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站起来,在飘窗前点了一支香,昂贵的奇楠,一小缕白烟从做成兽头形状的香炉里飘出来。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一个朋友。也许在你们做编剧的看来,这个故事不够曲折,可是放在现实里,也算有意思的了。 我随便一讲,你呢,随便一听,如果有一天你写剧本的时候不知道该添什么情节,这个故事你尽管拿去用。
“我的这位朋友和陈白露一样是大院出身,他们从小受的教育也一样,那就是‘低调’。在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任你父母地位再高, 也有看人眼色的时候。这位朋友从小就是在这样森严的等级制度里长大的。如果他一直在大院里住下去,像身边的同学一样读个青年政治学院什么的,也许这一辈子会平安又顺当;可是呢,他父母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送他去LA读大学。哇,这位朋友一到了自由的LA,就觉得之前十八年伟光正的人生简直白活了。原来人生来是平等的,没有人应该忍受别人在尊严上蔑视自己;原来值得人用智慧去获取的只有自由,而不是钱或者权力什么的。
“人在一个封闭的、官本位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被丢到平等自由的世界,那是一种类似‘醉氧’的感觉。你会带着仇恨过去的情绪同之前的十八年划清界限、断绝关系,并且不问对错地接受新环境里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其实人心大同小异,贪婪和残忍是不分国界的,只是这个道理呢,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并不懂得。
“这位朋友用了半年的时间把自己身上‘大院子弟’的标签完全洗掉, 一点儿不剩,并且变成了它的对立面。他和LA本地的街头混混搅在一起,戴头巾、飙车、飞叶子,整日整夜high着醉着,除了卖叶子给学弟, 几乎不去学校。
“四年之后这位朋友回国,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大院里生活的能力。他已经被文明世界同化了,看着这个封闭的院子,处处觉得不顺眼。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个工作,这个工作简直是为收容像他一样的子弟而设的。这些人在闲职上拿着高薪,真正的收入来源却是利用家里的关系为政商牵线。你知道一个在LA生活了四年的人有多反感这样的人生? 简直多待一天都觉得恶心。
“这位朋友对父母说想去德国读一个硕士,所以必须辞职学一年德语。他的父母很高兴,以为终于知道要强了。可是这位朋友辞了职、搬出大院,却根本没有用心上过德语课,每天像在LA一样东游西逛、吃喝玩乐。所以说知子莫若父,他爸爸早防着他这一点,生活费给得很少。 “一个习惯了花钱如流水、又没有什么生存能力的人,你要他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自己在北京最好的小学和中学读过书,又在LA留过学,可是学到手的技能,竟然是卖叶子。在LA,这是合法的,所以这位朋友呢,根本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道德上的压力是绝对没有的, 只不过因为在北京这种事是违法的,所以他很谨慎。
“他后来做得很大——如果你要写一本和毒贩有关的小说,我可以细讲给你听 ——但是很隐蔽。他从来不请朋友到家里做客,虽然他的货物并不放在家里。很多朋友为这件事感到纳闷,还传出了一些猜测:有人说他住在顶级豪宅里,却害怕露富;有人说他父母只给他租了一个小单间, 他害怕朋友取笑;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在家里养了两三个姑娘……总之一个比一个荒诞。假如他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完全可以做得高调一点儿,至少,让哥们儿姐们儿知道自己的住处是没有问题的;他谨慎到变态的地步,完全是出自一个放不下的心结:万一出了事, 自己无所谓,可是父母呢?他们操劳半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养出这样的儿子,半辈子的清名都勾销了。
“他因此活得很分裂。生活中的朋友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纨绔子弟,没有人知道他和他们一起吃喝玩乐的钱是带血的,没有人知道他同黑道来往、频繁搬家、不敢交女朋友、在街上见到警察哪怕是交警都会心脏漏跳一拍。黑道上的朋友呢,都以为他是从小在街头混起来的大哥, 谁想得到他父母是谁?谁知道他本来过着什么生活?
