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孤鸣:“你笑什么。”
风天涯翻过身,下巴枕在浪人的胸膛上,小声道:“蠢燕,前几日我还在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燕孤鸣赶了好几天路,浑身疲惫无比,他闭着眼睛,随口道:“为何。”
风天涯:“没什么。”她看着燕孤鸣,又道:“别睡得这么死,若是有人来犯怎么办。”
燕孤鸣:“来也不是冲我们来的。”
风天涯:“可我来这是为了保护叶淮山,他如果出事了就糟了。”
燕孤鸣:“我管他死活。”
“……”风天涯小脑袋一歪,躺在燕孤鸣的身上,道:“啊,如果他死了,那我与艳楼的约定就作废了,我们就白来了。”
燕孤鸣睁开眼,淡漠地看着风天涯,低声道:“丫头,我来并不是为了那狗屁约定。”
风天涯:“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燕孤鸣:“我没生气么。”
风天涯:“……”
燕孤鸣伸出手臂,将风天涯抱住。“丫头,你做这些,我明白。”
明白。风天涯自从与燕孤鸣在一起以来,就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明白”两字。她也从来就没打算燕孤鸣能明白。而现在,浪人这样随意地同她讲他明白,风天涯听着,枉然有一股恍惚的感觉。
燕孤鸣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风天涯笑了笑,贴着他的手,道:“你身上的伤感觉如何了。”
燕孤鸣:“没有大碍了。”
风天涯:“好,明日起,你给师傅乖乖练剑。”
燕孤鸣:“……”
风天涯:“叶淮山不会出事,我们也不会有事,三个月后的那一战,师傅与你并肩。”
“呵。”燕孤鸣会心一笑,抱紧风天涯,道:“若我说不准你来,你会听话么。”
风天涯:“我连说都没说,你不是也跟来了。”
燕孤鸣低声笑了笑,手臂一用力,将风天涯带到身上来。“哎呦哎呦。”风天涯像一块烙饼一样,被燕孤鸣卷了上来。燕孤鸣看着她,目光深沉却又异常温柔。
“作甚把我弄上来。”
燕孤鸣轻笑一声,低沉道:“睡吧。”
风天涯:“你不怕我压死你哦。”
燕孤鸣:“睡吧。”
风天涯努努嘴,躺在燕孤鸣身上,闭上了眼睛。浪人的身体很热,带着一丝赶路遗留的汗味,风天涯问道他身上的味道,只觉得无比踏实。
翌日清晨,燕孤鸣难得比风天涯起得早,他穿好衣衫,在院中活动筋骨。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女侍,手里端着餐食,她看见院子中莫名其妙多了个大汉,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来人呐——!有刺客!快来人呐——!”
燕孤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现在是特殊时期,将军府的戒备要较往日更加森严。侍卫几乎是眨眼间便围住了整个院子,燕孤鸣站在院子正中央,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这些护卫同门外站着的士兵不同,他们的训练更为有素一点,赶来之后,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动手。
燕孤鸣也不含糊,与他们过起招来。他看出这些人以擒为主,所以只是见招拆招,并未出剑。
燕孤鸣虽然伤势没有好利索,不过应对几个侍卫还不成问题。
数十招过后,仍不见上下,燕孤鸣有些不耐烦了,他臂一弯,膝下一顿,便要朝着最近那人踹过去。
“住手!”就在此时,叶淮山到了。
“这不是刺客,你们都退下!”
