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的角色是主持人、发起人、买单人和接人司机。这家伙最近买了一辆车,刚刚拿到驾照,是车瘾最大的时候,天天忙落着接人,一丁竟然是他从扬州接来的——当然他首先是带路路到扬州玩了两天,一丁又做了回东道主,请他们吃了顿饭,他们就一起从那边过来了。
老尹和路路、苏总和么妹之间的关系社会上明睁大眼的已经许多年了,但一直平静如水,从没听说闹过什么事。为什么柳北桐身边却总是弹火纷飞硝烟弥漫呢?这可能也是命…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老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这种场合,他几乎永远是主角。
“为了柳先生大展宏图,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各位的生活幸福——包括性生活…”他关键时又丢了个包袱,还弯腰专门看了看身边的路路,路路顿时脸红了,抡起拳头就捶他,大家哄堂大笑。
“干杯!” 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老尹可能早知道今天是一场恶战,他不光备足了酒水(仅白酒就准备了两箱),还事先已经给饭店联系好,请饭店派驾驶员晚上把开车来的先生换下来,所以自己开车来的就可以放开喝了。
三杯酒以后,大家开始单喝单敬,主题很快就模糊了,刘易开始还在柳北桐这桌,不到一会他就去了呼噜那桌,那边几个小伙子比柳北桐这一茬要小10来岁,既年轻酒量又好,不一会就把刘易弄醉了。他喝完酒话就多,站起来向大家做着手势,想让全场静下来听他说,但在那纷乱的气氛中已经没人听他的,这位老兄居然借着酒劲,一下站到椅子上,大家一个愣神,静了下来。
“我想说几句…今天给桐哥送行,我很激动。桐哥到了北京无论混的多好,都不能忘了大家。以后和你用酒的机会就不太多了,我代表大家祝你一路顺风,事业有成,我干了。”他竟然拿着一个大玻璃杯,将一大杯白酒在大家的一片惊呼中一饮而尽。
“快把他扶下来!”路路在惊呼。
刘易不待别人扶,竟很夸张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了。大家又是一阵惊呼。
房间里一时很静,不能这么喝,太吓人了。
“这种喝法不能提倡,这叫野蛮喝酒,我们以后应该象桐哥学习,做四有男人。”赵见见缝插针,也站了起来。
“什么叫四有男人?”么妹隔着一个桌子,好奇地问他。
大家都知道四有新人,没听说过四有男人。
“大家不知道吧?”看着大家的茫然,他很得意。“我说的如果有道理,大家要共同喝一杯,包括女士。行不行,五哥?” 赵见眼睛转向一直没说话的五哥,这一屋他年龄最大。
五哥眯个小眼衬了一句,惹的大家哈哈大笑:“喝也行…不喝也不行。”
“你快说吧,拿什么劲儿你!”路路对着赵见急了,老尹招手让大家静了下来。
“第一,要有钱——不是说钱越多越好,而是不能没有钱。”
大家一片赞成声。
“第二,要有事——不能无所事事。”
又是一片赞成声,这小子今天是有备而来,有戏。
“第三,要有才——才华的才…”
大家起哄了!这个不好学,别说你赵见,全市乃至全省,有几个北桐这样的风流才子呢?
“大家别吱声,让赵见把话说完。”老尹又出来把握局面了。
“第四,要有情——北桐为什么不老,心中有爱情。”
大家一起向柳北桐鼓起掌来,他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那是雷区,没有人往那边耥,所以赵见的调侃也有些触及敏感…
“我说一句吧。”
苏总出来打圆场了,大家的注意力从柳北桐那边转了回来。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健康,没有健康,那几点都失去了意义。”
“对!为我们大家的健康干杯。”这话题转移的好。大家又一次全体起立,共同喝了一杯酒,气氛到达了高潮。
开始窜桌以后,柳北桐给每一个人都干了杯,他喝酒本来就实在,今天大家又是为了他,酒席进行不到一半,他已经喝多了,是一丁扶他去的卫生间,他到了那里就吐了。
一丁从不喝酒,只象征性地喝一点饮料。那天晚上他没和柳北桐坐在一起,但他好象有什么心思,一直在观察着柳北桐。
“桐哥,我总觉着你今天心里有事,你有好多话没有跟我说。我问你,是因为离婚吗?”
