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太后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那是在体和殿里,太后指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对我说,他是你未来的丈夫。我们冷漠地看了看对方。我未来的丈夫比我高一个头,脸瘦而长。他极不自然地想笑一笑,结果却只是露出一排牙齿。除了这一排整齐的牙齿,我对额驸没有特别的印象。他的父亲是前朝公主的额驸,如今,他也成了额驸。
第二年,我们举办了婚礼。我穿着红色婚服,头上带着沉重的凤冠,被一长列马队簇拥着前往额驸府;而我的丈夫,脸瘦而长,有着一排齐整牙齿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我的婚轿前。我丈夫姓富察,而我依然姓爱新觉罗。我以固伦公主的礼仪下嫁,对我丈夫而言,意味无尽的田产、绸缎和珠宝。我坐在轿子里想,这一切与我何干呢?
我在额驸府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了公主府。依规矩,平日里,我们各自住自己的府邸。额驸是否能入公主府,得听我的传召。当然,我们总需见上一面。我在看我丈夫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个无趣且平庸的人,脑子里只装着他父亲的教导和刚刚学会的宫廷礼仪。他不仅瘦弱而且拘谨。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从未说出。
我在公主府住了三天就回到宫里,婚姻于我形同虚设,紫禁城才是我的地方。我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住在一个陌生的、到处都簇新通红的地方,我难以适应。在明亮的、喜气洋洋的地方,我黯淡如一抹影子。我只该待在幽暗的地方。我长大了。不,我衰老了。父亲自那夜之后便老了,而我甚至比父亲更老。现在,我的目标是被奴役囚禁的我自己。我时刻想要杀死她——我的梦和我自己。
安公公的位置换上了另一个人,李莲英。就是翠缕说过的“莲英”。花园的钥匙在他手里。当安公公“没有了”的时候,也并非迹象全无,他一直戴在右手的翡翠扳指,从衣物间滚落,成为他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明。如今,翡翠扳指戴在李莲英手上。
在经过那激烈的一夜后,我发现我与福锟并无分别。安公公说,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是的,这奴才倒并未言过其实。一直以来,我也是一个无梦人,或是如白萨满所说的半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不认可而已。倒并非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是别人灌了我迷魂汤、忘忧水,而是我的记忆回避了这些。背叛是痛苦的,尤其是背叛父亲。当我看见宝座上的自己时,仿佛顷刻间大梦初醒,接着,我看到了许多“我”不曾看见的东西。它们其实就藏在我的记忆里,与我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我自己,形成对照。哪一个是更加真实的我?是骑在南荣乐背上在翊璇宫的夕阳中游荡的荣寿公主,还是在地下花园中坐在宝座上,上了封号的固伦荣寿公主?我的另半个自己,我的梦,摧毁了父亲的计划。我认可安公公的说法,我与他并无二致,我们是一路货色,我也是一个奴才,而且是所有奴才中最危险的一个。这危险来自我体内的一种声音,那声音告诉我该如何做,它控制和分裂了我,使我无法支配自己,使我的所作所为都与自己原本的意愿相违,而且恶毒之极。当我这样看自己时,我的形象便符合了众人眼中的我。众人像怕安公公一样怕我,躲着我,而我却自以为冷酷的外表是我隐蔽真实自我的伪装。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父亲的眼线,最终,我却是在关键时刻出卖父亲的人。
安公公只是整件事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目的是为了换取父亲手中的武器——白萨满。父亲信任我,带上了他寻找多年的武器。我们让父亲进入密室,是为了获取父亲的武器——白萨满。
许多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浮现,累积,当我看清这一切时,已经是一个已婚的成年女人了。我回到紫禁城,脱下色彩浓艳的吉服,换上色彩平淡的常服。我向太后请安,问起了那个夜晚,我所有记忆有意回避和排斥的一幕。我问,当我视野变得一片雪白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错过了这场精彩的对决。
“我们降伏了白萨满,他做了我们的俘虏。恭亲王今生都不可能东山再起了。白萨满是唯一威胁我们的武器,恭亲王白白浪费了他。白萨满,我们留着他,用最好的牢笼囚禁他,只为看他一眼,就知道天下是太平的。
“你奔向你的梦,这个举动彻底击败了恭亲王,使他俯首认输。你天资聪慧,我并未教你,你却做了聪明之举,所以事情才这么快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就像吹了一口气。恭亲王一掌击落了白萨满的手中剑,将宝剑交给我,他的态度非常恭敬,让我满意。我知道他的想法,如果他用白萨满刺杀你,他就依然是被诅咒之人。你父亲交出宝剑,实则,是为了与诅咒对抗。但是无论他心里是怎样想的,我接过了宝剑,因为我知道,我要的,无非是解除这一威胁。随后不死之灵飞向白萨满,像雄鹰展开翅膀,又像一片庞大的网,将白萨满紧紧裹住。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几个宫女动手将白萨满捆个结实——事情快如闪电,瞬间就决定了胜负。”
“太后,为什么我没有像安公公那样消失呢?”
