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暇顾及,总有一天会腾出工夫的,余伯宠暗忖,如何使伦庭玉切实关心才是当务之急。反复斟酌,突发奇想,微笑着说:“哈尔克有一个响亮的绰号,不知伦先生听说过没有?”
“似乎听过,是不是叫什么‘野骆驼’?”
“不错,但您清楚这名字的来历吗?”
“唔……”伦庭玉猜测着,“或许是体格健壮,善于奔跑的缘故吧。”
“您只说对了一半,”余伯宠详细解释,“凡是久居西域的人都知道,野骆驼是沙漠里耐力最强的动物,仅靠一些粗砺的红柳枝裹腹,就可以长途奔袭而不知疲倦,甚至无畏干渴和风沙的困扰。哈尔克正是具备类似的禀赋,他能够眨眼间吞下一只烤全羊,也能够四五天水米不沾牙并仍然保持旺盛的精力。一次为了追踪仇家,他从准噶尔南部出发,用了三天两夜翻越天山,其间既没有歇脚,也没有进餐,终于在达阪城外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伦庭玉全神贯注,目露惊奇,余伯宠及时切入主题。“既然我们有重返沙漠的打算,自然需要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哈尔克久经磨练,猎奇探险的本领远胜于我,岂不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么?”
伦庭玉蓦然意会,轻轻笑道:“你的这番推荐,倒使我想起当年关公向曹操所作的介绍。‘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
余伯宠被窥破心思,不由得略显拘谨,伦庭玉又笑着说:“其实无须提醒,我也明白你替朋友担忧的本意。放心吧,伯宠,就算哈尔克一无是处,我也会全力以赴营救,只不过需要寻找时机,不可操之过急。好了,夜很深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料理,千万不能累坏身体,干了这一杯就请回房休息吧。”
解除了后顾之忧,余伯宠顿觉愁怀一宽,虽没有开口称谢,却掩饰不住感激之情。听了伦庭玉的话,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正如伦庭玉所言,木拉提旅店的门口及围墙四周有一队官兵在守卫巡逻。虽然荷枪实弹,警戒却相当松懈,三五成群,闲若散步,除了对驼马车辆偶尔盘查询问,对进出旅店的各色人等则熟视无睹。当余伯宠和苏珊一起来到旅店,并未受到任何拦阻,一名认识余伯宠的军官甚至友善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两人径直走入主楼,布莱恩仍然住在原先的客房,相见之下,喜出望外,奉茶让座,细叙别情。
关于楼兰地图的准确性布莱恩早有怀疑,所以才会做出中途撤退的决定,但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仍然惊骇不已,由于苏珊在场,不便埋怨谴责,唯有转而对威瑟的残忍刻薄声讨抨击。
“其实也不必责怪威瑟,”余伯宠淡淡地笑道,“若非他的冷酷无情,苏珊也不会孤注一掷地去品尝那些可能含有剧毒的冰块,更不会有后来的各种奇遇。可以这么说,我们能够度过劫难皆因威瑟先生所赐,只是不知道他本人还在什么地方苦苦挣扎。”
“恐怕他此刻已经不需要挣扎了。”布莱恩说。
“难道博士断定留在沙漠里的考古队员绝无生还的可能?”苏珊问。
“在缺乏水源和失去方向的情况下,荒漠更像是一座神秘而恐怖的迷宫,提供给探险者的逃生几率微乎其微。既然你们碰巧选择了正确的路线,其他的人就很难再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了。”布莱恩语调低沉,神容悲戚,但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威瑟一生效仿海上枭雄德雷克,虽没有创立相等的成就,却总算找到了同样的归宿。稍有区别的是,德雷克葬身于茫茫大海,威瑟的灵魂最终安息在滚滚黄沙之下。”
想起又有十余条性命被沙漠吞噬,余伯宠也难免黯然神伤。而布莱恩又说:“好在我们的工作意义非凡,未竟的事业就靠我们这些幸存者继续完成,纵有痛苦和牺牲,也不该成为探索道路上的障碍,这或许正是人类不断进步的原因。”
“博士的坚毅果敢令人钦佩,”余伯宠趁机进言,“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应当收拾心情,逐步进行文物的清理和分配工作?”
