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深究,可是丹姬却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她轻轻一勾薄削的唇角,“可是你们容貌虽像,但是性情却不像,至少你的心要比浣昭夫人冷硬多了。”
我听出她话中暗藏深意,脑中莫名地掠过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还以为你生来就会漠视和践踏别人对你的好”,她话中的隐讳让我觉得芒刺在背,索性挑明了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琅嬛你多心了。”丹姬道。
如此沉默了一会,我开口闲闲地问道;“丹姬,你是自小就在姥姥身边么?”
“可以这么说吧。”丹姬的眼光游散地落在一个虚空中,“比你在姥姥的身边要长很多。”
“这个是自然。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姥姥。”心中想着,如果琅修不死,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姥姥。”
我轻松地笑出来,别过脸去时话中染着一抹鄙夷,我盯住她那双眼眸如剔透流转的珠光,墨黑中折射出一线若隐若显的幽蓝,迟疑片刻问道:“你…可有北地的血统么?”
丹姬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反应过来,用削玉般的指尖拂过眼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看出来了,但是很多人都是看不出来的。毕竟这双眼睛已经黑得几乎看不出其他杂色了。”
“说起北地,你可曾想起一些事没有?”丹姬睁大眼睛看我时,眸子中宛如游雾般丝丝缕缕氤氲的幽蓝愈加明显,轻轻启唇吐气如兰,“有些人的眼睛是没有杂色的湛蓝。”
眼睛是没有杂色的湛蓝,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猝然间惊愕如同闪电劈中全身,眼前幻觉闪过,耶历赫那双湛蓝的眼珠,近乎要蹦脱丹姬那双墨黑透蓝的眼珠而出。我惊得不由踉跄退了一步,紧咬住下唇才未让冲上咽喉的尖叫溢出。
我用手扶住身后的桌子,将手心的皮肤重重地碾压在桌角细密坚硬的纹理上,隐隐地发痛了才勉强定下心神。我不禁惊诧,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耶历赫,想到他。自从离开北奴之后,我从未想起过他,更确切说,就算当初身在北奴,我的身份是他的妃子,他的女人,我也从未一日将他放在心上。
丹姬依然含笑看着我,一双丹凤明眸含妖含俏,无辜地像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她顾自继续说着:“琅嬛你刚才问起我有无北地的血统,应该有吧?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到姥姥身边的时候,还是不足三岁的光景,太年幼也记不清了。”
我无心听她说这些,匆匆卷起画轴道;“都是些旧事了。”
“是的,都是些旧事了。”丹姬眼神落向一处渺远的虚空,似是感慨道:“你好像很疼爱那个名为樱若的小女孩,如果当初琅嬛的孩子可以生下来,也是这般大吧。”
听到关于那个尚未成形就早夭的孩子,柔软的心口像是被粗糙的手大力地搓捏一把,凝结得触目惊心的血痂又被狠狠地剐了起来。我清楚丹姬怪癖阴戾的为人,却不知道丹姬为何刻意戳痛我的旧创。震惊之余,可是我面色仍然是波澜不起的平静,“你错了,他若是活得下来,应是要比樱若年长一岁。”
“幸好未活下来,否则于琅嬛你也是徒增烦恼罢了。”丹姬点头,口中吐出的一句话轻飘飘的,我想要仔细听时却如同细烟般的掐断了,抬眸只撞见她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再看过去依然是一脸冷俏,让我怀疑刚才的笑意也是错觉。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2
在凤祗中,论先前与我相识还有元君和萧隐。是日,正好是琅修过世两年的祭日,我与琅修相交甚浅,近日诸事紊杂,我心烦意乱地也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却在渊心阁外遇见了经久不见的萧隐。
此次相见,萧隐看上去身形比以前更加消瘦峻拔,面容也似乎憔悴很多,黢黑如幽潭的眼眸中透出濯荡尽浮世红尘的清涤与透辟,和无可名状的沧桑。
我暗暗惊异于他的变化,与他最后一面是姥姥过世后,短短两年时间他竟变了很多。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落在渊心阁的青琉屋顶,撒在澄碧青琉瓦上稀薄的日光,混合着从瓦上蒸腾出的一缕奇异的浅碧色折射入眸中,而那眸中似有淡淡悲矜,更多的还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萧隐哥哥,你回来了。”我叹道,“琅修过世两年了。”
萧隐看着我清苦笑道:“时间真快,姥姥过世也快两年了。”
我黯然无语,无论是四名姽婳还是萧隐,在他们眼中姥姥都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存在,她的心智韬略,她的阴戾狠辣都是肃穆的信仰。可是这个世间唯一与我血脉相承的亲人,我的姥姥,我对她不存在丝毫融融相乐的祖孙之情,甚至是彼此怨怼。
“在丹姬那里碰到硬钉子了。”萧隐没有问我,而是平淡直白地叙述,想来结果已在他意料之 中。
我切切道:“丹姬性格孤僻狷介,言辞咄咄逼人,我与她实在多说无益。”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性格。”萧隐道,他深思片刻问我:“琅嬛,你非走不可么?”
