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安静下来,我问自己,我看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里有另一双眼睛,还是一个瞳孔分裂为两个瞳孔?我的思维一时混乱不清,我平日里的皇后端仪东倒西歪,所幸看见我的人此时都昏昏欲睡。我跌落在自己的软榻上,心想她最后说,别盯着我看,那很危险——是什么危险,是“月光会杀了你”这样的危险,还是被那屋里一样不祥的东西削弱了的危险?这是怎样的三秒,这三秒不过证实了皇帝所言属实。
我称那不祥的东西为“消极”。倘若如那咒语所言,月光真会杀死皇帝,那么杀人之力也一定不是月光,而是消极。
自这不可思议的三秒钟后,我有了一种察觉力,我的双眼似乎适应了某种光线,拥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我隐约看见,偌大的后宫、宫殿和人,都各有另一种不同的样子,藏在平时熟识的面相后面。
一切都变得可疑。
皇帝抱怨宫里越来越暗。在夜间,需要比以前多出两倍的灯。皇帝不断让人点灯,要更亮更多的灯,皇帝不愿多作解释,皇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类似于失明般的恐慌。我抚慰皇帝无从言说的恐慌时,也在抚慰我压在心底的两个疑问:
太后眼里怎会住着另一个人?还有,月光又怎会真的灼伤皇帝?
我找不到答案。
宫里的生活按部就班,每日重复的是昨天或前天的内容,只有重复让人心安稳。去太后寝宫,陪太后打牌或是念书,是一项荣誉,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赏赐,譬如首饰和上好的绸料。若是某位宫眷得此殊荣,就意味着,她宫外的丈夫可以得到重用。
我想找人说说这件事,双瞳、月光,以及储秀宫里的“消极”。我倒希望有人说我疑神疑鬼,这样我就不会钻入凌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怡亲王的福晋曾在太后寝宫里夜间值班,监视出入于太后寝宫的太监和宫女。我问过怡亲王福晋,也问了别的福晋,事关储秀宫里的“消极”。我的问题很含蓄,不会被当作把柄。而她们的回答也很圆滑,总令我一无所获。她们要么答非所问,要么极力赞美。大致,每个人都会说,她们很高兴陪伴太后,这是她们应尽的职责。我不可能问出更多,也没有人能说出别的什么来。父亲说,入宫后,不要相信谁,要言辞谨慎。宫眷跟我说,皇后,你刚来,有些事情肯定不大习惯,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即便您是尊贵的皇后,也得花些时间适应呢。
我仅仅只是不习惯吗?
几个月里,我适应了宫眷们兜着一兜子赞辞来赞美太后。又过了些日子,我对她们有了不同的看法。宫眷们赞美,是在与储秀宫的消极,做着无奈的对抗。赞美不过是在为自己壮胆儿,是承认消极,并说服自己,相信去储秀宫是一个赏赐而非惩罚,是荣誉而非损失。质疑,是对荣誉的损害。瞧,太后总有礼物赏赐,在得到太后赏赐的礼物后,宫眷们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赞美。这是一天里的头等大事,在赞美中,让自己相信,自己非但没有损失,反而从中获益。
但是,怎么解释死的消息?如果赞美战胜了“消极”,那么,死便是最大的获益。
宫里每年选新人补充宫眷的成员,通常命妇、贵妇、贵族小姐入宫做宫眷,内务府也要在满族平民中寻找伶俐的女孩子充当宫女。每年都需要,是因为每年都有因死亡而等待补充的空缺。没有人仔细思考和甄别这件事——死。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作为满人向朝廷应尽的义务,没有人对死多加思考。只有我在思考,死是一种偶然,还是每个人脱离“消极”的唯一出路?太近了,看不见的病在宫眷、宫女身体里扩散,让她们悄无声息,离开人世,为家族留下可供炫耀的荣誉。太后还会赐下封号和礼服,这样,死就更显尊贵。怡亲王的福晋,曾得到过太后赏赐的香色莲花团寿吉服袍,这件吉服便是她入殓时的寿衣。
