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冰语焚歌 作者:熙之
第一卷 【天僊】
1.夜探独鹤楼
泰常十八年
魏京平城,繁华的东长安街,独鹤楼。
无论是商贾、旅人、异国来使,无不听闻魏京平城“独鹤楼”的大名,为能一入其间为荣。它在这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屹立了近百年。尤其这十余年间,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挥资将其修建得更为雄伟壮观,在顶层加建了台榭。远远望去,幕布蓝天,朝霞烂漫,映得高耸楼台瑰丽无边。
独鹤楼是吃东西看歌舞的地方,倒不像是那些个名声显赫的酒楼那般立了很高的门槛,什么非士族子弟勿入之类的规矩。
可它没门槛比竖了门槛还难进去……
原因就俩字——订座。
没办法啊,人太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人多而愁眉苦脸的掌柜,这寸土寸金的地,能买下来扩充的早就买了,再说大师傅做得累死累活的,再扩充便不能保证质量,于是乎就下了规矩——订座!
管你是士族还是庶族,要来吃喝玩乐就得订座,天没亮大街上就排满了人啊,都是等着大名鼎鼎的“独鹤楼”开门一霎那……
然而令所有人大惑不解的是——独鹤楼七层的台榭却永远拒绝他人预定。
那一层的风光无处可及,那里,能看到最美丽的平城,最广阔的浑水河,最美的月光,近得触手可及的星河。
那掌柜的就是倔,任人抬了再多的银两前来,也不为所动,不让进就是不让进,通往顶层的门锁得死死的,也没人敢为难他,据说是有人撑腰,宫里的……
大街小巷就暗暗给传开了,三姑六婆七嘴八舌,说是有个贵人,独鹤楼台榭加建什么的,都是贵人出钱修的,就当成自家地方了,当然就不让闲杂人等进去;还说其实那人就是独鹤楼幕后的老板,朝廷里当大官的;又有人说其实台榭上曾经有一女的半夜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然后就不安宁了,出来作乱,从此那地方就上了锁。
“你们听——半夜那上边有‘人’唱歌,就是那冤死的歌女!”
呼啦一声,听八卦的飞禽走兽们骇得鸡皮此起彼伏,哄然逃散……

月朗星璨,一轮明月悬在台榭的飞檐上,神秘、遥不可及,似有鲛绡舞动,轻灵悠远的琴音迷迷蒙蒙浮在微风里,静谧凄冷的夜色也柔和了许多。
空中台榭,琴音缭绕,清风徐来,一声叹息隐隐约约。
“玉松,你再如此唉声叹气扰了今夜的兴致,下次别跟着出来。”声音颇为慵懒,听不出一丝责怪的意味。
台榭一席竹帘隔住了主人和琴姬,玉松立在一头耸了耸肩,“是,公子……”又禁不住发出叹息,却生生咬住了舌头憋进肚子里。
十五年了,十五年里主人若是有了空闲逢十五便会来此独坐一夜,听琴姬抚琴,就食那几道菜,饮那一壶酒,然后就定定出神地望住星空,一整夜……
十五年,当年的小玉松也成了老玉松,公子却不见显老,可是那心必然也是沧桑了。
玉松却对公子依旧似懂非懂,公子念那人,想念了十五年,他偏就是不懂,公子出了名的任性霸道,除了公事偶尔还听听韩非的意见,私事谁瞎议论瞎折腾就砍了谁,更别说听劝了,就凭他那性子,为何不干脆就把她夺了来,省心。
非得哀哀怨怨在这儿让人看了,闹心!

