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财觉得这样倒好,每日里也能去看看,打扫打扫。
那夜的梦魇之后,阿财再仔细琢磨,便不害怕了,即便是真的有鬼,那鬼也是公子珏,又不是什么别的孤魂厉鬼,他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也真够可怜的,放不下尘世也是理所当然,害怕孤独寂寞也是鬼之常情,平日里没事多去陪他说说话便是了。
可阿财精神越来越差,隔三岔五就会梦见公子珏,不过倒是没有再夜游跑去梅林深处。
梦里公子珏总是目光涣散,寒湛湛地盯着他,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不发一声。
阿财也不怕了,对他说:“公子,你若觉得孤单寂寞,便入梦来找我说说话,不过只限于四更前,我可还是得睡觉的,白日里还要干活呢,你瞧我精神越来越差,这张脸白得跟你有得一拼了,连小皇子殿下都看出来了。我若是睡着了,你就安静的呆着,别吵醒我,行不。”
粗线条的人也有缺根筋的好处,照旧是一觉睡到天明,只是颈脖子上还是有轻微痛痒,像是被夏日山里的野蚊子叮了似的。摸一摸,那伤口还未愈合。天气渐渐转冷,衣领子一围,也看不见,他也就不在意了。
韩子翊那里一点进展都没有,想方设法也见不着贺兰婉甄,连那个贴身侍女也不见了踪迹。
韩子翊说,前儿随他爹去皇宫里给太后贺寿去了。往年,贺兰婉甄都会出来献曲歌舞一番,今年却不见人来。
他便装作无意问起,还被丞相老爹骂他唐突无礼。太尉大人倒是乐呵呵打了个圆场,说是贺兰婉甄病了,回乡间别苑休养去了。
“噢,原来是被送到乡下去了,可不知他们家乡下在哪。”阿财问。
韩子翊撇撇嘴不以为然:“那老狐狸的话最多能信三分,我瞧他就是唬我的。”
小皇子正躺在大树杈上叼着根小草打瞌睡呢,忽然就插进来一句,“这倒显了这事跟他太尉府有关,你们继续找下去就对了。”
“怎么说?”
“不明摆着么,老狐狸千方百计要送女儿入宫,太后寿辰岂有不到之理,早不病晚不病,这会儿病了。那就是贺兰婉甄有见不得人的道理,于是把人藏了起来了。这会只能想办法找人,可是得小心点儿,别打草惊蛇了。”
这些个进展,阿财睡梦里见到贺兰珏的时候,亦无隐瞒地告诉他,反正就是让他别着急。
说书里不是都说的么,屈死的冤魂若得不到真相大白,是决计不肯去投胎的。
阿财亦有追问其那日在太尉府究竟见到了什么,为何急急要离开平城,他却只晓得用寒湛湛的目光盯着阿财,一言不发。
问了几次,都是如此。
唉,连做鬼了都还守口如瓶,也不想想这事多重要,说不定就是找出他为何被杀害的关键。
然其不肯透露半句,阿财也就不问了。
这日,泰德书院派人前来听梅居,说是贺兰珏在书院舍间里还留有些衣物书卷,让阿财去清理了。
再来泰德书院,一切物是人非。
公子珏亡故也有一个月了,学子们见到阿财前来收拾遗留衣物,前来关切相询的人寥寥无几,也许时间久了,大家都会淡忘,淡忘了,一切俱是过眼云烟。
阿财能理解,人走茶凉这种事见多了,听多了,谁能保证自己便能风光一辈子呢?