为什么没有人察觉这显而易见的死的消息?也许这些消息与储秀宫的“消极”无关。宫眷们将“消极”,视为某种更高的力量在向她们暗示太后神灵般的恩泽。这导致了她们和颜悦色的沉默,以及和颜悦色的沉默地死。
她们是分散的,她们被分为几组轮流服侍,惩罚吓住了她们。她们不能说出感受到的消极,说出来就是在亵渎圣母皇太后美玉般的名声。毒在累积,伴随着太后不菲的赏赐,福晋们的丈夫被委以重任,女官和宫女到了婚龄,就会带着一笔丰厚的嫁妆出宫,这些都作为太后宅心仁厚和她严格履行内宫制度的证明,使她们忽略了死。她们是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去的。如果不是她们,就会是她们的丈夫。
通过直觉、猜测,以及核查内务府的出入薄名录,我得出了骇人的结论。这个结论有毒,可以当作诛我九族的证据。
仅仅在太后的寝宫里待一段时间,就会被死亡盯上。
不,这并不成立,如果不是储秀宫的“消极”赐死了她们,那么她们的死,就另有原因。我或许只是被“月光会杀死你的”这个咒语般的魔符抓住了。当我听皇帝说起这个魔符时,魔符便在我心中生根,更何况我还中了“消极”之毒。
我将对死的质疑暂且埋在储秀宫的“消极”里。
纳兰词
宫里,消极蔓延,像流散的光线。宫里越来越暗,需要更多的蜡烛和灯。黑暗侵入人心。皇帝要足了光亮,却总无满足。皇帝是惶恐的,也是无助的。
一天,我对皇帝说,万事万物总归有个根由,皇帝眼里的消沉与黯淡,总归有个源头,难道皇帝没有抑或不想,还是无法找到这个源头,看看“消极”到底是何物?
皇帝在我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是。
是说他早有此意,还是说,我们现在找找看,看看黑与暗以及所有消极事物的源头?我们望着对方,同时想到裂变的瞳孔,眼睛里的眼睛。在我们互相询问时,我们正在靠近某个答案。然而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怀疑和背叛。
事实上,在看到皇帝肩头月光留下的灼痕后,我写了一封家书,向父亲寻求解释和帮助。我的问题夹杂在看似普通的寒暄和问候里,父亲只要将每个句子里的第一个字串在一起,就会看到我的问题。
月色会灼伤人的皮肤吗?月光会置人于死地吗?我在等父亲的回答。
父亲是保和殿御笔点中的满蒙第一位状元郎。
父亲熟悉汉人的学问,同时了解满蒙的历史与掌故。可我的问题太奇特了,父亲难以回答。我等了很久,才等来父亲的回信。父亲在信中,依常规先是写了一大段问候与炫丽的祝词,最后,父亲又依范例规劝说,你蒙受皇恩眷顾,应该在每一日里反省自己的言行,时刻留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合乎规范。研究宫中礼仪和律令,母仪天下是你无可推卸的责任,辅助夫君则是你至高无上的光荣,将你对皇帝的忠诚化为普照大地的暖阳,将你的疑虑弃在脚下,因为,它不能将你引向正途。
父亲几乎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叮嘱我,要小心服侍皇帝,不要忘记自己身上的重任。我的重任,就是母仪天下。父亲希望我不要随意起疑,惹祸上身。只有我能读出,父亲在字句中,藏着的另一番话。
父亲说,你问的问题十分危险,父亲很为你担心。一旦进宫,命运就已注定,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无论好坏,都超出了父亲的能力。你的生活,要靠自己维护,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随同父亲的书信一同抵达宫中的,还有一些我素日喜爱的吃食,香囊手袋之类的手工,这都是母亲的慰问。在丝绸包裹的最底层,压着一本《纳兰词》。是圣祖仁皇帝时的词人填写的词调,而这个本子,是父亲的祖父在当年费心收集的珍藏。父亲曾说,它是自纳兰词问世以来最珍贵的一本,书里留有作者的痕迹。父亲没有说何为作者的痕迹。我猜,是指词人的印章和签名。我仔细看过这两处痕迹。若真是作者的亲笔签名,这字迹离现在也有近两百年光景。这位词人暴亡后,他的家族随之衰落,荣华如烟云散尽,光景凄凉,竟是如同《红楼梦》里的段落。书和纳兰容若的签名都保存得很好,完好如新。父亲在沉默了两个月之后并未回答我的询问,而是说“如鱼饮水”,岂不暗指答案在《纳兰词》里?
