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之事。宫里,很多人从来不睡觉。李莲英,就是一个无眠之人。还有紫禁城里八成多的太监、宫女,都不睡觉,代太后写字画画的缪先生,你若留意,她也不睡觉。我能闻出他们。无眠人。从气味上,也从他们眼睛的颜色上,认出他们。他们身上有一股酸涩味儿,他们的目光在夜晚像猫眼一样闪烁发亮。你有没有细看过缪先生的眼睛?你看,她从来都向下看,看着地面,或者纸张。这就是他们的特征,他们总怕人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回避他人的注视。无眠人,是这宫里终生的奴仆。无眠,是这类奴才的标记。”
我在无法分辨的乌足草和桃花的气味中倾听。
我觉得我与真实世界的边界已经模糊不清,我的现实,或者说现实中的我,正在进入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深渊。毓庆宫的深渊是迷宫,翊璇宫的深渊却在大公主的手指间,她触摸旧物的手,能拉近死亡,招来魂魄。它们太近了,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只要摸到,就会现身。大公主的声音犹如睡眠,这声音带着翊璇宫在海上陷落,清醒的倦意,清晰的梦寐,在我周围盘桓。曾经飘浮在我梦里的黑色花朵的涡流就在眼前,而背后,桃花密集的花瓣从花心向外喷涌,犹如密室里,那朵悬浮的白描花,墨线勾勒的花瓣不断从花心处涌出,势不可当。不仅势不可当,而且坚不可摧。
咒语
灵魂像风一样。要是没有这些旧物件,很快就散尽了。灵魂很快就会忘记它们的名字,依附于它们的记忆也会被丢弃。灵魂不会抓住痛苦不放,事实上,灵魂会丢弃所有重负。除非咒语,可以让它们保留原有的形状。
是什么使珍珠发出耀眼的光芒?你以为那是幻觉,但那不是。她是荣安公主。你可以认为她没有死,但是珍嫔,那是另一种死。它们被诅咒了。它们生前被诅咒,死后也带着诅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死法,而死法由自己选择。就像掷骰子一样,选了哪一种,就会按照哪种死法受死。我们,我是说在这紫禁城里享受着荣华富贵,同时又在做囚徒的人。我说的‘故人’,是囚徒中的囚徒。
咒语是我发出的。我的咒语只对死亡生效。我的咒语可以保存它们已经变得非常稀薄的身形,还有那些极为脆弱的记忆。当然,还有乌足草。我烟管里放的不是烟叶,而是乌足草的根须。我吐出的烟雾在搜寻魂魄的足迹,抚摸能让它们重新现身,我让它们继续在单薄的、烟雾状的形体里活着,继续受苦。我别无选择,它们也别无选择。他们从烟雾里来也从烟雾里退去。我通过诅咒自己获得这种能力。我用诅咒自己的方法得到‘故人’,当“故人”陆续在它们使用的旧物中重现,将我们连在一起的,是咒语,我消耗自己,跟它们一起受苦。我薄如纸张,却无法丢弃形骸,关于我,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还是说说咒语吧,珍嫔,你还无法使用咒语。你太年轻,你的痛苦不够深也不够重,即便我教你诅咒,你也发不出有效的咒语。咒语是语言的毒素,最恶毒的语言将改变我们和所爱、所恨之人的关系。这种毒就在我体内,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的爱被毁灭时,她的咒语才能生效。她会让语言注满了毒素,毒素会在萨满的诵念下,变成置人死地的语汇。而我就是萨满。与普通萨满不同的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决定了我,是一个天才的萨满。可我一直都在虚度时光。我每日都在消耗我体内的毒。看看我,看看我不得不用一层层衣衫遮掩的消瘦和衰竭!有一天,我会像一具干尸徘徊在紫禁城,带着被掏空的干瘪的身体,那时候,我会抛弃它,它太重了,灵魂,到那时,我才能轻松…
我借助魂魄最初对旧物的迷恋——即便是迷恋,这么多年后,也已经日益稀薄。它们都想脱下这件旧衫,去换副新的身体,它们也许可以如愿,但我不得不诅咒和阻止它们,因为它们不能就这么带着秘密离开,它们得将它们知道的告诉别人,它们得帮助别人回答一些问题。我像保管珍贵物品那样保管着它们日益稀薄的记忆。我竭尽全力,可是时间太久了,再坚固的东西都会起变化。如今它们的记忆不像最初那样清晰明确,有些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这就是我的痛苦。每次,想到我不能完好无损地保管它们,我便痛心疾首,恨不得将自己撕碎。而每一年,它们都会淡一些,再淡一些,这意味着它们的记忆会更少更残缺,它们将死第二遍。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能让它们消散。然而,我日益衰竭,不知道还能将局面维持多久。