“因为你是我的人。”
“在我扑向自己,触到自己时,为何却没有像安公公那般倒下去,又为何没有像一张废纸那样起皱,又像烟雾一样散尽呢?”
“因为你并没有真正扑向自己,你扑向的,是不死之灵,她借你的手战胜了白萨满。”
“为何安公公连一点梦的残渣都未曾留下?”
“这取决于手持瓶子的人。翠缕一心只想安公公彻底消亡,她诅咒他。”
“…您是说衣服飞起来裹住了白萨满?”
“不错,你也是衣服,不死之灵住在你梦的躯体里,她变成了你,而你变成了她,当衣服飞起来的时候,你也飞了起来。”
“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我头痛欲裂。
“这是很大的荣耀,不死之灵视你为衣服。”太后说。
“可是,她利用我,您也利用我!”
“你必须向我证明你的忠心。”
“太后,您让我穿着三百年前死人的衣服,拿我当刀枪使,您根本不顾惜我的生死。我是您的人质,您以我对付恭亲王和白萨满。您并不看重我,您看重的只有胜负。”
太后沉下脸。
“我自然看重胜负。从一开始,我就说,你是我的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你要将你和你的梦都交给我,要对我绝对信任。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让你不死。我看重你,才会保护你,让你不死。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当不死之灵以你为房屋或衣服时,它会让这房屋着火吗?或是它会让这房屋漏雨失修吗?不会的,它会让它无比坚固,坚固到可以对抗死亡与诅咒。穿着你梦之衣的不死之灵,用比刹那还要短的时间,用比意念还要快的速度,捕获了白萨满。我们必须成功,我们必须擒获白萨满,让绮华馆重获安宁。”
我不知“我们”是指太后和邪灵,还是指作为半人的我和太后。
我知道了,为何安公公称那园子为荣寿花园。它的全称,该是固伦荣寿公主梦花园。
“如果没有我,想必恭亲王会取胜吧。”
“绝不会。”太后的语气平静而坚硬。
没有万一。在摧毁父亲这件事上,我们的计划可谓周密而万无一失,只是我耳边一直回荡着父亲的声音。父亲说,不。父亲拖长的声音里,有恐惧、绝望、不忍、怜爱,还有太后所说的对抗。这声音在我苍白的记忆里留下很重的阴影,此后三十年里,都挥之不去。
邪灵
邪灵囚禁我,我却看不见它。有另一个“我”服从于邪灵,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即便我想起许多事,知道更为接近事实的事实,我却对邪灵无能为力。况且,还有恶咒。太后说,我无法通过与梦中的自己合二为一而令自己消失。因为,我飞奔而去触碰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邪灵。那么,既然我穿着那件尸衣的结果是与邪灵合一,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即是邪灵的居所。
我就是邪灵。
我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回到宫里。太后知道,即便有一天将我赶出宫,我还是会回到宫里的。因为,我不仅是威胁父亲的人质,我还是我自己的人质。我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我得到的回报是不死。我在宫里的日子,像患了一场大病,除非消除自己,我无法痊愈。至此,我不再信任自己。我的想法和行为一样不可靠,一样可能被太后或邪灵利用。我用尽办法清空头脑,使自己没有回忆,没有思考,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即便做到这一点,是否能摆脱控制也未可知。我一直想,如果我的想法不是出自我自己,那是谁在想,难道是邪灵?难道不是邪灵?是邪灵在通过我思考,用我的思考实现她的目的——我找不到答案。我是一个他人之梦,我找不到梦的源头,因为我无法离开这里,这一切。
我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父亲问了我一个问题。父亲没想到,他要的答案,却是我。现在,父亲不会再问我了,有一个问题却留给了我。我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如今我知道,我其实是无眠无梦的人,我的时间多得像江河水,我有足够的时间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个以我为衣服,父亲称之为邪灵,太后说她是不死之灵的人,这个不灭不亡之人,她是谁,她来自哪里?
