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的翅膀一直在眼前晃动。他没有捕到蛾子,下班时却发现它倒毙在脚下。他捡起它,用一枚图钉钉在挂衣服的木隔板上。
这是第一只蛾子。
以后,每天,他都会发现一只,从不间断。有时,蛾子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有时推门开灯后,地板上会有,有时它就粘在门把手上,两只翅膀夹在身体两侧。有时蛾子是活着的,有时,他看到的,是蛾子的尸体。他小心测量蛾子。所有的蛾子,打开翅膀后,竟有十二厘米长,六厘米高。华文保留这些蛾子,将它们一只只用图钉钉在隔板上。
他渐渐发现这些蛾子出现的规律。如果他早上来,会见到一只僵死的蛾子。而下午,黄昏时分,值夜班前,他会见到一只扑扇翅膀的垂死的蛾子。它们还会出现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在他抬头即见的墙上。蛾子扇动翅膀,嗡嗡声无法不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分心。他下决心抓住它,使这垂死的声音不再延续。他从未成功。几小时后,蛾子变成尸体,掉在地上,有时挂在一根蛛丝上。几乎是无意识地,华文捡起蛾子,用图钉穿过它的背部,钉在板子上。他尽量将它们弄平整。它们都是同一种白蛾子,翅膀上粘着银粉样的鳞片,不小心就会碰碎。为了蛾子的完整,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这是华文近来的乐趣,但他总不愿听那些嗡嗡声,也不愿多看蛾子的须和肥胖的下腹。没有什么原因,这是原始的恐惧,诸如,多数人怕蛇,是同一个道理。
他数了数蛾子,一共二十只。从那拉开始做治疗也正好过去了二十天。
治疗非常缓慢,需要不断调整方案。似乎每一种方案都不适合那拉。每种方案都在证明,她没有问题,是正常人。可鬼影还在。华文开始想,出现鬼影,带给她的好处是什么?是这种有害的利益,使她在心里抗拒他。由于她的抗拒,他很难催眠她。催眠在她身上失效了。他不得不考虑别的办法。
每周三次,治疗已经进行了九次,他对于鬼影的认识却依然停在起点。患者拒绝说出秘密。这种持续的抗拒,却也使鬼影变成了吸引华文的奥秘。二十天来,这间心理诊室倒更像一个刑讯逼供室。华文冥思苦想要得到罪犯的供词,而罪犯总能狡猾逃脱。有时患者表现得倒更像医生,而医生变成了患者。他们常常在谈话中转换角色。当然,每次,主审官都能从置换的角色退出。他至少要跟上和超过她的狡猾。除去幻影,如果说他在这9次治疗中还有进展的话,那就是,他让她吃下了大量的维生素,为她制订了新的食谱。他叮嘱苗秀娥严格执行,体虚的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用大量的时间,将致幻的恐怖意向不断修改,完善,既然那拉拒绝画出它,他试图使这个形象在自己手中复原。幻觉之所以强大,难以放弃,是因为她已从恐惧中获利,幻象将继续支持她逃避,并隐藏她逃避的理由。
华文要求那拉坚持锻炼。为了配合华文,那兆同购置了一台跑步机,每天监督那拉跑两个小时。在这些措施严格执行后,5月的最后一周,那拉不再强调鬼影的真实。对华文说的道理也都点头默认。她承认看到的是一个幻觉。她脸上有了血色,更加光彩照人。情况正在好转,那拉的父母颇为欣慰。然而,华文并不乐观。他没能解释她的幻觉,因而他一直知道自己徘徊在外围,从来没有真正进入那拉的内心。她的心有一个坚硬的外壳。他甚至都没能走近她,一切都是表面文章。
华文想将她逼到死角,直逼到他和她都看清幻觉的原形和出处。
在两居室里,他花了一周时间制作一个道具,希望做出一个相似于鬼影的形象。他按照那拉的描述,买了件旗袍,花很长时间将它染成她所说的样子。他从附近的服装店,找到一件破损的塑胶模特。他在模特身上又刻又画,用毛线做成假发戴在它头上,在损坏的地方抹上红药水和紫药水。尽管这个模型很粗糙,在暗淡的光线下却也能吓人一跳。现在,它就是那拉恐惧的化身,如果她能每天看着它,知道它无非是他做的道具,那么她将从恐惧中解脱。如果,很不幸,鬼影是她的分裂人格,那么她需要学习如何与这个分裂人格相处,在无法取消对方的情形下,与它相安无事地共处,将它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它空间,不对抗,却也不受其惊扰,做到这一点就很理想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认出”它。医生必须责无旁贷,为患者找到病因。如果她对此愤怒,她可以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道具上。摧毁道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幻想之物。她必须摧毁它,否则无法治愈。这是有风险的,道具在诱发她发狂时无法为狂躁设置极限额度,有可能会导致窒息。