我们已经证明过了,你可以做到,你具有跟我一样的能力。
桃花开了,你看见过同样的事吗?没有。你从来没有过。每个人都会恐惧桃花,但这是机会,只有在这段时间里,白天和夜晚没有区别,你看吧,没有一个人能睡去,而实际的情形却是,每个人都睡着了。在这七天里,白天和夜晚没有分别。桃花所过之处,传遍紫禁城的无眠的香气,毒素,其实只是一个不被了解的梦。这是个清醒的梦,大家都睁着眼,还在做日常之事,却身处梦中。白天就是夜晚,而夜晚就是白昼。如果我说,我们其实是处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你相信吗?并非只有翊璇宫才会有这片非明若暗的暮色。你觉得,进入翊璇宫,就进入了夜晚,可如果熄灭所有的灯,你会看到密不透风的黑夜遍布整个紫禁城,到处都是墨汁般浓稠的黑夜。
这是桃花的秘密,此时的紫禁城一片漆黑。虽然主子仆役还在例行往日之事,一如既往,但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有七天那么长。在这七天里,我们可以重新翻阅记忆。这些记忆经过了三十年无休止的争论,正面临衰竭和朽坏。一切都需要重新解读,需要灵敏的智慧加以归类和辨识,如果你不能从一开始就辨认出事情深层的意义,那么你最好记住每一个细节。
七天后,桃花萎谢时,所有的人都会从梦中醒来,桃花不再受人关注,我们都会回到原有的时间刻度中,我继续做我的大公主,你继续做你的珍嫔,我们还会在储秀宫见面,到时候,我们都会从桃花盛开的那个早晨那个时刻开始。还记得太后那时正在做什么吗?她正在挑选头上戴的鲜花,好,记住这一刻,鲜花,如果重新回去,那时,将没有人再提起桃花,没有人会记得这次奇怪的现象,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对我们来说,桃花是一个契机。桃花让时间停了下来,钟表的指针只指向空洞的数字,并无实际意义。
时间衰老了,像剥落的墙皮,在一块一块脱落。在紫禁城,越来越多的,将要发生这样无可解释之事,它不是什么预兆,它只是时间脱落的事实。这种事其实时有发生,前年,地衣,从砖缝里长出来,几小时时间,紫禁城所有的地方都长出紫色的地衣;去年夏天,雨花阁里的一棵合欢树,树叶一下子犹如繁星般茂密,新的叶子层出不穷,就像桃花的花瓣;也是去年冬季的夜里,曾窜出过千万只黑斑纹狸猫,黑压压蹲在屋顶。这类事并不多见,却也并非稀少,只是无人留意罢了。还没有人知道,这是时间脱落的标志,由于持续不长,有时仅仅一闪而过,几分钟,三两小时的缺失或重复,实在未能引人注意。没有人留意到,在紫禁城,时间常常处在循环之中。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在重复发生,今天和昨天的差别越来越少,我们吃的菜,穿的衣服,戴在头上的首饰,说的话,笑容,眨眼的次数,这些很可能和昨天一模一样。
短时间的循环重复无人察觉,可我注意到,时间循环的周期正在缩短,而时间脱落的次数正在增加。桃花就是这样。脱落的时间会随桃花飘散,桃花飘散的时候,一切又回到起点,从起点,时间再次向前延续。宫里,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脱落,这并不意味着时间被重复使用,而是时间正在像墙皮一样脱落。脱落的时间无处可寻,只能从消失的地方重新延续。
越来越少了,时间,时间要么正在远离我们,要么带着我们一起脱落。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你看到了一部分事实,你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而我将你视为我的机会,因为,当我随着时间脱落的时候,还有你。