我点头,在湮尘宫中高峻的博古书橱的阴影下,丹姬也是这样问我,那时如何回答,现在还是如何回答,“是的,去意己决,谁也留不住我。”
“这样也好,毕竟一生至爱难寻,既然找到了就要好好珍惜,权势仅是过眼云烟罢了。”萧隐说话间神色寂寂,恍如堪透凡事般的落寞。
萧隐年长我一些,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轻轻却如同久坐枯禅的老僧,他现在的样子与其说平静还不如说是死寂。
见此,我勾动心肠叹道:“萧隐哥哥你明白是明白,为何也拿话敷衍我。什么权势,说穿了我不过就是没有担当,贪想安逸,我怕死,我怕…”
“怕与高氏正面成仇么?”萧隐接过我末完的话,那清辟的眼神中掺不进一丝矫意伪装的尘垢。
我浅笑,萧隐说得不错,精简的一句话却正中肯紫。我若是恋栈凤祗之主的位置,除非我死了,就避免不了终有一日要与皇室高家正面成仇,那时我与奕析都将处于无可言喻的尴尬境地,倒不如我们现在就双双退出,做一个了断吧。
静默良久,萧隐漠然道:“你有顾忌。可是这样也好,无所顾忌的人往往无所牵绊,也没有什么值得那人驻留。”
我听得萧隐似乎话中有话,瞅见他淡漠的神色,我不好直接问,但还是踌躇着道:“萧隐哥哥有喜欢的,或者是爱的人吗?”
“有。”萧隐平淡地吐出个字,手掌挡在眼前,纤薄的阳光穿越狭长的指缝,细细地揉碎入他此时晦涩的神色,眼睛空洞地看着我,话语轻得如柳枝拂春水般不着力道,“但是她不像你,她被太多的事情牵绊住,看不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宁可在尘世中活得辛苦,也不愿做自由自在的小仙女。”
我想要追问,皆被他一句看似风清云淡的话挡了回去。说起往事,他脸上不曾有丝毫哀戚与惋惜,像是一切都看透了一切都看淡了。他言尽于此,我暗自缄口,无需再问什么。
萧隐忽然笑笑,说道:“你跟丹姬的脾性都是一样的硬,我倒觉得你可以再去找一趟珷玞姑姑,由她出面会好一些。”
我摇摇头,想到丹姬在湮尘宫中言辞冷峭的挖苦讥讽,尖刻地去戳我心底的旧创,“我倒想软和,她却是毫不留一点情面。”
萧隐“嗯”地颔首,问道:“琅嬛,你离开凤祗后,有想过凤祗之后如何么?”
