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捱过去,离端雩失踪已有五六日的功夫,她就像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皇宫中派出禁军,扼住了帝都城全部的进出,且在四通八选的路段都设有关卡。太后心急如焚,奕槿更是严令示下,务必要将九公主找回来。
她一介柔弱女子,出了宫禁和官邸,还能去哪里?
端雩这辈子,生在皇宫,嫁入将门。身份尊崇高贵的帝女,注定了她生来就是要被千宠万爱,注定了她生来就是要享受世间泼天浇地的富贵荣华,目之所见尽是锦绣靡丽,耳之所闻尽是安泰祥和。她这样走了,娇矜持贵的公主,不知世间辛苦,一日寻不回来,怎不让人担惊受怕一日。
我为端雩之事感到震惊,那到底是怎样侵骨入髓的心灰意冷,能让她抛弃公主的身份,抛弃相对十余年的夫君,甚至抛弃血脉相承的三个儿女。她统统都不要了,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好,皇族中的至亲也好,绝望到只想孤身离开。
我想起某日在太后那里,看到太后哭得伤心欲绝,而庞徵云、丽殊和灵犀一千人等围在太后身边温言劝慰,太后那时垂泪道;“这孩子任性归任性,但心思恪纯。眼下说走就走了,她哪里晓得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太后说话时,声音打着颤儿,夹着破碎的泣音,让人听着觉说不出的粗噶和凄恻,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灵犀等人皆是惭愧地低下了头。
就如太后所说,端雩行事索来任性而偏激,不计后果。此举虽出格大胆,但不由冥冥中感慨,我倒是不若她了,她还能有任性的权利,想要出走就出走,谁也拦不住她,出了宫墙府门,就是海阔天高的自由之身。可是我呢?念及此,唇角不由染上一丝苦笑,我就连一死落得清静都做不到,自从上回我拿剪刀架在脖子逼迫奕槿后,他就命人要密不透风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绝不可再让我有机会自寻短见。
他铁心决意了不肯放手,我怕是至死都不可能离开这个皇宫。我剧烈地咳出几声,喉咙溢出腥甜,指尖拭过唇际,淡淡染上几缕纤薄的血丝,苍白之上的嫣红,衬得那血液的颜色愈加鲜艳而娇嫩。
想想也罢了,都罢了。这具沉疴难挽的身体,还能有多少时日?那日说要出官,一半是羞愤难当,一半也是在赌气。我现在这个样子,残损不堪的体质,残损不堪的记忆,就算出了皇宫,我还能去哪里?奕槿和皇宫不是我的归宿,那何处会是我的归宿?纵然种种不甘,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样消颓地想着,一颗激荡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死寂前些日子,樱若在御园玩耍时,不慎坠马。惊吓不小,但所幸人还安好,在王府中养了几日后,那顽劣好动的性子就闲不住了,跑进宫中来找人玩。
这天正好和三殿下一起在我宫中,樱若和三殿下舒皓一段日子不见,小孩子之间倒是亲近和睦许多,不像从前那般一味地淘气斗嘴。
我静静地坐在镂花朱漆填金窗下,看着正在堂下玩耍的樱若和舒皓,稚子无知亦无忧,哪里管得着大人们近日个个都愁眉不展,忧心忡忡,还是顾着自己玩罢。芳芷在他们中间,俨然是一位大姐姐,三人凑在一起拼七巧板,笑语晏晏。还真是应了玉笙先前的话,芳芷活泼开朗的性子,应该跟樱若很合得来。
樱若拍着两只肉绵绵的小小手掌,轻快地一溜烟就跑到我跟前,童音娇脆地叫 “宸妃娘娘你看你看,樱若拼得是不是根像一匹大马?”