纳兰词在刊印之初,是人人争唱的词调。纳兰词调,是我做女孩儿时的读物。我读纳兰词,会生病,会染上伤寒,还会沉睡不醒,有时天会忽然间阴沉下来。三十一岁暴亡的词人,许多词是写给他早逝的妻子的,词人没完没了叨念亡妇,在字句中留下种种猜测,使这位亡妇凄迷莫测——纳兰容若,这位近两百年前的词人,在向一个消散了的亡灵做无休止的倾诉,好像她在他身边倾听一样。
我一直在躲避这本书。
大婚时,我有几十个箱笼搬进宫里,唯独这本书,进宫前一夜,我将它从嫁妆中取出,放回父亲的藏书楼。既然是曾祖父留下的珍本书,只有留在原地才算妥当。我这么想。可我真正的想法是,我不要这本书跟着我,我要离它远一些。然而,整理箱笼时,本该待在藏书楼里的书,却出现在我眼前。
它是怎么跟着我从大清门一直走进了承乾宫?
端午节,我备好一份礼物,很郑重地将书包好,跟礼物放在一起。我在信里说,《纳兰词》一直都是父亲珍贵的收藏,交还父亲,将它保管在藏书楼里,该是这本书最好的归宿。
我不可能记错,书已经回到了藏书楼。因而,当我从父亲送来的小箱笼底部看到这本书,一时,好似往日一直想要摆脱的梦,再次追上、抓住了我。
这是它的意愿,是它尾随我,进入宫廷。它借父亲的书信,再度回来。
我抚摸这本书的封皮,纸张的纹理,上面微微凸起的字迹,一阵颤栗掠过全身。它就想在这里,我无法改变。我虚弱地坐在书旁,不知该如何处置它。沉思良久,我将它放在平日不会打开的箱笼底层。我想我永远不会再翻阅它。父亲不大可能特意将书送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书里所有的字,都印在我脑子里。我的记忆,连我自己都深感恐慌。我看过、读到的书,会一字不漏地留在头脑里,包括每一个字的特点、刊印时的瑕疵。整部《红楼梦》全装在我的脑子里,无论哪一段,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背出,一字不漏地默写。我没有在宫里提到我会背《红楼梦》,只因说出来可能会被视为卖弄和炫耀,尤其是在女人识字不多或是完全不识字的环境中。
这些,父亲是知道的。父亲没有必要这么做。在我将这本书压在箱子底部前,我抑制着心里不断翻滚的惶惑,翻了翻这本书,看看里面是否夹着别的什么,一个纸条,或是另一封信。
里面什么都没有。
李莲英
太后的双眼隐没于珠光宝气中,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审视着每个人,盾牌一样将所有人的目光挡在外面。
总管太监叫李莲英,是受太后恩宠的安德海之继任者。
没有人愿意向那张脸上看一眼,那是一副脸的盾牌,拒绝探视。在宫里,只有太后的养女,固伦荣寿公主是一个例外。
宫外盛传李莲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我从未见他处罚过谁。进宫后依然听到宫眷们窃窃私语,说他杀过很多人。我不能将李莲英与杀人联系起来。我时常想不起这个人。这奴才浑身上下并无奇特之处,甚至可以说毫无特点。因为毫无特点,我很难想起他的面目。若是让见过李莲英的人坐下来细想,会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若是单独回想这个叫李莲英的人,他的脸、下巴和嘴的形状,无人可识。关于那些与别人不同的,单单属于他的特征,再想也是一无所获。我努力回想我见过的李莲英,不但一无所获,还会因为无法触及他的形貌而焦虑。想想吧,我每天都见到这个人,却想不起他的样子,而且越想,越是怀疑宫里是否真有其人——在我脑际中晃荡的,仅仅是一个名字。
一个人与一个名字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于李莲英,名字是他的全部,若是没有名字,这个人便是子虚乌有。当然,不可否认,李莲英是内宫主管的名字,而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是一个人。这个人叫李莲英。我在记忆里搜寻我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他的外形与轮廓是那么不确定,难以辨认。他的面貌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停留片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随时出现在宫妃女眷面前,他深入后宫的角角落落,还有那些远离东西两宫的许多荒废的庭院,那么多被遗忘且正在腐朽衰亡的女人。无疑,他关联着宫里绝大多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来,传太后的懿旨,提醒各大节日的安排,妃嫔们该准备的礼物,平日里的赏赐与处罚。外省官员觐见皇帝,必须经他的通报和审查,也由他决定哪些人会被接见,哪些人要遭遇拒绝——他是执行人,又是监视执行之人。在宫里,他无处不在。
