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好时间打电话,刚醒不久的宋柏杨来开门,见到米盛,他萎靡的神色微微一顿。
“哟,宝刀未老啊。”
米盛说:“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宋柏杨错身,米盛往屋里走,在经过宋柏杨身边的时候,宋柏杨忽然弯下腰,在米盛肩窝处闻了闻。
“有味道……”
米盛没理他,径直进了客厅,宋柏杨关了门,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坐。桌上是昨晚没喝完的红酒,他倒了半杯。米盛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倒酒的手停住。
米盛说:“我想了很久,到底还是对你说不出‘谢谢’,那就只说‘再见’吧。”
宋柏杨勾了勾嘴角,又开始倒酒,懒散道:“我今天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不对劲,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宋柏杨做思考状,一拍大腿,“老树开花?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米盛面无表情,宋柏杨看着他细长的眼睛,抿了口酒,说:“跟谁睡了,睡得都焕然一新了。”
米盛说:“我下周就会搬出你的房子,工作我也会跟卫康交代好。”
宋柏杨默不作声地看着。
“当真的?”
“你说呢?”
宋柏杨笑起来。“米盛,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说也三十好几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他拿手指了指他,“做事要懂得留余地,八字没一撇呢就把所有后路都切断了,这么冲动,这人床上功夫是有多好。”
米盛无言半晌,起身道:“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些的,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多保重。”
“站住。”宋柏杨声音压低,暗含警告。“你在上海三年,全是我在花钱,你现在说走就走,拿我当什么人了。”
米盛回头,笑道:“宋老板要是觉得吃亏了,说个数就好,我还给你。不过别太多,你了解我,太多我是会赖账的。”
宋柏杨眼角微抽,似有怒气。
米盛:“不说?那我走了。”他转身,刚迈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刹那风声,宋柏杨的酒杯准确无误地砸在他头上。米盛衣服被扯住,宋柏杨粗暴地将他转过来,照着脸就是一耳光,怒骂道:“我没让你走你想去哪?!”
这耳光扇得米盛头晕目眩,他捂住脸。面对着宋柏杨的雷霆之怒,他竟然笑了。
他低叹一口气,幽幽道:“比起耳光,我果然还是喜欢用拳头揍人的。”
他无谓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宋柏杨,宋柏杨拳打脚踢,连喊带骂。“你再说一句!再说!再说!”米盛护住头,任由他打骂。宋柏杨情绪过于激动,打到最后甚至自己绊了一跤,摔到在地。
他刚好看到米盛垂头的神情,明明被揍得唇角带血,浑身打颤,他还是笑着的。“宋老板,你下手轻一点。”他气若游丝地说,“别一不小心给我打死了,我这条贱命虽然不值钱,但真没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宋柏杨没说话,屋里只闻他沉重的呼吸声,又过了一会,米盛慢慢起身,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打够了?打够我走了。”
他一瘸一拐走向门口。
“不是好日子……”
宋柏杨声音沙哑。
“不是好日子,米盛,我很痛苦……”
米盛回头,宋柏杨坐在地上,捂住脸。
“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其实早就有人知道我是同性恋了,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笑话。我拍戏的时候卫康总是盯着我,让我卖力跟女演员亲热,我演得都要吐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门口,紧紧捏住米盛的肩膀。
“米盛,我身边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要求你什么,我给你钱,你想怎么生活都可以,想跟谁在一起都可以,只要我回来的时候你过来就行,好不好?”
米盛颇为惊讶,笑着说:“花钱养我跟别人过?宋柏杨,你以前可是一点亏都吃不得啊。”
宋柏杨眼眶赤红,“随你怎么说,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宋柏杨手捏紧。
“这也不行?”
“不行,我害怕。”
“怕什么?”
“怕他发现。”
“你放心,我们这个圈子嘴都很严的。”
“那也不行。”
“米盛!”
“一点可能性也不行。”米盛看着宋柏杨,“跟他在一起我一点错也不敢犯,我怕他会生气。”
宋柏杨难以置信,“你就这么喜欢他?”