东街里有个老乞丐便是如此,从前可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土豪,朋友亲戚登门络绎不绝。一不小心破产了,连个收留的人都寻不到,着急了,指着从前大力帮过的朋友当街破口大骂,那人可还欠着他钱没还呢。结果就被所谓的朋友找人打断了手脚,于是当乞丐来了。
这种破事儿在下阶层里多了去了,听得耳朵都能起茧。
何况是人死了,更没人会长期惦记着。
像他阿财这种仗义的人啊,现今也快绝种了,某人不忘抬高一下自己。不过,嗯……韩子翊可以除外。
那小魔王,若不是平素为了显显自个有多足智多谋,偶尔出出主意,插插嘴。公子珏的事他才懒得理会呢,管你是自杀还是他杀,跟他没关系。
拎着贺兰珏遗物打成的包裹穿过书院操场,准备下山回去。
学子们适逢散堂,经过。
阿财被人拦住了去路,一看,是那一口黄牙的贺兰敬。
“呦——这是哪来的瘸子,欸欸!大家可得把贵重东西藏好了,别让人见财起意,连小命都丢了。不过有人丢的那是贱命,就另当别论了,哈哈哈。”笑得绿豆眼眯成了针孔,一脸暗疮开花,满口黄牙像是吃了大粪。
见过人口臭,可没见过这么臭的。
阿财冷冷瞥了他一眼,“您真是贱人多忘事,我还以为您牢牢记得我了呢。喏——咱就是那个差点摘了你那排烂牙的阿财大爷。”
说到那事,贺兰敬就恨不得扒了阿财的皮,“喝!小瘸子,你如今还仗着谁的势敢与本公子这般说话,莫非是那死了也不能投胎的孤魂野种。”
“你休得再侮辱公子珏,他那般高洁的人岂是你这种臭嘴下三滥可比的,连说他的名字你都不配!”
“不配?那野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才是不配,痴心妄想!我就叫他野种!野种!怎么着,你让他从坟里跳出来打我呀。”
阿财心里那把火烧得眉毛都要点燃了,他贺兰家欺人太甚,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手攥紧了包裹,骨节咯咯作响。
贺兰敬用扇尖啪啪啪敲打阿财的肩脖子,“怎么,你家公子变成烂泥,跳不出来了,你是不是想替他打我?来啊!打我啊!有本事你扁我啊——”
某人包裹往旁边一丢,攥紧拳头就扑了上去,将贺兰敬按倒在地狠狠揍了一顿,他这阵子功夫可不是白学的,加上天生神力,揍得那黄牙满地飞。
打完了,站起来弹弹衣裳拍拍手,拎起地上的包裹,冲着围观的学子大声说道:“大家做个见证啊,这可是他让我打的。”跟着又嘀咕,“这种要求,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注:此为达叔经典原创,小朋友请勿模仿)
说罢扬长而去。
揍了人,心里舒坦了,哼着曲儿下山回家。
出来时阿昌伯就说了,公子的旧物,直接拿到坟前烧了就成,于是阿财往梅林深处走去。
秋浓了,地上满是金黄斑驳的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大雁南迁,一排排飞掠过白桦林树梢。抬眼望去,天,碧蓝通透,雪白的桦树枝干托起一片片明黄耀眼,连绵错落围绕着梅林四周,当真是秋高气爽,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咦,阿财顿住了脚。
前方桦树下倚了个削瘦颀长的男子,月白长衫,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木屐宽衣,一手拄木枝,一手倚着树杆低头喘息。
听到脚步踩在落叶上的脆响,他拧过头来。
阳光穿透树梢落在他苍白却勾画精致的脸上,氤氲出一轮金色的光华;黑发如缎,散落在雪月白长衫襟前;精致而深刻的五官上是双深如幽潭的眼,泛着瀚海一样高深莫测的色泽,衬着他的苍白,有一种锋芒锐利而惊动的美。
熠熠生辉,不可逼视,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心底生出莫名的惊惧,像是吸入、卷入他那浩瀚的瞳海中,便将无法自拔,万劫不复。
“大……大……大公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从极度震惊中醒过来的某人结结巴巴开口了。
大公子只是冷冷地瞅着他,微风扶摇,他似乎站立不稳,用力攀住了身旁的桦树。阿财忙奔上前想搀住他的胳膊。他手肘轻巧一撤,就甩开了阿财的手腕,眉头蹙起。
“噢……”阿财一拍脑门,“大公子,我忘了,你不认得我,我,我是二公子的书僮阿财。你,你怎么醒了?我,我不是又在做梦吧。”他用力咬了一下自个的舌头,痛得眼泪飞溅。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大公子竟然在沉睡了四年后,苏醒了……
竟然,竟然还自个走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这是奇迹还是公子珏在天上的庇佑。噢,又忘了,公子珏还没上天呢,他夜夜在阿财身边游荡……
大公子忽然把手搁到阿财的肩头,撑住,另一手指了指前方。
阿财从满心的欣喜中反应过来,“大公子,你,你这是要去二公子的墓前么?”
