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程怒目回视。“在沪上,我就是法律!”
洪澜怒极,走上前去。“许星程!你这是干什么?”
“你我还未正式和离。按理你还该叫我声夫君。好,当着我妻子,你们洪帮大小姐的面,我再重说一遍!有人举报洪正葆在烟馆出售毒烟,借机残害百姓。我们奉上头的命令,前来调查。所以,在一切尚未查清之前,有杀人嫌疑的洪正葆,不能这么声势浩大地出殡,以免给众市民带来不良示范。”
“许星程!你血口喷人!”
“好,既然你说我血口喷人,我也很乐意还我这位前岳父一个清白!那么请你们取消今天的出殡,配合我们调查,如果你们洪老帮主完全没问题,那么我许星程第一个在前头开道,风风光光送洪老帮主出殡,如何?”
“许星程!你最好不要欺人太甚!”
许星程冷哼一声,做了个手势,警察纷纷掏枪,洪帮众人也拿起武器,双方对峙着,气氛紧张。
林家的车子在街口停下。林启凯和林若梦下车来,朝众人走来。
林启凯走在前头:“许星程!你又拿着鸡牌当令箭,过来找不痛快?”
许星程看着林家兄妹,摇了摇头。“嗬,人都齐了。”
林若梦目带警告。“许星程,死者为大,今天是洪伯伯的出殡日,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闹得大家鸡犬不宁。”
“你们听清楚了,洪正葆现在有通敌杀人的嫌疑人。在查清之前,谁要是阻拦办案,我有权力开枪就地正法!”许星程视线扫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被眼神所震慑,不由得纷纷后退。连热闹都不敢再看,许星程得逞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让开!”洪澜走到许星程面前,目光含泪,她以为即使两人没有夫妻情分,也还有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
许星程不为所动。
洪澜再叫一声。“让开!”
许星程握枪,直指她的额心。
罗浮生立马上前一个曲膝下了许星程的枪,许星程的手下齐齐拉枪栓指向罗浮生。现场气氛一触即发。
只听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林道山从人群中走了过来。“洪老帮主一生光明磊落,谁敢在他灵前见红!”
众人惊讶不已,林道山一向爱惜羽毛。现下马上又要离任上海。这个时候来淌这趟浑水着实出乎他们意料。
“爸爸,您怎么来了?”
林道山顿了顿他手中代表身份的文明杖。“一个为上海滩而牺牲的大人物要走了,我怎么能不来送送?”一句话就为洪正葆的死定了性。
“大人物?哼,他现在不过是个嫌疑人!林部长您还是不要着急给他戴上高帽了。”
林道山不疾不徐的回应道:“嫌疑人?许军长,你的证据呢?”
许星程展开三张验尸报告。“华东报社社长秦赋,红十字会副会长张鑫,特科科长曾顺霖均死于洪帮烟馆。体内查出大量毒鸦片。这算不算洪正葆残害忠良之铁证?”
“确实如此。”林道山点了点头。“忠良二字用的很好。”
“我倒要看看您是怎么把黑的说成白的。”
林道山从怀里掏出一封红头文件。“我老花眼,还请许军长帮我念一下。”
许星程看清上面的内容,脸色铁青。“你!”
齐飞已经大声念了出来。“华东报社社长秦赋收受日军贿赂,战时发布扰乱军心之谬文助他人之志气,乱我方之民心。红十字会副会长张鑫私吞捐款,故意延误输送药资,逾百名战士因贻误治疗而过世。特科科长曾顺霖出卖南京政府的特务情报,造成潜伏的情报人员损失惨重。以上情报均已查实,三人死不足惜!”
围观众人发出了喝彩声。“好!好样的!”
林道山小声在许星程耳边说。“小辈,你恐怕还不知道你洪伯父生前亦是军统的人。这些人是南京政府要杀的人,要不要我替你给委员长打个电话确实?”
许星程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委员长若知道今日之事,随时会撤了他的职位。
林道山推了他一把。“许军长,请让开!林某在此邀请诸位,一起送送我的这位好兄弟,上海滩的大英雄洪正葆!”
洪澜和罗浮生听了,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洪澜搀住他的胳膊。“谢谢您,林伯伯!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的。”
许星程的军队退至了一旁。
罗浮生扬手挥出一大把白色钱纸:“起棺,出殡!”