“对。”
米盛想起陈星泽,想起他坐在沙发里看书的样子,想起他戴着耳机听歌的样子,想起月光照在他脸上的样子,眼眶渐渐湿润。
“我爱他。”他笑着看向宋柏杨,“爱得甚至都愿意祝福你了。”
宋柏杨彻底怔住。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松开手,后退三步,看着米盛离去。
米盛离开宋柏杨家,没有马上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在路边咖啡厅休息。他坐在吸烟区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拿铁,但因为只顾着抽烟,咖啡凉透了都没喝一口。
陈星泽发来消息,询问他在哪里,米盛说在外面,陈星泽问他几点回来,米盛说还不确定。
——那我也出去一趟,正好我妈交代我办点事,你要回来的时候提前打电话给我。
这天,陈星泽去见了赵瑜。
其实吴行芝早就要安排他见赵瑜了,但假期陈星泽挂念米盛的伤势,一直找理由拖着。赵瑜来上海比其他新生早,是父母开车自驾送过来的。这天陈星泽联系赵瑜,做半个东道主招待了他们一家三口,带他们去了几个上海标志性景点,晚上还一起吃了饭。
赵瑜本人跟照片上一样,是个腼腆害羞的孩子,初次见面父母让他跟陈星泽打招呼,他只低头小声说了句“哥哥好”,然后就再也不张嘴了。他全程都不敢看陈星泽,陈星泽一跟他说话他就脸红。
逛外滩的时候,赵瑜父母故意走在后面,给他们空间聊天,陈星泽怕气氛尴尬让赵瑜更紧张,主动跟他说话。
“听我妈说你高考成绩很好呢。”
“……嗯,还可以。”
“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吧。”
“嗯。”
“远点好,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没人管。”
赵瑜被他逗笑,“你怕家里人管你啊。”
“是啊,怕得要死。”
“我也不喜欢被爸妈管。”
在陈星泽的努力下,气氛好说歹说没那么僵硬了。
晚上吃完饭,赵瑜父母执意要送陈星泽,他们一路上都在热情地跟陈星泽聊天。车子开进小区,陈星泽随意往窗外一扫,惊悚地发现米盛坐在楼下椅子里抽烟。
这一吓非同小可,差点给他就地掰直了。
车停了,陈星泽顶着五岳之重从车上下来,赵瑜妈妈戳戳赵瑜,“跟哥哥说再见呀。”赵瑜从车窗探出头,冲陈星泽摆摆手,声音软软地说:“哥哥再见。”
“再见……”
车开走,陈星泽缩着肩膀来到米盛身边。“你怎么在这坐着呢,我白天还等着你打电话呢,你怎么都没联系我。”
米盛没说话,静静抽烟。
陈星泽后背直冒虚汗。“那个,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他话说一半,忽然发现不对劲。现在天色已晚,老小区里没有路灯,刚刚陈星泽只是从外形辨认出米盛,没有看清他的脸。此时坐在他身边,借着烟的火光,他看到米盛嘴角是青的,细看过去,似乎还有干涸的血迹。
陈星泽瞬间变了脸色。“怎么了?”他抓住米盛的手,“你脸怎么了?”
米盛被他拉住,陈星泽焦急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啊。”
米盛始终没有看他,淡淡开口,“刚才那是谁?”
陈星泽:“没谁,我妈的朋友。”
米盛:“小的也是?”
陈星泽知道米盛眼睛尖,圈子里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也不隐瞒,坦白道:“我妈朋友的孩子也是Gay,今年考来上海了,他没出过远门,想让我帮忙照应一下。”
米盛没说话,熄了烟,上楼。
陈星泽看着他的背影,抓狂地挠了挠头,快步追上去。
陈星泽知道米盛生气了,他也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米盛绝口不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一整晚都没怎么搭理他。陈星泽自知理亏,只能拼命道歉。结果道歉道一半又出了事故,吴行芝来电话了。
陈星泽拿屁股想都知道她这通电话要聊什么,米盛就在他身边,他不想接,直接掐断了,但没一会电话又进来了。
尴尬之间,米盛低声道了句“接吧”,便起身去了阳台。
陈星泽心酸难耐,接通电话。
吴行芝开门见山,询问陈星泽对赵瑜的看法。
“妈,我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怎么了,你觉得他不好?”
