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丰熙帝放在纯金镂空龙首扶手上的手掌握得紧了些。
“皇兄,眼下我朝国运坎坷,近年历经天灾内乱,元气大伤。旷日来与北奴周旋苦战,胤军皆是疲惫,议和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而两国联姻又是议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嘉瑞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尘儿你……”丰熙帝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挡了回去
“皇兄想说什么?”嘉瑞看向他的眼神剔透明净,容不下一丝矫作和掩饰,“要说些大义给旖尘听么?是舍一己之私,全天下之义?还是说要对得起身为皇族的责任?”
“但是,如果旖尘真的不肯回来呢?那哥哥又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派人找我,还是索性找个人嫁去北奴蒙混过关?”
这时,她手中的折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时遽然笑出来,如一枝白梅凌雪初绽,抬首时竟已换作一脸寻常女孩儿的娇憨纯然,“若是要远嫁北奴,哥哥,一定不会挽留旖尘,是不是?”
她轻声漫语问出的“是不是”,竟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意,像是存着一分希冀般,面对亲兄长时的沉默,狐裘袖子下纤指根根收紧,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冷了下去。
高旖桢漠然道;“是。”
嘉瑞冷笑着,短促地喝出一声:“果然。”
“妹妹,你看这偌大的宫中竟有多少人,父皇膝下的皇子公主就有近四十人多,但是,你和母后是皇兄最亲近的人。”高旖桢立起身,看着她,动了几分真切心肠,“你以为皇兄会真的会让唯一的胞妹轻易嫁到北奴去?”
“胞妹?至亲的亲人?”嘉瑞眼底似有淡淡的涩意,延伸到唇角漫开一勾苦笑,她幽然阖眸叹道:“尘儿……怕是猜到了哥哥的意思。”
聪颖如她,怎会想不到
高旖尘紧抿着唇,挺拔的眉宇间渐渐凝出一抹坚毅狠绝之色,“妹妹,你自小就比谁都聪明,一直以来你也帮过皇兄很多……”他的声音如冰泉渡浅滩,骤然阴冷,“此次,我们就联手剪除这个北部大患!”
狂虐的寒风扑在窗格上“飕飕”作响,兼着雪霰子打着术棉窗纸的潇潇簌簌声,锋利的寒意直逼人心。
这刻,嘉瑞轻轻两下击掌,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空阔高远的殿粱上萦绕着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空灵中透出几分诡异,她扶着龙案一角,霎时竟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哥哥是要尘儿去北奴做你的内应,然后我们兄妹联手,里应外合,诛杀歌珞,攻破北奴是么?好计谋!好计谋!真的好计谋!”
嘉瑞一手颤颤地支在龙案上,一手拂着心口,冷冷地连声说了三个“好计谋”。
丰熙帝神色中流露出无奈,浓黑的双眉如群峰叠皱,他揉着眉心解释道:“尘儿,你乃皇朝公主,金枝玉叶之身,皇兄断断不舍你久居蛮荒之地,可眼下正是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此下策,你但凡宽心,若天佑我朝,大势扭转,事成之时,皇兄自会亲自北上将你接回胤朝。”
“事成之日,皇兄将亲自北上接我返朝?”嘉瑞默默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盈然如波的一双眸子中是说不山的嘲讽,“嘉瑞斗胆敢问皇兄,那时会不会还有旌旗襄举,锦铺十里,更有群臣相迎,百姓夹道?再斗胆问那时的嘉瑞算是什么,是巾帼英雄?是凯旋归朝?斗胆最后问一句,就算真的有那一天,皇兄你难道真的会将此当成盛事宣扬天下,搞得人尽皆知,来庆祝这操纵裙带、玩弄床第的那卑劣低下的手段所夺来的胜利?”
嘉瑞口齿索来伶俐,通通畅畅地说下来一大段,刚开始高旖桢还能勉强忍耐,但昕她说到“操纵裙带、玩弄床笫”那尖刻犀利的八个字时,一贯淡定从容的脸色刹那气成了铁青,而笼在脸上的寒意更深了一层。
那八个字如同轰然巨石毫无留情地击碎了他维持的冷静,厉声训斥道:“高旖尘!你要知道你在说什么,朕不仅是你的哥哥,更是这天下的皇帝!你作为臣妹竟如此出言不逊!”
“是的!你是我的哥哥,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嘉瑞此刻全然无畏地直视他迫人的眼睛,抬起半边的脸,凛然喊道:“可是我的哥哥,还有这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把我当成一场权谋斗争中的棋子,棋子而已,可以任意支配,可以任意牺牲!”
