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衣,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人所道的。”扶风抬起头来,那投向远方的目光,清越萧然,却掺杂着隐隐的阴霾,“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有不愿对之启齿的秘密。”
“可是,我的心事全都告诉师父,我可没有什么秘密是说不得的。”辛衣唇角一扯,忽然觉得有些儿郁闷。自小以来,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她都会对扶风诉说。可他,却什么也不对她讲,不管心里藏有多少心事,埋有多少郁结,也不会对她倾诉。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他最信任的人吗?
扶风微微一笑,道:“是吗?那李世民的事情,你为何没对我说起呢?”
“我…”辛衣刚想争辩,却是一时气结,偏过头去,说道:“这个家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说不说也没什么干系。”
“真是如此么?”扶风直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辛衣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与他之间谁比较强。”
扶风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珉了一口,淡淡说道:“是吗?”
“是啊。”
清莲池塘,闲庭落花,万种风情于眼前悠然飘过。那亭中的两人,却如隔了几重蓬山一般,避开了各自的视线,也躲开了心底淡淡的烟云。
从扶风家中出来,已是繁星漫天,月挂当空。
辛衣驾着骏马,在空旷的驰道上飞奔,任夜晚的凉风将自己的发丝吹动,衣襟灌满,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随着那奔驰的马蹄而逐渐兴奋起来。
马儿转过几个弯,前方灯火顿然黯淡起来,忽然只听得身后鸾铃声响,马蹄清脆,还没等辛衣回过头来,一匹马已风驰电掣般赶到她面前。
两匹坐骑并行之际,只见那马上之人忽然手腕一扬,马鞭如灵蛇般游动,直击向辛衣的面门。
辛衣一惊,身一低,右手蓦地一伸,手上的马鞭应声而出,卷起阵阵急风,顿时回敬了那人一招。只见那两鞭于空中上下游动,呼呼声响,瞬时间,已是交缠了一起。马上两人,齐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相汇。
辛衣忽然楞住了。
月光下,那个星眉剑目,英气逼人的少年,不正是李世民。
“宇文将军,好久不见啊。”少年勒住缰绳,眸若灿星,绚目而飞扬。
辛衣轻哼一声,道:“原来是你。”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倒要恭喜宇文将军啦,得偿所愿,出征高句丽。”
辛衣望着面前这少年,胸口的火又升了起来,愤然道:“你来得正好,那被你赖掉的决斗,现下可以兑现了吗?”她手握向马鞍上的弓箭,英眉顿然收紧。
“好。我们就来比吧。”李世民郎声说道,手一扬,一个黑呼呼的东西直向辛衣飞去,辛衣探手一接,抓在手里,却是一楞:“这是什么?”
“上等的竹叶青。”李世民笑道:“你,敢不敢和我斗酒?”
将军沙场秋点兵
洛水旁,牡丹园。
月上柳梢,清光如洗,银河泻影。
牡丹借着淡淡的清辉轻吐芳蕊,夜色中,那万千娇容竟是遮也遮不住的绚烂泼辣。眼见四下里风徐起,暗香满园,唇齿留香,直叫人分不清这是花香还是酒香。
月光下,两个少年对着那满江的繁星,举酒相饮,几回下来,已是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香醉了心。
辛衣自小就没有饮酒的习惯,现下抱着这大酒坛,一口口喝下去,只觉得那浆液顺着咽喉,冰凉凉地滑入腹中,却又是火辣辣的热,仿佛在周身点起了一团火。只见她双颊上逐渐透出浅浅的红晕,蓝色的瞳仁渐渐沉下去,变成了透明的琉璃色。
“酒量不错嘛。”李世民斜眼看她,唇角轻轻一钩。
辛衣放下酒坛,只觉得面前的他蒙蒙胧胧地看不大真切,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夺目,亮丽璀璨的连星星都比不过。她下颚微微上抬,傲然道:“那是自然。”
“好!我们接着喝!”李世民举起手中的酒坛,与辛衣重重一碰,仰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仿佛那坛中盛的不是酒而是水。
辛衣皱起眉,盯着他道:“你还没说明白,当日为何失约?”
李世民抬手擦擦嘴角的酒渍,淡淡一笑,道:“我回太原了。”
“太原?”