在所有准备做好后,华文将模型从住处搬到办公室,安置在治疗椅对面,用一块防水布掩好。
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三点钟的时候,天空更加暗淡,白天骤然缩短,过早地进入了傍晚。空气湿淋淋的,一阵风就能引发一场暴雨。
没有风,空气沉闷。闪电不时划过天际,低低的雷鸣声传进建筑物,带着令人心悸的震颤。然而一场几乎看得见的暴雨,始终没有来临。城市被暗黑黏稠的空气吞没了。华文站在窗前等一丝凉风,也等着骤然而来的暴雨。
窗外,是一条人行道,只在闪电的亮光里,依稀显现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华文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最先认出的,是那拉那条小碎花的连衣裙和她修长的身材。她一个人走在昏黑的道路上,身后并无苗秀娥的影子。华文看了看专为那拉准备的模型,灯光下,它像个小丑。他开始怀疑道具是否能起到预想的效果。他关掉白炽灯,幽暗的光线下,模型变成了一个简陋的影子。这恐怕离她的幻觉太远了,华文想。它不过是一个魅影的替代物,在自然光下,这替代物身上一切故弄玄虚想要吓人的修饰,都十分可笑。可在昏黑和闪电的瞬间,这件替代物,还是能让人猛然倒吸一口凉气的。华文要制造一个小小的措手不及,这个设计,也许很快就能回答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它是谁?华文准备好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拉完全失控,他会将她控制在治疗椅上,为此,他准备好了三种剂量的镇静剂。他会小心辨认惊恐、愤怒、宣泄的差别,如果那拉积累的情绪完全爆发,那么这个孤岛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大的注意,他会帮助那拉将所有压抑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华文重新开灯,点燃一支烟,等着那拉。很快,他听到了那拉的脚步声。
没有敲门声,房门像是被一阵风吹开了。
“我想跟你谈谈。”那拉站在门口。
“进来吧。”
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想说什么?”
华文举着烟静止地望着那拉。
“我要终止治疗。”
“为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想法。”
“你父母同意吗?”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只要你放弃。”
华文凝视门边的那拉。她的头发被湿气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她的连衣裙长及脚踝,腰上束了一根带子。她的两只手这时交织着握在胸前。这未必一定是一个危险的动作。华文忽然厌烦。倒不是因为那拉,而是许多天来跟着他的嗡嗡声又闯入耳际,这声音让他烦躁。而她一直抵制他,拒绝他走进她坚硬的心。
“你向我求救,可从一开始你就不想治疗,因为治疗势必会揭开你极力隐瞒的秘密。那拉,我想,大概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你不能说。这或者是你父母的隐私。可如果你想要振作起来,你便不能不信任你的治疗师。除此,谁还能帮你?还有,你是偷跑来的?”
“我不过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她避开他的目光,一眼瞥见隔板上的蛾子。“哪儿来的蛾子?”
“我们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到达目标,而你今天却来告诉我,你放弃了?”
“你从哪儿弄的蛾子?”
“既然你来了,我建议你做完最后一次治疗,如果这次还是无效,我放弃。”华文几乎强行将那拉拉到治疗椅上坐下,关好房门,熄灭灯。那拉就坐的地方,正对着那具盖着防水布的模型。
“如果你不再恐慌、惧怕,就证明你的病好了,你可以不再来这里。”
华文的声音近乎冷酷。他一把扯开防水布。
“蛾子从哪里来的?”