叶淮山一声令下,所有的侍卫都退了下去。那小丫鬟手脚发抖地站在院子角落里,她可能也知道自己叫错了,心里一委屈,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叶淮山对她道:“你也退下吧。”
“是……是,将军。”
其实真不怪那小丫鬟喊人,燕孤鸣独臂独眼,满脸伤痕,加之那么高大的身材,往院子里一站,跟一尊煞神似的,怎么看也不像好人。
叶淮山看着燕孤鸣,目光有些复杂,最后还是露出了笑容,走过来道:“燕兄,好久不见了。”
燕孤鸣冷淡地看着他,一句话没说,转头往屋里走。
一转头发现,风天涯正靠着门框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风天涯堵住了后路,燕孤鸣看她一眼,只得转身,对叶淮山嗯了一声。
叶淮山:“燕兄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
燕孤鸣不言,风天涯走过去,道:“他昨夜到的,没走前门。”
叶淮山点点头,“原来如此”他朝燕孤鸣抱了抱拳,又道,“燕兄肯来相助,叶某在此多谢了。”
燕孤鸣轻轻地冷哼一声,刚要开口,风天涯便道:“那麻烦你多准备些饭食了。”
叶淮山:“这是自然。燕兄,府中备有好酒,等下我叫人送来几坛。”
风天涯:“多谢。”
“那……”叶淮山又闲聊了几句后,道,“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风天涯:“好,若察觉有问题,发枝羽箭便好,我即刻就到。”
叶淮山:“好。”
没过一会,两个丫鬟捧了几坛子酒过来。
风天涯来到燕孤鸣面前,胳膊肘敲了敲他,“臭脾气。”
燕孤鸣打开一坛酒,饮而不语。

 

第七十八章

燕孤鸣打开一坛酒,饮而不语。
风天涯坐到一边,仰着头看着燕孤鸣,道:“珑玉的药,你都带着了么。”
燕孤鸣:“嗯。”
“那就好。”
燕孤鸣喝下一大口酒,抬眼看向风天涯。风天涯眨眨眼,“怎么了?”
燕孤鸣:“你本打算将我留在那里三个月么。”
风天涯点点头,“是呀,谁知道你这么不听话。”
燕孤鸣皱起眉头。
风天涯:“到底怎样了?”
燕孤鸣:“你丝毫不担心么。”
风天涯:“担心什么?”
燕孤鸣:“……”
风天涯想了想,道:“你的‘担心’指的是我还是你自己。若是我的话,保护叶淮山此事我很有把握。若是指你的话……”风天涯挑挑眉,“你有珑玉照顾,我也不必担心。”
“……”燕孤鸣无言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垂下头呵呵地笑了。他声音低沉平缓,笑起来很好听。他一笑风天涯也跟着笑了。
燕孤鸣瞥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风天涯:“怎么,准你笑不准我笑哦。”
燕孤鸣朝她伸出手,摆了摆。“丫头,过来。”
风天涯蹦蹦哒哒地跳到燕孤鸣身边,浪人长臂一揽,将风天涯抱了起来,让她与自己脸对着脸。风天涯双手扒在燕孤鸣的肩膀上,嘻嘻地笑,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晃荡荡。
“呵。”燕孤鸣轻轻一笑,带出些酒气。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虽然留下明显的伤疤,但笑起来却仍然可以看到浅浅的梨涡。
风天涯头往前,干脆地磕了一下燕孤鸣的头。浪人动都没动一下。
风天涯:“把师傅弄这么高要作甚哦。”
燕孤鸣懒洋洋地看着她,道:“今日怎么起得晚了。”
风天涯嘟囔着嘴,“怎么,你能晚起我就不能?”
燕孤鸣:“将军府太舒适了?”
风天涯点点头,“的确很舒适。”
燕孤鸣:“……”
“哈,逗你哦。”风天涯笑哈哈地,“瞧你那是什么表情。”
“……”
“臭脾气的浪人。”
“……”
风天涯:“好了,放师傅下来,你可换过药了?”