我容色和悦笑着,美容中流露出漾漾的暖意,看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道;“真的很像。”
在旁侧服侍的宫人们见状神色舒缓,自从我被奕槿从公主府中强行带回,在冰璃宫中大闹一场后,我整日愁恨郁结难散,再难看到有真心欢愉的笑容,就算有也不过就是樱若郡主来冰璃宫中时,寥寥难得的几次。
高舒皓白玉般的小脸一扬,吃吃地笑道:“妹妹就喜欢马,前些日子还从马背上捧了下来呢
樱若粉扑扑的脸一红,眼中含着薄怒,瞪了舒皓一眼,“三哥哥还好意思说,樱若不过就是一时抓不紧缓绳才会掉下来,你连马鞍子都爬不上去,羞羞羞……”樱若一面说,一面朝三殿下刮刮脸颊,那情态娇憨可爱。
“你胡说,胡说!”舒皓原先倨傲的脸上布满生气,想要冲上来捉住樱若,樱若却是朝他眨眨眼,像条灵活的小鱼“嗖”地钻到我身后,晃晃悠悠地偷露山半个小脑袋,仗着有我挡在前面,还朝着他调皮地吐舌头。
“你拿宸母妃使坏!”舒皓顿时气极,跺着脚喊道
“好了,好了,莫闹了。”我将樱若从身后拉出来,她嘟着小嘴,水意莹莹的眼眸看着我,清脆的声音拖得老长,“宸妃娘娘……”
我轻点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其实宫人们私下说得不假,韵淑郡主的长相并不惊艳,太后说她跟三殿下是一双金童玉女,那是老人家爱怜娇孙幼子。若认真比量,樱若在容貌上确实输了三殿下一大截,但是难得她生着这样一双灵性的眼睛,使得一张小脸俏丽增色不少。
“郡主还这样小,真的就会骑马么?”我有点不相信
樱若冲我隐秘地一芰,覆在我耳边,轻轻地道:“樱若要悄悄告诉娘娘,其实樱若不会,都是父王带着樱若。”
她甜甜地笑着,声音不由高扬了些,张开双臂,陶陶然道;“父王骑马时,樱若坐在前面,那风‘呼呼’地吹,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众人被樱若的可爱模样逗得都乐了。我亦是笑笑,心中却是说不出暗淡,脑海中却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容若神祗、英姿俊拨的男子跨在马上,灼灼如九天骄阳,皎皎如碧空皓月,清绝出尘,意气风发。或许是“阳春三月寒幕薄”,或许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辰光,就这样信马由缰,率性奔跑在莽莽原野。超逸飘然如仙,马蹄落处,幽花踏碎,草腥飞溅,那是如何的轻狂和洒脱。
想到这里,我疲倦地阖上限眸,再怎样,都是与我无涉了
“但父王现在忙,不大有空陪樱若了。”樱若托着脑袋,认真犯愁道:“九姑姑找不到,皇祖母整日伤心,父王也是。还是思涵表姐一直哭,皇祖母将她从府上接到身边去了。”
端雩身为帝女,公主出走一事,兹事体大。虽全城严密搜寻,但为了维护皇族颜面,绝不会将真实情由向外界透露。心中疑惑,原先一直当幼子无知,不知道这些事。不过转念想想,毕竟人多嘴杂,小孩子虽懵懂,但眼明心亮。城中百姓那里且不论,这消息在宫中哪里是瞒得住。
端雩当今太后所出,亦是韶王的同母胞妹,这份人伦之情,自是非同寻常。眼下端雩踪迹全无,而韵欢郡主林思涵是端雩的长女,太后为此对她多多垂怜,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我柔声宽慰道:“九公主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况且这些事无需郡主担心。”
“妹妹哪里是担心。”舒皓那时“咯咯”笑着,戏谑道;“她是想皇祖母现在疼思涵姐姐,而疏远了她,正吃醋呢。”
樱若一双明眸瞪得圆圆,“樱若才没有吃醋呢。”她皱皱鼻尖,仿佛是陷入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思,断续地说道:“樱若从小就没有母妃,现在九姑姑找不到,所以樱若想,思涵表姐一定根难过,在场之人都料不到樱若以五岁稚龄,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叫旨是神情惊愕
片刻后倒是湛露,笑出两声,赞叹道: “难得郡主小小年纪,却肯这样一分推己及人的胸襟”
闻言众人却是低声默叹,樱若郡主自小受尽宠爱,来帝都后,得到太后额外的垂怜,疼她之心倒是让三位公主都靠后了,但毕竟世间之事并无圆满的人生中,众人皆知先王妃早逝,这或许是她到此为此唯一的缺憾。
我亲吻着樱若细碎的额头,唇间褪去了浅淡的笑意。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6
眼下离九公主失踪过去十余日,皇宫派出数千名禁军至今一无所获。公主在外一日,就多一日的凶险。太后为此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御医说太后近来出现视物模糊的症状,是万万不可再伤神落泪,韶王亲自请命去寻找九公主下落,也是不能让太后略略宽心。
七月己末,九公主依然杳无音讯。日子渐入八月,这年的中秋势必要在众人的煎熬中焦虑中到来了
端雩之事虽不全是我的过错,但是我心中一直感到内疚。我为此还特意在私下问过紫嫣,问她我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让端雩竟是如此地深恨我们。为什么端雩在激愤交加之下说出,是我和紫嫣设局欺骗她,欺骗她死心塌地嫁入林家。还有那日,她喊出桁止其实多年来属意于我,更是让我惊惧不已。
可是紫嫣却是一味地装糊涂,就算被逼得急了,她也只是冷冷地反诘一句,“端雩是个疯子,而姐姐是个聪明人,怎么宁愿信她的疯话?”很明显,她就是不想提起那段往事。
那段被我忘却的过往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我曾经以宜睦公主的身份嫁给北奴王耶历赫
经过多年辗转回到奕槿身边,桁止论人情是我的表哥,而他似乎对我存有情意。如此的纠葛缠绕其中还有什么被遗落么?