在宫中,他无处不在,如空气般无形而重要。可他到底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吗?这是最大的疑问。我的印象里,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迹象。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根本捕捉不到这个人留下的痕迹。我问宫眷对他的印象。她们说,他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除此之外,她们不能说出更多的内容。她们其实像我一样,对他一无所知。如果她们想一下,我相信,她们会感到惶恐。比如说,这个人是长脸还是圆脸,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身高大约是多少,他是扫帚眉还是根本就没长眉毛?这些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每个人都给过我一些回答,却没有谁的答案是相同的。宫眷们依靠的是猜想,而不是眼之所见的印象。她们习惯信任已有的答案,而不是眼见为实。恐怕,只有我还能思考这类司空见惯之事。我入宫不久,还没有染上宫中积习。
那么,这个人靠什么,让别人知道,他是李莲英,而不是高莲英或张莲英?在我的注意力离开他模糊的形状时,答案渐渐明朗起来。全凭了一个名字和一身衣裳。名字是太后赏赐的,衣服也是。李莲英凭借一个名字和一身装束,在许多奴才中得以被辨认。虽说,太监的衣服大同小异。李莲英的装束与旁人却有着显著的不同,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总管身份。太监们的衣服来自内务府织造处,李莲英身上的衣服一望而知,出自不同的地方,就像同样的布匹经由两个手艺大不相同的裁缝之手,即便事先定好衣服的款式,结果却大相径庭一样。人们是从对衣服的印象中记得或是认出他的。这等于说,是衣服的特征替代了这个人的特征。
李莲英在自己一身衣服里消失了,同样,他也消失在他的名字里。没有人真正看见和记得他。没有特征就是他的特征。说到底,他不是以人的方式出现和存在的。
大内主管李莲英像盾牌一样立在太后身边。许多一模一样的早晨,是这样开始的。天亮前,站在一群问安的宫眷中,可以悄悄将视线在太后与总管身上来回移动,会有眼花缭乱的感觉,会发觉他们身上的衣服有着异样的活力,而衣服里的人,却因衣服的这种格外令人瞩目的特征忽然间隐退和消失了。倘若紧盯着一处花纹看,那些静止的纹理,恍惚间,都在动,蝴蝶会飞,而花卉在不断张开,花的枝蔓、叶片,都有着异样的活力,又像绳索编结的网一样结实牢靠。它紧密地缠附在衣服里的人身上。
我在清晨问安的队列中,常常陷入这些胡思乱想中。这都是些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株连九族的胡思乱想。我控制自己尽量不要有这些危险的、时不时让我颤栗一下的想法。可我无法阻断自己顺着这个想法试探,我甚至认为在衣服所簇拥着的太后身后,是有第二张脸和第二个身体的。这些总是纠缠着我,让我好似站在一片骸骨与废墟之中。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吗?我向四周看去,每张脸都有皮肉有血色,又都很平静,只有我站在边缘——一个分裂的边缘,像生和死的鸿沟一样深邃的边缘。
午休前,我要为太后念书。我心里怀着的缤纷混乱的猜测和幻想,虫子般爬满了我的心,我不得不将它们藏在平静的面孔和波澜不惊的声调下。这就是我说的分裂。自然,我可以将自己引入这部消遣读物所描绘的园林,以及一个又一个由文字雕琢的女人。这部书在宫里宫外都很受欢迎。慈安太后的多宝格里也存着这部书,嫔妃宫眷们即便不识字的,也多少了解这部书的情节。养心殿里有这部书。独独皇帝不同,我从未见他碰过。说来,这部书只以微少的笔墨暗示了它和宫廷的联系,书中的园林,很像皇帝提到过的圆明园中的畅春园。不同的是,一个已经被焚烧,一个正在由文字建立,又最终为文字所荒废。大观园,不是毁于一把大火,而是在文字和诵念声中渐渐失去了活气,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离世,园林渐渐已成幽灵之所——我以极缓慢的语速念着这部书,遇到太后感兴趣的章节,还需反复念。我的声音强压住头脑里纷乱的想法。仅仅将文字念出来,简单而平直地念出来。声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太硬,也不能过于无力,要以合适的音调将太后送入睡眠。
