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这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这的确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我说。这本书在我家藏书楼待的时间超过了我们年龄的总和。
我们在灯下端详这本书。它比普通书要长一些,蓝色封皮,用的是已经失传的开化纸。怕是连封皮的这种蓝色也已失传,从我初见此书到现在,再未遇到过相同的蓝色。书里有四页插图,是当年纳兰容若的花园图谱。扉页上写着“纳兰词”三个字。接下来又有两页空白,然后是第一首词,曲牌为蝶恋花。
我没有念出声,只是缓缓揭起纸页。纸张如绸缎般滑凉,我们都注意到,这本书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纸张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破,纸页间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迹清晰,犹如刚刚落墨。它崭新、鲜亮,刚从沉睡中醒来。书没有翻阅过的痕迹。从始至终,它是一本新书。
“这本书看着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本书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书楼上,皇上从何而见呢?”
“好读吗?”皇帝眨眨眼。
“这是入关以来,满人所写的最好的词,至今,还没有人能超越这位作者的才情。”
“太后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本。”皇帝平静地说。
我暗自吃惊,尽量控制自己惊异的表情,询问地看着皇帝。他顽皮地笑了笑。
“皇后,若是还有一模一摸一样的书,这本就不能称为珍本了?”
“皇上果真见过?”
“太后有间存珠宝的密室。一天,门开着,朕就进去了。在太后凤冠旁,放着这样一本书。朕很奇怪,又不能问太后。她不许旁人进她的珠宝室,包括朕。朕翻了翻书,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奇怪珠宝室为何会存书。”
“太后若喜欢哪本书,通常会让内务府依样做呈览本。呈览本要用明黄缎料,缮写刊刻,纸张印刷都别有不同。皇上所见或许是仿制的?这本书自曾祖父从乾隆年开始存于藏书楼上,从未因任何理由离开过,如今,世间唯此一本…”
“编纂《四库全书》那会儿,天下所有的珍奇之书都被收进宫里,此书怎会流落民间?”
“这件珍本是从宫里流落民间的。”我脱口而出。
皇帝若是执意问,这个本子是如何从宫里流传至民间,乃至最终为曾祖父所收藏,无疑,我是要编一个故事给皇帝听了。可皇帝并无意问及此事。我相信面前这本书,是唯一幸存于世的一本,倘若太后也有一本完全相同的书,那意味着什么呢?那意味着,宫里还有一个灵物。
“皇上。”
“皇后。”
我们同时呼唤对方,我们都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对方。我想要说的是灵物,而皇帝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请皇帝先说。
那天,我并未看到一本书,而是看见了别的东西——一间密室。我本以为珠宝室只有一间,其实不然,那仅仅是一个一连串房间组成的通道的入口。一间连着一间。每个屋子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繁密的牡丹图案,设供案和香炉,房间的陈设大同小异。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太后礼佛,又供奉萨满教的白衣大士。不过,若是太后公开供奉的神灵,就没必要藏在密室里。房间开始是蓝色的,后来是蓝紫色,然后是灰色和黑色。越是往里走,越是黑暗阴森。宫里头的东西我全玩遍了,圆明园里残存的万花阵我也玩腻了,我揣着好奇与不安一直向里走,探秘的心思让我振奋不安。房间像锁链一样环环相扣,我忘记已经走了多少间,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走到尽头。正当我后悔不该冒然闯入时,发现那一直在我前面摇曳闪烁的亮光也停下来,不再晃动,也不再向后退缩。我但愿这是最后一个房间。
房间的尽头并无灯盏。是一朵花的亮点。是一件衣服上的刺绣闪亮的光点。圣母皇太后是有这么一件衣服,上面缀满了小珍珠和硕大的夜明珠,想必,那坐着的人是太后吧。我看不清。等我适应这里的暗淡,我看见,一件灯笼形状的衣服端坐宝座,袖口软软地放在扶手上。这里供着的到底是什么神?那一年我十二岁,除了太后的双瞳,我不知什么叫恐惧。我走到近前仔细看看,那到底是一件袍子,还是一个人。我摸了摸搭在扶手上的袖子,软塌塌的袖子忽然鼓胀起来,好像里面真有手臂。我什么也没摸到,可袍子里也并非空无一物。正揣测着,袍子里忽然伸出一双手臂将我举了起来。还是那对空袖子,而在闪烁的衣服的亮光中有一双眼睛。或许那不是什么眼睛,而是一股强烈的恶意和憎恶…我被重重摔在地上。
醒来后,我躺在圣母皇太后的床上。
你做了个可怕的梦,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你没有去密室,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被摔,你甚至没有来过储秀宫,你做了一个梦。
我想那的确是一个梦,可我被摔坏了,浑身散了架般疼痛。这又怎么能只是一个梦呢?