“朕说过你是朕的妹妹!”丰熙帝蹙眉,他高声喝道。
“尘儿一直当你是哥哥,只是……只是皇兄从未当我是妹妹。”嘉瑞似乎感到有些力竭,她疲倦地蹲下来,将两只手掌撑在地上,隔着厚实的狐裘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双肩的耸动,银牙咬紧声声如切冰碎雪,抬首时眼角晕开一抹清光涟涟,“皇兄记得那晚么?观贤殿政变,是我们联手杀了晋王哥哥!祸起萧墙,皇储相残,父皇身染沉疴,因那晚深受刺激而猝然病逝……”
嘉瑞随到这里是说不下去,冷冷双眸中郁结着痛苦之色,连哭泣也是极力克制着,她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皇兄龙袍的下摆,喉头艰涩地哽咽道:“我忘不了那晚……承运十三年十一月廿四……父皇是被我们给活活激死的……那晚晋王一脉党羽被尽数诛灭,我们一起登上养心殿时,我也忘不了父皇那时看着我的表情,半年来我闭上眼就会想起,父皇那双灰白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他的手死死抠着床沿,剧烈喘息着指着我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旖桢看着嘉瑞,那般恍惚无措,哪有半分往日清冷自持的气度,他不由叹息,父皇的死一直是她难解的心结。
太极殿中,沉沉的香气几欲熏得人发晕,他低低说着:“尘儿,你自幼读过很多书,论见识和气度远非一般闺阁女子能比,今日又何必泥足于此等短见。”
嘉瑞跪在地上,以手抵住心口,恻然道:“我倒痛恨如此,若愚笨无知,就不至于看得那么透。”
“尘儿,过去的你可不是这种样子,想当初你自信满满地说过要帮助皇兄。”高旖桢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发自肺腑地说道,“那么尘儿,你再帮哥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等过此事过去后,你要怎么样哥哥都能答应你,你若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哥哥就将他正式封为驸马,你若厌倦宫中枯燥,哥哥就准你出宫游历天下名山大泽,可好?”
高旖桢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她却依然是僵硬地沉默着。
“旖尘谢过皇兄。皇兄待旖尘真好,只是这好却来得迟了些。”嘉瑞面无表情地昕着,蓦然朝他一笑,鄢神情明净纯粹,轻轻咬着唇,“如果我说不愿意。”
她的话语极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为什么?”高旖桢刻意压低的声音中藏着雷霆之怒。
“因为……”嘉瑞柔唇间淡谈吐出,“我已怀有身孕,先不论我是否情愿,但试问北奴王还会要我这样的女子么?”
“你居然和他已经……”高旖桢感觉额角暴出的历历青筋悚然一跳,激怒交加之下,他遽然起身,想要扬手给嘉瑞一巴掌,手扇到半空,却生硬地被一只纤纤玉手格挡下来。
“旖尘不值得皇兄动怒,也不值得皇兄掴一个巴掌。”嘉瑞平静地说着,就慢慢地退了出去,回首凄然一笑,“今日皇兄说的话,旖尘回去自会好好思量,趁天色未全黑,旖尘再去看看母后罢。”
高旖桢错愕之余,她已离去,整个身子重重颓然地落回龙椅上。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3
日影稀薄,疏疏地斜披在鎏金殿顶上,宫室间开着几簇胭红的早桃,原本就不精神的红色被未化的残雪映得模模糊糊。
一名青农小婢在前边带路,嘉瑞笼紧身上的羽缎鹤氅。跟着慢慢走着。她浅关,这宫中举目看去倒是一切都未变,不过想想这感慨也是没来由,十数百年都是如此,短短的半年又会有什么变化。
宜芬宫。
在侍婢左右地护持下踏进门,嘉瑞略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殿中的光线有些暗,透进来的漾漾亮光在空中虚浮着。里面的器具玩物依旧,不见得件件都是上好珍品,也体现出主人一番别致的清玩雅趣。
嘉瑞挥手让随从退下,一阵莎莎的脚步声后就静寂下来,她的目光在此漫意流连片刻。转转绕绕了一会,她走近一间僻静的屋子,里面陈设极其简单,像是平常囤积杂物之用,一张黄木桌案上亮着一对蜡烛,一双莲蓬跳动的白芒,犹如寒冬人嘴里中呼出的一大口白气,紫铜烛台压着些薄脆的白纸,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显得有些怪异。
浅银透明的帘子后,勾勒出一名女子单薄瘦弱的剪影,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坐在一把黄木椅子上,听闻声音转过头来。
嘉瑞正好对上她的目光,盈盈浅笑着,“暮语,半年不见,你还好么?”