他点点头。
估计是躺了四年,刚从床榻上爬起来走路还不利索,可他,可他怎么就知道公子珏不在了?阿财满腹疑窦,却也不作他想,小心地撑着大公子往梅林深处走去。
他走几步就得歇一歇,阿财看到他腿脚都在抖着,可人却傲气得紧,真不知适才一个人怎么走了这老远过来,阿昌伯定是去了市集里买粮食了,偏巧大公子转醒过来。
虽然现在走不利索,可也是奇迹了,听说有的活死人醒过来一辈子就躺着不能行动了,有的也得过了一年半载才恢复行走。大公子腿脚还灵活,定是阿财每日里给他活动筋骨的功劳。
想着想着就兴奋不已,然再一想到公子珏最盼望的不过是有遭一日大哥能苏醒过来,可如今大公子醒了,他们却天人永隔,又不禁为他们难过。
然而,梦里公子珏的魂魄若是得知了,也会高兴的吧。
大公子个头很高,骨骼匀称,阿财立直了不过到人家腋下,幸而他身上没半两肉,阿财力气大,轻松撑起那身子的重量。瞧步子踏的那么费力,真想就将他背起来得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贺兰珏的坟前,阿财要去焚烧旧物,就欲扶大公子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瞧见他又皱起好看的眉,猛然醒起,这大公子有洁癖……
于是脱下自个的褂子铺到近旁大树边,这才让他倚靠着树坐下了。
一个在坟前烧着旧衣裳旧书卷,一个就在树下定定瞧着。等阿财烧完了,大公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阿财只得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守候着。
大公子此刻的心情不说也知道,可是从他脸上却找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本以为他会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或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可都没有,他的眼睛是镜湖冰封,他的神情高深难测。
阿财觉得,大公子的相貌跟二公子相似之处甚少,性子相差也很大呢,看情形可不好相处。
就这么侯了许久,夕阳将云层染红,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阿财将自己外套也脱下来,披到他身上,说:“大公子,要入幕了,夜凉,你身子刚好,经不得。咱们回去吧……”
他依旧不说话,也不起身,眉梢动了动。
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阿财回身望去,是阿昌伯寻来了。
可是,向来冷静淡定的阿昌伯是跑着来的,一头的汗水,悲喜交加。跑到大公子面前,老脸动容,呆呆地望了半晌,“噗通”一下跪到地上,额头伏磕。
这下又把阿财给镇住了。
23.阿财式热情
骤然听得林间有人奔跑的声音,踩得落叶噼里啪啦飞溅,阿财回身望去,是阿昌伯寻来了。
可是教阿财诧异的是,向来冷漠淡定的阿昌伯一路小跑而来,额上沁出汗水,滑落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纹路均牵出喜悦的线条。奔至大公子面前,老脸抽搐,呆呆地凝望了半晌,“噗通”一下跪到地上,额头磕上手背。
这下又把阿财给镇住了。
阿昌伯老泪纵横,不住地喃喃“老奴无用”,阿财料他是因公子珏之死而觉愧对大公子。
可是这卑躬的神情教阿财震惊无比。
阿昌伯素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对谁都冷漠,似乎没什么可上心的,待人处事中规中距。连带与公子珏相处的模式亦是不甚亲密也不甚疏离。毕竟是阿昌伯将他们两兄弟照顾至今,公子珏对他很是尊敬,压根儿无主仆之分,阿昌伯亦欣然受之。
可现今看来,大公子与阿昌伯之间可非同一般,就这跪地磕头长久不起,大公子冷眼相看毫无表示,就太不寻常了。
许久,大公子嗓子里才憋出了喑哑“嗯”的一声,阿昌伯抬起身来,皱巴巴的双眼附近湿糊了一片,那面容却已淡定冷静了下来,眼瞳透出异样神彩。
两人把大公子搀回听梅居,阿财被打发去做晚膳。
这可愁死他了,晚膳向来是由阿昌伯准备,阿财可从来没碰过炉灶什么的。没辙,找到些个冷馍馍,热了,掰开,夹入些阿昌伯腌制的酱菜,这晚膳就成了……
这东西端到大公子跟前,他看了又开始皱眉。
阿财郁闷的紧,打见到苏醒的大公子,就没见着他的笑脸。可心里头虽然怄得慌,想想也理解了,毕竟这一醒来没什么好事能让人笑的,真不知他笑起来会是多么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这词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妥,可用在大公子身上就理所当然似的。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完美创造。
就是性子……差了些。
阿昌伯说是大公子暂时不能食用阿财费尽心思弄的晚膳,得去准备些流食,让阿财去烧水准备给大公子沐浴。
准备好了,阿财早已习惯给大公子擦洗身子,便很自觉地去解开他的衣裳,又被拂袖打开了手腕。
于是阿昌伯又把他支走了。唉,真难伺候,阿财恹恹。不禁腹诽起来,这大公子浑身上下他早就看光摸光了,真搞不懂,这人醒来竟是这种德性,还是当活死人的时候来的乖巧听话。
然而没过一会,他又想开了,人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离合的事情,性情难免古怪些,就让他用阿财式的热情去感染他吧,让大公子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啊哈哈,就这么定了!