紫禁城日益萧瑟,已经听不到皇子们的读书声,骑射时弯弓搭箭的声音,以及木栏围场里角逐的身影。他们都随着剥落的墙皮变成了灰尘。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晦暗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尘?恭亲王说,紫禁城变老了,不仅衰老,而且衰弱,它不再是他年少时生活的地方。进宫后,我每天出入内城,我发现恭亲王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只为了疏散心情,他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眼见紫禁城渐渐从周围世界脱离,完整地向一个孤独而无望的方向漂泊。恭亲王曾努力使这座日益孤独的岛屿与外部世界相连,即便是圆明园的那场大火,都没能烧毁他的雄心壮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祖先强盛的血液正在恭亲王年轻的躯体里流动。皇帝年幼,恭亲王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是紫禁城真正的主宰,他是抱着这样的热情就任议政王的。他与洋人周旋,将精力消耗在连年不绝的内战中。太后那时多年轻,他们几乎同岁,所以更易了解对方的心思。他们之间形成的微妙的默契,让人觉得他们几乎日久生情。然而,恭亲王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王爷有时会陷入忽然而至的疑虑,在太后躯体里跳动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那时,恭亲王年轻,精力充沛,坚信自己可以弥合紫禁城的缺陷。然而,在圆明园变成焦土后的第十个年头,正直壮年的恭亲王却说,我们都是紫禁城一块剥落的墙皮。
我的父亲,恭亲王,挣扎了二十年后,慈安太后突然死了。验尸官说,慈安太后是在极度痛苦的状况下死去的。她体无完肤,像有很多虫子从身体内部撕咬她,除了露在衣服外面的脸和手完好以外,慈安太后看上去好像是在一夜间变成了干尸。为了体面,入殓时,不得不在她的衣服里塞入大量的香料和绢帛。父亲在踏上紫禁城漫长的丹陛后不禁感到寒冷彻骨。
那天,西宫太后站在慈安太后棺椁的另一边。父亲望着这位昔日的盟友。她本来娇小,因踩着高高的木底绣鞋,腰板笔直,身姿婀娜。她毫不回避父亲的目光,也不掩饰嘴角的一抹笑意。她看到了,与她对视的男人的目光里早已没了信心和热情,只余下晦暗和更深的惊惧,而她精心修饰的面孔上,鲜艳的唇脂和眼睛里奇异的光彩,令他破败的心绪更加阴沉。他觉得晕眩和混沌,他克制自己想要跌倒的双腿,竭尽全力将气力维持到祭礼结束。回到王府后,他就倒下了。父亲躺在自己金丝楠木的睡床上,觉得有无数细刺钻进他的皮肤,他想到验尸官的结论,一时看到许多虫子围攻一个活人的情景。他大叫一声,被想象中的痛楚所震撼。那一定非常痛苦,他对自己说。父亲没有看见悄悄回府的我。我站在父亲身后,眼见父亲早年的雄心壮志远远弃下他疲惫的心。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在养心殿,恭亲王屈下膝盖时,双腿重如灌铅。
他身上的职务,从他当亲王以来笼罩着他的光环,被一一卸下。在他面前宣读懿旨的太监谴责他“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此外,还有“委靡因循”。他陷入了这几个字,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倒更像对他日后生活的总结。他失去了帽子上的顶戴花翎,然后是绣着青莽和仙鹤的朝服,还有他号令御林军时的旗子和大印。还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随之落马。不是处事不利和失败压着他,而是“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压着他,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无限可疑。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侍卫们将剑柄对准了谁?谁在宣读谁的旨意?没错,是她。坐在小皇帝身后的女人。
望着远方和近旁,她的心情好极了,她的丈夫死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多么可疑。她是谁?从何而来?要做什么?即便做她的同盟,也会被驱出紫禁城,只留下宝座上端坐的皇帝,可笑的象征,那座位上,总是,一直都是,年幼的皇帝,她的木偶和面具。只要她在,宝座上的男人就会是这一副幼稚无知的形象。这是爱新觉罗在她心里的形象。她坐在小皇帝身后,似笑非笑。如今的皇帝,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跪拜,如何在这女人面前表现出谦卑和感恩。她是谁,事情终究竟变成了这样?