“弟弟,几个月没见…你知道你哥哥发生了多少事吗?”
“我知道。第一你离婚了,第二张茉莉去了加拿大,第三你马上调动到北京,这三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你猜…你猜…”
“如果我来猜,那么应该还有一位女主角,她是最后出场的,也是最重要的,但你一直把她藏着掖着,这才是你心中最大的秘密,对不对?”
一丁在这方面的悟性绝对是个天才。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脑子正在高速运转,象一台敏感的雷达在搜索着柳北桐身边的可疑之处,忽然,那雷达找到了目标,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叫作惊讶的东西。
“不会是她吧?”他的眼睛审视着脑子已经混沌的柳北桐。
“说吧…猜错也不要紧…”
“桐哥,我没有喝酒,我问你,不会是林如玉吧?”
柳北桐笑了!他在情场上总是让这个弟弟惊讶,总是让这个弟弟羡慕,他总跑在这个弟弟前面…他们两个在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上可谓是志同道合,一丁象个鹰,始终在四处寻觅,但总找不到那位能让他灵魂出窍的人,柳北桐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总让人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一丁的眼睛睁的老大,他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眼睛里面多了一种恐怖的东西。
“桐哥,你清醒不清醒,你看着我、看着我!”他双手抓住柳北桐的肩膀摇晃着。
“你干吗你…这点酒我还能对付…你说,你想说什么?”
“我问你,那最后一位女人是不是林如玉?”
“你的眼睛象鹰…你不必这么惊讶…结束后跟我回家,我们慢慢聊…”
“那么,你这次到北京是和她有关系了?”
“是的,弟弟,我实话告诉你,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不要瞪眼…我说的都是真的…”
一丁瘦削的脸一下变的苍白,眼睛里面那惊讶的光点在逐渐熄灭,他似乎陷入了一种重大的沉思和疑惑之中。
“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突然了?” 柳北桐已经逐渐醒酒了,实际上这点酒并不算什么,一个是喝的太急,一个是最近心情太复杂,受了太大的刺激,饭吃不好,觉睡不好,体力也在下降。
“我问你,你有多长时间没见林如玉了?”
“有二十多天吧,我们是上个月底在北京见的。”
“她最近是不是不在北京?”
“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是不是到香港演出去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上月30号她去的香港,然后她还要到广东演几场,名人,忙啊。”
“你最近给她通话没有?”
“有好几天了,她一直没来电话,我和她也联系不上,我正急呢,哦,有6天了。如果她能来多好,我们一起聚聚,这件事中州没有任何人知道,但咱们可是患难之交啊。” 谈到林如玉,柳北桐的酒全醒了。如果这时她能到中州来,这些朋友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你看这个一丁,听了这个消息,脸色都变了,这不是他的作风啊。
他们餐厅那边正在有人向他们走来,一丁把柳北桐拉到大厅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了。空荡荡的大厅已经没有几个客人,只是在对面的角落里,有几个吃零饭的客人。
“桐哥,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看你一脸严肃,别一惊一乍地吓着我,快说。”
“桐哥,你要有精神准备…”
“你小子到底怎么了?” 柳北桐开始有些紧张。
“林如玉可能出事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这种玩笑能开吗?你别觉着我喝多了就拿我开涮。” 柳北桐有些生气了,他的声音很大,那边吃饭的客人都转过脸来。
“桐哥,你昨天上网没有?”一丁焦急地压低声音说。
“上网?我从来不上网。”
“哎呦!昨天网上已经出消息了,几天前,北京著名二胡演奏家在广州遇难,出了车祸。没有说名字,但等于说名字了——闻名东南亚的北京女演员,什么东方玉女、中国乐神…”