“尘儿!你回来了!”她霍然从椅子上直起身,惊诧地看着突然来到的美丽女子。被唤作暮语的女子正是出自王氏的二小姐,往日东宫选侍现已是圣上的德妃,亦是当今皇后王暮韬的亲妹。
嘉瑞笑意清浅,曼然上前几步说道:“无论如何,这皇宫始终是我的家,我总要回来的。”
王暮语轻叹口气,默然不语。一如刚来时般,仍旧坐下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前方。
嘉瑞看着这个熟稔至极的旧时闺友,半年不见,她似乎瘦得多了,面容柔弱清颐,反绾髻上斜插着三四枝银簪,纹理质朴,不镶宝也不饰流苏,身上的衣裙亦是家常颜色,看不出贵重,纤细的手腕上各套着两只白玉镯子。
嘉瑞走到那张黄木桌前,两团苍白的烛焰映在她一双乌眸中涟涟摇曳,“哧”地一声,她忽然将两枝蜡烛都吹灭了。
暮语搁在椅靠上的手颤抖一下,神色间似有震动,却不曾说什么。
嘉瑞转过身来瞧她,素白的侧脸浸在光中犹如一枝半开缠绻的白梅,她道:“暮语,其实你又何必呢?你能为他点着这一双烛,你也不能在牌位上写上他的名字,谁知道在飨用香火的是谁,何况枯坐于此平添些烦恼,还是罢了吧。”
暮语的眸中似泛起晶莹一点,却极快地湮灭无踪,低低道:“尘儿,我不是你,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有勇气抛弃一切追逐所爱而去。而我什么都没有,就连凭此念想的东西也没有。痛苦到无可抑制时,也只能点着一双烛火静静地看着,我能管飨用的人是谁?”
“你是在怪我扼杀了你的勇气么?”嘉瑞语气一紧,一缕苦笑漫出唇角,她走进些,姣好的面容上映着日光,随着她的移动由明亮过渡到黯淡,她抬手将要覆上暮语的侧脸,将要触及时,手指却一根根握牢收了回来,“当初我扇你的一个巴掌,痛不痛?”
暮语的眼底瞬间涌起震惊的神色,她想起那个夜晚,那个铭刻在脑海中的夜晚,漆黑如墨,冷雨萧索,雪森森的惊雷豁亮了廊柱上无数狰狞龙首,她沿着长廊一直跑,跑到竭力也跑不到尽头,直到那一记清脆的耳光如漫天雷声般在耳旁乍响。
“痛。”暮语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让泪水浸洇得有些迷蒙,“有时夜半惊醒时仿佛耳边还有隆隆的回响。但是那巴掌彻底地扇醒了我。尘儿,那晚若不是你让我清醒,我真的不知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事情来,然后因为我而让整个王家陷于万劫不复,害死我的父亲,也害死我的长姊。”
嘉瑞看着她,术然问道:“那你不恨我么?”
暮语凄恻笑着,逆光看去长睫毛上沾着细碎泪珠已被风干,握住嘉瑞的一只手,“我连为他点一支香的资格也没有,怎么还有资格为他去恨别人。况且那次是你救了我。我的命运一生不得摆脱,于我而言,人生余下的时日里,每天能有一分一刻属于我,让我独自想想他也就足够了。”
往事已逝,若过于执著伤害的唯有是自己。
嘉瑞靠近了覆在她耳畔,轻声喃喃道:“晋王妃和世子眼下一切安康,了你一桩心事,我也算是偿了一宗罪孽。”
暮语极力克制着,将眼中最后一汪水光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此刻她柔弱清瘦的面庞轮廓多了几分坚毅倔强。
“可是尘儿……”她大叫一声,骤然扑上来抓住嘉瑞的臂膀,细瘦的手指抓得那样深,几乎指甲都要嵌进去,与刚才的温婉柔顺判若两人,她高声质问道:“你已经离宫了,你已经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暮语声音过于急促,听起来喊得有些嘶哑,“你不应该回来的,太后凤体并无大碍,根本不是外面传言的病势危急,日薄西山。你不要回来!难道你真的想要嫁去北奴?”