阿财式的热情,可真教大公子不胜其烦。
大清早就一脸谄媚的笑容守候在卧榻前,梳洗、更衣、绾发,管他大公子把眉头皱成山川河流,他也视而不见,热情活力依旧充沛。
用过早膳,搀扶着大公子从梅林一路走向小溪边,练习行路。小皇子若是来了,阿财便与其对打一番,由得大公子自个拄着木棍慢慢走。
小皇子对于大公子奇迹般的苏醒不予置评,反正跟他没什么关系。
冷空气飕飕地降临,冷场了……这林子里分明有三个人,可那俩人都当对方透明的,完全没交集。
唯有就是在小溪边歇息的时候,小皇子瞥了大公子一眼,说:“你就是贺兰瑨?”
大公子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莲瑨”两个字,随后啪一声折断树枝,扭头丢到一边。
小皇子嘁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了。
两人一般臭拽。
这莲字莫非是大公子母亲的姓氏?阿财诧异,从未听公子珏提起过。如今看情形,大公子是决意抛弃贺兰氏的身份,坚决不再同他们有什么瓜葛。
反正他抛弃还是保留,贺兰家的也不会在意,没得那个黄牙草包又去大做文章,编排些难听的话出来。
韩子翊对于大公子倒是异常热情兴奋,像见了个亲人似的。装了一脸欣慰,在贺兰珏的坟前念念有词,让他泉下有知,赶紧安息。
至于韩子翊与阿财商议找寻贺兰婉甄的事儿,也没有避开大公子。阿财本以为大公子对这事会生出点波澜,结果又失望了。他跟那吊儿郎当的小皇子一个德行,一个在树杈上跟大金小金玩闹,一个在大树下闭目养神,听肯定是听进去了,可就不发表意见。
阿财说起在泰德书院狠揍贺兰敬一事,立马就被树上不知哪飞来的野果子啪一声打到了后脑勺。
阿财扭头看去,用目光在某人身上刺了几个洞,恨恨地说道:“我想揍他很久了,难得他开口求我扁他。再说我也从那草包口里套出话来了,他说公子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这话刚说完,“啪”一声响,树下不知哪处又一颗果子丢来,砸在后脑勺上,前脑门就近被韩子翊弹了个爆栗。
阿财捂着脑袋向坟墓作揖赔礼,“公子啊公子,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是贺兰敬那草包说的,你大人有大量,晚上别来掐我。”
然而草包贺兰敬的这句话只是令得线索稍微清晰了些许,看来贺兰家是知晓了贺兰珏与贺兰婉甄的情事,且是用痴心妄想来回敬了他……
这便是贺兰珏从太尉府回来以后失魂落魄的原因么?即便是如此,也用不着急得卷铺盖走人。
猜来揣去,这谜团仍旧是难解难拆。
秋天摇一摇疲劳的身躯,连最后一挂的叶片也抖落了下来,便悄然离开了。
不用掰手指,日子也过得很快,还很快活。烦恼当然也不在少数,可是人不能因为有烦恼而整天愁眉苦脸呀,该吃就得吃好,该睡也得安稳,该玩的,一样也不能少。
小皇子拓跋蕤麟说了,这是某人的做猪准则,很有道理,很见效,很有才,很强大。阿财没有姓氏,不妨姓猪,名有财。
听了此话,有人横眉冷对,有人笑抽了就地翻滚,有人嘴角抽搐,却如香梅绽放。
就是这样斗斗嘴,打打架的日子,阿财觉得很快活,虽然常被取笑的人是自己,常被殴打的人也是自己……
逢十五,与四公子独鹤楼相见,吹埙畅饮,听他讲述战场上的故事,讲述各地风土人情,偶尔还说起小皇子幼年的趣事。他让阿财也说,阿财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他听得很仔细,眸光温暖。就这样短暂的时光,阿财也觉得很快活。
大金小金一天天长大,已能跟着小蓝在天空飞舞追逐,一身翎羽绚烂夺目。阿财就像做爹的人似的,深感欣慰,快活无比。
说到烦恼的事,便是阿娘依然冷漠,公子珏的冤情悬而未决,还有便是,大公子莲瑨醒来两月有余了,虽行动已能如常,可却哑了,除了能嗯嗯啊啊发出点简单的音字,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夫说是声带太久未曾发音,且生理抵制,因而开口不能言。