“我只对丹姬说过一句话‘君可自取’。”我唇角微微上勾笑道,有意无意地说道:“还有,姥姥又不是仅剩下我一个外孙女,加上她不是十分欣赏浣沁姨母吗?也可以去找我的那位表妹。”
“不行。她不行。”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声沉沉的低吼几乎从他喉间逼出,萧隐猛地将视线从渊心阁撤回,背离阳光的眸心蓦然一黯,仿佛一漩落叶急遵地深陷下去,微弱的光亮撕碎着零散着被湮灭。
“你…怎么了。”我为他瞬间的失态而一时愕然。
“没什么。”萧隐面色依然是平静,淡淡道:“既然如此,只是,不必将不是凤祗的人再牵扯进来。”说罢,他留下一句“我会替你说服珷玞姑姑”,话落人己远离。
离开伏眠时,我带走的仅仅是母亲的一幅画像。辘辘转轴声渐远,回首长风萧飒的城楼,想起当初就在这里姥姥命人将我带入伏眠,她告诉母亲守口如瓶了一辈子并为之而死的惊天秘密,那是关于凤祗的秘密。今天我再从此处离开,两年半的时间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倒像是回应了缘起,潭深水寒的凤祗注定不是我能栖身。
我与奕析简单打点行装,打算从宁州城一路南下,路经集州,顺州,金莱,渡船过景薇江,最后抵达帝都面见太后。丰熙十七年,我封作宜睦公主远嫁北奴和亲,至今暌违帝都已有九年。九年了,那座巍峨煌丽都城的棱棱角角,于我而是自小生长于此的熟悉,还有经历九年风雨霜雪涤沥后的陌生。
回想当年雪虐风饕的和亲之途,我坐在绯罗软屏夹幔的凤銮中,曾对着远逝的城楼咬破指血发誓,恩断义绝,我此生将不会再踏足帝都一步,但是面对他,当年的旦旦誓言似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了。
但是时隔九年,心境已不同。当奕析说起回帝都时,我曾同他说起这事,玩笑着道;“我当年可是立下誓的,至死不归帝都,你这样岂不是逼着我破了当年的誓言。”
奕析听着“嗤”地笑出,“那时不过十六岁,就拿生死来起誓。你若要将那话当真,我可要认真地推敲,那么‘青丝绾作同心结,相携白首不离弃’也算当真,我要去帝都,你既要不离弃,又要至死不踏足帝都,你说如何办。”
我笑而不答,猛然从身后圈住他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背上,心底被股清泉滋漫得甜润润地绽开一朵一朵的芬芳来,“我自然要舍彼而取此,除了我们之间说过的,统统不当真了。”
离开韶王府后,我皆是能舍弃的就舍弃,索性求个一身轻松。玉笙是跟在我身边十多年的人,她为了我甚至错过了女子最好的花嫁之年,孤寂冷落中的相依为命,她曾泪流满面地求我不要让她离开,她除我之外无依无靠,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此生绝不抛弃玉笙。碧桃儿和景平自然是要跟在奕析身边,还有未满一岁半的樱若。
从宁州城过集州城,不消四五日功夫已抵达顺州境内。在此短暂驻留,时至七月末,骄阳似火,外头的天气尚燥热。顺州地处偏北,邻近有云昆、三堠等数道川泽环绕,水汽润泽氤氲,在这伏暑天里也是清凉宜人。
顺州一带景致极好,城围四周堆叠着一圈层峦奇岫,城中平原仿若一弓浅浅碗状。沃野绵延千里,呈现赭红色的土壤间郁郁葱葱地生着各种作物,白的是棉红的是高粱,交错着好像铺在地上一大块色泽绚丽的织锦,看这般茁壮的势头又是一个谷粮满禀的丰年。时令正好,缓坡上丛丛晚素馨、朱槿、红焦、剑兰、玉仙等欣欣向荣地开着,瑶草簇新绽芽,萱草葳蕤漫生,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到处一派嘉花幽木的景象。
想到百年前庞氏先祖,追随雄心壮志的圣祖皇帝拾掇旧山河,途径此地曾感慨风调雨顺,天地英韵,造就出这方不输南国的钟灵毓秀之地,顺州得此名也是这个缘由。圣祖皇帝首次破祖宗先例,赐封异姓为王,庞氏先祖即为瑛和王,世袭王位,当时圣祖赐予庞氏的封地,顺州也包括其中。直到丰熙年间,据说庞氏后人自行上疏退居侯位,顺州归还朝廷,距今也不过数十年。
我此时心情甚好,感觉在数剪徐徐惠风中,长久滞留在胸臆间的一股浊闷之气像是涤荡清净,整个人都舒展清扬起来。我身着一袭质地轻薄的浅绯烟纱对襟长裙,纤细如发的银线在罗裙上漾漾晕染出洁白的梨花瓣,如墨秀发尽数上拢到一侧,绾成轻盈俏丽的堕马髻,清简雅致的珠花埋在扰扰墨云间,垂落的细银流苏随着偏向一侧的发髻而摇摇欲坠,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笼面纱下双颊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婉腴丰润,愈加透出几分少妇纤丽轻妩的韵致。
奕析亦是一身银白刺绣灵芝袍,衬貂白笼巾束发,一副平常富贵读书人家公子的儒雅装束,我与他携手并肩走在阡陌间,俨然是一双外出游玩赏景的少年夫妻。白袍绯裙,环佩琮瑢,衣袂飘飞,临风欲仙,我们言谈晏晏,轻侬软语,或仅是脉脉含笑,一双画都画不出来的璧人。
满目醉心景色,我却并不贪恋,不时地看向我们十指交握的手,眼光游离地顺着那条牵着我的臂膀向上,最后落在他半边俊美的侧面上,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与他相识十余年,竟不曾有过一次我们携手出游,这样了无芥蒂,放开心结。想来有些伤感,无端蹉跎了那么多岁月,当辗转人世,尝尽艰辛后,方然顿悟原来我内心真正渴求的幸福,其实一直触手可及,所幸我们都还年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在垂垂老矣之前,我们还有大段的时间。
我不禁握紧他的手,他的体温暖暖地熨帖着我掌心的肌肤。每当这时,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的手生来就是为了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甚至掌心每一道蜿蜒的纹理都能惊人的吻台。奕析感觉到我加在他手中的力道,唇边荡漾开笑意道;“你现在想的什么?”