那拉的声音发紧,带着战栗,眼睛直直看着对面的模型。
“夏天,到处都是蛾子。”
华文专注地看着那拉,一个闪电照亮了她,当周围重新暗下来,华文察觉到,那拉周身散出奇怪的幽光,很淡的,微微发蓝的白光。
“天哪…”那拉压低声音叫道。
华文紧盯着那拉,观察她所有的反应。嗡嗡嘤嘤的声音更清晰也更强烈了。华文想这个实验要失败多半也是因为这讨厌的声音。它不仅会引开他,也会引开患者的注意力。
“天哪,蛾子…”
华文不由看向模特。它熠熠闪光。即便在昏黑的光线下,也能看见模特上爬满了蛾子。这个道具,现在是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在模特头上,在穿着污秽旗袍的身上蠕动,扑扇翅膀。他想赠送给那拉一个防不胜防、精心损坏的涂鸦之作,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尊白塑像。
更多的蛾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来自墙壁、天花板、地板和窗玻璃。嗡嗡嘤嘤的声音正来自它们。
华文被这一幕惊呆了。
“华文,救我…”
那拉惊慌失措的声音。
华文再看那拉。
哦…老天,他在心里惊呼。一层层落满塑胶模特后,白蛾子开始转而寻找新的落脚点。它们扑向那拉。那拉不断抹下爬在脸上、脖子上的蛾子,可蛾子太多了,几乎覆盖了她,她开始拼命扑打,但蛾子依然从各种地方钻出来,扑向她。华文一把扯下身上的白大褂扑打蛾子。
他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快走!”华文叫道。
空中飞满了雪白的蛾子,他们处在一片白得发蓝的白光里。到处都是蛾子,就像到处都在渗水。门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蛾子,华文握着把手打开门时,握在手里的,是满满一手滑腻腻的蛾子,那是蛾子身上的白色磷粉。原始的恐惧,沿着华文的手向上蔓延。华文一把拽出那拉,使劲拉上房门。许多蛾子雪白的、断裂的翅膀夹在门框里,黑色的体液从缝隙里渗透出来。华文能听到许多不可计数的蛾子,在撞击木门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们必须远离这声音。这白色,这声音都让人眩晕。那拉身上还爬着一些蛾子,华文拍打火苗般帮那拉拍散蛾子。满屋子的蛾子随时会从里面飞出来,它们会的,它们有这个能力。当华文这样想时,已经有蛾子从门里钻了出来。
“快!”
华文拉起那拉向楼梯口跑去,他们不仅得离开这间办公室,还得离开医院,不能让蛾子追上他们,否则他们会被蛾子吞没和埋葬的。恐惧占据了华文。哦,这才叫恐惧。
鬼街
他们跑下楼梯,穿过挂号大厅,走过一片花砖铺就的空地,沿着主路出了医院大门。他们向那拉来时那条黑黝黝的人行道奔去。这条路有两百多米长,他们只想跑到更远,嗡嗡声并未远离,一直追逐着他们。他们面前出现了红绿灯,而旁边不远处有一座新修的立交桥。他们转身上了立交桥,重重的脚步在铁桥上发出空洞的回音。过了立交桥是另一条街,那条街道在任何时候都喧嚣繁华,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他们需要热闹的氛围,需要走到人流中去,需要更多的声响弱化和躲避那让人晕眩的嗡嗡声,在这声音的追逐下,他们慌不择路,只求跑得更远。
上立交桥后,嗡嗡声开始减弱,像被一道屏障阻隔。他们放慢脚步,停下来,看看身后。没有蛾子跟上来。他们伏在扶手上喘息了好一阵子。此时路灯亮了,桥下车辆并不多,桥上除了他们再无人影。远天是一片红光。那片天空下,该是燃着一大堆篝火吧,华文想。等他们的喘息声平息下来,嗡嗡声跟着平息了。他们吃惊地望着对方,想从对方那里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无法回答。华文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方案,被这些蛾子摧毁了。哪里飞来这么多的幺蛾子?