“不是不好,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刚刚你张阿姨打电话过来,他们一家对你都特别满意,赵瑜也很喜欢你。”
陈星泽沉思几秒,握紧手机。
“妈,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吴行芝静了一会,叹气道:“其实我也该猜到了,是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人。”
“这叫什么话。”
陈星泽没说话,凝视着阳台。
吴行芝声音放缓道:“妈妈这样跟你讲吧,国内能接受孩子是同志的家庭不多,条件好的更难找。我和你爸也商量过这个事,觉得赵瑜家跟我们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赵瑜也是个好孩子。你们要是能顺利在一起,就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伤害。妈妈这么说你能懂吗?”
陈星泽低下头。
“懂,我懂。”
“那就好,你再考虑一下吧,真不愿意爸妈也不会逼你的。”
吴行芝说完要断电话。
“妈……”陈星泽叫住她,“我爱你。”
吴行芝笑了,“小傻子说什么呢。”
陈星泽眼眶发热,“我爱你,告诉我爸,我也爱他。”
“好好好,我会帮你转达的。”
放下手机,陈星泽揉了揉脸,还是觉得情绪激动难以抑制,他快步走向阳台,将玻璃门拉开。
米盛正在阳台发呆,听到声音回头。陈星泽看到米盛脸上的淤青,刚刚控制住的眼泪刷一下流出来了。
米盛没料到他会哭,“怎么了?”
陈星泽摇头,他走过去抱住米盛,低声说:“我觉得我好幸运。”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温柔得不像话的人。
他比他幸运太多了。
“是么……”米盛任由他抱着。
陈星泽哽咽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见赵瑜了,一面都不会见了,当朋友也不见,你相信我。”
“赵瑜是刚刚那个孩子吗?”
陈星泽收紧手臂,“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米盛又呢喃了一句“是么”,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似化在了月光里。陈星泽抱得太用力了,压到了他身上的伤,但他没有推开他,他喜欢这疼痛,仿佛能为承诺增加砝码似的。


第41章终章
在那之后,他们搬出了宋柏杨的房子,米盛在陈星泽学校旁租了个单间,陈星泽想要拿房租,米盛没同意。
“你还是学生,别乱花钱了。”
“不行,要么我拿,要么平摊,你自己选。”
米盛听着他强势的发言,笑了出来,陈星泽被那笑引诱,抱住他。他让米盛躺在自己怀里,米盛伸出手指摸他的脸。
“你这么想养我?”
“对啊,我养得了的,我自己有赚钱。”
陈星泽大二开始就接了一些作曲的活,以前全当娱乐练手,自从跟米盛在一起后,他也开始认真规划工作和生活。
陈星泽还专门找了个时间,回家跟父母坦白米盛的事,他省略了一些可说可不说的,只把隐瞒不了的事告诉他们。
“什么?”吴行芝瞠目结舌,“比你大十岁?!”
“啊。”
“那他现在三十多了?”
“是啊,还年轻着呢。”
“陈星泽!”
陈星泽清清嗓子,“年龄嘛,也就那么回事了,你知道我上海有个同学大三就结婚了,女朋友比他大七岁,南方都不怎么在乎年龄的,我们这边太落后了。”
吴行芝怒道:“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又不是没有上海的朋友!”
陈河坐在沙发里抽烟,沉声道:“先别吵,你再具体说说他的情况,家庭、学历、工作,这些都怎么样?”