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有一天,他做生意回来,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发现有不少警察,小区门口也有;到了楼下,发现楼下有一辆警车,三个警察坐在里面打牌。他当时就慌了,以为自己出了事,骑着摩托车掉头就跑,一路在三环上狂奔。他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哪里能比大院更安全呢?他只能回家。 一路上他还在想警察有权力随便出入大院吗?要和父母坦白吗?他们救得了自己吗?能救到什么程度?如果父母出面与否的结果没有太大区别, 他宁愿一个人扛下来,只求别对外公开自己的身份,保全父母的名声。
“他把摩托车停在父母家楼下的时候膝盖已经软了,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刻钟才上楼。推开家门他傻掉了,满屋客人,像是一个沙龙,又像是酒会,宾客都是大人物。你能想象吗?一门之隔,在门外还是逃犯, 在门内又是公子哥。
“这位朋友出国后就没有再认真读过书,可是在他小的时候,父母很重视对他的教育,他小学时就读过《红楼梦》,有一句话,在他坐在那群绝顶大人物中间的时候,一字一字地跳进他的脑海里: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好在他没急着对父母坦白,那场宴会还没结束,他就听懂了:这几天在开‘两会’,所有的街道和社区都增加了警力。
“他的小学是在一所贵族学校念的,在郊区,平时寄宿,周末父母接回家。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万万不该远离家人,十几年后他回想起来, 那是一段完全灰暗的童年。那时候吃过晚饭,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他在塑胶跑道上跑步,脚下是厚厚的金黄的落叶,他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心里想:好孤独啊。
“后来他在哥们儿和小弟面前都不能说‘其实我是谁’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这句话。当然孤独从来不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古今中外、智者文盲,谁能摆脱孤独感?只是人心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当你完全不能在任何一个群体里找到一丁点儿的认同感时,那种感觉很痛苦。他做完生意常常是午夜,和朋友们喝酒聚会也是在夜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冲动地想对着夜空喊一句:‘喂 ——你知道我是谁吗?真想告诉你我背后的事, 哪怕用别人的名字讲出来,只要让我讲出来 !’“当然不能讲。后来他在德语班认识了一个姑娘,天真可爱得像一张白纸。他很喜欢这个姑娘,觉得她简直是在一个漂亮的外表里投入了纯洁的灵魂,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么就是她这样。他请姑娘吃饭,把自己经历过的好玩的事都讲出来,想逗姑娘开心,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哪怕添油加醋地让自己听起来更厉害,姑娘也总是淡淡的,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些奇遇算什么大事。
“然后他心里一动,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毒贩。’ “没想到姑娘点头说:‘好啊。’“‘你信吗?’ “‘信。’ “然后这位朋友被吓到了。姑娘的神情很笃定,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问为什么,姑娘说:‘因为你总是嬉皮笑脸,可是眼神又很不开心,你讲的那些飙车呀、逃课呀,都是皮毛,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个大秘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把持住,坚守了一年的秘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说出了口。谁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路呢,谁知道她可靠不可靠。他只能不动声色,说,‘所以你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当作回报。’“姑娘说:‘我以前是做二奶的,现在不做了,读书、镀金、洗白,做个好人。’“这一次惊吓比刚才还要严重,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处女呢。可是冷静下来一想,难怪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悲悯,难怪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她的淡泊被他误认为是天真,其实那是历尽沧桑后的超脱。