密室教会了我恐惧。此后,我们对此只字不提,避而不谈。从那天起我有意亲近慈安太后,视慈安太后为母后。这让圣母皇太后非常不满,可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我惧怕生母,我将“你不能”改为“我能”,只是为了表明,我可以让自己离危险远一些,再远一些。我觉得那双眼睛和恶意,就是太后的眼睛,也越相信,将我举起摔下的力量,来自她。至少,与她有关。后来我再也不曾进过那个珠宝间…这是荣寿公主出嫁前后的事了。此后,所有的路和房间都必须被照亮,我得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我必须足够清醒,我讨厌黑暗和阴影…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皇帝脸上没了笑容。至此我明白,笑容、顽劣,都是伪装。他孤单,心里满是对那条“月光会杀了你”的咒语的恐惧。我也是,我们是这宫里孤立无依的两个人,如果我们不能彼此照应,找到希望,还有谁能帮我们?我努力笑了笑。我的笑容一定酸涩而僵硬。如果皇帝被一个邪恶的魂魄威逼,那么,我也正为灵物利用。我们身不由己,没有自由。虽然,他贵为皇帝,我贵为皇后。
“皇上,宫里没有一个可以信赖和帮你的人?比如…荣寿公主。”
“她是太后的人。虽说她的生父是恭亲王。说来,恭亲王将朕扶上王位,可朕讨厌他。他也时常对朕说,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后来,好了,他被赶出了朝廷。荣寿公主呢,听说她收集死人的灵魂…恶心的事…这是一个让人足够恶心的地方。只有你除外,你是朕的同伴和希望,可如今,朕正在失去你…如果见不到你,朕宁可出宫。”
皇帝出宫已不是什么秘密。
“太后若知道皇上出宫…”
“朕不在乎太后是否知道。太后说过,月光会杀了朕。朕想明白了,若是无法看见朕喜欢的人,或是做朕想做的事,被月光杀死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朕倒想看看,朕到底是何结果。”
他笑了。我找不出能安慰皇帝的话,随手翻开《纳兰词》。
不是我在翻动书页,而是书页自行打开,一阵风从指尖掠过。不是我在诵念词句,而是词句借我发出声音。
我合上书,书又重新打开。书总是翻到第十二页空白最多的纸面。连续三次都一样。我按住书页,抚了抚空白。我抚过的地方显出一行字迹——布西亚玛拉,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抚过的地方,这个名字重复出现。与此同时,我心里唤出相应的声音。她是布西亚玛拉,在末世,她跟随诅咒而来,她是不死之魂,她来索取和毁灭。她是亡国之女。她不死不灭,她来,要索取和毁灭。她是亡国之女…声音不断重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之后像许多乐器同时奏起,声音散开,每一股声音都在说,在重复,她是布西亚玛拉,她不死不灭…她是亡国之女…这声音威逼,又像有人紧紧卡住我。声音控制了我,我想挣脱,我难以喘息又似逼近绝境。我猛然抬手。是灵物。灵物抓住我,诱使我看这些隐形的字,听这些隐没的声音。我奋力从书页移开手指。声音和字迹一同消失。由于用力过猛,我险些跌倒。皇帝一把揽起我。
“皇后看到了什么?”
“皇上可曾听到什么?”
皇帝摇头。
我环顾四周,再看第十二页,纸页空白,没有字迹。我微微闭眼,灵物在我身后,它穿过我的手指,收起字迹,令那里一片空白。我周身有一圈白色的浅浅的轮廓。灵物与我重合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
“皇上可曾听说过布西亚玛拉这个名字?”