“你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柳北桐一把把瘦弱的一丁从凳子上揪了起来,他脸色苍白,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眼睛里全是恐怖。
“我们快走,到最近的网吧。”
一丁拉着他就走,但柳北桐只走了几步,突然腿一软,眼睛一片黑暗,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十
柳北桐在医院里昏迷着,医生的诊断是中风,他本身就血压高,神经过于紧张导致血管痉挛,又大量饮酒导致中风。所幸的是血管没有破裂,但脑血管处于很典型的膨胀状态,万一血管破裂那将很危险,病人必须卧床休息,打降压针、脉络宁…
一丁脸色苍白如纸,他在抢救室门口的走廊里来回走着,他不断地在谴责自己,他不应该在那种时间给他透漏那种信息,实际上他到中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网上看到了林如玉的消息,但他没想到柳北桐竟然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和林如玉之间居然有着这么深的交往!他在扬州和老尹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两人除了唏嘘一阵并没有特别的感悟,人生无常,这个世界每天、每时都在发生着大家想不到的事情,谁能知道谁将来怎样?他们都没把这件事和柳北桐联系起来。但老尹把柳北桐即将调到北京的消息告诉他以后,他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一种不安,但不能乱猜,更不能乱讲,于是他以想老朋友的理由和老尹一起来到了中州。
没想到事情的结果是这样。
柳北桐倒在国宾馆大餐厅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就出现在他心中:这件事要保密、要绝对保密。
所有的人都到了医院,几位女人都紧张地掉了眼泪,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呢?他的前妻和孩子都在美国,他的那位漂亮的女朋友也已迁居海外。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呢?
“有没有危险?”抢救室的医生出来以后,一丁第一个冲到前面。
“现在看来不会有生命危险,血管没有破裂,不需要开颅或者伽玛吸淤。但病人仍处于昏迷状态,需要观察和二十四小时的监护。大家都回去,他需要时间、需要绝对的安静。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请家属到办公室来。”
是一丁和老尹到的办公室,他们把柳北桐最近离婚、调动等事情给大夫作了简单的介绍以后,大夫说:“他本身就有高血压,这种时候大量饮酒等于玩命,刚到医院的时候,脉搏达到190,说完蛋立刻就完蛋。再送晚点就真完了。”
“大夫,你估计他能恢复吗?”一丁头发蓬乱,一脸的焦虑。
“现在看有几种可能,最坏的就是醒不过来,那就是植物人。其次就是人醒了,但大脑痴呆或者失忆,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比较小,看他的命吧。谁来签字?”
他们俩争着在家属栏上签了字。
第二天,刘建副局长和局办公室主任代表文化局专门到医院看望了了昏迷的柳北桐,并向医院承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希望医院尽最大的努力,竭力抢救他的生命、力争恢复他的健康。市委宣传部也知道了这件事,李部长专门打来慰问电话,对柳北桐这位对中州市文化有重大贡献的作曲家的健康表示关注。责成文化局党委要以此为戒,要关注专家们的身体健康云云。
这件事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这座不大的城市,众所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这是乐极生悲,有人说这就是命,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但更多的人把罪魁祸首指向了那可恶的酒精,许多妻子有了规劝自己丈夫的理由,许多丈夫也在长吁短叹,感到人生无常、生命脆弱…
可就在这件事的影响尚未平息的时候,柳北桐醒过来了。
那是他进医院的第6天早晨,他象平时一样睁开了双眼。第一句话竟是:“我在哪里?我怎么了?”
