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
我将文廷式的门生,广庭送来的孤本《本草纲目》带回养心殿。
我的秘密钦差遍查典籍,终于查到,在明朝药师的医典《本草纲目》草部毒草一类中,有关于摩罗花的记载。此外,文廷式亲眼看到了摩罗花。虽然无法得知,他看到的,是夕阳的幻觉,还是笼罩在那一片死地的海市蜃楼。文廷式说,在一片死寂之地,片刻间开满神秘的花朵,这花朵像幻觉一样蔓延在隐匿的叶赫城,给那一片废墟蒙上一层磷火般的微光,这微光一直逃窜,延至远方,组成了令人生疑的形状。
堂兄说,当有人向你提起摩罗花时,便是你解开秘密的时候。
摩罗花开了,我却看不见它。
我将这卷书藏在衣袖里,夜深之时,我翻看书中载有摩罗花的文字。在文字旁边,附有一幅手绘图。是一朵用白描手法勾勒的花朵。勾勒得很仔细,用笔坚定而富有变化,像是对着一朵真花描摹而来。这朵白描手绘说明此书作者分明见过摩罗花。作为植物百科图书和药典,作者不舍得将这种植物弃之不顾,又担心它有危害,不得不将此花当传言记下。想必作者小心权衡了很久,才留下这么前后矛盾、措辞捉摸不定、意思无法肯定的记录。这世间仅此一本,足见作者用心良苦。
爱妃说,除了花的形态略有分别,这就是她在迷宫中所见的白描花,“它悬浮在一个琉璃樽里,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它总朝着你怒放,那形状总是最完整最完美的。”
这种花我天天见到,太后戴在鬓边的绢花不就是吗?然而爱妃说,那不是绢花,而是从一处花园采来的花。那所花园,就在我们脚下。
我的脚底顿时掠过一阵凉意。我看着地面,无法想象有一个地下花园的存在。爱妃说,如今这宫里,除了李莲英,唯有荣寿公主去过地下花园。为解除咒语,许多年前,恭亲王和太后有过一次交锋,结果恭亲王失败了。恭亲王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当年雄心勃勃的六王爷。我和爱妃相视,已无须多言,我们都想到同一个问题。
下一个受害者,将会是谁。
蓝蝴蝶
爱妃说,我现在不能直视太后的眼睛。我听从劝告,没有去做这件傻事儿。有很多事情我都放着,没有细探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对宫里的事没有好奇心?年少时我阴郁,沉默,害怕雷电,等大婚后,事情有了改观,我平静,更加从容,言语得体,我尽量放慢语速,让自己口吃的毛病显得不那么明显,甚而,现在,我几乎已经克服了口吃,可我就是不愿意再向前走一步,去将事情弄个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就一点儿异常都没有发现吗?不,不是的,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原因却在于,我不知如何面对所发生的一切。至今,我没有想好对应的办法。我的亲信全被遣散,我的支持者不得不藏在幽暗的地方,远远离开我,我身边的女人被痛责、囚禁,还有我的百姓。百姓相信如今的君王还只是一个孩子,只知道摆弄玩具,并不能为他们分解忧愁——不是因为这些,这些都不是障碍,我最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我如何解开咒语?我觉察出那是一场流血事件,我几乎没有思考就知道,这是我无法越过的沟壑——杀人。
要杀了太后吗?这将是最终的问题。虽然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好像对什么都安之若素,可我明白,这是我终要面对的问题。难道要杀了太后?尽管,也许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事实上,我拥有的不是仇恨,而是畏惧。甚至,我畏惧的人不是太后,而是我自己。我畏惧自己是弑亲者,我畏惧自己是我从小所受教育的反叛者,我对改变世界抱有极大的希望,但我不想杀人。海战让我丧失了所有信心,我不是一个反叛者,我希望事情柔和一些,正如圣人所言,难道做国君的至理不是以仁爱之心,来化解和承受所遇到的困境么?这是无法逾越的,杀死与你有着血亲关系将你养大的人,尽管,服侍我的宫人有好几百,可她依然是照看我的养母。她选择我接替他儿子的皇位,就是最大的恩泽,她赋予我改变世界的可能,尽管世界并不在我手中。我怎么可以杀她呢?也许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自然法则来做判定,等待她衰老,等待生死的更迭。为此,我错过了很多机会,浪费了大好时光。
甚而,杀死太后也并非那最终令我惧怕的,最终令我惧怕的是,我会成为她。
我不愿成为她,这就是问题的答案。这些想法我从未讲给爱妃。那是危险的。我不愿表现出对太后的厌恶和憎恨,这件事由来已久,如果爱妃问我,我想我会对自己做一个剖析,回答厌恶和憎恨的原因。许多事,我以为我忘记了,在很长时间里,的确,我忘了。然而,我并未真正忘记,而是仅仅任由它沉入记忆的底层。像河床里的沙砾,安静地待在水底,如果没有人搅动它,它会一直待下去,成为彰显水质至清的标记。
河底里的沙子被搅起,浮上来,弄脏了水,是因为爱妃问了我一个问题:
“皇上,你从何时起开始口吃的?”