“我送你回家吧。”
“一早上,家里地上全是死蛾子。爸妈扫了两个小时,怎么也扫不完,又叫了两个工人帮着清理。爸说死蛾子像蝗虫一样多。”
华文无法继续谈和想蛾子的事。他想抽支烟,可匆忙中烟和打火机都落下了。要么喝杯咖啡,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躲过余下的时间。他巴望今天赶快过去,午夜之后,当第二天的日历翻开,这种困顿也就翻过去了。蛾子制造了他此生最大的惊恐,他还处在这惊恐的余波里。他觉得脑海中,那个确凿无误的世界,正在被这暗黑的天气和雪白的不真实的蛾子侵蚀,一个界限被淡化了,他失去了逻辑,无法分析和推理这件事,无法解释,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不是一场梦。
真实从未像今天这样单薄,像蛾子的翅膀般虚幻,脆弱。
华文甚至不敢再看那拉。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是一团迷雾,充满了烟的味道。她的出现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身后拖着神秘的影子。她站在他身旁一米开外,望着暗红色的天空,可她的形象从未像现在这样模糊浑浊。净园里遍地都是死蛾子,他一想到那宅子里的寂静,就觉得现在他们无处可去。他不能丢下她。他们是一起被蛾子追到这里来的,那么,该去哪里?去自己的两居室,还是就在天桥上耗完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如果日历将这一天翻过,他是否还有勇气面对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再次,华文努力想要看清站在他身边的人,他们只有一米之隔,但是要走多远才能到达她?铁扶手上凝满了水珠,眼看就要下雨了,此地不能久留。他几乎是很不情愿地和她一起走过了这条崭新的过街天桥,来到另一条街上。
我们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华文说。
医院的患者群造就了这条街的繁华。这里能找到探访病人的各种礼物,从水果鲜花到营养保健品,以及各类医疗器械,应有尽有。从立交桥下来,迎面是水果店。矮胖的店老板拿着大蒲扇驱蝇,敞开的店铺里,摆满了鲜艳的果篮和一箱箱散开的水果。店铺不大,门上绕着一圈不停变换色彩的彩灯。有位中年女顾客正在挑樱桃。店老板见一对年轻人走过来,凑上来推销水果。给小姐买些水果吧,刚从南方运来的荔枝,还有北京郊区的大西瓜,那,这是新鲜的葡萄…店老板瞥了一眼那拉,眼睛像团簇亮的鬼火。跟医院里一样,那拉依旧是对周围一切都目无所视、一无所知的样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周围人也极少注意到她。人们只对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有反应,那拉则像一个吸光物,并不提供这种折射,因此,大多时候,人们无法注意到她,她像一片羽毛,从人们身边飘过。可那团簇亮的鬼火,却一直萦绕在那拉背后。
然后是发廊、药店、花店、服装店、日用品店和旅店。每个店铺都散发出特殊的味道。这条街是由水果、鲜花、垃圾箱、饭馆、药材、下水道等各种味道组成的。华文喜欢嗅这一带的混合气味,这能让他忘记医院的味道。他嗅着这里,却不能像往日那样轻松。这不是往日的街道。太静了,静得让人不安。不是全无声响,而是声音听上去遥远而失真。车辆的噪音完全消失了。华文忽然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窃窃私语声,又毫无理由地消散。他向四周望去,街上没什么人。除了两眼鬼火的水果店老板,他们走上这条街后,就再也听不到说话声。华文听到的,或者说感觉到的窃窃私语,更像是回声。如果,这窃窃私语声不是来自这条街道,那就是他在幻听。
当他们经过,只要店里有人,都会转过身子,直盯着他们,一如水果店老板眼里燃起的火苗。发廊里,理发师傅和顾客从一面镜子移开目光,转过头,目光穿过橱窗的玻璃和一切阻隔之物。他们更像一群黑暗中骤然闪烁的猫,猫的眼睛。他们的眼神很远,不是距离上的远,而是恍然隔世般的远。华文控制自己不要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却抑制不住地想到,他们好似一直在等他们出现,他们好似知道他们要来,他们全都一个表情,一种眼神,一样神秘。
华文牵着那拉,从被那拉点亮的视线里穿过。
药店的伙计偏着脑袋向外看,扶着柜台上的顾客侧转,半倚柜台,像停顿的钟表。
他们从被他们点亮的视线里穿了过去。
街灯暗淡,各家店铺门前的灯光并没有使街道更亮些。夜晚像潮湿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街道上却渐渐有了人影,好像深黑的雾气原先遮住了他们,而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雾水中挣脱。