我安静地倚在软榻上,湛露姑姑给我端了牛骨髓汤来,掀开青花瓷盖头,尚是热气腾腾,她拿一色的瓷器小碗给我盛了,道:“娘娘,这骨髓汤最增气补血,您且喝些。”
凝玉将碗接过,柔声道 “姑姑,我来罢。”
她舀起半勺,细细地吹凉,然后送到我唇边。她低首时,骨肉亭匀的双颐,温润如玉,露出些微纤秀的下颌弧度。如此谨慎温柔的动作,让我想起那日,紫嫣端着一碗冰糖雪梨汤,也是这般的情景,直到那勺汤水凉透,我都紧抿着双唇不肯喝,她就强行给我灌下了一口。
想到这里,我就轻轻蹙眉,回过神来,看到那勺汤还是驻留在我唇边,凝玉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她眼神微疑地看我,良久低低唤出一声,“姐姐。”
我终于缓缓喝下去,凝玉欣然一笑,清丽的脸庞,素若幽莲绽蕊。
当碗中的汤喝下大半,我轻声道:“凝玉。”
凝玉“晤”地应声,“姐姐有什么事吗?”
我问道:“芳芷已有十九,为什么到现在还是独守闺中,就连婚约都不曾许下。”芳芷这些日子在我宫中,我慢慢地也瞧出些端倪。芳芷仅比凝玉年幼两岁,眼下也有十九了,胤朝惯例,女子年满十五,行过及笄之礼后即可依“父母乏命,媒妁之言”漩婚论嫁。以十六七岁出阁者居多,鲜有像芳芷这般到了十九尚是待嫁闺中。
凝玉轻叹道:“姐姐常年卧病,怕是不知道以前的事……”
“帝都城中求娶芳芷的人虽不能说是踏烂了门槛,但也是络绎不绝,前日东家托媒,后日西家提亲。芳芷虽己及笄,但年纪尚小,婚姻大事,仓促不得,所求者众就更得要慢慢遴选,所以回拒了不少。”凝玉道,“但求亲者中有两家特别坚持,一家是尚书府姚氏,一家是林氏……”
“林氏?”我耳朵昕到这两个字尤其敏感,林氏,岂不是紫嫣出身的林氏
凝玉说到这里,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当年林府的林庭茂公子,和姚府的姚公子一心争娶芳芷
两人俱是不肯推让,相持不下。想不到林公子竟然一怒之下,就将姚公子打残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微微惊愕,据宫中人说,慧妃行事一向严谨,当年她代替幼皇后行使中宫之权,铁腕御下,雷厉风行,她的手段严酷但不失稳重,一并清扫后宫中的种种积弊。依她的性格,怎会放任族人如此跋扈嚣张。
凝玉点头,“后来姚家不甘心,状告到皇上那里。林氏权倾朝野,又是皇亲国戚,但皇上却不曾偏私,依律将林公子发配边疆了。”
“他们两人一残一放,自从这件事后,渐渐地就少有人上颜府提亲了,一直到了现在。”凝玉黯然道。
“是芳芷自己不嫁罢,若是她想,怎会无人娶。”我思忖着,问道:“凝玉,你老实回答姐姐,芳芷是否有心仪之人?”
凝玉一怔,想不到我会忽然这样问,指间的瓷匙“玎铛”一声落在碗中。她低下头,“姐姐?