楼下有一丝隐约声响,玉松顺着阶梯往下探了探头张望去,这厨子不是让歇息去了么,怎还在楼下折腾,惊扰了公子可怎生是好。
他蹑手蹑脚探下楼,且去把那厨子轰走得了。
“妈的,黑灯瞎火,磕着老子了……”听到低声地咒骂。
玉松一愣,不对,不是厨子,莫非,有贼!他卷了卷袖子,唉,公子出门也不带暗卫,这会儿可得他玉松出马擒贼了。
遂着月光看见一团黑影,窝在墙角揉着膝盖,果然是贼。玉松唬一下跳到那小贼跟前,作势就要去揪起他的衣襟,查看那究竟是贼还是厨子。
“哇!鬼啊!”怎知那小贼反应特快,惨叫一声跳起身来就跑,他那猛地一跳还直愣愣地撞到了玉松的下颌上,磕得他脑门子嗡嗡地响。
玉松捂着下巴跳脚,却瞥见小贼窜上楼梯一蹦一蹦往搂上跳去,遭了!他揉着下巴就追!“别跑!别跑!禁地!禁地!别上去!”
可似乎是晚了,只听搂上琴姬尖叫一声,还有“哗啦啦”的碰撞声。完了,完了,玉松一手揉着下巴,一手捂上眼睛,那小贼莫不是被公子一刀子砍了?不对,不对,脑子略一转,公子不会在这里砍人,前些年有刺客在此行刺,公子尚令暗卫拎远点砍了,休得玷污了此地。
“鬼啊!鬼啊!!!!”
小贼没死!嚎叫着呢,休得冲撞了公子!玉松三步两步跳上台榭,果真是乱成了一团,竹帘被撞得散落在地上,盲眼琴姬缩在角落上颤声尖叫,那小贼……那小贼抱着脑袋趴在地上,鬼叫不休。
“鬼啊!鬼啊!不要吃我!”
唉,公子只是将剑鞘顶住了他的脑袋,那小贼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真是不入流的小毛贼。
“自个跳,还是我丢你下去?”一身锦黑长袍公子在月光下映得倏然煞白的面容,那小贼猛地抬头一望,又猛地扎下头去叫起来,“鬼啊!鬼啊!”听声音不过十余岁的小屁孩。
然而黑袍公子似乎愣了愣,收回了剑鞘,“小孩儿,为何三更半夜摸上来此处?”这小贼粗布衣裳,破旧褴褛,脑袋用粗布包裹了起来,露出厚厚的刘海和尖尖的下巴。
他止住了叫嚷,又猛地一抬头,长长搭在面颊上的刘海一甩,“吧嗒”,又搭回脸上,大着胆子伸出手上前捏了捏黑袍公子的手臂……
“大胆!”玉松上前用力抽回小贼的手,入手瘦骨嶙峋,仿佛那小胳膊一掐就碎掉了似的。一怔,便甩开了他的手。
“玉松,无妨。”黑袍公子示意其退下,适才阻住那小贼横冲乱撞的时候已经知晓其没有一丝功夫。
玉松带着惊吓的盲眼歌姬退下楼去,耸着眉头不住回头望那小贼,公子今儿奇怪,那明明就是来偷东西的小贼,为何不打发了他走,或是绑起来明早送官府去,反而留下他,莫不是今夜实在太无趣,找点乐子……