燕孤鸣将风天涯放了下来,“没。”风天涯拉着他的手腕往屋子里走。“来,师傅给你换药。”
回到屋子,风天涯将燕孤鸣按到床上,转身去取药。再回头时,燕孤鸣已经将自己的上衣褪下来了,浪人健壮的身体上满是伤痕。风天涯来到床边,先将昨日的药清理干净,又换上新药。
那伤药黑黢黢的,闻起来十分刺鼻。药汁顺着伤痕渗到浪人的身体里,风天涯紧着鼻子看向燕孤鸣。“疼不疼哦。”
燕孤鸣脸上一丝变化都没有,一直安静地看着风天涯。
“不疼。”
“啧啧。”风天涯感叹两声,手脚利索地把药换好。“好了,你先不要动,等药干一些的。”
燕孤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风天涯坐到他身边陪着他。浪人翻过手掌,风天涯侧眼瞧了瞧,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浪人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风天涯看着燕孤鸣的手指,轻声道:“时间过的好快。”
“嗯。”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我也记得。”
“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时,你还昏着。”
“是么。”
“是呀,你倒在血水里,就跟死了一样。”
“呵。”
“蠢燕。”
“嗯。”
“那个时候师傅就中意你了。”
燕孤鸣侧眼看向风天涯。小姑娘一直在看着他的手,目光恍惚,好似透过那只无力的手,看向更深的地方。
燕孤鸣轻声道:“我知道。”
风天涯抬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燕孤鸣:“你要我拜师的时候。”
风天涯哼哼两声,“果然是经验丰富。”
“……”
风天涯鼓起嘴,不说话。
燕孤鸣笑了笑,低下头轻轻地亲吻风天涯鼓鼓囊囊的小嘴。
屋门半开,冬日的冷风伴随着阳光贯入屋内。这个冷硬高大的男人,吻得如同清风一般温柔。
“蠢燕……”
“嗯。”
“我要喘不过气了。”
“……”
燕孤鸣抬眼,风天涯小脸红扑扑的。他起身,将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风天涯往后一仰,躺到床上。
燕孤鸣穿好衣裳再回头时,风天涯已经睡着了。
“……”燕孤鸣笑了一下,“这里真的有这般舒服么。”他没有叫风天涯,自己出了屋子,在院中盘膝调气。
时间飞逝,燕孤鸣第一次察觉风天涯不对劲的时候,已是到将军府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将军府一直平安无事,番疆的人连影子都没出现过。叶淮山同燕孤鸣一样,伤势养得差不多了。
起初,叶淮山仍是每日都来小院子里看望他们。后来或许是察觉燕孤鸣那分外不耐烦的神情,来的次数也慢慢变少了。但是每过三四天,他依旧会带着好酒与燕孤鸣和风天涯一同用膳。
而风天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是越来越懒,每每都比燕孤鸣醒得迟,睡得早。燕孤鸣起初没有在意,只当是小姑娘在将军府里待得太安逸了。
后来有一次,风天涯在给燕孤鸣换药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
“蠢燕哦,师傅好像不能给你换药了。”
燕孤鸣问她为何,风天涯说自己不喜闻这药的味道。当时燕孤鸣稍稍有些奇怪,风天涯之前也给他换药,一直都是这副药材,当初在梅月居,她第一次给自己上药的时候还说过这药味道好似艾草,有些呛人,但是还满提神的。
不过燕孤鸣虽略感奇怪,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燕孤鸣四更起夜,发现风天涯不在身边。他起身出屋,发现风天涯在院子的角落里,只着了一件单衣,手扶一棵小树,埋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燕孤鸣走过去,风天涯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头来。
月色下,不知是冻的还是怎样,风天涯的脸色有些泛白。燕孤鸣手轻轻搭在她的脖子上,“怎么了。”
风天涯皱巴着小脸看着燕孤鸣,苦森森道:“蠢燕,你说叶淮山会不会给我们下毒了呀。”
燕孤鸣:“……”他虽厌恶叶淮山,不过也不至于在这么明确的问题上附和风天涯。
“你感觉如何。”
风天涯干咳两声,摆摆手道:“无事。”她拉着燕孤鸣往屋里走,刚走一半,又突然折回树边干呕起来。
燕孤鸣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风天涯缓过劲来,她叹了一口气道:“唉,人果然不能太懒。这般安逸我都不习惯了。”
燕孤鸣没有答话,风天涯抬头,看见燕孤鸣正看着刚刚自己站过的地方发呆。
风天涯碰碰他,“蠢燕?”