哀乐响起,纸钱翻飞,千头鞭炮齐响。洪澜表情庄重地捧着照片走在前面,罗浮生和罗诚打头,几人合力抬起了棺材。送葬的队伍缓缓出行。许星程有些无力地站在一旁。
从哀乐声中冒了出来“啵”的一声,有些像枪响,走在后面的林若梦回头。后面密密麻麻跟着披麻戴孝的洪帮子弟,并未有什么异常。
她想也许是炮竹的声音,自己听错了。追着棺木跑了上去。
许星程眼明手快,手中的枪抵住想要逃离现场的黑衣人后背。“谁让你朝她开枪的?”
“是…是红丸会。”
那个挡住子弹,穿着桃红长衫的清瘦男子跌跌撞撞跑进了小巷。许星程抬头想再找已经不见他人影。
段天赐沿着小巷的青石壁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捂住的胸口有一大片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来。
他累了,累了为了二两鸦片向许星程磕头。累了为了躲避追杀而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藏的日子。
原想再远远看她一眼就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却看到了旁边的男人偷偷朝她举起的枪。
这样也好,他用这残躯最后一次保护了她。即使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他闭上眼睛,轻哼起许久未唱的戏曲。脑海里出现了一只小手执住另一只小手。“从今天起,你就叫段天婴,是我的妹妹!”
妹妹,再见了。
哀乐渐远,零落的白色纸钱飘到了他的身边,被血沁湿半面。就像他的人生,一面纯白,一面污秽。最后得以祭奠他的就是这半张钱纸。
第七十三章 舍生取义
1932年3月,日本扶持满清末代皇帝为傀儡举行“建国”典礼,建立伪满洲国。各机关均由日本人担任要职,攫取东北盐税,关税收入。引发民愤。
同年,林启凯夫妇随林道山一同赴南京就任。罗浮生和林若梦选择暂时留在上海。明面上,林若梦仍是上海滩的电影明星。暗地里,一直联络着组织上配合罗浮生一起肃清红丸会的势力。
洪澜与许星程和离后,一直住在洪宅。林若梦提了几次让她搬到林公馆来住,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你想膈应死我吗?让我天天看着浮生哥和我的情敌卿卿我我。”洪澜连连摆手,还不忘打趣她。林若梦知她实则是舍不得已故的父亲留下的老宅。
“你呀你。就这张嘴厉害。”林若梦摇头,掏出一封信和一个油纸包。“大嫂寄来的,她和启凯哥哥问你好。这里是南京名小吃,魁光阁的五香豆还有永和园的开洋干丝。她惦记着咱两没尝过,给咱们尝尝鲜。”
“小妮子有心了。我不过就当了她一阵挂名大嫂,还这么惦记着。”洪澜想到徐星程,眼神一黯。
“你别这么说。咱们的情分可不止于此。”
“别光说我呀。你和浮生哥的婚期到底定了没有?等的我都发愁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最近事忙,等过了这一阵吧。”
“他有什么可忙的呀。你这么个大明星都没说忙。他再这么不急不慌的,等你被别的青年才俊抢走了。他到时候可别哭。”
“谁要哭啊?”罗浮生从后院穿过来,进了小厅正好听见她的话。
“你怎么来了?”林若梦惊讶的看着他,朝他伸出手。他一把牵住,就着她的手坐下。两人自然而然的依偎到了一处。“事情谈完了,听罗诚说你来了这里。就顺路过来看看这丫头。”
“你怎么跟贼似的,不走大门穿后院。再说了,你两注意点单身女士的感受。我刚在跟我未来大嫂说,你再不积极点把她娶进家门,可要被别人抢走了。上海比你优秀的青年才俊可多了去了。”
“是嘛?”罗浮生一脸不以为然。“哪个青年才俊敢和我抢女人,让他到我面前来过个招。能撑过十分钟算我输。”
“啧啧。若梦,你看他那得瑟样。”洪澜顶瞧不上他那自负的样子,从油纸包里拿了颗五香豆丢他。罗浮生直接张口接住了,并为此洋洋得意。两兄妹一凑到一起,就像还没长大似的。
林若梦拉偏架,抱着他让洪澜欺负。
两人嬉闹一阵后,林若梦想起件正事。“我托你寻我哥的事有消息了吗?”
自从黄家一事败露后,段天赐逃的无影无踪,林若梦一直没放弃在找他。
“没有,也许他早去了别的城市生活。”罗浮生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忍告诉她实情。有人曾看到段天赐横尸街头,被敛了运去乱葬岗。连尸首都找不到。
林若梦稍显失落,洪澜岔开了话题。“晚上留在这用饭吗?”