我一时瞠目结舌。我一直口吃,在进入毓庆宫之后,学习如何不结结巴巴地朗诵,甚至比博闻强记更加重要。然而我越是努力,效果便越差,最后只好放弃。翁师傅说,皇帝,既然您已经放弃,那么您该将说出每个字的语速减慢一些,而且尽量让句子短小,甚至将交谈变成只用几个字就能说清的易事,毕竟,大多时候,皇帝只要回答臣子们,是与否就可以了,而且,皇帝尽可以将所要说的话写成文字,命贴身太监照本宣读,这样做,反而增添了皇帝的威仪。
我采纳了翁师傅的建议。然而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尽管我小心隐藏,还是招来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和宫眷们的耻笑。我是怎样变成一个结巴的?我得好好想想。我根本想不清楚。我叫来王商。王商是随我从醇王府入宫的老奴。
“王商,进宫前,朕说话就不流利吗?”
“皇上,您两岁开始认字、说话,那时候,您还没有落下口疾。”
“朕从什么时候落下了口疾?”
“皇上,您是在六岁零三个月的时候落下这个病根的。”
“为什么?”
“有一次您在御花园里玩耍时受了风寒,回到寝宫后,您就染上了口疾。”
“不要用风寒搪塞朕。”
“皇帝,奴才一直跟着您,奴才对这一幕还有些印象…当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您追扑蝴蝶,被一丛花绊倒,您大哭,蝴蝶也飞走了,但是您非要得到蝴蝶。当时咱们养心殿里的太监全都赶来为您捕追那只蝴蝶。可这飞虫说来也怪,它既不飞高也不飞远,就在大家伙儿头顶飘呀飘呀,没有一个人能逮着它。它看上去极会躲闪,又像是逗大家伙玩儿。追了大半天,奴才们个个大汗淋漓,东倒西歪,可您还是非要得到这只蝴蝶不可,皇上,后来这只蝴蝶就…”
“它飞到了朕的冠上。”
王商说到这里,就像幽暗的屋里,忽然闪进一片微光。我的记忆像是,当时蝴蝶落在我的冠上,便没有人敢再捕这只大胆的蝴蝶。
“太监们只是望着蝴蝶发呆。因为蝴蝶就像粘在您的皇冠上,不再飞往别处。这一幕您是看不见的,您只是一味命令大家伙儿继续捕捉。这时候,太后来了。”
“是的,太后来了。她命人处死了这只蝴蝶,因为它冒犯了皇帝的威仪。”
我完全记起了那一幕。太后怒气冲冲,说御花园里怎么容忍你们这帮奴才混闹,一个个东倒西歪,衣衫不整,体统何在?再瞧瞧,你们将一只蝴蝶赶到皇帝的冠上,这是犯了大忌,一只蝴蝶怎敢如此藐视皇冠,难道我会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就饶恕它么,不,绝无可能!现在,我命你们将皇帝的皇冠摘下,将蝴蝶就地处死。
李莲英摘了我头上的冠,我看到了蝴蝶。
它是一只蓝色的大蝴蝶,这种蓝色我从未见过,接近石蓝和孔雀蓝。这只蝴蝶十分罕见,我请求太后不要处死它。太后说既然我懿旨已下,又岂能收回?令人惊异的是,此时蝴蝶并未飞走,像是在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李莲英捉了蝴蝶,在我面前将它撕碎,扔在地上,又踩成了粉末。