“这个姑娘成了第一个知道他地址的人,他们住在一起。他手把手地教姑娘如何分辨货物的等级、如何从细节里看出对方是否在撒谎、如何躲开警察的跟踪、如何不吸入也能验货。姑娘的聪明不亚于他,而且比他更谨慎,她很快可以独立工作了,他的压力小了一半。
“男混混和女混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可惜幸福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野心很大,生意做得越顺手,就越想要扩张。当时有一所高中里的校霸来找他,要他做唯一的货源,这件事给了他灵感,他想把这张网铺满全区的高中,以后还可以扩张到整个北京……但是女孩不同意。
“他们大吵一架。女孩说,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但是孩子没有这个能力,赚这样的钱,将来会遭报应;这位朋友说,高中生虽然是未成年,但是心智已经成熟了,他们不该得到特殊照顾。
“其实他心里清楚女孩是对的,可是谁能抵挡钱的诱惑呢。钱是糖果,是泥潭,是魔鬼,他背着女孩同校霸做生意,可是很快被女孩发现了。女孩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何况这本来就是你的事业,只不过我从此不再碰你的生意,你最好一丁点儿都不要让我知道,你的得意不要再向我炫耀,你的压力也不要再在我的怀里发泄,从此你把我当作从不知情的人。’“可是他们的感情本来就是建立在相依为命的基础上的,一旦这层关系被抽掉了,生活突然变得干瘪乏味。他们在冷淡的关系里过了半年,这位朋友就出事了。
“他开始在全区的高中里扩张业务,可是这些高中里有的是对家的地盘。他想靠低价和暴力把对方挤走,本来是胸有成竹的事,但对家搬出了大靠山。这靠山之大,是即使他把他的父母抬出来也摆不平的。结果他不仅没有挤走对方,反而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几辆警车跟踪,而这一次绝对不是虚惊一场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明白在LA学到的街头生存法则,并不能原封不动地适用于北京。这里同利益相关的地方,不管是中心还是角落,早就被有权力人的瓜分殆尽。
“他像上次一样想躲回大院,但是这一次,他在中途就被警车截下了。万幸那天他身上是干净的,警察盘问了他一宿,什么收获也没有。 然后他决定收手了。
“如果他父母换作别人,他一定会斗一斗;可他们偏偏不是别人,他不能让他的姓氏蒙羞。有的人玩得起,可是他玩不起,那么就只好认输。 “在黑道飘荡两年,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敲门的是送奶工还是警察。所以钱像流水一样进来,又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他不会理财,姑娘也不会,两个人糊里糊涂地,到最后分文不剩。
“那么,这两年他饱受的不被认同的孤独感和背负的道德原罪,都成了白白付出的辛苦,到最后除了一段污点人生之外一无所有。当然,流水一样地花钱也带来过快感,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不计其数的难民为温饱而发愁,这城市里还有数不胜数的同龄人辛苦工作却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可是挥霍带来的物质享受那么空洞而浅薄,在他决定收手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点儿回忆。
“不管怎么说,逃离等级森严的体制,做一个自由的大毒枭,这个天真的梦总归是破灭了。其实他何曾逃离过体制,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比谁都清楚体制是唯一能保护他的地方;他又何曾得到过自由,那万千繁华背后是无边的孤独,他陷入其中,痛苦得要窒息了。
“你总要把这些荒唐事都经历一遍,才能老老实实回到初设的路子上。好在年轻人犯错误,全世界都会原谅。他收手之后对他爸爸说,我不去德国了,我留下来,专心混官场,接你的班,请为我铺路。
“然后他对女孩提分手。他说,谢谢你陪我走完人生的一段路,但现在我要开始下一段了。
“女孩很伤心,说,我论才、论貌、论人品,哪一点不配陪你走人生的任何一段?只不过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你接近我,是因为我长得不错;你让我走进你的生活,是因为我可以帮你卖货;我退出后,在你身边,好歹也算个安慰。现在你要彻底洗白,我终于毫无用处。所以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女孩当时拿到了德国大学的offer,这位朋友和她提分手的时候,距离她开学还有半年。她说完这些话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按理说,应该没有离开北京吧。过了一个月,这位朋友收到一篇十来万字的小说,没有署名,标题叫《女毒枭》。
“他吓坏了,当时他的爸爸已经在给他铺路,每天他都见许多大人物,过去的种种荒唐经历,如果没人提起,可能他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然而收到这本小说,他慌了神,谁知道女孩是什么意思呢?要挟吗?要逼他复合,还是狠狠讹他一笔?