“家父现任太原楼烦郡太守,是他派人紧急传书叫我回去的。”这个明朗爽俊的少年,抬头望向天际那弦寒月,神采飞扬的脸上竟似平添了些许黯然,就如那灼灼骄阳暂时被乌云掩去了光芒。
辛衣抬起头来,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轻声说道:
“我母亲,过世了。我这样急着赶回去,却只见得她一面。”
月色如水,清辉生寒,微微碧波荡漾,江心有一叶孤舟划过,惊起层层波澜,将水中月儿的倒影生生搅碎,散成一池莹光。那个忧伤的少年,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并没有掩饰他的悲伤。
辛衣长睫抖动,眼眸半合,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娘亲。你,起码还记得她的模样。”
第一次,她跟别人说起自己的娘。
这些年了,她都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世上原来还有“娘”这个称呼,不记得其实自己也是有娘的孩子。这些都太遥远了,遥远到让她忘记了原本该有的痛。而他还可以悲伤,还能有所追思,这于而言,何其难也。
李世民楞住了。
弦月下,两人没再说话,那望着天际的眼眸里流转的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慰藉。是否到了此时才会明了,纵使是骄阳繁花,灼灼其华,也终有落寂之时。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逝去的便是再也不复回了。
良久,辛衣举起酒坛,轻哼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喝酒。”
“对!喝酒!”他爽朗一笑。
两坛酒重重碰在一起,冰凉的酒水和着那淡淡的愁绪落入了各自的心底,沉淀,纠结,消散…
“这一次,我姑且不记。可是你不要忘记,你还欠我一次决斗。”
李世民笑了,“我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我们为何非要决斗不可呢?”
辛衣看他一眼,道:“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他眉一扬。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孰强孰弱么?”她眼里似有火花在跳动,“还是,你根本就已经认输了。”
“好!比就比。”究竟是少年气盛,那好胜心瞬时又被激起,李世民大声说道,“待你大破高句丽归来时,我定然与你一决胜负。”
“那么,说定了。这一次,你若再食言,就休怪本少爷无情。”
月光下,她仰起俊美的脸庞,对着他微微一笑,万千星光竟似融入其中,一刹那,他的呼吸竟凝滞了。
银河横亘天空,月光透过树梢,长夜漫漫。两人的酒坛,已是空了大半。酒喝得越多,他的眼睛就越明亮,简直连一点醉意都看不出。而她,却已是星眸半合,微熏半酣,半身如在云雾中间。
她半靠在大石上,吹着冷冷的晚风,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他的声音:
“那高句丽,虽为小国,但是占尽地利之便,又以少胜多,灭我大军,气势正盛,决不能掉以轻心。你此次出征有何打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只要摸清其底细,出以奇招,要取之并非难事。”她皱皱眉答道,脑子里却好象钻进了一只野蜂,到处乱窜,嗡嗡作响。
李世民笑道:“话是不错。可我朝军队一向都有个弊端所在,惯用甲骑具装,这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以往我朝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甲骑具装的缺点暴露无遗。”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只听这眉飞色舞的少年继续说道:“北方突厥在这方面却与我军相反,他们惯用轻骑兵取胜于敌,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不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我隋军的步兵哪里追得上。这高句丽习性与突厥相似,我们何不仿之设立轻骑队,战时可作先锋也可作前哨,窥敌之弱,攻其不备,出奇制胜,何其快哉!”
辛衣昏昏的头里似有火光一闪,明明心底对他这番见解很是欣赏,嘴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道:“你怎会知道那么多突厥的事情?”
“我随父亲长驻太原,与突厥相抗多年,要知道这些有何难处?”李世民剑眉一扬,笑着的眼睛里,星河灿烂的璀璨,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们还吃过突厥的亏。可是后来我们改变策略,从军队中选出能骑射者二千多人,模仿突厥的方式加以训练,饮食居止与突厥人全无二样。以至于后来突厥人见这些士兵,竟还以为是自己部落中人。哈哈,再后来与突厥交战,这些轻骑兵就派上了大用处,平时他们可作探马,监测突厥动静,一旦有事,可以急召而来,来之能战,战胜能追。打了几次漂亮的胜战,这些突厥人就怕了…”
他正说得酣畅处,忽然感觉右肩一沉,一个软软的身体跟着倒了下来。
他错愕地望着那倒在自己臂弯中酣睡的少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醉了,明明没有酒量却硬撑着。”
真是个要强的家伙。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竟比女子还要秀美。李世民仔细打量着那张精致而俊美的脸庞,脸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发热。
他站起身来,将她背起,轻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沉!”
水光月色,牡丹花香,交织在一起,沁入心脾,直把人熏醉。
洛阳的街道宽阔而静谧,他背着她,踏上那清石子砌成的路面,脚步声清脆而有力,两人的背影落在地上,长长斜斜,却是分不清彼此,融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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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校场点兵。
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咚…咚…咚…”只听沉闷的鼓声划破天际,响撤整个校场。 二遍鼓刚过,三军已集结完毕。正中台上,一面帅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上写“宇文”两字。只听四下里号角齐鸣,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一骑从远出驰来,卷起阵阵尘烟。
只见那中间一位少年将军,黑袍银甲,英姿勃发,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落在她脸庞上,俊美非凡。
一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呼道:“末将钱士雄恭迎大将军!”