“皇上,李主管受命处死了蝴蝶。当天夜里,你就开始发烧说胡话。也不知是御医送来的药出了问题,还是蝴蝶让您受了刺激,总之,等您退烧后,就落下了口疾。”
我因一只蝴蝶而落下了口疾!虽经年累月经御医调整,终不能恢复。因为这件事告诉我,太后的意志不可违逆,而我的自由和快活,从那一刻起被杀死了。
这是我厌恶的根源。一只蝴蝶足以惹恼太后。我也厌恶她的方式。她不能容忍一只蝴蝶微弱的冒犯。我是个早慧的孩子,没有人看穿这一点。他们只认为我胆小、羸弱。然而,先于思维,我过早理解了蝴蝶的含义,也理解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想得到一只蝴蝶,是因为它可以自由地在御花园里飞翔,我喜欢它落在我的王冠上。甚至,我认为,那蝴蝶就是我。我在围墙里玩耍,我下令捕捉蝴蝶,却不是为了伤害它,是为了它羽翅上的蓝色我从未见过。看一看,摸一下,也就罢了。可李莲英处死它并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这畜生,我第一次冒出杀人的念头始于那一刻。而在那一刻,无疑,我却是被斩杀的对象。我就是那只蝴蝶,被撕碎,被踩踏,变成粉末。
我想杀了李莲英,可我只有六岁半。我假装忘记,可羞辱还是伤害了我。当晚我发烧,头痛欲裂。我将摆在架上的王冠猛力摔在地上。黄金的冠太硬,而我的力量又太弱,我没有办法弄坏它。我命令王商,用硬器砸碎它。弄碎一件东西着实能带来快感,可接着我就开始厌恶。因为那砸瘪了的冠很难看,更因为我的方式几乎是太后的翻版。尽管,我得到了片刻的痛快,可这痛快如此短促,充满了屈辱与懦弱,我陷入沮丧,很快又陷入恐惧。后来,我忘记了蝴蝶和羞辱,也忘记了所有对我不利的见闻。我埋葬蝴蝶,从此烙下了羞辱的标记。我再也无法流利说话。
我口吃,是因为,我头顶金灿灿的冠上,藏着一只死去的蓝蝴蝶。
她的名字
在我金灿灿的王冠上,藏着一只死去的蓝色蝴蝶。
在我想着蝴蝶时,许多记忆开始复苏。许多事情都像那只蝴蝶,被我假装忘记了,这是为了忘记羞耻和羸弱。当我恢复记忆时,我的自尊随着恢复。每一个回忆,都带来新的羞辱,犹如万箭穿心。迷宫、地下花园、隐身侍卫、半人,当爱妃说起这些时,我觉得是我冠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从冠里飞出来,碎屑的身躯已经愈合,所有的事,我并不陌生,而是如亲眼目睹般熟悉。我不再只是聆听荒诞的故事,而是如同亲身经历般感同身受。它们是我被搁置遗忘的记忆,它们还是许多人被丢弃的记忆。它们渐渐从一个黝黑暗蓝的地方上升,变得明亮,被我再次遇见。当它们一一浮出水面时,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在海战中激起的对于征战的渴望,现在变成了真正的火焰,我甚至看见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我看见,我还将面对一次巨大的灾变,还要再经历一次巨大的羞辱,而这个羞辱将使我失去残存的自由。在这一切发生后,我是否还有机会消灭所有的祸端?