这一刻多么漫长,恭亲王觉得自己用去了好几百年时间。他虽是跪在一块厚而软的垫子上,膝盖上的刺痛还是刺进了心里。他望着她,丝毫不掩饰他的疑问:你是谁?来自哪里?圆明园的大火里,曾经无比清晰的幻影,那个随着巨大的浓烟升腾而渐渐合拢又散去的影子,她与你,你是她,还是,她是你?他在大火的炙烤中瞪大双眼,于是,烟雾与火中的脸成了他的噩梦。她大笑,满足而轻蔑,那笑声压抑了好几百年,那笑声如惶恐之夜的飓风,瞬间就将他的思绪吹得缭乱如麻。
圆明园大火中的女人与他眼前的女人融为一体。在三月无色的早晨,他看到了太后心里的形象,她是另一个女人,旋转着,跳着他从未见过却也并不完全陌生的舞蹈。他甚至听到了鼓声,成千上万人在一起时才有的喧嚣。那是巨大的庆典或仪式。这一切都让他痛苦。他像被清理干净,等着宰杀的献祭。这是一次巨大的羞辱,他的狂怒正在远远到来,而他的尊严却不能给予他力量。太监还在数落他的过失,他对洋人的态度有误,他贪财、傲慢,他不该在太后面前高声说话,这些都是罪过——杀肃顺那会儿,也用了几乎相同的言辞,区别在于,肃顺是在受死,而他是在受辱,像弱小的皇帝一样需要重新学习礼貌和感恩。他不等谕旨念完就站了起来,推开挡住去路的太监,掀翻了太监手里刚刚缴获的花翎。他不在乎,急着离开。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有许多种想法撞击着他,在他脑子里乱作一团。紫禁城在这一天失去了色彩,他眼里全是陌生、晦暗、不断脱落着墙皮的建筑物。
那是这片皇宫的现在,还是未来?
第四章 邪灵
那是一件无法销毁的东西。因为无法销毁,圣祖只能将其重新掩埋,筑佛堂,诵佛经,助它永眠。圣祖知道,那东西会在某个时候醒来,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这是圣祖的心病。他不想让后人记住这件事,却又担心完全的遗忘,会导致某天邪灵醒来,再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无从找到应对的办法。
圆明园大火
我见过圆明园的大火。
父亲说,你怎么可能看见?圆明园与王府隔着纵横数十条街。圆明园被烧那天,你一直都在王府里,你怎么可能看见大火?我说,我是从你眼睛里看见的。父亲望着我沉默不语。我自小有超常的能力,我能看见别人脑子里和心里的画面。每当我不动声色,说起我看到的内容时,他们都这么望着我,目光呆滞,表情凝固。当我说我看到过圆明园的大火时,这种表情再次出现在父亲脸上。
那片大火总是出现在父亲意想不到的时刻。三十三年前,父亲准备上朝领受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议政王。那天天还没亮,恭王府里已是灯盏闪烁,仆从穿梭。大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都来服侍父亲,帮父亲穿上新制的朝服。朝服上盘桓着巨蟒和云。当新朝珠和朝冠戴上后,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周围服侍父亲的家人和几十个奴才也都一脸喜色。但是父亲并不十分开心,当父亲最后一次打量穿衣镜里的自己时,父亲没有料到,自己脑海里却出现了圆明园的那场大火,多么清晰,就映在镜子里。父亲眼见幼年读书的地方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父亲忽然被自己脑海里的烟雾呛着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双眼噙满泪水。父亲不得不坐下来喝口茶,以掩饰眼中的泪水。这是父亲一直无法控制的画面,圆明园的大火总是没有预兆,没有理由地出现在父亲的思绪里,左右父亲的心情。那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在父亲心里留下的不仅是冲天的火光,还有大火过后漆黑的焦土。
1861年的春天,在父亲从热河行宫带回哥哥灵柩后的六天,两宫太后也带着将要登基的小皇子从同一个地方回来了。按照预先的安排,父亲出皇城接驾。在此之前,咸丰皇帝任命的八位顾命大臣中的四位已经当了阶下囚。依着父亲和两宫太后的约定,父亲的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但是在出城途中,父亲心里一直携带着圆明园那片无法遮掩的焦土。此外,在父亲心里还藏着杀人的念头。父亲的眼睛时常望着远方,他一面跟人聊天,一面在构建自己心里的画面,画面里有疆野、战场、洋人,一个没有被焚烧的圆明园,和一个已经化为焦土的圆明园。父亲有时会去那个完好无损的圆明园里走走,带着他狩猎时那匹英武的猎鹰。
圆明园被烧后,父亲不再去承德的木兰围场狩猎。人们说,父亲是在木兰秋狝时失去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的。父亲从未迁怒于那场失败的秋狝,但父亲有时也不免想,如果父皇让自己做大清的皇帝,会出现眼前这等乱局吗?事实上,不止父亲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在父亲的哥哥去世后,皇族中许多人都藏着这样一幅图画,就是这一切,帝国的版图,该由父亲来掌控,而不是那位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是的,我看到过,父亲心里有这样的画面,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大臣们跪下时谦卑而低垂的头颅,一大片乌黑的帽檐像倾斜的屋顶。父亲心里的图画庞杂丰富,而在父亲心里,还有一个封闭的地方,那里关着他已经去世的孩子们。父亲在失去他们时,一时不知该如何管理这处地方。他过世孩子的身影,经常在他毫无准备时跳出来,撩拨他的伤痛,一如圆明园的大火。