我看向四周,到处都是繁盛蓬勃,玉笙抱着口中咿呀含糊的樱若,保持一箭之地跟在我们身后,碧桃儿和景平尾随在更远些的地方。
我略微垂眸,半扇细长幽黑的羽睫覆在下眼睑上,却有意避开不答。宛转地说出潜藏在心中多日的隐忧:“在想此行面见太后的事。”
我回想起凤仪宫中,当今的太后,当年还是手无实权的皇后。那名容貌秀美端庄,但憔悴病弱的女子,宫中鲜亮妩媚的女子争奇斗艳。那样只能算是清丽的容貌过于普通,在宫中简直俯拾即是。我快记不清太后的模样了,朦朦胧胧记得的她安静柔和,言辞举止间,流露出一派高门深府中陶冶出来的优雅高贵的气质风度。
奕析用手臂轻轻一拢我的双肩,他给我的目光平和而笃定,透进我的眼眸来抚慰我心中的那丝不平静,“无需你担忧这个,一切都交给我。”
“可是,我担心太后她…”我欲言又止,这个温柔婉默、沉静如水的女子,曾在帝都给予我不少照拂,甚至有次我的命都是她救下的。我对她一直怀有对长辈的敬畏之意,想到此番相见,心中又添了几分忐忑与畏惧。
“我说过无需解释,母后会谅解我们的。”变析轻拍我的手背,口气中透出戏谑的成分,食指曲起来刮一下我的细腻微凉的鼻尖,“你还真是个傻瓜,丑媳妇终归是要见公婆的,更何况媳妇你又不丑。”
平原上浸洇着花香的熏风拂拂吹过,那清冽舒畅的感觉使人仿佛身处缓和的水流,萱草中摇曳地一团团轻盈如绡的浅紫花瓣,隐约跳动着如零落的星子,足尖踏上去那薄薄的浅紫花瓣像惊散的蝴蝶般纷纷飞起。
我听出他在取笑我,蹙眉要打,却被奕析一把抓住手腕,他收起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道:“倒是你的‘太后’二字务必改称‘母后’,这方是当下最重要的。”
“不改。”在这俏丽的景致中,倒是勾起我闲置许久的玩心,与他赌气起来,“偏不改,皇室中人可是尔等平民能随便称谓的?”其实我不是全然与他使性子,只是如此生涩的母后我实在说不出口。
待到他要生气时,我才拿出软语劝他;“别闹,人家都看着,我们还是规规矩矩走会路。”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奕析默然不说话。我听见头顶处似乎清脆的笑声,眼角余光中一道红影飞快掠过,定睛细看竟落到奕析怀中,是几支新折玉仙花,红艳艳娇滴滴的,根部还用系发的红丝线挽成个结绑住。
我抬头朝右看去,那处深褐遒劲的枝条上空悠悠地晃着一只藤条秋千,稀稀落落地谈笑声,茂盛伸展的树冠掩映下,露出两名少女娇小的身影,她们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浑圆的眸子都是淌着一汪水般的晶亮,新奇地打量着我们。
庞氏本府落在西北边境壅州,壅州邻近多个西域小国,百年间设立互市,商贸来往,人员流动,民风趋于淳朴开放,而顺州曾多年是隶属庞氏的封地,近十年内才归入朝廷,但其民风民俗自然受其影响。
我看着她们羞涩地躲在树冠后,忸怩着探出脑袋飞快地看奕析一眼。我见此心中倒也是不恼,她们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倒是奕析那一时的不知所措让我觉得暗自发笑。
我故意饱含醋意地斜了奕析一眼,果然瞪得他浑身不自在,我微微撅嘴不满地道:“你…你,招蜂引蝶!”
“你少胡乱冤枉我。”奕析见我沉下脸,作势要扔了手中那花。
我上前一步止住他的动作,想到他刚才戏谑我的事,劝道:“人家小姑娘还趴在树上,你若扔了,她觉得伤了脸面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地一头跳下来,你可怎么办?”接着我放低声音,咬着耳根说道:“要知道,当初的韶王可害得我那凝玉妹妹哭得死去活来?”