“不了,我还有事。”他又转头同林若梦说。“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吃完饭再走,我把罗诚留给你,晚上送你回家。”
林若梦想起今晚的安排,深深看了他一眼。拉了拉他的衣领。“我就在这,等你办完事来接我回家。”
“好。那我就先走了。”罗浮生亲吻了她的脸颊。一起身,身体晃了一下。林若梦扶住他。“怎么了?”
“没事,没站稳。澜澜,借个洗手间。”洪澜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罗浮生自顾自的走去了大厅的客卫。
自从大半年前那场刑讯,打坏了底子。他三五不时的身子骨会犯个毛病。林若梦忧心忡忡的看着他的背影。
洪澜察觉出了不妥,没有声张,借了个由头离开林若梦的视线。
洗手间的门被一脚踢开,罗浮生斜靠在瓷砖墙的身体一下子立了起来,手边的洗漱台上有一个注射器。看到是洪澜,罗浮生的身体放松下来。“把门关上。”
洪澜满眼怒火的关了门,走上前去捡起针筒。“我以前在爹的大烟馆里见多了那些犯瘾的人,你哪根筋有问题?还敢碰这玩意儿。”
“澜澜,你不懂…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他第一次复吸是在义父大葬那天出殡前,毒瘾发作。前有狼后有虎,他那时候若是倒下就前功尽弃。于是他央罗诚找了块鸦片给他。后来他发现这鸦片还有镇痛的效果,可以短时间内帮他压下伤势。于是毒,就变成了药。
他不是铁打的人,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好的这样快。她们早该想到的。
“你放心。我有把握分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用。今晚有行动。我答应你,行动结束,我就彻底戒掉。你不要告诉若梦。”
“…”洪澜不知道帮他瞒着若梦是对是错,但到底经不住央求答应了他。
当夜,许星程在瀛满楼摆了桌酒宴请红丸会的骨干们,一起庆祝伪满洲国的建立。
罗浮生,黄兴晗等人扮作伙夫混入后厨在食物中下毒,造成了贺阳真武的死亡和一众红丸会成员中毒。罗浮生到底没狠下心加害许星程,冒险去前堂换下了他的食物。也因此在许星程面前暴露了身份。
贺阳真武本为皇室成员,日本天皇得知消息后大怒,责令南京政府必须揪出凶手,给社会各界一个交代。迫于压力,委员长免去了许星程十九军军长的职务,缉拿真凶之前,不得复职。
在许星程的追杀下,罗浮生和林若梦被洪家沪军一路保护着北上逃往北平。洪澜则逃往南京寻求林家庇护,以免被许星程要挟去做了人质。
逃亡过程中,林若梦发现有了身孕。
当下实在无条件举行婚礼,二人途经一观音庙,在庙前拜了天地。书信一封寄予南京,告知了父兄,二人已成夫妻。
林道山对此颇为不悦,林家的掌上明珠连个正式的婚配仪式都没有,就随着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幸得兄长大嫂劝慰,国难当前,终难两全。林道山暂平怒火,想要回信让林若梦回南京养胎,他自会向委员长陈明事实,从中周旋。却发现两人连地址都没有留下一个,实在胆大妄为。
1933年3月,日军进攻北京东北方向的长城各口。国军第二十九军在喜峰口与日军激战,损失惨重。恰逢罗浮生一行躲藏在宽城县,离交战之处不足三十里地。
罗浮生征得林若梦同意后,率领洪家沪军增援第二十九军,夜袭日军炮兵阵地。当夜埋伏在小喜峰口附近的洪家沪军冲入敌军阵地,共砍死砍伤逾千名日军。缴获坦克大炮机枪等武器若干。史称喜峰口大捷。
然300余洪家沪军只有不到20人生还,回报上来的消息称罗浮生业已殉国。林若梦不信,挺着身孕在交战营地徒手挖了一天一夜,找出了奄奄一息的罗浮生。而罗诚就死在离他不到百米的地方,身中数十弹,血肉模糊。
罗诚是为了救罗浮生而死的。当时撤离的时候,罗诚不肯扔下受伤且毒瘾发作的罗浮生,将罗浮生打昏藏入众多尸首中,以身诱敌,引开了追击的关东军。
南京政府感念这支民间自发军队的贡献,暗地里撤销了对罗浮生的追杀令,明面上向日方宣称罗浮生已死于喜峰口一役。
罗浮生林若梦得以被秘密送回南京林家。
1933年冬,他们的孩子出世。取名林念生。
第七十四章 来世重逢(大结局)
“后来呢?”程慕生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下颌,他面前摆着一桌子的菜均是他为了换这个故事所付的“票价”。
这么长的故事,林静芸从晌午说到了日落西山。他竟越听越入迷。“后来你奶奶怎么会去了法国?罗老先生呢?”