“不曾。”
“皇帝知道,这本书叫《纳兰词》。词人纳兰容若,曾是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他的父亲纳兰明珠,也是康熙朝的重臣…”
我说话的语速很快,超出了我的控制。皇帝不得不打断我。
“皇后,等等…这个,朕倒是知道一些,明珠家因罪被抄后,他家的自怡园为畅春园取代,也就是圆明园的前身。你方才读到的几处地方,朕听来,倒像是圆明园里的景致。”
在我耳朵里涌满不知名的声音时,我并未意识到,我念出了一些别的名字。
“你说,渌水亭、自怡园、畅春园、圆明园,甚至,还有《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这几个名字是相关的。还有纳兰容若、布西亚玛拉。提到圆明园,会让皇上伤感吧?”
“朕是有些感伤,可不知纳兰容若为何比朕还要感伤?”
“纳兰容若的词是写给一个亡妇的。皇帝果真没听说过布西亚玛拉这个名字?”
“从未听说。”
“她也许是这本书里想要保留和隐藏的人,或仅仅是一个名字。皇上,这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灵物。”
皇帝盯着我,他的眼睛在说,他什么也没看见。
“皇上,把手给我。”
皇帝稍有迟疑,还是将手伸给了我。
“闭上眼睛。”
我使他的手指与纸页接触。
“…有许多声音,纷纷扰扰…‘她’想要什么…哦,疯狂,她想要毁灭…皇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阻止它,我不想听了…”
我移开皇帝的手。皇帝睁开双眼。
“它是灵物?”
“是,皇上。”
“它要做什么?”
“它要为自己找一个灵魂。”
“可是这个叫布西亚玛拉的灵魂?”
“也许。我想,这个名字,就是这本书的秘密。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曾祖父迷恋一本书到痴狂的程度。可见,是这个原因。曾祖父经历过相同的时刻,听到过书里的声音。也许他曾花大量时间寻找‘她’的身世。曾祖父去世时,该会对祖父和父亲有所交代,父亲却对我只字未提。我入宫时,这本书随我进宫。今天,书页打开,我们看到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声音。想必,布西亚玛拉,是书中自称为不死之魂的女人生前的名字。纳兰容若隐藏‘她’,是因为‘她’无法不被当作一个秘密来隐藏,这个秘密很危险。纳兰容若将‘她’埋在文字和声音里。文字以纸张承载,声音以阅读和念诵实现。因而,每念或是唱一段词,都是在重复一个人和一种声音,所谓言外之意,象外之形,念的人未必知道自己真正念的是什么,发出了怎样的声音,纳兰容若的用意,就是让这个秘密发出声音,并在世间流传。”
灵物是一个盒子。只有打开它,才能看见里面的东西。我一直抗拒,是因为惧怕自己会跌入一个方向,一个地方。
“为什么是这样?”
“皇上,这本书自行开启,显现一个名字和许多声音,在密室你看见,在这里你听见,皇上认为两件事会有某些联系吗?‘她’说‘她’会回来,‘她’还说要索回和毁灭,最后,‘她’是亡国之女…皇上可曾听说过与咒语有关的故事或传说?”
“没有人告诉朕——朕也无法想起,使足劲儿想下去,朕会头痛欲裂…皇后,朕刚才所闻,是灵物,还是布西亚玛拉的声音?”
“是灵物。如果布西亚玛拉就是这本书,那么灵物便不必寻找灵魂了。灵物也许在告诉你,密室,那衣袍里看不见的手臂,就是布西亚玛拉。”
“如果说纳兰容若在书里藏起一个人的名字,他的用意何在?”
“皇上,自古以来,女人不被历史记录,却可以在诗歌中获得席位。”
我从未料到自己知道这么多事,但若是皇帝一直问下去,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答案从我舌尖涌出。我的记忆于我是陌生的。我对某个我从未思考过的事情却能给出肯定的解释,就像有人预先将答案藏在我记忆里一样。灵物——是灵物驱使我说话。那一夜,皇帝不停提问,而我则不间断地给出答案。我说得极快,像是担心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一般。事实上,这一夜之后,我与皇帝说话的机会的确寥寥无几。而且,我再也无法与皇帝独处。
皇帝问:“布西亚玛拉是谁?”