燕孤鸣反应过来,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风天涯。他的头转得很慢很慢,目光也不必往日深沉犀利,看着风天涯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风天涯有些奇怪,手在燕孤鸣眼前晃了晃,“喂喂,回神了壮士。”
燕孤鸣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弯腰猛地将风天涯抱了起来,大步回到屋子里。
风天涯很快便再次睡着了,但是燕孤鸣却无法入睡。那一晚,燕孤鸣紧紧抱着风天涯,睁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屋顶,任凭风天涯将自己的手臂枕得无比酥麻,他也没有放手。
这几日,风天涯觉得很奇怪。
不知从哪一天起,燕孤鸣好像忽然变得沉默了。虽然他平日里话也不多,但是这次的沉默要比以往还要严重,风天涯总觉得他比他们初次遇到的时候更加寡言了。
风天涯不知道缘由,问了燕孤鸣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她多心了。很多次,风天涯趴在窗子上往院子里看,燕孤鸣坐在石凳上,背影挺拔又沉默,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不但如此,有的时候他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来。比如夜里,风天涯就要睡着了的时候,他会忽然冒出一句,“丫头,你会走么。”
风天涯迷迷糊糊道:“走?我走去哪里。”
燕孤鸣又不说话了。
有好几次这样的情况,第二天醒了,风天涯甚至不知那是梦还是真实。
而且,从那时起,燕孤鸣对叶淮山更加的排斥了,叶淮山来找他们的时候,浪人挡在风天涯的面前,浑身上下冷得不能再冷。风天涯劝过他许多次,但是这一把,燕孤鸣没有再听她的。
“奇了。”风天涯盘着腿坐在床上。燕孤鸣现在极少让她出屋,任凭风天涯怎么叫唤,他就是不松口。
“难道是三个月时期将近,这老燕子有些紧张了?”风天涯自言自语道,“不像哦。”她看着院中练剑的燕孤鸣。他的剑中充满了暴戾与杀意。
“也不是那么不像……”
风天涯将燕孤鸣的表现全数归结到酆都的身上,离三月期满只有十几天了,如果这十几天依旧像现在这般平静的话,叶淮山毫发无伤,那接下来便是艳楼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不要害怕哟。”风天涯看着浪人的身影,轻笑着道,“都说了师傅会陪你的,这么紧张作甚哦。”

 

第七十九章

天,压得很低很低。
连续两日,整片天空泛着青黑,白日里竟看不见太阳。灰蒙蒙的云层在天际沉默地翻滚,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风天涯一觉睡到了中午,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乌黑一片,她还以为自己睡到了晚上。
“哎呦哎呦,难道也同那醉鬼一样睡了一天不成。”风天涯揉了揉脸,坐起身来。
她刚一坐起来,燕孤鸣便从屋外走了进来。风天涯看着他道:“蠢燕,你跑去哪里啦。”
燕孤鸣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我哪里都没有去。”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将落下的被子盖到风天涯的腿上。
风天涯小腿一蹬,把被踹开了。
燕孤鸣:“……”
风天涯:“好热嘛。”
燕孤鸣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看了风天涯一眼,风天涯老老实实地不叫唤了。燕孤鸣将被子盖好,又摸了摸风天涯的头。
“你觉得怎样。”
风天涯:“什么怎样。”
燕孤鸣:“身子,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风天涯被燕孤鸣摸的很舒服,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没有哦,我好得很。”
燕孤鸣将她揽进怀里,窗子半开着,外面是阴沉沉的天。风天涯靠在燕孤鸣的怀抱里,头有些沉。她看着那乌黑一片的天空,喃喃道:“蠢燕,外面是天黑了么。”
“没有。”燕孤鸣轻声道,“等一下便好了。”
风天涯:“天好阴。”
燕孤鸣抬起头,也看了看外面。冬日的寒风卷着漆黑的云层,在天际翻滚。燕孤鸣紧了紧手臂,将风天涯抱稳了。
“可能是要下雨了。”
风天涯:“在天涯峰,就算是要下雨,也不会有这样的天。”
燕孤鸣:“是么。”
风天涯没有答话,燕孤鸣低下头,看见风天涯眼睛半眯着,整个人靠在自己的身上,昏昏欲睡。看着她安静的模样,燕孤鸣不由得将手慢慢向下,手掌轻轻搭在风天涯的腹部。他看着被自己的大手盖着的细细的腰身,眼中晦暗不明。
风天涯又睡着了,他将她平稳地安置在床上,起身出门。
在他开门的一瞬,风天涯又睁开了眼睛。