“在那个年代,不是每个故事都有后来。”林静芸呷了一口茶,叹了一声。
想想,也是曾有过几年平静时光的。
林念生出世以后的三四年间,父亲母亲同舅舅舅母一同都住在姥爷在南京的大宅子里。次年,舅母就给他添了一个妹妹。取名莞安。老宅虽大,却很热闹。
父亲显然更喜欢莞妹妹些。有次林念生不小心听见父亲同母亲说:“再给我生个女儿可好?像莞儿那样的。”
“念儿有什么不好?”母亲嗔怪。
“念儿没什么不好,只是太像我了,皮的很。我想要一个女儿,眉眼都像你。”父亲说这话时,脸上的酒窝里都要溢出蜜来。
林念生为此提心吊胆了整个月,生怕父亲以后有了妹妹就会串掇母亲将他丢了。所以那段时间表现的格外乖巧。连舅舅都和母亲说:“你家的混世魔王转了性子。”
后来为了什么将这份烦恼抛诸脑后,有些记不太清了,好像是父亲亲手给他扎了个竹马。
林念生有许多玩具,都是舅舅舅母还有洪姑姑给他在大百货里买的新奇玩意儿。父亲鲜少给他买,有时候缠不过了就亲手给他做。他记忆里,父亲做的最好的是皮影人。
小时候,他有一成套的影人。是他们一家三口,做的漂亮极了。可惜全家奔赴法兰西的时候,那影人也不见了。
1937年,林念生四岁。日本发动了第二次淞沪会战。父亲隐姓埋名带领洪家沪军的残部回了上海,编入十九军参加抗日,洪姑姑也瞒着所有人混在里面一同去了。从那时起,他便再没有见到父亲和洪姑姑了。
父亲走后,母亲每晚都要和他一起睡。
他总记得母亲守着一个黑匣子整夜枯坐的背影。那匣子像个收音机,但绝大多数的时候只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有一次,母亲已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突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若梦…”
母亲几乎是跳起来的,还将他从床上抱了过来。坐在那黑匣子前。“我在。我在!念生,叫爹。”
他当时睡的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爹的身影。
“念…我在…沪,一切…安好,不要担心。”黑匣子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细如蚊呐的声音。穿过电流的声音变了调,听上去那么陌生。“记得你答应过我…三个愿望吗?最后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活下去…”
母亲却泪如泉涌,抱着那匣子泣不成声。“平安回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边只剩滋滋的电流声,没有人再回应。
洪姑姑的尸体是在一个清晨毫无预兆的送回来的,担架上搭着一块破布。露出她灰黑色的手腕,舅舅颤抖着手掀开破布时,母亲捂住了林念生的眼睛。尽管如此,他还是瞥到了一眼。
林念生记得姑姑是个极爱漂亮的女子,故而一时无法将担架上那个辨不出面目的女人和姑姑联系在一起。
姑姑的后事是舅舅一手操办的。洪姑姑无后,舅母让莞儿妹妹披麻戴孝在灵前磕了头。
从那以后,往日热闹的院子就慢慢静了下来。
很快到了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因为洪姑姑的丧事,林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所有人聚在大院里吃饭。
饭桌上大家谈论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气氛有些严肃。林念生逗弄着舅母怀里胖嘟嘟的小妹妹,莞安被他逗的咯咯笑。给这顿晚饭增添了一些生气。
母亲不时舀一勺蒸蛋喂给他吃,并不参与饭桌上激烈的讨论。
“我收到消息,淞沪那边情况危急。国军已经折损了二十多万精锐部队。”听到姥爷的话,母亲拿着勺子的手一抖。林念生奇怪的看着她。“上海一旦失守,日军将会长驱直入南京。现在整个南京城已经是个危城,人人自危,能走的都走了。我弄到了几张飞法兰西的机票。仲景,你带媛媛还有妹妹和孩子们先过去。”
“那爹呢?”