但是,一个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蒙蔽呢?我没有办法时刻看着自己的思绪,所以,我常在宫中徘徊。
我出嫁后,便不再去绮华馆了。我在绮华馆会老惦记着地下花园里的另半个自己,所以,不必去了。你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必去绮华馆了。太后说。绮华馆的新主管福锟热情很高,比旧主管还要称职、忠心。当然,还有李莲英,他们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我与太后“合谋”击溃父亲后,紧跟着,同治皇帝大婚,宫里来了一批新人,新的皇后和嫔妃,新的太监和宫女,绮华馆的地下花园想必又扩充了许多半人之梦,而那最显赫的椅子上端坐着我的梦。这个梦与我无关,不属于我,她是邪灵的猎物。绮华馆不需要我了,我在不死的时间里,缓慢地走向我日后要维持的形象。
在宫里,我是太后的心腹。大家都这么说。绮华馆验证了我的忠诚,忠诚是人们怕我的理由。我的确忠诚,我将绮华馆和地下花园的秘密泄露给父亲,我促使父亲设伏拘捕安德海,我促使翠缕偷来锁梦的瓶子,导致太后的亲信“没有了”,这一切,最终证明了我的忠诚。不,这不是我的忠诚,而是太后对邪灵的绝对信任——怕我的人,却不知道,我就是邪灵。看见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战战兢兢,万一躲不过我,便硬着头皮赔上笑脸,心里却巴不得赶快离开。有时,我拦住一个问,你到底躲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你们看在眼里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她们无法回答,我拿她们取乐。她们脑子里的图画混乱无形,不值一提。我懒得理她们,也无颜再返王府面见父亲,我像父亲一样成了孤家寡人。父亲终日戴着一顶旧毡帽在树下垂钓,我们周身埋着同样的孤独。我常常骑着南荣乐在翊璇宫里和宫墙外游荡,无论白天夜晚,像丧失了知觉般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我将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荣乐身上,将首饰嵌镶在马鞍上。每天一早,宫女围着我,将我打理得纹丝不乱,古板而严整,我的容貌已经改变,脂粉下藏着一张毫无生机的、苍白瘦削的脸。若有人走进我的心,会看见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废的园林,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如果继续看,会发现在一片苍白的池水边,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背影,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亲的背影,父亲身上披满了雪和盐粒。
我是一位少妇了,我甘愿荒废,变得干瘪而无趣。
我难得回一趟公主府,刚进门,额驸的随从就会问,是否要召见额驸。当然,要召见额驸,否则就不是夫妻了。额驸来了,我们枯燥无味地吃了顿饭,像两个老年人那样坐了一会儿。我们无话可说。我知道,额驸在等我发话离开。这个我会,而且我已经想好,等额驸走后,我要花时间想一想白萨满的事儿。是的,是白萨满,还有他的剑,我险些忘了这重要的一环。白萨满危险而重要,却没有被太后处决,而是被关在一处地方,这难道不奇怪吗?虽然太后说,以“眼见白萨满”为天下太平的证明,但是,难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处决他,令他彻底消失吗?让额驸走,我要将这件事想想清楚,白萨满。然而,我脱口而出的,却是相反的意思。我说,额驸,你知道白萨满吗?