嘉瑞随她这样紧紧抓着自己,神色依然一脉平静地道:“我自然知道母后身体康健。只是……就算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在骗我,我还是会回来的。”
暮语一时惊愕,抓紧的手脱力般地顺着她的臂滑了下来,溢出喉间的笑声带着短促的喘息,她不住地摇着头,恨恨地咬牙道:“你真傻,我是得不到,你是得到了却要放弃,却要什么身份、什么责任去妥协!”
“暮语,我没有办法。”嘉瑞眼中隐约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将头偏过去望着西侧的方向,长叹着:“你知道么?母后不肯见我,第一次我在天颐宫跪了半个时辰,母后打发身边的吴嬷嬷出来,请我回去旧居云韶殿。第二次,见完皇兄后我再去天颐宫,母后说夜了歇息下了让我回去,我求吴嬷嬷转达只消看一眼就走,母后也不愿意。看来母后对我这个女儿真的是心灰了,意冷了。”
“尘儿!”暮语握住她的双手,满脸焦虑地道;“你在天颐宫跪了半个时辰?这可是不要命了,你怀有身孕,若有个万一可是要出人命。太后那里的人竟也无一个来劝劝。”
“我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嘉瑞垂首看着隆起的小腹,宽宽松松的锦裙掩饰不住已有六月的身孕,只是轻轻付之哂笑,却无语。
薯语蹙额,眉心间凝聚起一星忧色,问道;“尘儿,那你现在怎么办?把孩子生下来么?眼下你一走了之,那么……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嘉瑞神色安澜,她怎会不知道眼下情势步步紧逼,自丰熙元年十月,到如今丰熙二年二月,近五个月中胤朝和北奴为议和协商不下数十次,无论胤朝方面开出怎样优厚的条件,都无法说服北奴更换和亲公主的人选。
邱鹿原一站后,胤朝元气大为损耗,经历五代君王努力,而建立起来的兵阵、文道、刑法、礼乐等制度,在此时脆弱得如薄薄的蝉翼。她清楚,他也清楚,此时的大胤是再也经不起战祸了,除了屈辱的议和,别无选择。
嘉瑞一笑间宛若清馨四溢的白梅,纯粹洁白的芯蕊上承着脉脉细雪,不染尘泥,“暮语,我是回来认命的,认我今生是胤朝公主的命。自幼你最了解我不过,我既然回来了,也就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很多事情,也就是由不得自己做主。”
那日在太极宫中,面对她的皇兄,她明明已经说服自己妥协了,然而一向要强的心性,却让她无可控制地做出抵抗和反击。
看挚友的眼中忧愁如乌云层叠,嘉瑞恍惚想到,她怕是宫中最后一个肯为她着想的人了,只不过她现在也是深陷在自己心魇的囹圄中,不可自拔,于别人更是无能为力了。
嘉瑞用指尖拭去眼角的一缕湿意,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勉强笑颜道;“暮语,多日不见,你比以前瘦得多了。”
薯语亦是挤出笑意道:“你也瘦多了,不过精神尚好。想来宫外生活虽苦些,却到底心里是自在快活。”
她上前仔细扶住嘉瑞一侧手臂,“这里阴暗也不够暖,你是有身子的人,我们姐妹两人还是去前殿坐坐罢。”
嘉瑞颔首答应,一路走过去如来时一般冷清,宫中的侍从、婢女也不见多,平日里疏于管教皆是神色惫懒。德妃素喜清静,身子骨也不甚好,从前服侍的夜撵出去不少,她不是多事的人,那些人都能偷闲的就偷闲去了,皇后是她长姊,见她这般消极避世,也就随了她,有时亲自看望一趟,明里暗里地帮衬些,也算是不辜负了姐妹情分。
“你过得倒是清净。”嘉瑞漫目看着四周,在一张青绸印暗纹福字的椅子上坐下,眼光落回她身上,“皇兄是无所谓的,你姐姐王暮韬不曾说过什么?”