心血管科的医生说过,他们见过无数中风病人,这样睁眼就说话的实为罕见。有的大夫说人家到底是干音乐的,绝对有第六感觉,昏迷了几天张口就来。
从他昏迷那天起,大家就抢着看护,老尹他们给大家排了值班表。每天看望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病房里的花篮从房间里一直摆到走廊上,大家都盼望他早早醒来。医生严禁大家靠近他,许多人来了就在门口远远地说一句:“柳老师,别睡了,快醒吧。”医生护士也都知道这个病人是个作曲家,很多人都唱过他写的歌曲,又听说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大家对他特别上心。
那天早上是么妹值班,她接的也特有意思:“你说在哪里,你看看啊。你喝多了、喝的也太多了,你都睡了好几天了。”
他后来说的话把医生护士都逗乐了:“今天我就不喝了。”
他瘦了一圈,胡子拉扎,眼睛显得特别大。他在使劲想着,但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来之前在喝酒,有许多人在喝,大家都在拼命地喝,后来他就倒下了,许多人在尖叫,汽车在发动…后来的事情就记不起来了。
他还认识人,但总是胡叫八叫。那天呼噜和那几个小伙子来看他,他说你是赵见吧,你站椅子上干什么。护士赶快拿笔记他的话,大家说他说的有点那么回事了,那天确实有人站在椅子上,也确实有赵见这个人。大家赶快打电话把赵见喊来,他又对赵见说,你不是仲建吗,我真的不喝了。
医生说这很正常,比真正的失忆症要强多了,他正在恢复之中,要不断地给他说话,刺激他的记忆系统。
一丁前几天都在医院里,别管有没有人值班,他都来。老尹跟许多人说过,北桐这个南方的朋友真够哥们,对朋友真是没说的。人家是客人,我们要帮助北桐把人家照顾好。老尹在这一圈是个头,大家对这个瘦瘦的扬州人也是佩服加信服,大家轮流请他到家里去吃饭,可他就是不去,赖在医院里吃盒饭。苏总在酒业大厦专门给他开了房间,他也说了感谢,可硬是没去过一次,宁愿象个狗一样在柳北桐的床边窝着,那人本来就瘦的可怜,这么一折腾,高高的个子就象个骷髅一样了。
第5天,大家说什么都看不下去了,一群人把他送上了回扬州的汽车,他在车上还在喊着,我过两天就回来。
果然,他到家里稍微安顿一下,第7天就回来了。他在医院的电梯里遇到提着饭盒的路路,路路见到他趴在他身上高兴地大叫:“丁哥,我的丁哥哥,你不要担心了,桐哥醒了!桐哥醒了!”
他们一起来到柳北桐床前,柳北桐正倚着弹簧床斜睡着,旁边坐了一圈人。老尹、刘易、还有几个护士,看到一丁幽灵一样进来,大家一阵欢呼。一丁谁都没理,一言不发地直接走到柳北桐面前。
“你怎么来了?” 柳北桐的声音很清晰。
一丁眼睛红了,嘴死死地闭着,拼命往喉咙里咽着唾沫。大家看着那个情景,连男的都要流出眼泪了,路路转身出了门,趴在墙上就哭了起来,几个护士也都转过了身。
只有柳北桐最冷静,他好象是个局外人,他看着一丁说:“你坐吧。”又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了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这是我扬州的朋友,一丁。”
大家含着眼泪欢呼起来!
柳北桐恢复的速度是罕见的,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周围的人让他一个一个都认了出来。只是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即使笑也是很生硬的肌肉运动,眼神也处于痴呆状态,他的情感世界还没有打开,他生命中和他心灵最近的人都没有来,最疼他、爱他、懂他的人都没有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来。在这场生死劫中,救他的是他生活中的第二圈人,他视为亲人的第一圈人都已离他而去,都已是昨日黄鹤。大夫说要尽快打开他的感情大门,时间越长,恢复越难。是不是给他的亲人联系一下,你们商量一下。
老尹和一丁专门召集大家研究了一下,大家都不知道筱晴和囡囡的地址,另外即使他们来了,就一定有效果吗?张茉莉加拿大的电话老尹有,那是柳北桐从家里逃出以后,他们在电话里理论她和柳北桐的事情时,茉莉给他的。老尹说,救人要紧,建议给她打电话,他相信她一定会来。但这一建议却遭到了一丁的强烈反对,他不说什么原因,就说不行,他好象有难言之隐。大家递了眼色,都不吱声了。
最后还是一丁说话了:“我来试试吧?”