辛衣微微一颔首,登上高台,俯视众将,目光如炬,黑色的大氅迎风翻卷,道:“今日里大军已经集结多少人?”
钱士雄答道:“回将军,目前我大军已经集结十万人,各地征兵还在陆续赶来,请将军检阅。”
辛衣一抬手,传令台上四名兵士,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起令旗。
只听三声炮响横空而过,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只见士兵们迅速形成三个宽大的黑色方阵,中间是步兵方阵,左右两侧是整齐的骑兵方阵,刀林枪海,寒光烁烁,整齐肃静,人端马静,落针可闻,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阵型,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辛衣凝神屏气,仔细观看着士兵们的演练,面色肃穆,看不出喜怒,可身上那凌厉的气势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显了出来,那种老练与成熟,完全超越了她的年纪。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大军演练完毕,鼓声长鸣,将士集结于中央,又恢复了原本的阵型。
辛衣抬抬手,招来一旁的副将钱士雄。
“将军有何指示?”
辛衣蛾眉一挑,眼里的光芒坚定而又果断:“传令下去,从明日起,不必再做此全军演练,大军化整为零,由各自的校尉负责,每百人为一队,分开操练,每十日队内自行比试技艺,最后一名编入后备营,三次连续落后者,直接驱除出军队,第一名则分别选入轻骑营与神机营,由专门的将领负责训练。”
钱士雄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位少年将军,道:“将军,可这样一来,大军的人数势必会减少。”
“少?”辛衣钩唇一笑,朗声道:“兵者,贵乎精,不在乎多,纵使是百万大军,如一盘散沙,临阵溃乱,又有何用?”
“这…”钱士雄一时语塞,“可是我军自古只有重甲营,这轻骑营不知是做何功用?”
辛衣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高声说道:“这轻骑营不同于以往的重甲营,以轻便灵活见长,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出奇制胜。我自当从众将领中选出合适人选来训练这一特殊营队。”
“末将遵命。”尽管心中有众多疑惑,可是钱士雄还是选择服从她的命令。这样一个少年,正是如骄阳夏花般的年纪,便已经手握千军万马,立于万人之上,自当是张狂不可一世的,可是,最令他称奇的还是那少年身上隐隐透出的王者之气,那样果断而沉稳,仿佛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
大隋朝此次出征高句丽是否会因为这少年,而有所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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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洛阳城北。
楚国公、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府邸。
此时,夜已深,杨玄感却并没有象往常一般安寝,他在等人,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可直到此时也不见人影,他不禁有些焦躁不安起来,不由站起身来,在房间内缓慢地踱起步来。
这位贵族少年,有着显赫的家世,高贵的身份,却总是在眉宇间透出那中焦躁来,就好象那自幼时起便残留在身上的梦魇一般,怎样也无法摆脱。
窗外,有风吹过,轻轻拍打着窗弦。
杨玄感一回头,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面前,不由地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正待喊人。却见那人手轻轻一挥,自己的身体竟怎样也无法动弹。
“你…是谁?”杨玄感又惊又怒。
那人微微一笑,竟如萧萧清风,俊爽明朗,玄色的衣在风中飘扬,眉间那点红,犹如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般,妖异而刺目。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玄衣男子立在窗前,宛如芝兰玉树,映月生辉。他的双眸是奇异的琥珀色,如同那天山之巅的池水,平静中却带有无穷的魔力。
只见这男子手轻轻一抬,宽大的玄色袍袖随风飘动,案几上跳动的烛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时已不见了光亮,空中只余青烟袅袅。
刹那的黑暗过后,窗外银色的月色悄悄地泻了进来,映着他的侧脸,勾勒出那清晰明朗的轮廓,刀刻玉砌般的精致。
杨玄感想后退,身体却是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想张嘴叫嚷,喉中却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发不出高声,那说到嘴边的话语低沉细袅,宛如耳语。他又惊又怒,却只能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玄衣男子的声音清冷而醇厚,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杀父之仇,你难道就这样忘记了么?”