太后双目微合,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知道,即便进入储秀宫也并未能缩减我们之间的距离,念书不能改变之前的嫌恶。周到的问询与照料她的起居,并不能使我们的关系得到缓和和改善。我们的关系始终是紧张的,除了念书外,我们间无话可说。我不得不认为,这是太后为了缓解与亲生子关系的小小让步。于我,却是每天必经的惩罚。储秀宫的“消极”一再惩罚我。我来,也一再证明初来时的挫败与沮丧,并非出自对太后过度的敬畏恐惧,而是由于“消极”。只要进入这里,就会被消减,快乐在消逝,顺畅的呼吸变得急促,所有发自心底的声音或举止都受到警告和阻止,一切自然而然的情感都必须抑制,甚至连我的脸色也晦暗下去。这是未被了解的丧失感,充满了追悔莫及的悲伤,它侵蚀我,钻入我的指甲和脚踝。
鬼打墙
我陷入后宫生活,越来越忙碌却一无所成。我一直未能怀孕。每天我们总能见上一面,早朝前,向两宫太后请安时,匆忙看对方一眼。皇帝匆匆离去,将一个醒目的空缺留在大殿。用膳时,我陪在太后身边,皇帝在另一个地方,身边只有几个太监。在我旁边,皇帝空出的地方,嫔妃们毫不留情,占据了它,可它在我眼里依然醒目。这个空缺缺在了我心里。宫里每天都有节目上演,做手工、礼佛、烧香敬神,还有吃饭睡觉装扮这些头等大事,没有哪件事情是有意义和有趣的。皇帝就是我的意义,可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皇帝也是其她嫔妃的意义,因而,女人总是相互排斥和充满敌意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莫名其妙地拉长和改变了。养心殿没有移动,承乾宫还在原处,而从承乾宫到养心殿,一夜远似一夜。最初,夜间我们还能时常见面,像《红楼梦》里的表兄妹一样,你来我往,在夜的长巷里穿行,躲避过度明亮、灼伤皮肤的月光。皇帝对月光的恐惧减轻不少,尽管,月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月光,依然是有毒的。和皇帝在一起,与有毒的月光捉迷藏,这种回忆在我看似热闹实则孤单的生活中日渐珍贵。我用它,用到洁白透亮。晚上,我也用回忆这盏灯为皇帝制作伞具,不为遮雨,为了挡住有毒的月色。
许多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终于放下银伞柄,向养心殿走去。皇帝在等我。我们只隔着几个大殿。然而,宫女们整夜挑灯随我疾步快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养心殿。这段路一直在变长,西长街夹在高大的宫墙间,不该转弯时转弯,该畅通时又堵住了,而在旁边,忽又生出许多岔道,将我们引向别的方向。夜间的西六宫,与白天的西六宫是两处地方。我眼前的景象既确定又恍惚,宫殿不停调换位置,走得比我快,比我更有方向。大殿阻拦我,黝黑的影子将我熟悉的地方变成迷局,到处是诱骗和错误。道路平整,宫墙的朱红色也未消退,只是总也走不到尽头。路的尽头是养心殿,可只要我们出了承乾宫,道路就变成了绳索和死结。一旦陷入道路,就算磨平整个夜晚,也无法找到尽头。宫殿组成了新的布局,每个拐角和拐角所显示的方向,要动用我全部的智力与直觉来辨别,每一个延长的路段,要我做出判断、鼓足勇气,向前走。
可我一直在向后倒退。
夜像浓稠的墨汁,十二个宫女提着十二盏宫灯,依然无法照亮纠缠不清的道路。游动的宫殿阴风习习,鬼影绰绰,我们因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脚步声而心惊肉跳。已是盛夏,月色浑浊不清,夜风潮湿,散出霉味,阴气森森,我和侍女们手脚冰冷,能想到的只有坟墓和不见天日的地洞。宫灯忽然灭了,十二个宫女围抱在一起,护我在中心。宫女们瑟瑟颤抖,我也一样,一下子掉进了数九寒天。我向四面望去,我一直走在错误的路上,每一个方向都令我远离养心殿。路不愿我见到皇帝。一夜,我们在兜圈子,既不能往前,也无法退回。天亮时,方才发觉,我和宫女们滞在离寝宫不足五十米的地方。
另有一次,我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地方,像是出了紫禁城。其实不然,最终我发现自己只是走进了距西六宫很远的一处荒废的宫殿。尽管荒芜破损,却有太监值班。太监说,这是永福宫,自打顺治朝的孝献皇后住过后,就再无人居住。永福宫的屋檐上堆积着上百年的灰尘,像有毒的月光一样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