“蠢燕,你要去哪。”
燕孤鸣转过头,“我出去一趟,马上便回来。”
风天涯:“去哪里。”
燕孤鸣对她笑了笑,“去打些酒,你在这里乖乖等我,不许出门。”
风天涯躺了回去,“那你快些回来哦。”
“好。”
因为这诡异的天气,集市上也没什么人,整条街道空荡荡的。燕孤鸣走在路边,寒风凛冽,潮气凝重。风刮起了他两鬓的碎发,黑色的衣摆随风飘动,就像是天边翻滚的黑云。
他走着走着,听见了哗哗的叫声。燕孤鸣抬起头,看见巷口的酒家屋檐上,停了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那鸟黑黢黢的,有些像乌鸦,却比乌鸦大了许多。
它的声音燕孤鸣听着心烦,他一跺脚,余散的气劲将鸟吓得飞走了。
燕孤鸣走进酒家,整间酒肆一个客人都没有。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店小二看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客官要打酒么。”
燕孤鸣从腰间摸出碎银,放到桌子上。“两坛。”
“好嘞。”店小二去酒窖取酒,燕孤鸣站在大堂里,看着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
没一会,店小二将酒碰出来,两个酒坛子用麻绳拴在一起。
“客官你的酒。”
燕孤鸣接过酒坛,店小二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抱怨道:“贼老天哟,大白天的刮邪风。”
燕孤鸣看了他一眼,店小二冷不防地瞧到他脸上的伤疤,打了个突突,垂眸陪笑道:“客官慢走,客官慢走。”
燕孤鸣出了酒馆,顺着那条街一直往前走,过了几条岔路,来到一间医馆。
医馆不像酒馆空无一人,就算在这样的天气里,就诊的人依旧很多。因为诊病的只有一个老头子,所以病患都排着队等待着。燕孤鸣走到前面,被小药童拦了下来。
“这位阿叔,你要排队啦。”
燕孤鸣低下头,看了眼这个只到自己腰身高的小孩,他低声道:“我是来取药的。”
小药童仰着脖子,“后面好多人都是要取药的,你还是要排队啦。”
燕孤鸣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躁,他向前踏了一步,诊病的老头忽然开口了。
“年轻人,药在那边,你若不想排队,便自己去抓药吧。”
燕孤鸣凝眉,看了眼满柜子的药材。他一介浪客,哪里懂得怎么抓药。看了一眼那老头,老爷子正闭着眼睛诊脉。
燕孤鸣转过身,站到队伍的最后面。
他人高马大,人又凶神恶煞的,许多人都与他站得远远的。燕孤鸣看着外面的天,对其他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手掌的温热总是那样真实,他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久不磨练,手掌中的硬茧已经慢慢消退了,他的手竟有些柔软,柔软得让浪人陌生。
“天涯……”
燕孤鸣停滞地站在原地,脑中混杂一片。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过了许久,等到这医馆中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燕孤鸣还呆呆的站着。
小药童来到他的身边。
“这位阿叔,你不是来取药的么,怎么一直干站着。”
燕孤鸣猛然抬头,恰好这时,屋外惊天一声响雷,倾盆之雨在一瞬间便落了下来。
小药童看了看屋外,“哎呦,吓了我一跳。”
燕孤鸣瞥了一眼外面,天地都是黑蒙蒙的一片,就像入了夜一样。他皱了皱眉头,来到老医师面前。老头声音缓慢又苍老,“年轻人,你要取什么药。”
燕孤鸣:“安胎的药。”
老头站起身来到药柜旁,“怀胎多久了。”
“大概三个月。”
老头点点头,抽出几个小抽屉,从里面取了些要,摆在柜台上的方纸里。小药童站在柜子外面,扒着柜子边缘细细看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衬得老头子的动作一丝的声音也无。
“不祥。”
燕孤鸣抬眼,老头子眼睛浑浊地看着外面,自语道:“不祥哟。”
小药童开口道:“师傅,你说什么不详。”
老头子:“天地不明,黑白不分,这是灾祸的前兆。”
燕孤鸣面色阴沉地看着老头,老头子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他面对着燕孤鸣鬼煞似的面孔,安稳如常。
他将包好的药放到燕孤鸣的手上,燕孤鸣扔了银子在桌子上,转身便要走。