我答:“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在世间的所有痕迹都已抹去。她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会是皇室的威胁。”
皇帝问:“什么样的威胁?”
我答:“毁灭。”
皇帝停下来想这两个字——毁灭。他点点头。
“就像圆明园,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变成了焦土。这就叫毁灭。”
皇帝很平静,像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两个字,又像他早已接受了这个词和它的含义。他看着我压在书页上的手。皇帝知道,不是我,而是书在回答他。
“朕也会跟着毁灭?”
“你被罩住了。”
“被什么罩住?”
“白色。”
“皇后呢?”
“遮蔽皇后的是一身紫色。”
“你得回答,是什么罩住了我和皇后!”
“危险。”
“这宫里可有过安宁安全的时候?”
“还有月光。”
“我会救皇后的。”
“月光会杀了你。”
“我们终究要待在一起,我受伤的地方会长出新皮肤。”
“但愿如此。”
“‘她’为何诅咒?咒语在哪里?”
“‘她’为复仇而诅咒。她的咒语无处不在,像空气。”
“我每天都呼吸着‘她’的诅咒?”
“皇帝,你活在诅咒中,却看不见诅咒和发出诅咒的人。咒语像光环和衣服一样罩住了男人和女人。”
“告诉我如何解开咒语!”皇帝第一次表现出愤怒。
“没有人能解开咒语,至少现在,我没有看见能解开咒语的人。”
“你是谁,我为何信你?”皇帝问。
我是谁
皇后与我交谈许久,现在,我倒不知我是谁了。对这个问题,我毫无主见。
一直以来,我用意念操纵皇后,使用她的肉身和情感,倒不妨说,皇帝,你爱的是一个被操纵的人,她并不属于她。因为我,在没有见到你之前,她就已将自己许配于你。我利用她回到宫里。你们初见,她通过眼神告诉你的,也正是这个消息。你们之间有一道不可言说的联系——不妨直说吧,我就是你们之间那条似有若无的联系。我得说,我并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说到底,我是一件东西,一本书。我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我矛盾重重,随时都在改变。如果这样的行为叫作背叛的话,那么,自相矛盾和背叛是我的本性。今天我可能是善意的,明天我便可能满怀恶念。这一切要看我所在的地方,和使用我的人。我没有灵魂,我使用他人也被他人使用,这一点,还是皇后告诉我的。
我是灵物,借他人发出声音,以意志控制他人。
没有灵魂是我的缺陷。拥有灵魂是我的目标。当我具有灵魂,我便不会再借用他人的肉身和头脑,我将不会占有任何一个人;并非任意一个灵魂都能满足我,这是我的缔造者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的。我要的,是布西亚玛拉的灵魂。“她”,这世间最邪恶的灵魂,她被咒语控制,咒语就是她的全部。她是她的诅咒。她是邪灵。获得这个灵魂,意味着不朽、不亡。获得这个灵魂也意味着获得咒语。因咒语,不死、不亡。我的缔造者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缔造我,并赋予我寻找不死之咒的信念。他要的,是不朽、不亡。我的欲望来自他,我取代邪灵的想法,从未改变。
我的缔造者一心想得到这个不死的法宝,使我跨越时间而凌驾于衰亡之上。在寻找中,他成了这一不灭邪灵的守护者和崇拜者。他变成了邪灵的奴仆,视她为偶像和神灵。“她”腐蚀他的心念和健康,使他抛弃尘世,视她为唯一归宿。我,在这一过程中形成。“她”是他的神灵,离开她就意味着不幸和荒芜。这形成了另一个版本的我。那是对我的注释和更广泛的传扬。皇后每天都在诵念它,皇后脑子里就藏着这本书——《红楼梦》。纳兰容若和《纳兰词》,却是它的源头和故乡。因为《红楼梦》,人们几乎忘了我,连太后也如此热衷,皇后从未想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虽是一个忽左忽右的灵物,却有自己不变的使命。我要的,是邪灵。唯有邪灵可以修补我所有的缺陷——虽然我是灵物,水和火依然是我的致命伤。我寻找最忠诚,最极端,为我修造藏书楼珍藏我的人。