“其实那日就看出来了。”我神色温静,“湛露当时是戏言,纵然闺中女儿脸皮薄,架不住他人拿婚嫁之事来开玩笑。但能让她羞恼成那样定然是心中有事。”
“姐姐心思细腻,凝玉自愧弗如。”凝玉道,她既然如此说,就是默认了
我顺着她出神的视线看去,帷幔上绣着一双一双的贴金鸳鸯,羽翼五彩绚美,皆是以金线勾勒,泛着华贵耀目的光泽,极恩爱缠绵的样子。
“其实……其实……芳芷她属意……”凝玉垂首,纤葱指尖绞着衣袖,踌躇半响却是说不出口
“颜澈?”我口中轻轻巧巧地说出的两个字,让凝玉整张脸霎时雪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字,“姐……姐……”
我浅笑,凝玉只当我在宫中,不大清楚外面的事。但是外头的风声,哪能保证一丝都不漏到我这里来。这事虽末闹到沸沸扬扬的一步,但在帝都中的官宦世家,私底下早已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资传开了。颜氏三公子颜澈年有二十五,至今单身末娶,而五小姐空放着大好年华,却是迟迟不肯嫁。现在颜府上唯有他们两人,孤鸾寡鹊,日子久了,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出来。说他们两人暗中眉来眼去,恋情早生,但苦于兄妹的名分,不得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关起门来,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那些谣传进我耳中,被一个又一个人绘声绘色地讲着,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想想帝都中那些高门贵府,钟鸣鼎食,骡马轻裘,旨是自诩名门望族。但是说起贫嘴恶舌的话来,却是比得上市并泼皮悍妇之流。
“芳芷属意的那人是颜澈罢。”我靠在贵妃榻上,将枕得酸痛的脖颈微微一侧,重复着说道我的面色沉静如水,霍不出丝毫波澜。
凝玉心中急,险些就要朝我跪倒在地上,解释“姐姐,凝玉知道现在外而的流言很多,但是请姐姐千万不要听信面之辞,认为颜澈和芳芷定做下苟且之事,他们虽然……彼此喜欢……但他们一直本本分分地守着规矩,秋毫无犯……绝对不像外头说的那样不堪……”
一番话说完,她亦是声息急促,白暂的脸颊顿时涨得潮红
“你急什么?这件事我今日提起来,可不是兴师问罪。”我伸手虚虚地扶了凝玉一把,让她坐到我身侧来,她低着头,依然还是婉默柔顺的样了。
我心中略略不忍,道 “其实追根刨底起来,颜澈和芳芷此生若不能共站连理,就是我的罪孽了。”
凝玉霍然抬酋,明亮而水灵的两丸黑眸子,眼神惊惶惴惴如小婢,道“姐姐何出此言?“
“当年如果不是我做主将你们过继入颇氏,今同他们又怎么会受到身份的拘囿。”我清浅一笑,如云霞后隐着的蒙昧月光,“罢了罢了,既然当年是我将你们领进颜氏府门,那么今同就再由我做主,将芳芷的名字从旗谱勾除……”我声音一顿,在这当口强忍下几声溢出喉底的咳嗽,“这世上的感情最难得两厢情愿,我就成全了他们罢。”
因咳嗽上涌,我最后一句话说得虚弱轻浮,就连笑意也是虚弱轻浮的,含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和寥落,这世上的感情最难得两厢情愿,这句话到底是说给凝玉听,还是冥冥中说给我自己?
“最难得两厢情愿么?”她怔忪道,那一瞬间,我清楚地霍到,一直萦绕在她眉宇间淡淡清愁,骤然扩大成不可抑制的忧伤。她的思绪仿佛抽离得老远,良久回过神,发白的面容上,红晕般地蕴开欣喜之色,追问道 “姐姐说的可是当真?”
我轻轻点头,道:“反正不是亲生兄妹,隔着一道伦常的藩篱,索性就名正言顺了。他们游没有做错什么,难道真要被人家指指戳戳一辈子。”
“芳芷那丫头要是知道,岂不是要高兴得疯了”凝玉长叹道 “他们两个也真真坚持,颜澈笃定了不娶,芳芷也笃定了不嫁。虽不能结为夫妻但是只有他们两人在颜府上,清清静静地互相守着到老,不在乎外面怎祥。当初芳芷这样跟我说时,我也被她吓了一跳,口上劝阻,心里却有几分佩服和艳羡她……”
凝玉觉察到失言,忙掩饰过去,“今日姐姐肯做主,她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看得出,凝玉是真心地为芳芷感到欢喜,但是她向来就不是擅于隐藏情绪的女子,尽管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还是遮掩不住她的欢喜中,有三分的强颜欢笑。
我眼神澹然地看着她,这个在我眼前极力自持的女子,清丽的容颜,锦绣的年华,一脉温婉如水的性情,或许她也如芳芷那样,有过一段深藏于心,不可示于人前的感情,却是不曾有芳芷的幸运,能得到一人,来成全她的圆满。
想来觉得自嘲,颜卿你何时变得如此感伤。是因为惋惜端雩,还是在推己及人?