暮语挨着她坐下,未曾染过的指甲随意拨弄着八角盆中的水仙,那花儿开得亭亭玉立,清芬淡然,她冷言道:“姐姐有自己的事要忙,自然不会管太多我的事。况且,王家只要有一个成器的女儿就足够了。”
那盆水仙正盛开,嫩黄的花穗根根如狐尾,她原本就生得纤瘦,套在腕上的两只玉镯,“叮铃”一声顺着手臂滑了下去。
嘉瑞略沉吟,伸手已将一支水仙花折了下来,把玩在手中,若有所指地叹道;“暮韬是太成器……”
此时,德妃宫中有人进来,走近了细看竟是太后身边的吴嬷嬷,她见两位主子端坐着,仔细着请了个万安,恭恭敬敬地道;“参见公主,参见德妃。”
嘉瑞淡淡地瞥过她一眼,并不言语,倒是暮语和颜悦色地说了声嬷嬷免礼,请她起来。
吴嬷嬷朝嘉瑞道;“老奴原本奉了太后的命而来,但听云韶殿的奴婢说,公主上德妃娘娘的宜芬宫来了,于是就过来……”
“难为嬷嬷要亲自来一趟,母后可说什么?”嘉瑞的态度依然淡淡。
吴嬷嬷尴尬地咳两声,“公主,恕老奴人老了嘴碎,其实太后她老人家打心眼里还是心疼公主的,毕竟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还有就是太后让老奴给公主送附子十香羹来,难怪太后记得,这羹汤是公主素来喜爱的。”她小心翼翼地瞅着嘉瑞的脸色将话说罢,匆匆扬手示意身后端着食盒的小宫女上前。
“嘉瑞谢过母后慈爱,尚肯垂降我这失行罪女。”嘉瑞温雅一笑,转头向身侧的婢女,“去盛一碗来,在宫外多日都快忘了这附子十香羹的滋味了。”
不被留意的,吴嬷嬷像是暗自松了口气。
嘉瑞见她们忙乱的功夫,忽的粲齿一笑,露出些旧时慧黠的神色,她拉近了暮语,覆在她耳畔,那一颦一笑的情状,如同闺阁中无忧无虑的女儿俏皮私语,她声音极轻,唯有她们两人听得到,在耳边呼气如兰,“皇兄说我是他唯一的妹妹,他逼着我嫁到北奴去;可母后也说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呵……”
婢女将一碗羹汤端了过来,嘉瑞从容地用瓷匙搅动着,正好温温的不烫口。
“别!”暮语瞳孔骤然一紧,惊呼一声按住嘉瑞的手,面对殿中众人错愕的目光,她仅是朝嘉瑞拼命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嘉瑞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我明白德妃的意思,是觉得羹汤烫了让我慢些,嘉瑞先谢谢德妃好意了。”说罢,端起那碗羹汤伸头就饮,转眼已喝进去大半碗。“哐当”地碎裂声响起,那只碗碎在地上,连同剩余的汤汁一同泼了出来。
吴嬷嬷眼瞅着这幕惊心动魄,神色间却有些松弛,天气尚寒,额角沁出些细汗,“公主……”
不消半刻,只见嘉瑞死死咬住嘴唇,脸色竟是一分一分地惨白了下来,她捂住小腹,神色痛苦,脚步一个踉跄要噗通倒下去。
“尘儿!”暮语此刻已顾不得意态,衣裙绊脚地冲过来,细瘦的双臂慌乱地将嘉瑞抱在怀中,她眼睛中尽是难以置信,睁得大大地瞪着吴嬷嬷,喝问道:“怎么回事?”她眼光瞟过打碎在地上的碗,以及泼出来的残汁,“那是不是**药!是不是!”
德妃生性一向与人为善,说话语调也总是细声慢语,温柔和气,何时有这般的疾言厉色,吴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不卑不亢地道:“回禀德妃娘娘,羹汤中不是**药,而是催生汤。”
暮语看着吴嬷嬷的眼睛瞪得更大,“催生汤?”
吴嬷嬷道:“太后说过公主身孕已有六月,等得到瓜熟蒂落了,这时候若强行催生下来也是能养得活。”
嘉瑞紧紧地抓住暮语的手,单薄的下唇被咬得发紫,隽秀的柳叶双眉像是皱得褶起来,似乎整个人都痛得**起来,她示意暮语不要再说,艰难开口道:“我知道的……吴嬷嬷……你可以让等候在外面的太医进来了……”
“只是……我不想回云韶殿去,就在德妃这里。”嘉瑞勉强朝她舒心一笑,端雅清丽的容颜此刻有些虚浮,“暮语你陪着我。”
“好好,会没事的。”暮语含着泪愈加抱紧了她。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4
丰熙二年二月十三,嘉瑞公主难产,但终于德妃宜芬宫中诞下一男婴。此事隐秘,在宫中唯有皇帝、太后、皇后及德妃四人所知,其余人等都不知晓。
丰熙二年三月初,皇朝第一公主嘉瑞将远嫁北奴之事基本上尘埃落定,此消息传出,天下百姓皆是唏嘘感慨。
宜芬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