“噢,你所表达的大概是伦先生的意愿吧。”布莱恩笑道。
《楼兰地图》(十九)(4)
“不仅如此,也是形势所迫。”余伯宠说,“博士比我们先行返还,对城内现状应该有所了解,除了虎视眈眈的俄国人,执政雅布的裴敬轩和迪化府之间龃龉日深,倘若局面有变,必将给中英双方的善后工作造成很大麻烦。”
“我也担心夜长梦多,”布莱恩踌躇着说,“只是……有一层苦衷还请体谅。”
“什么苦衷?”
“虽然威瑟返回的希望极其渺茫,”布莱恩不慌不忙地说,“但迄今为止,他毕竟还是英方考古队的唯一队长。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以前,我和苏珊似乎都不具备擅作主张的权利。即使是象征性的表示,也应该耐心等待几天。当然,绝不会耽搁贵方太多工夫,请给我们三天时间守候,三天过去,立刻遵照协议实施分配。”
余伯宠微微一怔,感觉他的言论前后不符,借口也近乎牵强,但暗自忖度,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垂首犹疑之际,布莱恩已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由于学术研究需要,我平生游历过不少地方,无论崇山峻岭,瀚海深沟,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危险,但这次沙漠之旅的印象截然不同。当初中途回撤的队员本来接近二十人,一路上风沙席卷,干渴困扰,加上疟疾和败血病的威胁,最后竟有一大半人遗尸荒野。每当回忆起同伴接连倒下的情形,我至今仍然常常从梦中惊醒。唉,我能够仅仅失去两根脚趾,已经是上帝格外保佑的结果。苏珊,想必这种心有余悸的感受你也深有体会吧?”
“是啊,”苏珊感触颇多,“从楼兰遗址走出来,我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地狱的门槛,多亏伯宠及时发现了水池,才勉强支撑着到达孔雀河。”说着,温柔的目光缓缓投向余伯宠,其中包含的不仅是感激,还有一份浓郁得化解不开的深爱。
布莱恩鉴貌辨色,轻轻笑道:“虽然历尽艰险,并且有着望洋兴叹的遭遇,但两位总算是不虚此行,能够于患难之中建立一段深厚的感情,所有的惊惶和失落都已经得到了补偿。”
苏珊面色绯红,娇羞无限,余伯宠也心生慰藉,微笑不语。布莱恩又说:“沙漠里的凶险危难不胜枚举,不过,沙漠外的风云变幻倒也十分有趣。雅布城的裴将军曾经利用‘地下巴扎’聚敛财富,却又对真正的文化瑰宝视而不见,如今竟为了争夺一片贫瘠荒芜的土地和迪化府当局势不两立。嘿,贵国政府官员独特的价值观念实在令人费解。”
言语满含讥讽,神色流露轻蔑,苏珊唯恐惹来余伯宠不快,连忙抢先譬解:“雅布地处偏远,中央政府约束不力,下层官员多半见识浅薄,行事荒谬也不足为奇。”
“下层官员见识浅薄?高层官员又是什么样呢?”布莱恩嗤之以鼻,“你们听说过清朝末年发生在敦煌千佛洞的故事吗,继著名探险家斯坦因爵士之后,法国人伯希和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从敦煌藏经洞的发现者兼看护人王道士手里购得经书六千卷。敦煌遗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虽然经过两次出售,剩下的仍有八千卷之多。基于爱惜文物的热情,伯希和建议当时京师大学的监督罗振玉通知政府妥善保管,以免流失损坏。罗振玉先生是一位有识之士,得到消息即刻积极奔走,多方求援,甚至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自愿捐出私人俸禄。几经周折,终于征得学部同意,电告地方政府将余下的敦煌遗书悉数送往北京收藏。谁知,那些珍贵的经卷在鸣沙山石洞里沉睡了千年尚且完好,一旦引起了中国当局的注意,它们的厄运就悄然来临了。”
“怎么回事?”苏珊追问。
“命令下达后,深谙国情的王道士率先动手,装了两大桶自认为重要的佛经藏匿起来。紧接着是沿途官吏顺手牵羊,监守自盗。敦煌遗书一路历经磨难来到北京,又在押解官员何彦升儿子的府上再遭洗劫,他们把经卷的精华部分据为己有,留着日后待价而沽。参与其事者有新疆巡抚,陕甘总督,学部要员等,每个人的官衔都比自封的裴将军更加显赫。”
苏珊目瞪口呆,连声嗟叹,却又忽有异议。“不对呀,既然由政府出面干预,事先必定对文书进行编目登记,官员们公然窃取,难道不怕事后对不上数吗?”