小贼又大着胆子捏了捏黑袍公子的手臂,方醒了醒鼻子,跳站起来,“有肉欸……你不是鬼!”皱了皱鼻子,脆声脆气地说:“我不是小孩儿,还没问你是谁,为何三更半夜在此装鬼吓人!”说罢大刺刺在食案一头坐下,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案上精致的食物打滚,都没怎么吃嘛,浪费!浪费!
黑袍公子背向烛盏,看不清他的面容,既有美食还有琴姬侍从,倒不像是偷偷摸上来的。
“想吃么?告诉我你是谁。”公子斜倚凭栏,手撑着额穴,墨黑发丝垂泻胸前,闲散而慵懒,漫不经心地打量那小贼,尖尖的下巴,脏兮兮的脸,一把厚实的刘海凌乱垂下挡住了大半眼睛,可那发丝底下透出的光芒正贪婪地在食物上打转,他不由得抿嘴一笑。
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她那个时候,也是这般年纪……
适才制住这孩子的时候,他仰起头那一瞬间,像是漫天的星光碎落在眼底,不由得就恍惚了。今儿恐怕喝多了点,让他产生了错觉,他的眼睛怎么可能像她呢?那双独一无二璀璨的眼瞳。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仅是一点点的相似,竟让那小贼留了下来。
小贼已经不客气地抓起了筷子,吞食食案上的美味,含含糊糊地说:“我是楼里的新伙计,今儿第一天上工,来得早了点……没想到这么早……呃,不对,是这大半夜的还有客人,冲撞了公子,不好意思啊……”
这小贼,说谎还真是信手拈来,公子又笑了笑,没有揭穿他。他狼吞虎咽吃得正欢,哪还管被人揭穿又该怎么着,大不了走人呗,可也得吃完了再走人。
“你叫什么?”
“阿财!”大口吞着脍丸子,呃……差点噎着……怎么搞的,竟然说了真名,暴露身份了,难怪胖兜老说他贪吃误事,罢了,说了就说了,没准人家一个转头就忘了,平城里叫阿财的扔个转头砸死十来个。
黑袍公子饶有兴致地盯着阿财的吃相,原本还学着斯文拿筷子,夹鸡腿的时候怎么也夹不牢,索性丢了筷子用手抓了起来,吃得唇颊流油,舌头一舔,津津有味满足地眯缝着眼,又吮了吮手指头,嘴唇“吧嗒”两下,十足饿死鬼投胎似的。
满桌案的菜教这小家伙全塞肚子里去了,吃饱了站起身来,摸了摸肚子,似乎觉得还缺了什么,又探身一把抓起黑袍公子面前的酒鼎,咕噜噜灌了两大口,再痛快地打了两个饱嗝,这才甩甩手,歪着脑袋瞅那位公子,脆声脆气地说:“这位公子,您能不能让让,呃……让个位。”
哼笑出声,“你这小孩儿,莫非吃饱了还要欣赏风景不成?”
“哎呀,不是啦不是啦,风景有啥好看的。”他摇着油晃晃的十指,又在衣襟上蹭了蹭,擦把了下,一指漂檐,“我是要那个——那只麻雀!”
黑袍公子抬眼看去,那是镶嵌在漂檐处一只琉璃飞凤。
“为何要摘下那只凤?你若仍是不老实说,别说是麻雀,适才吃的东西,可是要付银两的。”
“啊——公子!我可没钱!那可不是您让我吃的,怎么就反悔了呢!做人不带这样的,亏您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到钱,阿财可不依了,东大街上打听打听,他阿财就是贪财好……好吃,这铜板到了他的兜里,任谁也甭想掏出来,吃霸王,拿霸王,这可是他的拿手本事,“要钱没有,大不了吐出来还给你!”
“那倒不必。”公子笑眯眯地抿了口酒,“老实告诉我你为何会摸上这儿来就成,很简单不是,小小年纪为何要撒谎呢?”
阿财眼睛瞟了瞟远处的东大街,又瞟了瞟西大街,无奈皱了皱脸,打又打不过人家,这公子看样子倒蛮好说话的,可他那侍从可凶悍得紧,没准又把他给丢衙门里去,早上才刚放出来,饿得前心贴后背,可不乐意再进去一趟。
说吧说吧,就冲他那句“小小年纪为何要撒谎”,他阿财就是经不得人家苦口婆心,像他娘似的,他娘的话,阿财可是句句都听。
“老实跟您说吧。”阿财坐下,拿起酒鼎又灌了口酒,“我可是混东大街的阿财,手下的兄弟多了去了,这东大街就这么点大,不够啊。今天就跟了西大街那龟三爷打了赌,都说这‘独鹤楼’顶上有冤魂女鬼,我若能上来摘了这只麻雀下去,他就得把西大街让给我。喏,我这不就上来了吗。”
那公子拧了拧眉,原来是一个小混混,果然是个小贼,说到个“混”,也就是坑蒙拐骗偷。干这行的每道街区都有人占了,难怪说不够了。
这孩子瞧这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胳膊腿像竹竿儿细,看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公子——”玉竹走近前来,“快五更了。”
“唔——”公子应了声,却忽然足尖一点,阿财甚至没看清他怎么飘了上檐,又怎么下来的,一只绿幽幽的小麻雀就塞到了他的手里。
“走吧——”公子一摆手,就由玉松提着灯领下楼,阿财紧紧捏着麻雀傻吭吭地也跟着下楼,愣瞅着那公子的背犯傻,他个子可真高,阿财连人家肩头都没到,虽然连人家的脸也没看清楚,可就那轮廓,也是百里挑一的英俊公子,更难得的是,他心眼好……
他阿财在东大街说好听点是小混混,可谁不把他们当叫花子要饭的呀,尤其那些个衣着光鲜的杂碎,不是拿扫帚赶他们就是拿脚踹,老远路过还死捏着鼻子,生怕吸一口气都染上了污浊。真他妈不是东西,就偷他们就抢他们的。
这公子,非但没轰他,没捏着鼻子嫌他脏嫌他臭,还让他吃了一桌子好菜,还给他摘了麻雀下来……