这些……貌似都不怎么样。
陈河凝眉,“你不是让人给骗了吧。”
陈星泽:“不可能,我们认识很久了。”
陈河:“那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他。”
陈星泽垂头坐在沙发里。
“我……刚开始,没有那样看他。”
如今回想,他十六岁认识米盛,十七岁见到他,十八岁与他分开。在那段灿烂与痛苦并行的岁月里,他全身心都灌注在尤小林和陆昊身上,米盛似乎始终游离,又好像无处不在。
“爸,妈,我是认真的,你先让我们交往看看吧。”
吴行芝低声说:“你的条件明明可以找更好的。”
“不会有更好的了。”
陈星泽越长大越觉得,人一生的精力有限的。他太早熟了,很小的时候就燃烧了满腔爱意。而他又是慢热的,每段感情都绵绵多年。十八岁之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他现在写的每一首歌,谱的每一段曲,根源都在那里。
如今他再难提起精神去重复同样的事了,重新了解,重新爱上,重新付出一切。就算真的做到,可一想到那人都不曾认识当初那个幼稚又深情的自己,他就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或许老人们口中那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就是这种感觉。
始终存在于他感情生活中的人,只有米盛。
在沉默之中,陈河说:“如果真的喜欢就交往看看吧,你长大了,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记得要自爱自重,你始终是个男人,要懂得责任和担当。”
陈星泽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个得道高人,普渡了众生,这辈子才有幸能投胎到这样的家庭里。
陈星泽搬出了宿舍,跟米盛住在一起。收拾行李的时候,施恺坐在一旁问:“你这么早就要定下来了?”
“早吗,我比你们都大一岁呢。”
施恺撇嘴,“一岁算什么,十岁才了不起。”
陈星泽听出他的意思,回头攻气十足地掐掐他的脸。
“不许说他。”
之前陈星泽一直觉得米盛是那种很喜欢玩的人,但真的一起生活之后,他意外发现米盛比他想得宅得多,不工作时基本不会出门。
陈星泽自从决定跟米盛同居,就再也也没向家里要过钱,这是米盛的要求。米盛自己跟亲人的关系僵硬,他或多或少将这种思想延伸到陈星泽的家庭上。在他看来,陈星泽的父母能同意他们同居已是天大的开恩,如果再让他们花钱,总有一天会物极必反,好运到头。
“不用你家里拿钱,我也可以供你念书。”
陈星泽看着一本正经说这番话的米盛,心中酸软,他将他抱在怀里,用脸使劲蹭。米盛被他蹭笑了,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不过吴行芝怕他们辛苦,经常偷偷给陈星泽打过钱,陈星泽手头宽裕了就会带米盛出去吃好吃的,一年下来,沪上街街角角被他们吃了个遍。陈星泽最喜欢去乌鲁木齐中路上的一家北京火锅店,门面不大,是他无意间发现的。他爱吃他们家的羊肉,几乎每周都要拉着米盛去一次。最后老板跟他们熟了,秋天的时候送给他们四只醉蟹,据说是专门请大师上门腌制的,在外面一只要卖到两百块。
米盛时常挂念家里,陈星泽就主动联系米婕,虽然米婕对米盛总没有好脸,但意外地对陈星泽印象还不错。陈星泽仗着自己年轻,死皮赖脸缠着她,有几次还真的成功叫出她和她丈夫来到上海,两家一起吃了饭。米盛母亲的情况有所好转,父亲的病也将就维持着。米盛自觉亏欠家庭,他和陈星泽平日节省,余下的钱都打给米婕帮父母安度晚年。
生活落到柴米油盐上,稳定而平淡。
偶尔太过平淡的时候,米盛会带来一些惊喜。譬如某日逛超市,米盛随手拿了一袋喜之郎果冻,陈星泽惊讶他这么大人还爱吃小孩子的零食,米盛但笑不语。晚上吃完饭,米盛去洗了澡,出来的时候风情万种。陈星泽立马摘了耳机,一个恶狗扑食将米盛按在床上。米盛让他躺好,坐在他身上,一手解开他的裤链,一手拿来颗果冻含在嘴里。
那天陈星泽被全新的触感刺激得险些早泄,最后米盛趴在汗流浃背的陈星泽身上,小声问他:“你喜不喜欢小孩子的零食?”
