都护府,与突厥二王子订下幽然之盟,凡二十四年,北庭侯威名尤烈,蛮族闻名而不敢扰北疆。
天齐军于幽然谷底救起萧侯,先帝怜其伤势垂重,御赐隐居于京郊温泉行宫养伤,十二月,萧侯病危于璎珞行宫,唯恐不起,求携妻归隐江南,上允。萧侯容荒飘散江湖,更名萧隐,创立武林第一门派风羽阁。风羽阁主智计天纵,谋划绝伦,但因体弱多病之故,行事极为低调隐秘。四年,长风寨兴风作浪于麓澜江,烧商船,夺财物,沿河百姓沸反盈天,风羽阁率武林同道诛杀长风寨主虎啸天于调弦湖口,长风寨内逆贼剽悍,拼死抵挡,武林白道折损不计,忽现一道白衣身影如电光突入血战中,快如鬼魅的一招,鬼哭刀虎啸天颈上人头血溅三尺,长风帮余众顿成乌合之众四处逃窜,顷刻土崩瓦解。白衣身影退回风羽阁阵中,竟是一名苍白清倦的中年男子,风羽阁四大护法于酣战中迅速抽身上前,男子只淡淡摆手,缓缓地走向了停在岸旁的一辆华郁乌木马车,车厢内伸出一双芊芊玉手,男子扶住那双手,低低咳嗽着俯身跨进了马车。一时惊涛拍岸,四野苍茫静寂,风中只余他微微咳嗽声,此乃役中四十八门派弟子初见萧隐,惊鸿一瞥,绝艳惊才,令人折服。江湖百晓生在调弦湖之战后其第一百八十篇江湖志中称,风羽阁主萧隐对江湖局势审度之确,心思谋划之深,虽痼疾缠身,病骨难支,仍毫不减损其风姿雅望,隐武功深不可测,为武皇白帝之后,武林第一人矣。
武德元年,天子隐秘南下,拜深居扬州总阁内的天朝第一智者为师,而后数十年间,天子每拜遏帝师,或研习兵法,或谈论国策,上谕旨隐御前不必遵礼。御前都指挥使谢孙尧随帝微访江南,曰,风羽阁主萧隐虽居庙堂之远,乃朝堂股肱之臣,其尽心辅佐帝王,鞠躬尽瘁而成就一代清明盛世。尧又尝记帝师萧隐日常生活起居录,曰,隐,风神俊秀,才智多谋,身体羸弱,萧夫人长随左右,婉转风流,妥帖关怀,恩爱甚笃。
武德十二年,江南世家慕容山庄发生灭门惨案,慕容家世交白云山庄血誓彻查此案,由此牵扯出慕容世家与淮北薛家一桩惊天情仇。八月,白云山庄集门下三百弟子结围攻薛家雷霆堡,江湖局势风云突变,腥风血雨掀起,武林白道快马修书请风羽阁主持公道,隐抱病主持事务,一月有余。九月,风波平定,隐返回风羽阁后引发缠绵入骨之疾病发,呕血昏倒书斋。
江湖玉面神医顾长青乃隐毕生至交,竟一生心力已不能救其天命已尽。
萧容荒死于武德十二年一个霜重深秋。
他临死前,躺在层层锦华衾被中,清隽苍白面容神态安详,握着萧夫人之手,只从容一句:七初,我这一生,已然无憾。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皇恩宠渥,宫幄雕丽,服御珍华,娇妻美眷。
然而终是不寿。
风羽阁数千子弟哀容素缟,萧号商铺白绸素挽,扬州城一月不闻丝竹之声,萧隐葬仪异常朴素,深秋萧萧风雨中,数十亲眷肃穆宁静,一方白玉石棺前扶柩之人,清峻面容低掩哀戚,素锦腰带上一方九龙纹腾玉玦,是素服微访的当朝天子。帝扶柩入葬,遵从天家典葬仪式,行三跪九叩的孝子之礼。
那个已长大成一名清峻英挺年轻人的九五之尊,在凄凄邙草的墓前,轻轻地搂住了那个已哭得无法站立的女子。
他俯下身子,低低的声嗓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娘亲,你还有我。
而后,武德帝统治下的天朝,海晏河清,四海清平。
如此,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番外一
他南巡的那一年,她接到书信,赶来江边的渡口与他相见。
那日的雪下得有些大,站在亭口,看到宽阔江心一船迎风而来,船身是朴实无华的黑色篷布,但她知道,里边器具必定金尊玉贵、奢华不凡。
船只停泊在江边,当前走出一人,是一名黑衣劲装的精悍男子,站在船头仔细而快四地巡视一圈,方回过头,躬身掀开了帘子。
然后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清朗眉目,修长身形,暗底石青色衮服,披黑色大氅。
他略微扬头,见到她站在亭子,深漆眼底有一点点的笑意。
踏上的临水的板桥。
她盈盈立在岸边,身后雪地里一匹枣红的大马,缰绳也不系,任它在雪地里转悠。
他拾阶而上,然后抬手,欲拉她入怀。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屈膝要行礼。