在父亲努力关闭的那扇坚固的门窗里,我仔细巡视,发现里面并没有我的身影。自然,那是已逝孩子待着的地方,而我一直都是父亲最放心的孩子。我躲过了天花,也躲过了贵族孩子经常要被夺取性命的各种富贵病。我一直活着,甚至从未染过风寒。我为什么能活下来,这和我能看见别人脑子里的画面一样不可思议。所以,最终有一天,父亲放手让我进了宫。父亲以为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再也没有生命更为顽强的人,可以接近宫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最终,即便我无病无恙地活着,也一样离开了父亲。父亲是一位好父亲,他爱自己的孩子,可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他心里的画面一度非常凄凉。他一直藏着他与他们分别时的一幕。父亲不常落泪,在父亲心里,那间无法密封的屋子里,总是阴雨绵绵。
我一点点窃去了父亲对于子女的记忆。我将父亲珍藏的旧物,一件件带回宫里。父亲以为自己早已关闭了逝去世界的屋门,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是我窃走了他的纪念物,也带走了一群日夜纠缠他的魂魄。并不是每个画面都能被转移。有些画面我无法带走。在我父亲一等贵族的心里还藏着许多别的画幅,他知道该怎样隐藏,而不被发现——那一年,父亲去东城外接驾,杀人的场面已经在心里勾勒成熟。随后被杀的八位顾命大臣自是不必多言。父亲一直认为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漂亮出击,当他看着新皇帝躲在叶赫那拉氏的身后时,他一面想,是他施展抱负的时候了。可不知为何,父亲眼里心里忽然再度涌现圆明园的一片焦土,那烧焦的地面和焦煳的气味,让他窒息。
两宫太后在父亲面前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泪。他看着她们充沛的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出道道沟渠。父亲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振奋和满足的。但接下来,父亲心里却涌出了忧虑和难以平复的猜测。新皇帝登基的典礼上,父亲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三个人。他的目光,从皇帝转向东宫太后。东宫太后瘦弱,沉重的凤冠和朝服压得她气喘吁吁。他的目光又转向西宫太后。他发现这个女人笔直地挺立着,周身散发出异彩。她与他在热河身着丧服时的形象完全不同。她几乎是另一个人。
典礼之后,父亲回到自己的府邸,换下朝服,去了嘉乐堂。嘉乐堂里供奉着祖先的牌位,父亲虔敬地进香,让所有人退出,独自盘坐在堂中的蒲团上。我站在父亲身后,望着父亲。父亲陷在衣服的褶皱里,显得疲惫而瘦削。我再次看见父亲心里的画幅,他早上经历和看到的景象,正随着夜晚的来临而褪去色彩和温度。那天很热,父亲望着年轻的圣母皇太后——去热河前,她还是住在圆明园里,只知道逗京巴狗玩儿的懿贵妃,可回到紫禁城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徽号,与东宫皇后平起平坐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她正好转过身,携着小皇帝的手,让他正面朝向群臣。群臣在那一瞬间跪拜下去,乌黑的帽子像倾倒的屋檐。
父亲在那个片刻愣住了。他心里装着的焦土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让他的内脏灼热难耐,大火像当年一样失去了控制。那场无法浇灭的大火,父亲觉得自己在和它一起燃烧。黄金和珍珠在融化,珍贵的书籍和屋宇,香气缭绕的木构造的穹顶,由雪白的石头雕刻的门和护栏,被烧得通红,像锻造中的生铁。父亲望着这一切,远远望着,任由这片大火一直炙烤着自己的身心。大火在烧到第三天夜里时,海瀛观已经塌陷的建筑上,忽然有巨大的火球跃起,烟花般在圆明园上空爆裂,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夜晚亮如白昼,而白昼却暗淡如夜。时间错乱了,时间从那时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父亲忽而感到,他身体里和心里的痛感消失了,他听不到声音,一切都邈远而难以置信,恍如梦境。父亲想,也许他醒来后,这片焦土就会消散,圆明园还是他出生和早年居住过的圆明园,他还是因骁勇机智而令父皇引以为荣的皇六子。接下来,大火退去,烟雾在无边的皇家园林上空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