陈星泽兴奋难耐,翻身将米盛压在身下,用被子将两人蒙住,在里面挠他痒痒。夜深人静,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恋人们的笑声如玉珠落盘。
但生活也不全是一帆风顺。
随着校园时代的结束,陈星泽慢慢步入社会,发展事业。他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因为初生牛犊闯出了些名堂,也因为年少轻狂遭受到过打击。但不管遇到再大困难,只要想到米盛还在那个小家等着他,陈星泽的心就会冷静下来。
工作越来越繁忙,可供消耗的慢时光变少了,所有人都开始精简自己的社交圈。陈星泽没有刻意为之,但等他回神时,发现身边最牢固的朋友圈子,已然是以施恺为代表的同志友人。
他越发理解物以类聚的生物本能。
陈星泽没有隐瞒自己的性向,他跟米盛同居的事也被一些同事知道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尤小林,很多人在对他说完“恶心”之后,永远都不会向他道歉。
陈星泽有时也会被突如其来的恶意伤害,但好在……好在还有米盛,好在还有那些至真至纯的记忆在。他总是安慰自己,不要紧,他心底那片净土是光明的。社会越是复杂肮脏,他越该感谢老天待他不薄。他曾付出过的,和承接过的,那些毫无杂质的爱意,全已化作春泥回来保护他。
生活在磨炼中行进。
陈星泽与米盛交往过程中,最深的一次矛盾发生在他毕业的第二年。
这一年,陆昊回国了。
陈星泽开始有陆昊的消息是在大三的时候,他们高中班级里还有几个去美国的同学,陈星泽从其中一个人那知道了陆昊的社交账号,国内登不了外网,他专门买了个VPN翻墙看他。
陆昊已经拿到了美国绿卡,他拿绿卡的方法有些特别,直接去参军了。陈星泽看到他的社交账号上有一些穿着军装的照片,跟一群老外混在一起,嘻嘻哈哈,帽子歪戴,鼓吹着资本主义的自由邪风。
从他没心没肺的笑容里已经看不出一点伤痛,但是在他室友母亲病逝的时候,他发了一条状态,“老天好像特别喜欢把相似命运的人凑到一起。”
从这句话里,多多少少能看出一点从前的痕迹。
陈星泽也看到陆昊交了女朋友,他交得快分得也快,女友有国人也有洋人。他最后处的是个留学生,这次似乎认真起来了,两人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旅行。
陈星泽闲来无事就会登上账号看看他们又去哪玩了,发了什么照片。他看陆昊如此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内心多少也有一点失落,但很快就能调整好。
陆昊与女友处了三年,后来有一天起了争执,两人闹分手。陆昊发了条消息,“我可能是个混蛋。”女方转发了这条消息,评价两字,“没错。”
两人闹别扭,双方的朋友们都在劝他们和好。陈星泽也很担心,某个周末,他大中午登上去看,恰好陆昊更新了一条状态。陈星泽算算时差,知道陆昊熬夜了。
陆昊发的是一张满是空酒瓶的桌子,配了一句话——
“我可能再也不能像那样对一个人好了。”
他发完这条消息,五分钟后又删掉了。
陈星泽久久坐在桌前,最后扣上电脑,进洗手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分别七年多,陈星泽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很少回忆关于陆昊的事。而这也是陆昊第一次在社交软件上提及那段过去。他这一句话开启了陈星泽回忆的大门,陈星泽想起他们在羽毛球班的初见,想起他们在校一起打篮球,想起他们在平安夜去滑雪。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最后哭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怕米盛发现,特地开了淋浴装作洗澡。期间米盛敲了敲门,陈星泽吓一跳,米盛在外说:“我去买点菜,等会回来。”陈星泽感到幸运,松了松嗓子,说:“好。”
他不知道,米盛其实一直在楼下抽烟。