临近薄薯,夕阳西垂,如血的日头被吞没到余下细细猩红的一勾,没有漫天流霞,天色很快就深黯下来,一顶青鸾翔彩云肩舆穿过层密花阴,在一座巍峨宫室前停下,我扶着湛露的手下来,湛露觑着我的脸色,声音微沉地道 “娘娘真的要去么?”
太极宫在渐深的暮色中,将它高大的轮廓衬托得愈加如山峦险峻,我迟疑着,要不要进去。那是奕槿独居的宫般,我今日来也就是为了芳芷一事,外面兴传颜澈和芳芷的谣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即使他们并无血缘之亲,但毕竟于礼法不容,是为帝都的上层名门所鄙弃,这些年来又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样下去他们迟早难以在帝都立足。
眼下我存意成全他们,将芳芷的名字从颜氏旌谱勾除。这话说来轻巧,这事做来也不难,只是就算如此,流言根深蒂固,未必就弹压得住外头人对他们的偏见,反而整个颜氏都要被诬蔑一口自遮其丑。
前些日子湛露说的玩笑话虽无心,但却是真的有几分道理。若是真的能得到皇帝允许,甚至赐婚,再狷獗的流言也会被一时肃清。
他们现在年轻气盛,不在乎人言。可是,他们哪里晓得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厉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晚风拂过鬓角衣袖,落落然地吹过去。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可笑,想起那日在冰璃宫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过“从此断然不与他共处”的话,那么狠,那么绝然,不留下一分回圜的余地。今日我为何又要回过头求他。不过想想算了罢,算了罢,我还计较什么,还执着什么,且不知往后还剩下多少时。趁着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再为颜氏中几个弟妹做最后一些事情,也算是不辜负了当这个姐姐。等到日后有心无力的时候,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就这般想着,便扶着湛露的手走了进去。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7
太极宫中,鎏金雕蟠龙翔空的烛台上,燃着小儿手臂粗的巨烛,晃晃地照着一室的明亮,这种蜡烛里面灌着冰片和术樨香屑,燃烧时无一丝烟油之气,倒是弥散开怡神清冽的香气。
轩彰一朝的后宫中,宸妃进宫三年,于子嗣无半点功劳,出身高贵,但其家族并无像林氏那样把握实权。皇上却是力排群臣非议,执意立其为后,当初为这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宫闱流言纷乱。
在外人眼中,当筹备多时的封后典礼被猝然取消的那刻,应该就是宸妃失宠的开始,后来皇上寥寥去过几趟冰璃宫,出来时听御前服侍的人说皆是面色郁沉。宫中的嫔妃在面上都不曾表现出来什么,但定是怀着鄙夷和嘲弄来冷眼旁观的心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想想在宸妃跟前的慧妃,凭借着惊为天人的美貌,和凌驾于寻常脂粉妇人的见识和智谋,在宫中宠冠一时,更诞育一名皇子。当初遭遇冷落,亦是在风头正劲,即将问鼎风座之时。
我想起那些官人们私下传言,都说宸妃像慧妃,宸妃如今走上的就是慧妃当年的老路,但是宸妃还不若慧妃,慧妃再怎样后半生都有儿子傍身。而宸妃无儿无女,若是走在皇上前面还算有福,否则注定了余生就要当是孤苦伶仃的太妃。
我对此,皆是付之一笑。那些人就喜欢凭空臆测,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跟紫嫣其实是不一样的
从侧门甫一进去,在外阁中我就看见了灵犀,心中不由微微惊愕
她此时一身香色莲纹家常衣衫,伏在外阁的一张红漆斗纹小桌上,伸出玉葱般修纤的指间,拈着三枚逼宝天元,她全神贯注地将其抛上去,三被银钱“玎玎”地落在桌面上,寂静中,银钱落地的声音格外的空灵清脆。
我止步,看她一连抛了三次。我对此虽不甚了解,但是模糊地想起易经中好像就有用铜钱推算卦象。我心知灵犀师承谪仙人清虚子,通读经书子史精道学,晓医术,绝非寻常女子可比,但是料不到她还会测卦。
“宸妃姐姐。”她抬起头时,眼角漆点般的一颗堕泪痣,恍恍地带过一道暗影。她浅笑看着我道,那般安闲恬然的神色,仿佛她就是坐在这里等着我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