额驸的母亲是寿恩固伦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人人说,这是福上加福。这是皇室的惯常做法。我们只愿好处、财富和权力在皇室内部流通,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而,觉罗有两位公主嫁给了一家子的父亲与儿子。“白萨满”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然而,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听到这三字时,却显得若有所思,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或者还略知一二。因此,我约略觉得,我的婚姻,似乎可以有一点题外话了。
我年轻的丈夫陷入沉思,拿不准是否要将他知道的告诉我。他无辜而怯懦地望着我,等我发话。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额驸若知道,就请告诉我吧。白萨满,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而额驸,您的父亲以博学名闻朝野,额驸从小耳濡目染,想必也是博学之士…这恐怕是我对额驸说话最多的一次。我没有想到,额驸用他那双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讲述了一段关于白萨满的道听途说。
额驸
公主,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不该跟人提起白萨满。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家父说到白萨满,是为了跟我说明一个规矩,在宫里,懂规矩的人从来都是闭口不提白萨满。而母亲跟我提到白萨满,显然,是将白萨满当成了一个神话人物。家母对白萨满的看法与父亲截然不同,这是因为,父亲姓富察氏,与觉罗或叶赫的姓氏并无牵连,父亲认为一个清白的姓氏,是不该介入一桩旧案而招致灾祸的。母亲就不然了,母亲姓觉罗,说起白萨满,犹如提及一个护身神符。就像父亲认为不提白萨满,能避免祸事一样,母亲认为时常念叨这个神秘人物的名字,会得到护佑。
其实,白萨满没有姓名。白萨满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叫法。
我父亲姓富察,因为与觉罗联姻,姓氏便与皇室形成了言说不清的关系。父亲极为谨慎地想不介入觉罗这个姓氏,是因为,父亲相信,总有一天,一条可怕的咒语会在觉罗身上应验,灾祸将遍及觉罗的血脉,并因这血脉的近疏承担不同等级的灾祸。但这又如何避免呢?我身上就流着一半觉罗的血,虽然我姓富察。父亲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否则,他不会叮嘱我该注意的事项。然而,令父亲忧虑的事现在已无可更改。我迎娶的,也是一位姓觉罗的公主。
白萨满,是不能随意提起的名字。父亲说,当有人问起你时,便佯装不知,祸事总是从那些不设防的头脑中衍生而来的。因而,公主,“白萨满”这几个字岂是能随便提起的?尽管,这几个字包含了传说、神奇的法术、扑朔迷离的缘由,但这个名字最好不要说出口。我提醒公主,是为了日后公主不再提及这几个字,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
尽管我一再提醒公主,最好避开和不提白萨满,但是,我自己居然无法绕开这个话题。今天,我恐怕要违背父亲的忠告。事实上,我是一边想着父亲的忠告,一边经受着这三个字的诱惑。它的确是一个诱惑,作为秘密。如果不说它就显示不出它是一个秘密,而一旦说出,它又将不再是一个秘密。我很需要一个人来与我分担这个秘密,只因这个秘密被父亲视为灾祸的根源。恐怕正是由于上一代额驸和公主的争执,在很长时间里,我以研究白萨满为生活的唯一乐趣。了解秘密是极具挑战和刺激的事,风险越大越是如此。不能不说,对白萨满的研究丰富了我百无聊赖的侯门生活,满足了我从幼年到少年的好奇,尽管,这是一个无比孤独的研究。
多年来,我从不曾遇到过一个知道白萨满这个名字的人,也从未听到有第三个人知道白萨满,就更别提有人对这个名字有兴趣,可以和我分享这一显示我的学识和发现的人。所以,说出一个秘密,或者说,说出我的秘密,对我而言更是一个诱惑。更何况,漫漫长夜,我和公主相对无言,而白萨满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谈资。而或许,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萨满的秘密,又或许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弥补我所知的不足,也未可知。