“嗨,”布莱恩笑道,“中国官员的道德操守让人不敢恭维,却无不是手腕灵活,心思机敏的杰出人才,贪污几卷古书,又怎么可能给自己造成隐患呢,他们几乎不动脑子就找到了对策。”
“什嘛?”
“撕啊!”布莱恩说,“一本卷子撕为两半,就成了两本,撕成四截,就成了四本。后来经书移交学部的时候,原先的八千卷竟变成了九千七百卷,倒比精挑细选前多出了近两千卷,是不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
“哈,照这个样子,别说八千,八万卷也能凑够数。”苏珊忍不住大笑,却又立刻意识到,在此肆意嘲讽中国官员的丑态,是否会令余伯宠尴尬不堪。果然,侧身窥望,余伯宠的神情颇不自在,而布莱恩似乎言犹未尽。“所以,一切和官职大小无关,倘若整个政府缺乏对文化遗产的重视,并且不具备完善的保护措施,营私舞弊的现象自然难以杜绝。”
“博士,”余伯宠终于禁不住诘问,“我们本来是讨论双方的协议,你却没完没了地牵出这些陈年旧事,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楼兰地图》(十九)(5)
“意思很简单。”布莱恩郑重其事地说,“恕我直言,贵国吏治腐败,时局动荡,即使像阁下这样奋发有为的人士,也无法真正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想起来实在令人惋惜。”
“有什么可惋惜的?”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时运如此,我别无奢求。”
“不会吧,”布莱恩说,“余先生学贯中西,精明强干,怎么肯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如果有意力争上游,转变际遇,我倒有一个不错的建议。”
“什么建议?”
“我深知余先生性情洒脱,本身又不附属于任何体制,这次合作结束后,不如就和我们同返英伦,凭阁下的才学和资历,再加上我的全力推荐,应该会在国家级的考察机构谋得一份很好的职位。”
余伯宠不由得一愣,同时恍然省悟,原来他费舌劳唇的目的竟是劝自己另谋高就。仓促之际,正不知如何回答,布莱恩又接着说:“倘若不愿远渡重洋,去大英帝国下属的印度考古调查局也是一样的,薪金待遇方面无须考虑,总之不会耽误阁下的前程。另外,苏珊日后也许在那里供职,两位情投意合,想必也不忍分离,如果能成为朝夕相伴的同事,岂不是一种两全其美的选择?”
不等余伯宠反应,苏珊已笑逐颜开。自从沙漠归来,两人倾心相许,情坚金石,似漆投胶之际,也常常憧憬未来,纵有长相厮守的企盼,但碍于国籍、种族及各自立场的差异,日后终究难免天各一方。虽然言谈之间极力回避,暗中思忖却又愀然不乐。如今听了布莱恩的提议,不失为一条解除羁绊的良策,因而昂首伸眉,欢欣鼓舞。只是随即看到余伯宠淡漠的神态,振奋的情绪立刻大打折扣。
“博士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余某不能奉命。”余伯宠平静地说。
“哦,能告诉我原因吗?”布莱恩似乎始料不及,脸上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
“虽然敝国国势衰微,却也总归是父母之邦,我自幼秉承先辈教诲,故土难舍的情结至今未曾泯灭。其次,伦先生对我恩同再造,他所托付的重任尚未完成,又岂敢妄动改弦易辙的念头,恐怕于良心和道义上都无法交代。至于……”想起苏珊的情意,余伯宠稍作犹豫,审时度势,虽然惘然不甘,却也无可兼顾,于是痴痴地向对方抛去一瞥。
目光里既有留恋,也有执着,还有几分请求原谅的意味,苏珊温柔一笑,默喻于心。其实,通过数月交往,苏珊对余伯宠的了解已相当充分,知道他看似任达不拘,骨子里却脱不了忠诚侠义的本性,大是大非面前,绝不会因为威逼利诱而改变原则,这一点在先前剥割壁画的风波中早有体现。布莱恩的盛情相邀虽无恶意,在余伯宠看来却是辜恩叛约的行径,严词拒绝无足为奇。苏珊深爱其人,自然不忍拂逆其意,只不过想到一段情缘无所归依,一时也愁眉不展,积郁难释。
三人各怀心事,缄口无言,房间里的气氛颇显沉闷,这时候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布莱恩说。
房门豁然开启,旅店掌柜木拉提匆匆走入,脱口而出:“博士,不好了……”
话说了一半,发现苏珊和余伯宠在内,旋即戛然而止,脸上堆满了笑容。“嘿,德纳姆小姐和余老爷也在啊。”