陈星泽以为米盛不知道他看陆昊的消息,但怎么可能呢,对米盛而言,陈星泽几乎是他的全部了,他所有的心事,开心的,痛苦的,米盛都知道。
他只是在忍。
没多久陆昊就回国了,为了探亲,顺便参加尤小林的婚礼。
尤小林成家很早,研究生刚毕业就结婚了,女友是大学同学。他的婚礼在北京举行,邀请了很多同学。陈星泽也是那时跟陆昊取得了联系,陆昊先给陈星泽打了电话,问他去不去尤小林的婚礼,陈星泽说当然会去,陆昊笑道:“那我也去,好久没见,正好聚一聚。”
婚礼在一个冬天,陈星泽做好了聚会的准备,然后去找米盛说。
但米盛不同意。
之前在网上看看消息也就算了,现在陈星泽要去见陆昊,米盛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
米盛太害怕陆昊这个人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怕。
陈星泽越是软磨硬泡,米盛就越生气,最后直接翻脸。
“你敢去就别再回来。”
陈星泽被凶得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
“你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我去参加同学婚礼也不行?”
“你只是去参加同学婚礼?”
米盛直直地盯着他,想要给他看穿一样。“怎么不说话,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陈星泽皱眉,“你别总这么疑神疑鬼行不行,我参加的是婚礼,婚礼你懂不懂?”
看他依然在狡辩,米盛气得脸色发红。
“你是去见结婚的那个吗?你想见的是没结婚的那个吧!”
陈星泽一愣,终于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陆昊要去?”
“我不能知道?”
陈星泽忽然想起米盛最近经常动他的手机和电脑,他问的时候米盛说是玩游戏,陈星泽还奇怪米盛从来不碰游戏的人怎么忽然喜欢玩了,现在他终于懂了。
陈星泽第一次跟米盛发起火来,米盛从前总是哄他,这次却说什么都不肯退让。
“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东西?”
“那你也不能这样翻啊。”
“你心里没鬼会怕我看吗?”
“我是怕你多想才没告诉你。”
米盛脸色冰冷,完全听不进陈星泽的解释,他靠在桌旁,冷淡道:“陈星泽,我这样跟你说吧,你想见谁都行,甚至你出轨我也可以原谅你,只要对象不是陆昊。”
陈星泽惊呆了。
“你再说一遍?”
米盛唇抿如刀锋,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覆水难收,他就是不想认输。
“你真是不可理喻。”陈星泽留下一句话,拎包走了。
其实婚礼只是普通的婚礼,聚会也只是普通的聚会,大家阔别多年,匆匆一见。
尤小林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他更英俊了,跟女友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陈星泽跟陆昊在酒店门口碰头,陆昊一见陈星泽就兴奋地冲过来,“嘿呀陈星泽!”他搂着陈星泽的肩膀,作势要给他来个过肩摔,陈星泽一脚踹过去,“你们美军还用肉搏的?”
陆昊惊讶,“你咋知道我当兵了?”
“你那点事谁不知道。”
陈星泽一不小心说漏嘴,好在陆昊心大完全没在意,很快讨论起给尤小林的红包来。
“我昨天才回来,落北京直接就过来了,手里没现金,你帮我包红包。”
“我才不帮你,自己取钱去。”
“帮嘛,我给你美元。”
“不要,中国又花不出去。”
“陈星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你讲不讲点义气啊!”
“不讲。”
两人一路吵着进酒店里,尤小林正在招待客人,见到他们,笑着说:“你俩怎么还跟以前似的,一见面就腻在一起。”
陆昊看见尤小林,瞬间搂住陈星泽,挑衅道:“没错,他以前跟我就比跟你亲,现在也一样!”