出了门口,公子回过身来,对阿财说:“回去吧,那什么西大街的,不要也罢,你若是真想找活计,就来这‘独鹤楼’,我让玉松回头跟掌柜的打个招呼。”
“啊——”阿财猛地摇手,“不用不用,像我这样的,做不来这些事儿,只会偷吃,给您丢脸。”
“无妨。”公子笑笑摆了摆手,便要离开了。
定定望着那公子走远,阿财踌躇了片刻,忽地就追过去。公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见阿财瘦小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奔跑而来,越来越近,步履不稳,隐有跛足……
阿财奔至公子面前,从怀里忽地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公子手里,低着头嗫嚅开口:“那个,嗯,对不起,我不拿好人的东西。”
公子不用展开手也知道那是他随身佩戴的玉玦,阿财摸走的时候他就知晓,想说就给他罢了,可这孩子心眼儿还有几分厚道。
“拿着吧。”公子把玉玦放回阿财手里,“也能当几个钱,或者拿着去找掌柜的安排个差事。”说罢笑了笑朝他挥手。
阿财这下看清了,怎生一副贵气的俊公子,冷峻的面容被路边的火燎染得柔和,却让四周一切淡然失色。
滴滴答答忽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额发落入眼底。
阿财仍旧呆呆望着公子的背影,玉松为其撑起了伞,月色星河被云层拢去,背影如墨。
“吧嗒吧嗒……”如墨背影跑过来,是玉松,将手中的伞硬塞到阿财手中,“唉,真是的,公子让我给你的,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
未等阿财反应过来,他又吧嗒吧嗒转身朝他家公子追去,两人冒着雨越走越远,消失在密集的雨中。
2.翩翩佳公子
大清早的,阿财就领着胖兜、傻锅往西大街里晃悠去了,草绳栓着个绿幽幽的麻雀儿摇呀摇,就在龟三爷面前摇,摇得那小细缝儿眼都对上了……
那龟三爷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可人块头大,胳膊有阿财两个大腿粗,阿财能在东大街小屁孩混混里称霸那是他天生力气大,十二岁就一拳头劈碎了块厚实的木板,至此吸引了不少屁点大的追随者,其实也就是带领了伙小乞丐们改行做了混混。
龟三爷仗着个头大,总欺负他们东大街的人,阿财就想啊,再过几年,个头再高些,就算他王八变了狗熊,也一准把他给撂了!现在就先忍着点。
可小混混哪有信用可言,龟三爷指着阿财的鼻尖喋喋怪笑,“大爷我就是耍你,怎么着,不服气?”
不仅耍赖不给西大街,还要夺了阿财的琉璃凤……
换作平日,阿财摸摸鼻子就认了,最多背后里折腾些小动作,可是看着琉璃凤在龟三爷手里颠来倒去,心里那把火就烧了起来,朝着他扭得像头水牛似的后背一拳头就砸了下去,真没法想象那小细胳膊阿财哪来这么大劲。
偷袭成功!龟三爷小山似的轰然倒塌,在他那几个手下反应过来之际,阿财早就灵活地“嗖”地弯腰捞走他的琉璃凤,带着胖兜、傻锅溜之大吉。

三人往城外走,阿财小心翼翼用破布将琉璃凤包好,放入怀中。
“阿……阿财,得……得……得罪龟……龟三爷……”
“怕个屁!”阿财打断结巴傻锅,“咱把他耍赖的事儿往南街、北街一说,还不得传开去,混道上的以后谁还敢信他,那时候,他还得乖乖的求咱们收了西街!哇咔咔……”
胖兜肥颠颠的肉手用力拍了下傻锅的后脑勺,“蠢东西!猪脑子似的!”
傻锅捂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跟后边小跑。

阿财是五岁那年跟着阿娘流落到了平城,很快就发现这里要的饭比别的地都容易得多,果然京城就是京城,人模人样的都爱做——做善事。
例如——
公子哥儿在俏女伴跟前碰上端破碗的小叫花子,会大方施舍几个铜板,拿了就得赶紧跑,不定后边就有恶随从追上来把铜板抢回去!
大户人家办喜事、丧事、祭祀,不管什么事儿的,第二天守在人家后门准没错,那可是大户人家又开始做善事了,什么徐大善人、朱大善人……京城里许多大善人就是这么成名的。那也蒙不过咱阿财,先得用鼻子去善食大桶边上嗅嗅,眼睛瞅瞅,没腐没馊没蛆的才能要,那可是人家前儿办事吃剩下来的,想也别想大善人们拿真金白银去置办一场善举。
或者蹲点,就是蹲在有钱人家门口,看到有轿子停下就上前去扶人。当然人家不可能让你的脏手碰着,好一点主人家用铜板打发你走,坏一点就是随从把你拎巷子里暴打一顿……
所以做乞丐的就得眼明手快脚底抹油,会看人脸色,手脚麻利,见形势不对赶紧溜……阿财也不算得太笨,挨打越来越少,挣的铜板越来越多。
没多久阿财就跟同一个破庙里住着的胖兜好上了,胖兜跟阿财差不多大,就算穿得再破烂也不像乞丐,没辙,他天生就膘肥体胖,喝水也长肉,那可是阿财亲眼见识的。有一回饿了三天,就喝水,胖兜那肚子大得像村边要生的孕妇!像这样的小叫花谁肯施舍。身上肥油多,跑得也慢,三天两头被人踹成一团猪油,阿财可怜他,就把他给收了,像养活阿娘一样养活他。
傻锅比阿财、胖兜都要大上好几岁,倒是还人模人样,肥瘦适宜,可就是结巴……叫花子结巴那还得了,没活路!话还没说全人家早就走得没影了,阿财十岁那年在树林里见着了挖草根的傻锅,把他也带回了小破庙……