“木拉提老板,有什么事吗?”布莱恩从容发问。
“哦,是这样的,”木拉提眼珠转动,慢条斯理地说,“博士昨天吩咐过,想尝尝小店的招牌菜‘鸽蛋蒸鹿尾’。不巧得很,会做这道菜的厨师巴里坤忽然病倒了,今天怕是伺候不了贵客,小人特来回禀,还请博士见谅。”
“没关系的,”布莱恩轻松地笑道,“反正我们也不急着走,以后总有品尝的机会。”
“那好,小人就不妨碍各位清谈了。”木拉提赔着笑说,欠身退下。
这个细节十分寻常,凝神思索的苏珊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面对门口端坐的余伯宠却备感蹊跷。木拉提进门时原本气色败坏,似乎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通知布莱恩,看见旁人在座才隐忍不言,细微的神情变化仿佛不为人知,但还是没有瞒过余伯宠一双饱历沧桑的眼睛。
木拉提毕竟油滑狡黠,随口便托词掩饰,只是惶急间暴露了破绽。和贪图口腹之欲的威瑟不同,布莱恩对饮食向无苛求,又怎么会对一道菜肴产生兴趣。既然是谎言,那么木拉提最初想说的话是什么?为什么只能告诉布莱恩一人?两者之间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余伯宠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疑团却纠结不清。
《楼兰地图》(二十)(1)
虽然布莱恩坚持等待三天的要求纯属多余,宽容的伦庭玉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分配文物的日期终于确定,他原先若有隐忧的心理已然缓解,何况三天很快过去,之前还有不少琐碎事务需要安排。伦府设备齐全,苏珊在此负责冲洗从楼兰遗址带回的大量照片,按序编列,附文注释。余伯宠则在方子介等学者的协助下,整理汇总各种资料,逐步策划制定新的探险方案,并且遵从伦庭玉的指示,每天抽出空暇去往木拉提旅店,对那批即将分割的文物检点审视一番。
考古队运回的文物总共有三十四箱,如今存放在旅店花园西侧的库房里。库房四面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密不透风的大门上挂着两把坚固的铁锁,钥匙分别掌握在萨昆和盖勒手中,若非中英双方共同许可,任何人也难以擅入。
每次奉令查看,余伯宠都不免感慨万千,积累如山的几十箱文物固然珍贵,换取的代价却是数量近乎相等的生命,难道这种劳民伤财的发掘行动果然意义深刻吗?倘若得不偿失,无穷的遗憾又有谁能弥补?苦思冥想,莫克究诘,在第三遍例行勘察后,便觉得身心疲惫,意兴阑珊,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片刻。于是淡淡地告别了萨昆和盖勒,独自走向客房主楼。
刚在厅堂的吧台附近坐下,就有侍者上前招呼。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维族汉子,肤色黝黑,虬髯满面,穿一件酱紫色长袍。
“老爷在等人吗?”
“不,随便坐坐。”
“请问想用点什么?”侍者态度恭顺,却像是患了伤风,讲起话来鼻音浓重,听上去十分滑稽。
余伯宠神思不属,却也未曾留意,胡乱答应了一声。“哦,给我来壶奶茶吧。”
侍者奉命唯谨,去而复返,手捧的托盘上放着茶具及奶酪糖块等物。他熟练地替客人斟满茶,躬身退到一旁。
奶茶热气腾腾,清香飘溢,加上银制的杯壶精巧可爱,似乎具有一份无法抗御的诱惑。余伯宠忍不住端起茶杯,正欲一饮而尽,肩膀上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紧接着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条剽悍魁梧的身影。
“余先生好自在呀。”
余伯宠愕然抬头,随即放下茶杯惊呼:“啊,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受雇于浦斯金的乌兹别克枪手卡西列夫,沙漠中的遭遇使他和余伯宠化敌为友,再度相会自然欣喜异常。
“卡西列夫,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个多月了,起初住在将军府,最近才搬到旅店。”
“你的手下都好吧?”