那拉从华文手里抽出右手。她一直被他死死攥着。华文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不仅凉,而且汗津津的。他努力对她笑了笑。她正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她问。
华文不自觉向身后稍稍瞥了一眼,他想,他和那拉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走在一列目光里,从一束目光走向另一束目光,被一束目光放下又被另一束目光捡起。他们正在被这些人的目光传送到一个地方,向着一个方向…
“我在想…我的住所很近,待会儿去我住的地方好,还是送你回家好…还是送你回家吧,要不你爸妈该担心了。”
“华医生,结束吧,治疗。”
“你是说我医不好你?”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自己回家。”
那拉径直向前走,华文无法不跟在她身后。没走多远,那拉就站住了,目光凝聚,盯着不远处。大约50米开外的街上,人影绰绰,忽隐忽现,一些刚刚支起的挂灯在昏暗处闪烁着。华文早听说这一带有鬼街,却从来没有逛过。鬼街是夜间旧物交易市场的民间叫法。鬼街上出售的东西大都是一些小饰物,旧服装,小家具之类。可在这样的天气下,鬼街依然照常运行,让人生疑。
“那是鬼街,已经在这一带运行很长时间了。据说在鬼街上能碰到意想不到的东西,小护士们常常逛鬼街,也经常在一起比较淘到的东西。”
“鬼街,多不吉利的名字。”
“鬼街只是一个叫法,晚上才有,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穿过这条街,拐个弯,有一家老字号饭馆,我们进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旁边就是公交车站。”
“一定要经过鬼街吗?”
“只有这条路。已经很近了。”
“我来过这里,见过这条街。”那拉自言自语,“一个胖子说,给小姐买点水果吧。然后我和一个人向前走,我们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完。”
“梦?”
“我还梦到了蛾子。”
“梦?”
华文想要说及梦时,竟然失语了。他不想再听到蛾子,蛾子摧毁了他。
“蛾子是从梦里飞来的。”
他听到她耳语般的声音,她在继续模糊他的边界。这很危险。
不可阻止地,他们来到鬼街。当他们站在街口时,原来空荡荡的街道,已是人来人往,商贩们兜售物品,大街上闲逛的人在堆满旧物的街道上挑选中意的物品,与摊主讨价还价。这条街没有往日街道上的喧嚣声,人们在窃窃私语。就是华文刚才听到的,风一样的声音。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是一片难以辨别的嗡嗡细语,又有点像蛾子扇翅的声音。
尽管每个摊位前都点着照明灯,街道依然昏暗。商贩们大都用一种叫做马灯的煤油灯。这种灯已经绝迹多年。每盏灯都有一个圆形的玻璃灯罩,罩子里是一小簇火苗,一缕细细的烟雾环绕在灯罩内壁。这条街没有路灯,一路都是萤火般又烟雾缭绕的马灯,星星点点,暗幽幽的灯火一直延伸到像天边般遥远的赤红色天空下。可这条街不会像看上去这么长,绝无可能,即便是整体的街道改造工程,也不会,不可能让一条道路无所阻碍任意伸展,悠长笔直,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这不可能。这条街没有向右拐进去的路口,拐弯处的饭店,也不见踪迹。道路整修,饭店搬家了?虽然他有阵子没来这里,但变化不至于这么快,一栋楼说搬走就搬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华文确定他们站在原来丁字路口的位置,老槐树还在,槐树四围用花砖垒起来的围护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树下的报刊亭不见了。向右拐进去的路口去了哪里?除了老槐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路口,没有路标,没有原先醒目的饭店标志,地面上甚至没有斑马线,是没来得及画上,还是另有原因?他得问问,问问饭店的去向,如果找不到饭店,也得问问公交车站的方位。他们最好还是去他的两居室。华文让那拉站在原处不要走动,朝最近的一个摊贩走去。
一个瘦小的老者正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摆报纸。报纸捆得很整齐,老者解开报纸,一张压着一张放好。晚上谁还会买报纸呢?华文在老者对面蹲下来,看了看散开的报纸。老者低着头自顾自摆弄报纸,并不看华文一眼。
“老人家,跟您打听个地方,这里原先的饭店搬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只有报纸铺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文这才看清,老者摆好的那堆报纸,原来是成堆成堆的寻人启事。华文拿起一张,看到日期是1974年3月21日。报纸上印着一个叫李幼文的人的黑白照片,字迹是粗重的黑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