他想到了音乐,想到了柳北桐最难忘怀的音乐。
他拿来一个CD机,里面有一张光盘,那是他在柳北桐家里找到的——林如玉赴日二胡独奏音乐会《二月的声音》。那是一张尚未出版的现场录音,目录上介绍的文字都是柳北桐手写的,在《二月的声音》下面,他写到:“这是发生在生活中的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作者在自己家庭已经破裂,精神即将崩溃、抑郁即将将他牢牢抓住的时候,一个美丽的仙女为他拨开眼前的阴霾、赶走他心中的障碍,用神奇的爱情将他拯救…他的眼前又一次春风化雨,彩霞满天。为此,他把这首乐曲献给她——他心中的女神。”
一丁对所有的曲子反复听了许多遍,并精细地对乐曲进行了重新排序。首先是一些无伴奏的《二泉映月》《良宵》《闲居吟》之类,然后是柳北桐更熟悉并钢琴伴奏过《豫北叙事曲》《怀乡行》等,最后才是柳北桐自己作曲伴奏的《二月的声音》《心灵的手》,那个《心灵的手》一丁非常熟悉,他们曾经在扬州电视台录过这首曲子。他还从电视台找来了柳北桐的二胡协奏曲《乡情》,那是他和林如玉在中州的首次合作。
对时间,一丁也做了精心的计划,每次听二十分钟,根据效果,不断加长时间。第一次他坚持不让别人在场,为了预防万一,只留一个护士。,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耳机塞到了柳北桐的耳朵里,然后把开始键按下,就静静地坐在一边,和那护士一起观察着他的表情。
柳北桐象是楞了一下,一丁知道,音乐开始了。
一切如同神话一样,冰雪融化、铁树开花。
第一次听,柳北桐的脸渐渐变的苍白无血,他的手在发抖,颤颤地在床上好象在摸索什么…
第二次听,他痴呆的眼睛开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那个亮点随着时间在逐渐扩大着、扩大着,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渐渐从那荒芜的原野中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又出现了少有的红晕,他的眉头居然皱了起来,这是二十天以来他第一次有了表情…
第三天,当他终于听到《二月的声音》那含蓄美好又充满对未来的激情和憧憬的音乐时,他的眼睛开始湿润,渐渐地、渐渐地一粒大大的泪珠从那干涸了二十天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眼泪最后湿了整个面颊。突然,他的手动了,他在床上激情地演奏起来…
他彻底醒了!这是一丁希望的,也是一丁担心的。他希望他的桐哥彻底醒来,又不希望他再次受到记忆的伤害,他太了解他的桐哥了,用“情种”“情痴”形容他都不过分,他生来就是为情所生,活着也是为情所活。他醒来了,但是能顶住失去爱人和亲人的压力吗?
一天,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柳北桐听了四十分钟音乐后陷入了沉思,半天,他说了一句一丁等待已久又为之担心的话。
“她死了,对吗?”
一丁没有回答,只是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报纸递到他的手中,那上面赫然刊登着著名二胡演奏家林如玉出车祸的全过程。柳北桐静静地看着,嘴里喃喃自语:“8月3日…8月3日…”那正是囡囡和筱晴来的那一天,也就是那一天开始,他们失去了联系,最后留给他的,只有林如玉那两个汉字留言——林如玉就是给他发完信息以后出的事!
“两条人命…两条人命…应该我死的,我为什么还活着?”
“桐哥…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别自责了。”一丁使劲抓住他的手,他真的担心他的桐哥会精神崩溃!