“都好,多亏余先生所赠的八副水囊,否则我们也不可能顺利逃出沙漠……”卡西列夫语气诚恳,感激不尽。
余伯宠微笑摆手,示意无须赘述,卡西列夫改口道:“听说中英联合考古队损失惨重,不少人丧命沙海,弟兄们也都在替余先生的安全担忧。不过,我始终坚信余先生吉人天相,必定可以化险为夷,为此还和别人打了一赌。”
“赌注是多少?”余伯宠笑问。
“一百卢布。”
“哈,别后重逢已经是件高兴的事,想不到还能让你额外发一笔小财,这就更值得庆贺了。来,我们以茶代酒,先干一杯。”余伯宠笑着说,吩咐旁边的侍者拿来一只空杯,亲自为卡西列夫倒上奶茶。
卡西列夫却似不甚满意,撇着嘴说:“这是娘们喝的玩艺儿,好朋友见面哪能派上用场,还是喝我的吧。”他从腰间摘下一只扁平的白铁酒壶,拔去木塞,递给了余伯宠。
余伯宠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道火辣辣的热线由喉咙直落丹田,因为不曾提防,竟被呛得连连咳嗽,泪眼汪汪。“好厉害,是什么酒?”
“纯正的伏特加,你喝得太猛了。”卡西列夫纵声大笑,随即接过酒壶,也仰头喝了一口。
“我也品尝过不少烈酒,如贵州茅台、泸州大曲及洋河高粱等,今日领教了伏特加的滋味,才知道从前喝过的都是些白开水。”余伯宠摇头苦笑,由衷感叹。
卡西列夫却放回酒壶,收敛了笑容,说:“余先生,当初我曾讲过,希望再见的时候我们已是朋友。事实上这个心愿至今未变,只可惜还有一道难题无法解决。”
“难题?你指的是……”余伯宠目光闪动,隐约意会。
“不错,库房里收藏的那堆东西,已经成为我们建立友谊的障碍。”卡西列夫惘然若失。
“唉,我早该想得到,你潜入旅店目的原本是受俄国人指使来抢夺文物的。”余伯宠轻叹。
“不,”卡西列夫说,“雅布毕竟不同于迪化府,浦斯金大人虽然狂妄,却也不敢公然和英国人及伦先生作对。”
“那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呢?”余伯宠脱口而道,立刻感到过于幼稚,对方的机密岂可轻易泄露。
谁知卡西列夫毫不避讳,“旅店外围有官兵把守,我和弟兄们则负责监视中英双方在旅店内的行动,至于如何取得那批文物,要看浦斯金大人同裴将军交涉的结果。”
“这么说,如果文物不被转移,你们就不会率先发难。”
“是的,”卡西列夫说,“但愿那些木牍文卷在仓库里慢慢烂掉,大家和睦相处,平安无事。”
“你能将真实意图和盘托出,足见襟怀坦荡,待人赤诚。”余伯宠说,“我也不妨直言相告,那批文物不可能永远放在库房里,你我之间只怕还是避免不了一场冲突。”
《楼兰地图》(二十)(2)
“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卡西列夫悠悠地叹道,“大恩尚未酬谢,却又反目成仇,简直是卑鄙小人的行为。”
“嗨,你多虑了。”余伯宠温婉劝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为了生存而刀头舔血是一种无奈,却绝不是一种耻辱,何况言而有信是你们维持声誉的根本。危急关头仍然念及故情,已经不枉我和你结交一场,如果上天庇佑,让我们同时躲过劫难,或许以后交朋友的日子还长得很哪。”
“说得好,能够认识你太让人愉快了,无论是敌是友,我都感到无比荣幸。”卡西列夫兴会淋漓,轻轻一笑,“放心吧,就算真的动了手,我也懂得临机应变的诀窍。虽然我和弟兄们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但若想子弹偏离目标,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余伯宠明白,这是对方在暗示日后将手下留情,得此承诺,愁思困扰的心境也为之一宽。正想开口称谢,却见又有一名乌兹别克枪手大步走来,看到余伯宠,少不了一番热情问候,然后附在卡西列夫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