伴随着我日益衰败的生命,我的信心却日益坚砺。万事总有个尽头,我相信。
我已经相信,或是从一开始,从我入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一个咒语将我们所有人都纠缠在一起,带着我们一起下沉。
我记起我在六岁半时就杀心已起,我要处死当着我的面,踩死蝴蝶的人,或者,在最深处,我想杀死将我带进宫来,让我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被各种幻想惊吓而无人安慰的人。她,叶赫那拉,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仇人,她扮演我的母亲,扮演我最大的恩人,扮演我的先祖,扮演圣人和刽子手——尽管我厌恶这种方式,到头来依然难以抗拒以杀戮的方式了断残梦。
这或许,也是恶咒的一部分。
这恶咒,与一个孤立的名字相关。
虽说遍查阅史书也难以找到这个名字,可太祖对明朝宣战的诏书里,一直载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我早知有七大恨,有叶赫部,有叶赫城。可我忘记了。
这七大恨,我几乎倒背如流。
七大恨是大清的源头。不仅我熟悉它,历代皇帝都熟悉,记得它。
可我忘记了。每个姓觉罗的男人都忘记了。
是太祖的七个仇恨开创了爱新觉罗的辉煌。这七件恨事记载在太祖实录里。我读过至少不下百遍。因为熟视无睹,我忘记了。
那是天命三年四月十三日,太祖以“七大恨”告天,其文曰:
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
明虽起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
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窬疆场,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挟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
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
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陵侮,恨六也。
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挟我以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这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故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
欺陵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这是全部的记载,共四百八十六个字。七恨中有五处提到了“叶赫”。每言恨,必是明出兵以助叶赫之故。可见,在明出兵救叶赫之前,觉罗便与叶赫有了很深的仇怨。令我侧目的是,第四恨中,毫不隐讳地提到了一个女人。
在太祖告天之时,叶赫已亡。为什么要提她,她是谁,太祖与此女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惊骇之事?
每件事都被掩盖,抹去了。只留下文字中的这一大恨:“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她如此重要,她是一剂毒药,激起太祖杀戮的欲念。她住在叶赫城,文字里没有她的名字。可我心里存着一个完整的名字,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
我想我记起了她,超越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年,我的记忆一直向前飞奔。越过我所能忆起的所有记忆,她被湮没的历史在我的黑暗里漂浮。她存在,她诅咒。她也许是诅咒的源头。她就是诅咒。当我将诅咒和布西亚马拉这个名字连接在一起,我顿时觉得脚下一片震颤,像是有一个浪头从地心传来。拍击声如此猛烈,强大。
哦,摩罗花在那里蔓延,盛开。
第十一章 终极斗法
我一剑刺中那面孔双眉的中心处,那里有一朵小小的桃花,致命的标记。从桃花里流出稀薄的汁液,汁液粘在剑尖上,无形之剑开始显露。然而我不能松手,我一再用力向那桃花深处刺去,直到我听到叹息声,直到这声音变得微弱与无力,直到这件衣服松弛下来。
囚徒
十年了,我住在一个叫瀛台的孤岛上,四面是水,冬天环冰。我真得感谢祖先营建的这个避暑小岛,倒像是专意为我而建的囚室。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跟我说话的人舌头会被拔掉。冬天给我厚棉絮的人,会被剥去衣服,跪在厚冰上冻死。每过一段时间,看守我的人就会重新换一批新面孔,因而,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胡子拉碴,即便是曾经熟悉我的人,恐怕也无法认出我。由于每日用糟糕的膳食,我的牙齿全坏了。冬天过于寒冷,我的一部分皮肤,因为反复生长的冻疮而坏死。我知道,我正在死去,由外及里,由里及外,各个器官和每一寸皮肤正在死去,缓慢地,中了慢性毒药般死去。