所有使我得以存世和流传的人,都有着致命的弱点,就是视我为珍宝和神灵。我的确堪称神灵。我是有着神灵般意志的灵物,我从每一个疯狂的读者获得能量,这种偏执的活力使我在获得灵魂前总是完好如初。可唯有灵魂,能使我流传千古,拥有至高的光荣,并免于被焚毁、水淹和虫蛀。在获得灵魂前,总有一天,我会衰朽到只要被碰一碰,就会风化为碎片和粉末。我的缔造者,想要赋予我与时间对抗的耐力,一直崭新,永不褪色,如初始般完美无暇。我的缔造者夙愿未成身先死,这一切要靠我来实现。我在寻找“她”,要得到“她”。那深埋于文字中的名字,会随着念诵被散播、传颂。我的缔造者,是在这样的心念下书写和缔造我的。
然而,意外的是,我却拥有不为我的缔造者所控制的相反的智能与品行。我本质中最大的特征是背叛与矛盾,是诚实与谎言、善意与邪恶、不变与万变的总和。我在这个时刻提醒和帮助人,也可以在下一刻用意志左右、束缚和威逼人,就像现在,我正在使用皇后——我坦言这一切,是在告诉你,我无法消除邪灵、破除咒语,却可以成为装殓这二者之一的皮囊。邪灵和咒语,最好的归宿,就是成为一本永世不灭的书,或被人翻阅,或束之高阁,为灰尘覆盖,却永世不腐。
赏赐
皇帝带来的灯烛渐渐黯淡,晨光映亮了窗纸。驱使我说话的力量消失了,我像一件脱下的衣衫,塌陷下去。
我倒在皇帝的臂弯里,睁大眼睛,重新审视这个男人。
皇帝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完全褪去,褪去笑容的皇帝,稳健又持重。我与他似第一次相见。我的心被强烈的爱占据,我的爱没有受任何意念的支配。此刻我比以前更爱他,我的爱是连贯的,不为灵物所左右。皇帝从我眼里看出这种不可改变,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火焰。这个不平静的夜晚,长得像过去了数年。爱如此危险,我们为对方担忧,却已无法回头。灵物说要回到源头,是什么样的源头,谁的源头,又如何回到源头?哪里是梦开始的地方?
布西亚玛拉,就是答案与源头。当这个名字花粉般袭来时,无论对皇帝还是我,危险此时已经站在门廊下了。闪电般的震颤在我们视线里流转,落下。我们在晨光中互行君臣大礼,最后一次。
一整夜,皇帝让整个后宫不得安宁。皇帝公然蔑视所有的妃嫔而只垂青于皇后,令所有嫔妃奴才们的眼神都变得不幸而哀怨。宫妃们在我面前垂下头,将眼神移向别处。太后上下打量我,让众人退下。储秀宫里残留着烟草的苦味。
“你知道我为何只留你一人?”
“请太后明示。”
“因为你伺候皇帝有功,我要好好感谢你。”
“太后,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是么?”她挑起眉毛,“你蛊惑皇帝,使他专宠你一人,这是你身为皇后的本分吗?”
“我与皇帝畅谈诗文,并不曾蛊惑皇帝。”
“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教皇帝诗文,最终他却连奏折都读不通,你与他谈诗文,他反而听懂了?”
“皇帝很懂诗文,只是皇帝不愿显露才识罢了…”
“难道说这么些年皇帝一直在装聋作哑!”太后呵道,“是你了解皇帝,还是我了解皇帝?”
惩罚就要来临。太后的怒火在胸中燃烧,而我的心平静如水,我没有感觉到恐惧。我不知这是麻木,还是一夜间,我的心已变得坚硬,总之,我平静地看着太后。我们只有五步之遥,她坐在宝座上,我站在她的正前方。她是大清的太后,我是大清的皇后。
“你觉不出我会惩罚你吗?”
“是的,太后,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