他比她更快,抬手要扶住她。
她只好作罢,默默地低头让开了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的亭子。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亭子,琉璃瓦覆盖在白雪中,显出了几分旧时的华丽和没落。
两个人站在亭中,看对岸的万里江天,山河素裹。
良久才说话。
他的声音沉郁好听,敛去一贯的威严,显出几分低弱:好一阵子没见着你,看起来精神倒还好。
她轻轻地应:嗯。
他说:上回的伤,好些了吗。
枕水阁在西北的归途中遭受袭击,她在空栈山道中受了伤,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轻声笑笑:早好了,你也不用千里迢迢派张正祥来,毕竟是太医院的院使,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经折腾。
他凝视她,半晌方道:我只是恨不得亲身来。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问:你何时才愿意回京城?
她说:若不是我刚好在扬州,也不会来见你。
他看着她的眼神沉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说:我上个月,途经洛阳,见着了萧夫人。
他眼波微动:娘亲可好?
她说:她牵挂你。
他眉心中涌上淡淡的疲累:娘亲执意陪伴父侯不愿久居京师——
他看她:你偏生也是,你们都不在身边,我怎么心安。
她缓缓地道:她希望我劝劝你,帝王子息单薄,不是祥国之兆。
他脸上苍白了几分,忍不住低了头轻轻咳嗽。
她说:江南湿冷,不比得京城,你当心些身子。
他喘咳难抑,良久方好,低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阿起。
她始终站在他的身后半步之遥,恪守规矩,连他的脸都不曾直视。
两个人隔着一寸衣襟的距离,却已经是早已望尽了人世间的山长水阔。
太多的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落雪覆盖了来时的足印。
御前侍卫方奇不得不上来催请,人站在亭下低声禀报:万岁爷——
她陪着他走下长亭,方奇见到她,按剑毕恭毕敬地跪下:皇后娘娘。
她轻轻地摇头,并不答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有些寂寥悲茫的意味。
她送他至渡口,告别的时候,他抬手,替她抹去了鬓边的一朵霜花。
她眼睫轻轻地一颤。
只有那一瞬,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柔软的温热传来。
他要凭着这一丝暖意,度过在勤政殿的几个月,或许是几年,又或许是,一辈子。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青石板上。
远处的江水中几艘大船正缓缓靠近,当中的一艘,龙骨恢弘,朱红沉木,挂精美龙纹,正是当今天子御驾出巡的船舟。
他乘坐的小舟并未登上大船,而是在河道中打了个转儿,驶向了后方跟随而来的一艘装饰华美的船只。
一位着红粉团宫装的美艳女子,侧凤簪钗,翠玉步摇,眉目描绘得精细如画,由宫女扶持着,不顾江水湍急,正立在船头翘首以盼。
侍卫护送着他登上船。
女子笑容温存风姿婉转地迎上前来,跪地见礼,然后抬手要扶住他。
他摆了摆手要向船中走去,却忽然身形微滞,眼前晃了一下,身后方奇惊心一跳:万岁爷!
他还是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云妃,掏出了一方素净绸帕,掩住唇边不住地咳嗽。
两岸景色一路褪去,天地之间恢复成了一片苍茫的雪白。
船下碧波摇荡,他半倚在一方锦缎暖塌上,满室都是花团锦簇,脂粉香色,金鼎暖炉旁置一张御案,银錾花碗盛着药汁,还在散出袅袅热气。
他静静地躺了会儿,终是慢慢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