他踏出门槛的一瞬,听见身后那老头子沉沉的低语——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燕孤鸣的脚步不可察觉地轻轻顿了一下,随即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雨下的很大很大,大得让人连路都看不清。硕大的雨滴砸在破败的屋檐上,密密麻麻地响着。燕孤鸣将药放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捂着。雨顺着燕孤鸣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往下流,浪人的脸就像石像一样坚硬。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老头的话就像暗夜中的咒语,伴随着轰隆的雷鸣声,在燕孤鸣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响起。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到最后,只见漫天大雨之中,一道漆黑的人影如同展翅的雨燕,在空寂的街道楼宇中,一闪而逝。
凄凉的冬日,朦胧的雨夜。
一道闪电劈开黑空,浪人的独眼中杀意分明——袖剑出鞘,一剑刮过藏人的后颈。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惊异,那人就安静地倒在屋檐之上。
燕孤鸣脚下不停,飞一样地掠过屋顶。
将军府的外围,高塔酒楼之上,蹲埋着数十道漆黑的人影。人影与雨夜融为一体,但仍逃不过浪人的双眼。药在动手之时已经滑落,但是燕孤鸣已顾不上了。
杀掉一人,包围缺掉一口,燕孤鸣趁着死士没有反应过来,径直冲向将军府。他知道,这些人不会乱动位置,他们是用来收尾的。
将军府内杀伐一片。
番疆死士们身着黑衣,缠发蒙面,手中弯刀擦满了炭灰,看不出刀光。燕孤鸣刚入内府,身后便刺来一剑!燕孤鸣回身格挡,那是一名将军府的侍卫。
燕孤鸣并未开口解释,他把人往前一带,手臂抡圆,坚硬的手背磕在对方的脸上,那人顿时脖筋扭转,半张脸烂开。
“给老子滚。”
燕孤鸣的声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低沉,那是野兽要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番疆有备而来,死士们结成三道死阵,围困内府。燕孤鸣离得不近,却依旧能看到里面一道银龙似的光芒。叶淮山一身白衣,银枪走势如虹,与府内众将战在一起。
他们并未以命相搏,而是选择防守为主。这里是中原都城,只要能撑住片刻,外面得到消息,禁卫军便会包围将军府,里面的死士便是笼中困兽,绝难逃出生天。
在一片杀意之中,似有感应一般,叶淮山透过瓢泼大雨,忽然看向燕孤鸣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对,叶淮山忽然大吼一声——
“城外!朝城外追——!”
燕孤鸣跃上高墙,几道燕子翎乘雨而来,燕孤鸣避过。
擦肩一瞬,人头落地。
有一道燕子翎刮过了他的断肩,留下道道血痕,可燕孤鸣感觉不到痛苦,实际上,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只恨路为何太远,只恨人不能再快。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求你……丫头,我求你……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身影让高大的浪人猛地站住了脚步。风天涯的身体第一次如此的无力,也第一次如此的陌生。
天空惊雷响,浪人身子一颤,浑身哆嗦着来到少女面前。
风天涯手里还握着一把剑,那不是她随身的佩剑,燕孤鸣虽没问过,却知道她腰上一直带着一柄软剑,可就在不久前,那剑不见了。
她的胸口冒着血,脸色苍白得如同破碎的瓷瓶。燕孤鸣手臂发抖,为风天涯点住穴道止血,他单手抱起风天涯的身子,轻轻的晃她。
“别这么对我……丫头,别这么对我……”浪人满脸湿润,不知是雨,还是泪。
“蠢燕……”
燕孤鸣猛然睁大眼睛,风天涯半睁着眼,睫毛轻轻颤抖,气若游丝。
“你来啦。”
“是我……是我,你撑住,我这就帮你疗伤。”
风天涯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刚刚,同蝉岳打了一架。”
“别说话。”燕孤鸣咬着自己的衣摆,撕开布条为风天涯包扎。“丫头,别说话,先别说话。”
风天涯却像一点也不紧张一样,她躺在泥泞的雨地上,轻轻道:“师傅打输了……”
燕孤鸣咬着牙,满眼温热。
风天涯轻笑了一声,笑容在漆黑的雨夜中,宛若风中残烛,如此的无力柔弱。“你知道么,他不是来杀叶淮山,他只是为了救卿士樾……”
燕孤鸣手里不停,像魔怔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风天涯不要说话,不要再说话。
风天涯动了动手,拉住浪人的衣角,像说秘密一样,同他小声道:“我追到这里,在动手前,他曾经问我一句话——‘当初留命之情,还做不做数。’”
燕孤鸣的手顿住了。
“我答不出……”
风天涯的手紧了紧,“燕子,师傅早知道会输了……”
燕孤鸣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抱着风天涯,哽咽得难以成言。
“你不能留我一个……丫头,你不是想去番疆和塞外么,我带你去,我哪都带你去……你不能留我一个,别留我一个!”