公主,时至今日,我也未能弄明白,白萨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盘附在人身上的魂魄。白萨满的传说早在太祖时代就已风传。就是说,在太祖时代,他已经存在。此后的二百多年里,白萨满却奇怪地销声匿迹。虽然销声匿迹,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踪迹,只是几乎无人能将他召来罢了。关于白萨满,一直就有多种说法,一个流浪的僧侣,一个出神入化的修炼者,一个隐匿的人,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人,一个亡灵,或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这些,都是对白萨满的描述——既然,公主说到白萨满,想必公主一定风闻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请公主赐教。
额驸对白萨满似颇有研究,时间尚早,我只想以此为谈资。事实上,我见过白萨满。好吧,任何人都有可能见过他,也许他现在就站在你我之间,只因他像空气一样无形。额驸,权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你我既为夫妻,又是近亲,想必你不会将我们今天所谈说出去。小的时候,嬷嬷曾以白萨满吓唬我,我一直以为白萨满是人所共知的,今天方知并非如此。他是一个秘密的传闻。今天,忽而想到,便问你一声——没有衣服,白萨满将无法显现。他伪装成人,像穿着衣服般穿着他人的肉身,这一点跟邪灵又是多么相像——这么说,其实没有人能真正消除白萨满,也没有人能真正杀了他。我知道了,这就是太后只能将他囚禁的原因。脱下衣服,他就是空气,反倒将他关起来,便可以知道,他在,还是不在,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想我弄清了一个问题。是这样。额驸,别信我的这些胡言乱语,无非,是为了找点儿乐子罢了。
好吧,公主,您的确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且我很乐意我们继续从中寻找乐子。
白萨满出现的地方会有邪灵。这就像有了猎人必然会有猎物一样。白萨满出现,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宝剑。当白萨满与宝剑融合,就会成为邪灵的克星。至少与邪灵势均力敌。白萨满其实是一件被有意隐藏的武器。他也许藏在宫里,也许藏在宫外。以我看来,白萨满最初是一个幽灵,现在却只是一个名字。因为某种原因,白萨满与无形之剑分离,也正因此,终有一日,剑会召他返回。那召他归来的人,必然念着古老的满语。古满语已经失传,即便是我博学的父亲,也只会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而记着这古老语言的人,一刻不停地叨念着,是为了向白萨满指明剑的方位。
白萨满出现时,带着时间的青苔和发霉的气味——他出现了,为了找回分离的剑。一直以来,我有一个设想,也许白萨满从未离开剑,他一直出没于藏剑的地方,守护着剑。白萨满无法带着剑离开,这证明他只是剑的守护者,或者他就是赋予剑体的魂魄。这种说法并不能令我信服,因而,它仅仅只是一个说法。自然,有人召白萨满来,无非是为了除邪这类事由。由此看来,上一辈的公主额驸谈论白萨满,定是与那则让人忧虑的诅咒有关。白萨满能应对的绝非普通邪灵,而是一个更古老更厉害的邪灵。从白萨满被人提及到现在,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那么,岂非说,这个被父亲视为灾祸的邪灵,差不多,已有近三百岁?
公主,你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从三个地方得出结论,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史书。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父母关于白萨满的争论,父亲想要说服母亲脱离觉罗一族的恩怨,不要提及白萨满。我听父亲说,白萨满就是兵器,如果有人召唤白萨满,那一定意味着那则古老的诅咒开始应验。咒语藏了这么久,仇怨一定比最初更加深重,因而邪恶是难以衡量和预计的。从对觉罗的诅咒中解脱出来吧,虔诚地更改自己的姓氏,将自己视为与觉罗一门无关的人,这样才会得到平安。但是母亲的反应却是相反的。母亲说,血液岂是可以更改的?在觉罗的血液中,虽是潜藏着这一毒素,时刻都会被唤醒,令诅咒应验,然而,在坏事来临前,不该准备好最好的工具吗?不错,白萨满是一件武器,也许是唯一一件可以破除诅咒的武器,所以,觉罗们应该早做准备,召回白萨满,给他无形之剑,等待最佳时机。当然要这样做,我当然要提醒哥哥,提早做好应战准备。
父亲始终无法说服母亲,只好作罢。而我听多了,便在书房里仔细搜寻关于白萨满的记载。我知道,所有记有白萨满的书籍,父亲都小心翼翼藏在书房的一口樟木箱子里。我偷偷打开箱子,发现,被父亲视为危险的书籍,其中对白萨满的记载却也近乎凤毛麟角。不过,即便是凤毛麟角,连同父母吵架时所说的只言片语,我差不多已经勾勒出白萨满的画像。但是,公主,你知道,没有哪个画师能够描绘白萨满。他无形,隐于空气;他来时,带着青苔和发霉的气味;他伪装,像穿着衣服那样穿着他人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