“多少年前的旧账了,颜颜最近真是醋劲愈发见长,心眼愈发见小了,遇到些事就随时跟我将旧账翻出来算一遍。”奕析神色一皱,笑道:“不能扔,我送你如何?”
我正眼都不肯看玉仙花,那红色仅是艳丽而不纯粹,论风骨一分都比不上在漠北生长的红棘花,挑剔地嗤笑道:“这么艳俗的花,我可不要。”
玉笙见我们站在远处不走,说话的情景像是在拌嘴。她抱着樱若来劝,奕析看到女儿,笑颜逐开道:“樱若最听话,爹爹就给樱若好了。”
樱若侧过白嫩小脸看了我一眼,乌溜溜的眼珠透出一股子摄人的机灵伶俐。她细眉毛拧着,粉粉的腮帮子鼓着,渐渐涨得彤红起来,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居然憋出两个含糊的字,“艳俗。”
樱若虽口齿不清,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分明,被她的惊人之语齐齐地震了一惊。樱若说出这两个字后,说话就顺溜起来,瞪着眼睛道:”母妃不要,樱若也不要。”说着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小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尾梢上各坠着一颗莹白的珍珠,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荡一荡的摇晃,其稚子情态娇憨可掬,令人忍俊不禁。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3
尽管他百般开解,可是对于见太后一事我依然心存顾虑。奕析其实心中清楚,我同意此行,泰半是拗不过他。他向来体贴我的心思,不愿勉强于我。我们相识至今,一路跌宕起伏地走来,几乎不曾有过安定的生活。于是暂且抛开所有烦心的事,潇潇洒洒地在风调雨顺、秀景和宜的顺州游玩几日,就连南下之事也暂时被搁置了。
客栈中行李往来,鱼龙混杂,我不喜嘈杂,在顺州城东郊外租赁一处房屋,三进院落,远离集市,除山林间风声树声、鸟鸣虫啾外,人声罕至。背后枕着一脉常年积翠绵连的山岭远岫,林木繁阴,环境清幽。原本是城中一户富贵人家消夏的私宅,后不知为何闲置下来。我看过那里,空间还算敞阔,院里屋里的设施也还齐全,虽比不上王府,但是仅仅暂住,也不过于讲究。
在顺州的那段日子,想来是十年风雨颠簸、大起大落后,我人生中最恬和最安宁的一段日子,人生就像逼仄成一线的水流越过激险滩巉岩沟壑,最终化作一派潺湲的溪流,前途应该是豁然开朗么?人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知死过几次,不过不求后福,只求换得与他后半生的平静安宁也就足够了。早迎朝霞,晚送夕照,描眉点唇,出双入对,顺州一带秀丽的山水几乎都被我们游玩过。我们约定好,绝口不提帝都,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日子。
我们在此落脚后,所有东西都要打点,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衣食住行,日常开销。那时我方为细枝末节的事头疼起来,想以前无论是颜卿也好,琅嬛也好,都是前呼后拥,被人周周全全地服侍着,从未亲手打理过这些事情。当年颜氏贬官到集州,我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很多,最初地忙乱后,日子过得也慢慢井然起来。也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真正地像个妻像个母。
日光澄静的午后,庭院中一株粗壮古木撑开阴凉,我还会执一卷墨香清淡的诗集,闲闲地读给怀中的樱若听,而樱若左右扭动着肥嘟嘟的小身子,一刻都不肯安分,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将一根指头放在嘴里**,笑起来时露出上下四颗嫩白的牙儿。那时奕析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或是品茶或是怍画写字,我们偶尔脉脉含笑地低语几句,更多时候是相顾一笑就明了对方的心思,他若是倦了,我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略微厚实些的外裳,现在虽天热,但是穿着轻薄的夏衣,但是坐在阴凉的院子里打盹,免不了要着凉。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相夫教子的生活,说的应该如是。
想当年我尚是养在深闺懵懂无忧的少女,我素来不喜针黹,唯喜读书,最爱文经武纬,历法典籍,诗词歌赋次之,而爹爹推崇的女贤女德之流更次之,爹爹膝下无子,也不打算将我假充男儿教养,极厌恶我这种不合闺阁规矩的举动,可是母亲却是心态平和宽容,淡淡美着说出一句戏言,她只是还未遇到一个降得住她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