【黑雨,总是带来人的死讯。】
作者有话要说:唔,还有半章结局。


终章

为何要哭呢。
你为何要哭呢,我从没见过你的眼泪,我也永远不想见到你的眼泪。
滂沱大雨中,风天涯将手慢慢地抬起来,碰了碰浪人的脸。他的脸很热,很烫,就像在发高烧一样。
风天涯有些迷惑。人,究竟能脆弱到何种地步。
此时,风天涯心中满满的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陪他去。她要同他一起去报仇。她总觉得,如果没有她跟着,浪人一定会死的很快。
她想开口告诉他别担心,可她说不出话来来。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风天涯终于将手缓缓地抬起来,拉住浪人的手掌。
“傻子,别担心……他手下留情了……”
那声音如此之小,燕孤鸣甚至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天空闷雷响过,燕孤鸣终究呜咽一声,埋下头去。
天地浑茫一片,大雨倾盆落下,就像是老天在哭。
十天后。
将军府最里面的院落被叶淮山下了命令,除他之外,谁都不能进去打扰。
那场大雨毁掉都城一百余间房屋,同时也退下番疆七十几名死士。雨冲刷了血迹,雨停后,将军府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冰凉而清爽。
这一场争斗,谈不上胜利,也谈不上失败。
叶淮山基本毫发无伤,但是,蝉岳却是将卿士樾救走了。
那三道杀阵里,如果加一个蝉岳,那情势必将逆转。在禁卫军赶来之前,蝉岳极有可能会杀掉叶淮山。
可是,他并没有来,而是选择去救人。
冬日的冷风下,叶淮山端着一盘散着热气的汤药,来到小院中。院子里坐着一个男人,见他进来,默默地站了起来。
叶淮山将汤药交给燕孤鸣,燕孤鸣点了点头,“多谢。”他端着药,往屋里走。叶淮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燕兄,我对不住你们,若我知道风姑娘她有身——”
“罢了。”燕孤鸣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就算你不同意,她依旧会来。”
因为她本就不是为了你而来的。
燕孤鸣进了屋子,将汤药放到桌子上。一旁,风天涯靠坐在床上,正眼睛睁的溜圆地看着他。
燕孤鸣走过去,“我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风天涯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不过人却很有精神。
“哎呦,师傅没事哦。”
燕孤鸣坐到她身边,将药递给她。风天涯皱巴着小脸,“难喝哟,不喝行不行。”
燕孤鸣手臂垂下,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风天涯发愁地看着燕孤鸣,“蠢燕,我怎么觉得,你忽然老了许多。”
燕孤鸣低垂着眼眸,轻声道:“我的确老了……”
风天涯心里一疼,一把将药夺过来,捏着鼻子一口饮下。燕孤鸣转头看着她,目光悲喜不明。风天涯喝完药,正好看到燕孤鸣的眼神,她眼睛一酸,拉住浪人的衣角。
“作甚这么看着我,别这样看着我哦。”
燕孤鸣拉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风天涯看着她,小心道:“蠢燕,让我一起去好不好。”
燕孤鸣手微微一紧,随即道:“不行。”
风天涯低下头,轻声道:“师傅的伤好的很快,不会拖后腿的。”
燕孤鸣手指拖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轻轻抬起来。
“我只说一遍,不行。”
风天涯鼻子一紧,甩开他的手,转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了。
燕孤鸣安静地看了她一会,转身离开。
约定的那一日很快到了。艳楼的信使来过两次,将酆都的亲笔信送到,燕孤鸣不识字却也看得明明白白。
那整张纸上,只画了一个山崖,和几棵枯树。燕孤鸣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所在——那是风天涯差点殒命之处。
到了那天,燕孤鸣走得很平淡。
他同风天涯一起吃了饭,风天涯端着碗,筷子顿下很多次。燕孤鸣摸摸她的头,安慰着让她多吃些,然后好好休息。
吃完饭,燕孤鸣静静道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风天涯拿筷子的手轻轻一抖,随即又稳了下来。她看着燕孤鸣,笑道:“哦,那要快些回来哟。”
燕孤鸣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的一瞬,风天涯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她曾以为,只要努力,就算天定如此,人也可以改变。但是到了最后,浪人终究一生也只按着自己的道路走。风天涯看着燕孤鸣离开的方向,在泪水之中笑了出来。