尤小林看着他搭在陈星泽肩上的手,嗤笑一声。
“你去了趟美国,变得比以前更蠢了。”
“啊?”陆昊似懂非懂,陈星泽抬头,笑道:“走了走了,进去了。”
那天他们参加完婚礼,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单独出去聚第二轮,他们包了一间KTV,陆昊五音不全吼了一首就下来喝酒了。陈星泽问他跟女朋友怎么样了,陆昊看他一眼,嘀咕道:“你知道我交女朋友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陈星泽没喝酒,思维比陆昊清晰很多。
“别闹小孩子脾气,女孩都要哄的。”
“切。”陆昊醉醺醺道,“你都不认识她还帮她说话。”
陈星泽笑了。
陆昊接着喝酒,过了一会问:“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
“你都没联系我……嘿,你以前就喜欢不联系我,都是要我主动联系你。”
陈星泽没敢看他,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不是怕你觉得别扭嘛。”
陆昊静了一会,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不会的……”他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呢。”
陈星泽觉得他们不该谈论这个话题,他眼睛看向那些唱歌的同学,心思却一直在喝酒的陆昊身上。陆昊又喝了两瓶,囫囵地叫了一声,“老婆……”
KTV里音乐震天响,陈星泽觉得这一声大概自己的幻觉,他转头,看到陆昊红红的眼睛,知道那确实是他叫的。
沧海桑田了啊。
陆昊说:“有人陪你吗?”
陈星泽点头,“有。”
陆昊笑道:“我猜也是,你人这么好,肯定大把的人抢着爱你。”
陈星泽无奈,“哪有这么夸张。”
“不夸张,你本来就好,不像我那么混蛋。”
“谁说你混蛋了?”
“Abby……”
“你女朋友?”
“嗯。”
“她为什么说你是混蛋。”
“不知道……各种各样的理由。”陆昊仰头靠在沙发里,大手揉了揉额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放弃。”
“别这么想,你不是那种人。”
陆昊想起什么,轻轻笑了,呢喃道:“可我一想到自己曾经那样不计后果地爱你,我就知道自己最起码不是个天生的混蛋。”
陈星泽指尖轻颤,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你后悔过吗?”
陆昊顿住,似乎是将往事回顾了一番,然后确定地说:“没。”他醉眼看向陈星泽,“如果我真的一条道走到黑了,那老了估计就得指着这段记忆活了。”
到此为止,陈星泽总算理解当年赵珊对他说的话了。
他拉住陆昊的胳膊,说:“什么叫一条道走到黑,你别乱想。我问你,你喜不喜欢Abby?”
陆昊凝眉,陈星泽:“你敢说你不喜欢她,你忘了你们一起走的那些地方了?你忘了你们去埃及的时候在金字塔下许什么愿了?”
陆昊被陈星泽凶的眼圈发红。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啊。”
陈星泽一见他哭,就知道他不管外面看着什么样,里头都还是从前的性格,一点也没变。
“我没记错的话,Abby在手腕上纹了你的名字吧。”
“嗯。”
“那可是割腕的时候要划的位置。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把你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啊。”
陆昊神情发傻,“是吗?”
其实都是胡诌的,但陈星泽信誓旦旦点头,“当然了。”
陆昊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陈星泽劝他,“回去后马上跟她道歉和好,听见了吗?”
陆昊不吭声,陈星泽:“我说话你都不听了?”
陆昊终于闷闷地嗯了一声。
“听……”
聚会后半段,尤小林赶来了,那时陆昊已半醉半醒,他见到尤小林,幽幽地问:“……他送你的钢笔,你还留着吗?”
陈星泽尴尬得一头汗,尤小林给陆昊推沙发里,“你快点睡吧你。”
同学们起哄新郎官不陪新娘子跑来这里,尤小林说:“我来看看你们,等下就走了。”他来到陈星泽身边,“刚刚太忙了,都没跟你说上话,你怎么样?”
陈星泽:“挺好呀。”
两人聊了一会近况,尤小林说:“明天我有空,我做东请你们吃饭吧。”
“不用了,我等会就回去了。”
尤小林惊讶,“这就要走?你中午才到的啊。”
陈星泽:“明天圣诞节,我必须得赶回去。”
“为什么?”