“杀父之仇?”杨玄感耳听得这四个字,心中一惊,如白杨一般笔直的身躯忽然颤抖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家父乃是病逝,何来仇怨一说。”
“果真如此吗?”玄衣男子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看来显得分外冰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人的注视下,杨玄感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就仿佛心里所有的秘密都无从藏匿。“杀父之仇,杀父之仇…”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双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渗出的汗珠。已经一年了,他逼迫自己忘记,忘记那埋藏于心底的恐惧,忘记那无处宣泄的痛苦。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弦月。
父亲去宫中赴宴。这本是一次寻常的宴会。皇上于显阳宫宴请群臣,去的都是一些近臣显贵。所以,他没有在意,父亲也没有在意。可三更时分,父亲却被人抬了回来,一直吐血不止,奄奄一息。
他急急命人请来的大夫,却让父亲给挡在了门外,就连煎出的汤药,也不肯喝下半滴。他哭倒在父亲面前,苦苦相劝,父亲却长叹一声,苦笑道:“玄感,你可知道,若我死,兴许还能保全我家族富贵封爵,若违人所愿,硬要苟活于人世,我族必灭。”
那时候,他却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他承袭了楚国公的爵位,官拜礼部尚书,代替父亲维持起家族的荣耀与尊严,整日周旋于权贵众臣之中,他才渐渐明白,父亲绝医弃药,一心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若非有人苦苦逼迫,若非是无可奈何,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当然明白,你父亲因何而亡。”玄衣男子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原因只有一个——功高震主。”
杨玄感身躯一震,眼中的光芒从惊讶变成了阴鸷,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杨玄感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男子,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痛苦地垂下眸子,他如何能不懂,可就算明白他又能怎样?在朝为官已是如履薄冰,小心万分,若是稍有不甚,这引发的惊天骇浪,只怕是万劫不复。所以,他只有假装不明白,继续糊涂下去。
“你父亲虽有篡位之策和平杨谅之功,但权势过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早已为杨广所猜忌,外示殊礼,内情甚薄。象他这样聪明的人物,又怎会不明白,唯有死亡,才能暂时保全这富贵与荣华。”
玄衣男子用那样冷冷的嗓音说出的话语,一句句震入杨玄感的心中。
“你父亲没有选择,可是你有。你当然可以继续享受这富贵权势,为国效命,为皇上尽忠,当一个忠臣良将,忘却仇恨,无惊无险地过完一生。但是,你真以为你父亲之死便能平息一切吗?你以为,杨广真会就此放过你们?”
他不会,他不会…杨玄感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声回答着。这么久了,他心里的危机从未有所减轻,反而一次次地加深起来,每当他走上金銮殿面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每当那双阴沉的眸子扫过自己的脸庞,他周身的血液就会瞬息冰冻。猜忌,乖戾,疑心…不知何时就会身首异处,正是他此刻的处境。以往父亲权势盛极,喜交当世豪杰,四海知名之士多趋其门,以至有盛名于天下,没想到这一切却都成了杨广对他家最大的忌惮。
“你,住口,我们杨家深浴圣恩,忠心耿耿,就算是君要臣死,臣只当就死,又怎会有所怨言。”杨玄感无力的辩驳瞬间便消失在沉沉暮霭中,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玄衣男子凝眸看向他,那琥珀色的瞳仁在黑夜中显出一种浓烈的妖异,“或者先发制人,或者坐以待毙,两者择其一,更无他路。”
杨玄感惊慌地抬起头来,视线却被玄衣男子截住,脑子里仿佛中了符咒般,思绪哪里还能浮动半分。
“如今正是最佳时机,杨广外举兴兵,内乱不止,各地盗贼纷起,民怨日重,渐失人心。若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为号召,必定从者如流。”
窗,被扑簌的风吹动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玄衣男子的声音似有无穷的魔力,在杨玄感耳边反复萦绕,一寸寸袭入他的心智。
“待明年开春,大军出征高句丽,腹地空虚,后方粮草大权又尽在你手,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此方,何愁大事不成?此良机若失,从今天下再无人能救杨家,唯剩亡而已。
一语一言,一针一刺,点点挤进这个年青人的心中。杨玄感原本混沌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坐拥天下,笑指江山,天下间,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诱惑,他也不能。
“天子无道,能者可取而代之。杨玄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玄衣男子在风中冷冷地笑。
权力,欲望,野心…
想要这天下吗?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西风飒飒,桐叶萧萧。洛阳城郊那间幽静的别院里,暗香浮动,满院一片香雪海。
扶风自外面走了进来,修长的身躯拢在宽大的袍里。风轻起,袍飘动,那翩翩风仪竟比秋月更加明亮。他刚在亭边坐定,便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你去哪里了?害我好等。”
俊俏的少年,立在他面前,明眸璀璨,笑靥盈盈。
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冰雪忽然都消融不见。
“这么晚了,你怎还不回去?”
辛衣伸伸手臂,道:“今天训了一天的士兵,真累人。”
“这样就喊累,以后怎么统帅千军万马?”扶风微微一笑。
辛衣往那大石台阶上一坐,半倚着扶风,懒懒地笑道:“还是师父这里好,清净自在,无拘无束,再不用摆出什么将军威严的架势。”
一瞬间,扶风明亮的瞳仁中有温柔的火苗闪过,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鬓发,轻喃道:“你这孩子。”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象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