瀛台,每一个出口都被封死了,我从窗户里看见的,永远是一片茫茫湖水,每天只有很少几缕阳光洒进屋子,很快又离去。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岛屿,我被所有人忘记了。在戊戌年后,他们只当我是死人,他们从一万个戏子中挑出一个人来扮演我。那戏子用化妆术学我学得惟妙惟肖,声音也十分像我,他骗过了存有疑虑的几个朝臣。每天,戏子会穿戴着我的衣冠,去龙椅上坐一会儿,装模作样听那些颤巍巍的臣子禀报说天下太平,或是像一尊蜡像般,对着前来的外国公使点头,说句你好。可如果有人看看他从袖管里不小心露出的兰花指,就会知道,他不是皇帝,若有人再看看他踱步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条腿比另一条略长一些。皇帝,是他一直在竭尽全力扮演的角儿。说到底,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只是一个戏子,还是一个瘸子。一个时辰后,他会在镜子里显露原形,揭去面具,变成另一个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还记得我,时刻惦记着我,等候我的死讯,然而她却愿意我死的过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她明白这是所有痛苦中级别最高的一种。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就是毒,她要用这毒杀死我。用哀伤和孤独。
十年来,我活着,也是靠着这剧毒般的哀伤和孤独。
十年前,咒语解除了。一直捆绑在我头上的枷锁骤然松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恭亲王和荣寿公主因此丧命,想来,不免让人潸然泪下。在邪灵被收进石棺时,恭亲王见证了这一幕。王爷喟然长叹,终于了去多年的心愿。在邪灵被逐出太后的身体,我目睹了发生在太后身上的变化。太后大病了一场,没有人能觉得她能恢复。我将太后送进颐和园将息,在她周围密布侍卫,与世隔绝,我随时准备听到她驾鹤西去的消息。然而,她却一直将死未死。三个月后,她重返紫禁城。我原本想,我终于有机会重整旗鼓,实现理想,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仅仅三个月,我和爱妃就因为叛逆和不孝的罪名,变成了囚徒。
我向黑压压拜倒在我面前的群臣望去,我问自己,难道在我面前的这些人,都是邪灵领导的吗?我向太后望去,我问,你的灵魂在哪里?
十年来我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失误出在哪里?难道我们没有将邪灵收进石棺,眼见它封上封条,由黑萨满带着去了一处绝对保密的地方,为了保密,连我都不知晓它的最终去向——为防止邪灵再次逃离,在石棺外用五种金属铸十二层黑金棺。太后人事不省,又被专人看守,根本无从知晓邪灵被送去的地方。邪灵交给了黑萨满,他为这件事等了两百八十三年。他收走了自己锻造的宝剑。他将宝剑缠在腰间,带着黑金棺,一出午门,便再无踪迹。
哦,十年前…我仔细斟酌了方案的每一个环节。
我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完全孤立的境况下,我所能调用的,只有爱妃身边的一个隐身侍卫。他叫磨指。值得一提的是,磨指带来了灵物。一本借他人之口发出声音的书,《纳兰词》。我不曾想到,本与我有着世仇的纳兰容若会留下对觉罗有利的物件——借助灵物,我们可以改变李莲英的意志,以及许多无梦人的状况。恭亲王老了,只要不动声色,如平日般行事,便可稳定紫禁城外的局面。大公主的收藏,那些故人,也许,可以帮我们助威。等一切就绪,我们还需一个人出场——白萨满。
磨指在宫里仔细搜索,每一个砖块的缝隙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白萨满的下落。我们不得不请教灵物。像当年嘉顺皇后那样,我们将装有灵物的石头与木头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子,是有风险的,我们不知道灵物到底有利于我们,还是不利。磨指时刻留意,稍有变化,便会将灵物放回盒子,阻隔灵物的意志。
书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这是爱妃和我,第一次看见这本被叫做灵物的书。书看上去简素。书页自行翻开,像被风吹拂。爱妃的手放在其中的一页纸上。字迹隐去。爱妃闭上眼,体察手上的动静。爱妃说有一只手牵着她。好凉啊,她叹道。接着她歪在桌边,片刻后又坐直身子,睁开眼。我看出,那是另一个人,声音是爱妃的,语气语速却都不是她。我想,此物若没有灵魂,何以支配他人的意志呢?
灵物立即答道:“意志是纯一的心力,与灵魂无关。我只能控制意志,无法对灵魂施以影响。说来,灵魂是人的锁,只有人自己能解开锁。不过,对宫里那么多无梦人而言,我拥有全部的控制力。对普通人而言,我具有一半的控制力。我对故人无能为力。故人,是灵魂里的记忆。您的爱妃,我能借她发出声音,控制她的意志,却无法阻拦和改变她的灵魂。皇帝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