“委员长没有下令弃城,我怎么能撤离?爹也这把年纪了。生死由命,你们不要太挂心。如果政府撤退,爹自然会来找你们。”
“我不走。”母亲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要在这里等浮生回来。”
“若梦,你别任性。你不知道日军手段有多残忍,上海那边已经是一片死城。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姥爷有些生气。
“我走了,他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家了。”林念生注意到母亲虽然声音里带着哭腔,背脊却挺得更直,好像在和什么做抵抗。他隐隐明白,不仅仅是和姥爷。
“十里洋场一片平地,无险可守。犹如一座熔炉,以血肉之躯投入,顷刻便会熔化。浮生他有多久没有消息传回来了?”舅舅问。
母亲抿紧了嘴唇闭口不答他的问题,好像舅舅问了什么很冒犯的问题。这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当晚,林念生半夜转醒发现母亲没在身边。他自己爬下塌,趿着鞋子跑出门找妈妈。他看见母亲站在别院的门口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还拥抱了那一团黑影。
罗浮生的斗篷上披着霜花,连夜赶来带着一身清寒,怎么捂都捂不热。林若梦将头埋在他胸膛里,吸进鼻子里的都是一身寒气和淡淡的血腥味。“你怎么回来了?仗打完了吗?”
“今天是中秋节。我想你了。”罗浮生的嗓子很哑,像得了重感冒一样。
“还要走吗?”林若梦手箍的更紧了。
“马上就走了。”罗浮生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亲吻了她的额头。“你乖。带念生先去法兰西。”
“我不!我要等你打胜仗回来一起去。”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来找你们。”罗浮生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张开斗篷将她整个人都拥进了怀里。“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那团黑影消失许久后,母亲仍然穿着单薄的单衣呆立在门口。
后来无论母亲怎么和姥爷舅舅说她那晚见到了父亲,都没人相信。只当她是思念成疾,发了癔症。前线战事吃紧,他怎么可能赶得回来。
母亲到底是没有听姥爷的话,坚持留在南京等父亲。舅舅一家走了,大宅子里一下又少了许多人,寂静的像口巨大的棺材,只能偶尔听见姥爷的咳嗽声。
而战争的残酷之处在于,炮弹枪火不会因为有人在等着你归来而绕开你走。
罗浮生倒下的时候,胸口的口袋里贴着一张皮影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举着红缨枪,她的脸上沾了血。像是泣出了血泪。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哈。罗浮生,我最后总算没有输给你!”十九军军长许星程打完了最后一个弹夹,被日军包围,机枪扫射中,倒在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11月,上海方面发表了撤退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林道山多方托人打听罗浮生的下落,最后拿回来的只有一张带血的皮影人。
几乎是同时,日军攻入南京,大肆烧杀抢掠。南京政府很快放弃了抵抗,撤出南京。
林若梦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林念生随父亲飞去法兰西。此生再未踏足国土半步。
程慕生听完这个结局,唏嘘不已。“破碎山河里确实容不下儿女情长。我很佩服你爷爷奶奶。”
“但奶奶一直很恨爷爷,认为他没有信守承诺。”
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老侍者听完整个故事好像老了几岁。“他有的。”
“什么?”林静芸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他有遵守他的承诺。”老侍者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名牌。金色的小牌子上写着“秦果”。他就是当年育婴堂那个有心脏病的小男孩。
即便林家举家迁去南京后,罗浮生夫妇也一直在资助育婴堂,还特意留出一笔资金是给他治病的。
上海城破,秦果辗转在全国各地逃难。后来他在南京见过罗浮生一次。那时他搬货经过一个地方,看到罗浮生拄着拐杖站在一座废弃宅子前面。
宅子早已经人去楼空,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从地狱归来。
罗浮生在南京等到1945年。等日子彻底太平后,他和秦果一起回了上海。置了一座宅子叫梦园,一直到老死,他在梦园等了一辈子。
“梦园那个孤僻的老爷子就是罗老先生?!”程慕生对他并不陌生,那个老爷子时不时就要来店里点一笼生煎包。就算后来病重吃不动了,也要点一笼放在面前闻一闻。
年岁走了,有些味道却一直难忘。
“你奶奶她还健在吗?”秦老伯问林静芸。
“前年走了。她临终前,希望我替她回来看看。”
“…他也是前年走的。”秦伯面色黯淡,不禁感叹命运的玩笑。“也好,他们终于团圆了。”
秦老伯取下墙上挂着的照片,打开相框从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递给林静芸。
林静芸展开纸条,上面用毛笔书了一句话,笔力遒劲,却落笔凄凉。
“身已许国,难许卿。许你来世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