小破庙不大,早就破落得快倒塌了,就成了乞丐们遮风挡雨的好去处,如今就给阿财他们几个占了去,勉强也算是个家了。
“娘——”阿财在角落的草堆边找到他娘,乐滋滋地把还热乎的包子塞到她手里,“娘,吃!”举着阿娘的手帮她放到嘴边。
阿娘眯着眼睛吃包子,慢慢地摇晃脑袋。
阿财用手替阿娘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手指头在阿娘黑白相间的头发里缠啊缠地玩。
“娃娃——娃娃——”阿娘吃了包子就用手来摸阿财的脸,眼睛眯眯嘴角弯弯。
“阿娘!喝水!”胖兜端着木碗进来,他也跟着阿财喊阿娘,反正他没娘,喊了阿娘更像一家子,傻锅来了以后,也喊……

阿娘这几天神智越发不清醒了,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会哭……然后眼睛也渐渐模糊了,阿财希望阿娘清醒,可又怕阿娘清醒了会哭……再这么哭下去,阿娘就要看不到他了。
阿财娘从小到大都喊他娃娃,她不记得很多事儿,包括阿财的名字。
阿财懂事以来,手臂上就缠着一圈链子,取不下来,他看到链子有块银灿灿的小牌子,写着字,他想,那准是他的名字,阿娘怕自个忘了,所以给他栓了块牌子,就像陈善人家的狗,也栓着链子。
阿娘清醒的时候,说过娃娃不能给人家看。所以阿财的手臂也不能给人家看,他就学着写牌子上的字,写了大半月,总算能写全一个了,就去缠着城门口的代笔先生归秀才,问人家那是什么字。
“财——”归秀才不耐烦地打发他走,阿财就有了个名字,原来阿娘希望他以后当个有钱人,所以叫阿财……

阿财在破庙角落的草堆上刨阿刨,露出石板地,将石板揭开,取出一个小坛子。那是人家留在破庙里装骨灰的坛子,他把骨灰倒了,拿来装自个的宝贝……
摇了摇,眯着眼睛享受耳边清脆的哐当声,倒了出来,一小把铜板,数了几个带在身上,剩下的又一个个用袖口小心擦拭好放回了坛子里……
掏出琉璃凤,也放进坛子里。
嗯……那枚墨玉玦,端在手心,幽幽莹润的光泽,和自己脏腻的手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一个是天上仙嫡,一个是地底污泥,可他就是着迷了,入了魔般虔诚凝视那枚玉玦,像是透过它就能看到谁……
如果,去“独鹤楼”当伙计,是不是能时时见得到他呢?
唉,那可不行,他要是去当伙计了,胖兜和傻锅非得三天两头给人揍死不可。再说跟龟三爷结了梁子,他可不会让自己好过,没得去“独鹤楼”找麻烦,连累了公子。
不成不成——
墨玉玦,想想还是揣在怀里,贴着心口。
打了个大哈欠,一夜没睡,跑过去挨着娘,舒舒服服地把头搁在阿娘大腿上,“娘,昨日,我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真好看,心眼儿更好——”
阿娘哼着小曲儿,摸摸他的脸,“娃娃喜欢?”
“喜欢——”阿财拨开额前的头发,眯着眼睛甜甜地笑。

龟三爷吃了瘪,又不敢大事张扬,省得兜了自个的丑事,就暗地里来他们东大街挖人,跟着慢慢蚕食,以前,那些个小乞丐佩服阿财有义气,可是阿财有规矩,就是不能偷好人,大伙儿混得是差强人意,有的经不起诱惑,就跟龟三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