这种状况阿财完全听不懂,太深奥,反正就是跟活死人一样,没准哪天忽然就能给人个惊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哑巴……
阿财懊恼,怪自己从前只顾着给大公子按摩身子手脚,忘了给喉咙也揉揉捏捏。
果然,人是不能太完美的,老天爷会妒忌,整点缺陷出来。阿财就这么把责任推给了老天爷,难怪上天老人家不待见他。
那个纠缠着阿财的梦魇越来越少了,夜里睡得沉,时常一夜无梦,连知觉都没有,睁开眼睛天就大亮了,甚至偶尔会睡过了头,人家大公子自个都起来洗漱穿戴好了。
阿财便怪是天气转冷,动物还会冬眠咧,人多睡点也是正常。
只是颈脖子上的小伤口一直不见平复,偶尔去照镜子,看到些许红肿,思忖兴许是夜里痒痒了,自己去抓破了口,也无大碍,于是仍旧不在意。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推开大门,映入眼底的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呵气成雾,风连着雪,雪连着天。覆盖了天地,将万物雕琢得晶莹剔透,洁净无瑕。
今儿又起晚了,阿财心里犯嘀咕,怎么现在有了冬眠的毛病,从前可不是这样,他就爱早早起来,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一整日精神倍儿好。
可现在早上起身便觉肩颈酸痛,有时候还犯头晕,莫非自己得了什么病?
大夫来给大公子看病的时候,阿财也顺带问了问自己的症状。大夫一把脉,让他伸长舌头,就说了俩字——血虚。
这下阿财闭嘴了,血虚,血虚,原来是这毛病。他就算再懵懂,也明白一点儿,自己为何会血虚。
大公子示意大夫给阿财开药方,大夫竟给开了四物汤。
阿财傻了,四物汤他知道,那是,那是女人们才饮用的汤药……
偷看大公子,神色如常,该没起什么疑心吧,若是他知晓自己不是个男人,会不会撵他走?偷看了一会就释然了,大公子昏睡这许多年,看来并没有那方面的常识。
这段日子,在阿财式热情的攻势下,大公子不得已缴械投降,如今他沐浴更衣均是阿财伺候着,大夫交代的全身经脉穴道按摩也是阿财一手操办。
可是,大公子有个很严重的怪毛病——洁癖,和任何人肢体接触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连大夫把个脉,他事后都用清水反复擦洗好几遍,还习惯于戴手套,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永远都被一副洁白的手套包裹着,稍微弄脏一点就要阿财去洗干净……
唯一的例外,却是阿财。虽然初初醒来的时候,对阿财的触碰亦有抗拒,可渐渐的似乎就习惯了,不再反感地皱眉头,有几回,甚至在阿财给他按摩穴道的时候很放松地睡着了。
这个时候,阿财就觉得,大公子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大公子能正常饮用膳食以后,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开始长肉,骨骼匀称,四肢修长,白皙的皮肤变得结实而有弹性,却依旧光滑如缎,摸起来手感相当好。
连身体都如此完美,天下的女子真该羞愧死了。
阿财常常因此叹息,却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被诅咒羞愧至死的其中之一……
他总是习惯遗忘这个问题。
踩着嘎吱嘎吱厚厚的积雪往城里去。
阿昌伯今儿给了阿财工钱!乐得小样儿笑开了花,阿昌伯可真是好人,自己夸口说不要工钱第二天,就后悔了,应该说少拿点便是了。
阿昌伯也没亏待他,今儿冬天,可以给阿娘、胖兜傻锅都添置一身袄子,过个暖洋洋的冬。前几天胖兜来了,说是如今小货摊子在龟三爷的关照下,生意出奇的好,让他不要再为银两的事情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