“我在这等你,我就在这里等你……”
冬日的正午,燕孤鸣走在熙熙攘攘的京城里,静默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商贾和行人。他的表情很平静,心情更为平静。
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去到该去的地方。
要回多少次头,才能遇到该遇见的人。
燕孤鸣与这热闹的街道如此的格格不入,仿佛一个陌生的旅人,踽踽独行在荒凉的山野间。
他面无表情地慢慢向前走着。
傍晚,风天涯枯等在院落中,她低垂着头,手冰冰凉凉的。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了,叶淮山中途来看过她一次。
“风姑娘,你不用担心,我相信师兄会有分寸的。”
风天涯淡淡地笑了一声,“哦,你的意思是,蠢燕打不赢喽。”
“这……”叶淮山犹豫道,“我非是这个意思,风姑娘,外面风大,你伤势未愈,还是回屋子里等吧。”
风天涯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我死不了,你出去吧。”
叶淮山张了张嘴,最后只得转过身离开。
“叶将军。”
叶淮山站住脚步,转过头,“什么。”
风天涯敲打着坚硬的石桌,轻声道:“你为何没有问我。”
叶淮山:“风姑娘是指什么。”
风天涯:“蝉岳。”
叶淮山笑了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风姑娘不必在意。”
“哦?”风天涯转过头,看着他道,“是我放走他的,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下死手。”
“……”叶淮山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你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交予我便好。”
“他不会再出来了。”风天涯看着叶淮山,目光有些殷切,“你相信我,他不会再出来了,他会带着卿士樾一起离开,你相信我。”
叶淮山静静地看着她,半响,他转过头朝外面走。
“风姑娘,我不怪你,但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你。”
叶淮山离开后,风天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心绪纠缠难解。她难得地感到烦躁,纷乱的恩仇在她心里结扎在一起,断不掉,也解不开。到最后,她也只能呆呆地看着天空。京城的天被一场罕见的大雨洗刷一遍,变得分外透亮,夕阳染得整个天际红到深邃——就像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小窗的一角,静静望着无尽的江湖。
“丫头。”
夕阳之下,清风之中,但见红颜回首,望断恩仇。
燕孤鸣一手拎着两坛酒,怀里还揣着一包药,他走过来将酒坛放到地上,摸了摸风天涯的头。
“我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你在这做什么。”
风天涯静静地看着他。
“你去干嘛了。”
燕孤鸣:“回屋子去,我去给你煎药。”
风天涯:“将军府的药比你买的好。”
燕孤鸣:“……”
风天涯摆摆手,“开玩笑啦。”
燕孤鸣轻声地笑了一下,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风天涯也笑了,她站起来,一下子抱住高大的浪人。
燕孤鸣:“你伤势还没好,别胡闹。”
风天涯没有说话,头埋在燕孤鸣的胸口,狠狠地摇了摇。燕孤鸣轻轻推她一下,她死也不放开。燕孤鸣无法,只有任由她抱着。
没有一会,浪人胸前的衣裳,微微的湿润了。
这一生中,浪人一直陪在风天涯的身边,他无数次地碰触她,抚摸她,无数次地拥抱她。可风天涯一直觉得,这个夕阳下的瞬间,他是最爱她的。
那个傍晚,有两个人离开了京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胳膊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我们先去哪里哟。”
“先养伤。”
“哎呦不要紧哦。”
“养伤。”
“那好,我们回梅月居,我想念珑玉了。”
“回天涯峰。”
“……你跟师傅对着来是不是。”
“你答应我的手套。”
“……”
“燕孤鸣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啊啊——!!”
爆喝一声,惊起山禽无数。
红尘翩然不归路,风霜散尽见天涯。
小姑娘抬头看着天,嘴角咧到了耳根,她一边揉着浪人的脑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