陈星泽笑了笑,尤小林说:“好吧,懂了。”
陈星泽打了个指响,“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他们又聊了一会,陈星泽起身告辞。
走出包房,尤小林在门口叫住他。
“钢笔我还留着。”他看着陈星泽,笑着说,“你要好好的,如果有事需要帮忙一定找我。”
陈星泽打趣道:“哎呦,被中科院预定的研究员就是牛啊。”
尤小林哼笑,“快滚吧你。”
陈星泽出了KTV,在冬夜里深呼吸。
真的是沧海桑田了。
陈星泽打了辆车直奔机场,路上叫停了一次,去路旁商店里买了盒礼物。
再次踏上路程,他凝望窗外的雪景,觉得一切如梦似幻。
霓虹灯影一闪而逝,陈星泽在心里不停祈祷,希望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希望他爱的人都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回到上海的家已经后半夜,他进门,一开灯,就看到米盛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就在他最后看见他的位置,动都没动一下。
陈星泽过去,蹲在他身边。
“米盛。”
他叫他,米盛没有抬头,他的身体细细颤抖,将膝盖抱得更紧了。
“我说错话了,”米盛声音嘶哑,“我承认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你明知道我说的是气话,还就那么走了……”
陈星泽抱住他,“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这次,以后我的手机电脑你随便看。”
他的道歉让米盛哭得更厉害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不回来能去哪啊。”
他好不容易给米盛哄安稳了,搀着他起来,米盛身体抖得厉害。“你是不是一天都没吃东西?”米盛狼狈点头,陈星泽叹气,“你有低血糖自己不知道吗,我去煮碗面,你在这等我。”
陈星泽在厨房烧水,一边打鸡蛋,米盛进来,在他旁边默默洗菜。
“他们还好吗……”
“挺好的,尤小林的老婆比他还节省,酒席全都打包了,烟都没剩下。”
“陆昊呢。”
“他也跟以前差不多,这次回国之前跟女朋友吵架了,不过应该被我劝好了。”
米盛看过来。
“他有女朋友了?”
“肯定有啊,都这么久了。”
米盛重新低头洗菜。
“对了,”陈星泽想起什么,擦擦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差点忘了,已经过十二点了,圣诞快乐。”
米盛愣愣地看着陈星泽从盒子里取出一条星星挂坠的项链。
陈星泽为米盛系上项链,“先戴这个,以后我会送你更好的。”
米盛纤细的手指捏着那颗星星,看了好半天。
陈星泽觉得他的表情煞是可爱,弯腰道:“亲我一下。”
米盛在陈星泽的嘴唇上碰了碰,陈星泽心满意足地回去接着打鸡蛋了。
“米盛。”
“嗯。”
“我爱你。”
“嗯。”
“我会永远爱你。”
“嗯……”
很早以前,陈星泽就曾想过,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说出这句话。他幻想中的场景多是慷慨激昂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一边打着鸡蛋一边许下这样庄重的誓言。
米盛一直在看那条项链,他或许还不知道这句话对于陈星泽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也无所谓,陈星泽已经习惯单方面的承诺了。
在庆祝基督诞生的节日里,陈星泽决定为自己背上名为“永恒”的十字架。
今天,明天,醒时,梦里,如果真有轮回,也要一并算上。程蝶衣也好,直江信纲也罢,不管谁定下的标准,他都有信心可以做到。
陈星泽煮好了面条,端到外面桌上。
他看着米盛吃,笑着说:“你多吃点,一定要长命百岁,我活到九十就行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荆棘密布,过去的事就封存于心底吧,酿成一壶好酒,累时斟上一盏,一醉方休,醒来拍拍尘土,各自行路。
米盛低着头,似乎有眼泪落入汤中。
窗外万家灯火已熄,吃完饭,陈星泽洗了碗筷,抱着米盛入眠。
梦里,有雪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