柳北桐怔怔地望着无垠的前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没有大叫,没有发疯,甚至没有流泪,只是很模糊的嘟囔着:“这是命,是我的命、是她的命…”
临出院的前一天,文化局的王秘书给柳北桐送来一个小小的包裹,下面署名是山东威海,护士帮他打开以后,首先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
“柳北桐先生,想已知道妹妹小玉出事消息,想必也在哀痛之中。你我素不相识,小玉生前也从未提到你。但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一些与你有关的东西,为尊重小玉的在天之灵,现把这些遗物寄给你,以共同缅怀小玉之生前愿望。望节哀。”
林如鑫
是林如玉哥哥寄来的。
里面有三件东西。一张香港新出的CD光盘,正是他们在日本演出的实况,扉页上赫然印着他们在大阪那架雅马哈钢琴边的照片,照片上的柳北桐手扶在钢琴上,他面色黝黑、英俊挺拔,眼睛透露出男性的温柔,是那样年轻。林如玉手持二胡依偎在他身边,挺拔白皙的鼻子英气逼人,含蓄的笑嫣还有几分羞涩…
第二件东西是一只定做的戒指,一看那式样就是情人戒指,肯定还有一只,应该是成双的。这是一枚方戒、一枚纯金的方戒,在戒指上方刻了四个字:吾君北桐。
第三件东西是两把已经连在一起的连心锁,一把上刻着《二月的声音》,另外一把刻着《永恒的感觉》,到过香港的人知道,这是在香港大公寺开过光的,那里的观音据说是情人膜拜的首选。可钥匙呢,按程序应该两人共同打开,然后再择黄道吉日把它锁上,最后把钥匙投入深山峡谷或汪洋大海,可钥匙呢?
柳北桐请护士离开了病房,他把这几件东西紧紧地捂在心口,除了那个护士,以后没有任何人见过那些东西。据那护士讲,他那天一个上午都在微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有些恐惧的光。
柳北桐在住进医院四十天以后出了院,他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丁在他出院以后也回了扬州,大家也都放了心,小城依然如故,每个人都在继续着自己那份生活。他会说会道,好象并没有什么多大变化,只是看人的眼睛里总象隔了一层厚厚的膜。
文化局给了他最优惠的政策,他可以拿全工资,但不必上班。没有人再提他调动的事,他开始还到单位坐一坐,后来就不去了。大家都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没有人再麻烦他写歌、排练、做MIDI,和他有业务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又把眼光都投向了后起之秀孟星。柳北桐的那几个钢琴学生也都纷纷换了老师。
再也没有人敢请他喝酒,那段时间,他那几位酒友因为他的事情聚会也少多了,就是偶尔在一起,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有次刘易喝多了非要给他打电话,老尹他们差点跟他翻脸了。
柳北桐每天窝在家里不出门,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态度很生硬。开始大家还偶尔给他打个电话,再后来就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了。
终于到了几个月以后的某一天,邻居给组织反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最后文化局办公室经过研究后撬开了他家的门,只见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桌上留着一张他手写的纸条:
所有关心我的人们:
我不辞而别了。不要说我自私、不要说我脑子出了问题,我很理智,脑子很清楚。不要想象我会去死,我不会去死、我不会再一次亵渎大家的感情。我要寻找一个天下最洁净、最美丽的地方,那是我的归宿,那个地方远离人群、四季如春。它象梦境一样美——那是一个深深的峡谷。我的所有的感觉都在那里,我的爱也在那里、我所有的爱都在那里,我的爱人也在那里,我管不住我自己,我奔它去了。
不要为我担心,不要想法找到我,我欠大家的太多太多,已经无法弥补。离开家乡,可能是我犯下的新的错误,我好象一直都在不断地犯错误,但请你们相信,这并不是我有意的。我的灵魂已经到了那个美丽的峡谷,我不可能把身体留在家乡,如果那样,我不就是行尸走肉了吗?不让大家对曾经喜爱的柳北桐更加失望吗?”
祝大家好!
柳北桐 于 97年12月31日夜
尾声
柳北桐是在香港回归半年以后在这个城市隐去的。
关于他的后来有许多种传说,有人说囡囡知道了她爸爸的一切,她回国找遍了国内的名山大川,最后在西藏的一个峡谷里找到了她的爸爸;有种说法说他已经皈依佛门,有人在河南某寺庙见到过已经剃度的柳北桐;有人说其实是茉莉第一个回到了国内,她在所有的地方电视台都张贴了寻人启事,最后在云南发现他的线索;还有人说别听他们瞎说,柳北桐正在北京呢,现在又找了一个女孩,是个大学生,只有20来岁,他疯着呢…
别管哪种说法,反正有一条是真的,就是这个城市再也没有出现过柳北桐的身影,文化局的那份工资一直没有人领,后来新领导上任以后就把工资停了。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中州的酒场上谁再议论这件事,已经没人要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