“他约女孩见面,但女孩拒绝了。又过了几天,女孩说她已经在柏林了。他问她,为什么要提前半年过去呢?女孩说,因为北京到处都是回忆。他又问她,为什么要写这本小说呢?她说,因为除了回忆,我什么也没有了。”
青面兽头里不再吐出烟来,香燃尽了。杨宽泪流满面:“我是一个不断蜕皮来成长的人,对荣辱沉浮、悲欢聚散看得并不是很重。大家不过是一段路程的旅伴,早晚都是要各自下车,但我遗憾的是,那天她说我们的关系是一场骗局,我没有告诉她,我爱她。”
~10~
带队到澳门走穴,陈白露一共做过两次,第一次就被陈言知道了。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大隐患:一个模特与路雯珊是同班同学。陈白露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看得出她眼中的忧虑。她有点儿烦躁地用勺子戳着手里的冰激凌,巧克力碎块和干果碰撞在一起,奶油全部融化了。然后她把冰激凌扔进垃圾桶,推开桌子站起来。
她盯着楼下热闹的马路出神。我说:“我去和路雯珊谈,让她少管闲事。”
她瞟了我一眼:“好主意。你这样的脑子,能平安长到这么大也算不容易。”
我脸一红。
“那你就忍着。”
“我不是一直在忍?” 我笑了:“陈白露,你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不记得你的眉头多久没有展开过了。我多余来陪你。我走啦。” 我起身要走,她在我身后喊:“走吧!反正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回头看她,她赌气拉开梳妆凳坐下,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里她眉头紧锁,嘴角因为过于用力地抿着而微微下垂。她这样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好像对自己的容貌十分不满似的,一只手解下盘在脑后的发髻,一只手拿起梳子梳起头来。
她太用力,简直是撕扯。梳子上很快挂满了断发。 我叹口气走过去,把她一头打着卷的长发握在手里,一层一层地梳着。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在我手心里听话地舒展着。她的脖子因为过于激动而蒙上细汗,又湿又凉。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你这么精明、无惧、会交际、会赚钱。做你想做的事吧,我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也不稀罕我成为你的盟友。我能做的就是不站在你的对立面。”
但是她并不领我的情。她的脖子僵硬地挺着,脸上保持着倔强的表情。然后她露出不信任的笑容,像是可怜我似的,对着镜子说:“别这样说,有你们离开我的时候,最后剩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她刚才还对我冷嘲热讽呢。
说“那你就别做太出格的事”?这种劝阻如果有效,她就不是陈白露了。
我沉默了很久,说:“We’ll see.” 她也点头:“We’ll see.” 然后她拿出一张表格给我看,上面是十几个女孩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我帮她们订机票。”然后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你看,她是93年的。” “十七?”
她撇撇嘴:“她早对我讲过自己是93年生人,我还以为是谎报年龄。 没想到是真的。你说,如果她的爸爸妈妈知道女儿在做什么,会有多伤心?”
然后她抚摸着那张纸上的名字,低头叹了口气:“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呀。”
我差一点儿说:“那你就不要为她们牵线。” “我不是没劝她,我说,你太小了,身体发育都没完成呢,你一定要做,再等两年行不行?你猜她说什么?她笑得很开心,说你怎么这么封建,这是我的人格自由。她说这是‘人格自由’。”
我看着她悲戚的样子,把手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我劝她:“十七岁也不是小孩子了,咱俩刚读大一的时候也没成年呢。”
她固执地摇头:“十七岁就是小孩子,十七岁就应该做个孩子。我读大一的时候开始打工、站展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能养活自己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可是更多的时候是觉得不值。我赚到那一点儿小钱,代价是太早知道了社会上太多肮脏黑暗的东西,如果这个阶段迟早要到来,我倒希望它来得晚一些,像你这样。”
“你别说这样的话,你知道我敬佩你。”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我羡慕你。如果我有女儿呀——”她微微一笑,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如果我有女儿,我就养她一辈子,谁要笑话她是蛀虫,就让他们笑话好了。反正我替她把够花一辈子的钱都赚到,然后一直供养她,她想要的我都有能力给她,她想买飞机,我要买得起;她想见哪个巨星,我要有能力带她见到。她永远不必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我要造一个美好的世界给她,她的生活里会只有幸福。”
“你好傻,你以为被当作蛀虫会快乐吗?旁人永远不会给她真正的尊重,她甚至没有存在感。”
“她不需要尊重和存在感,她有我就够了。” 这下轮到我苦笑了:“她需要的,你相信我。” 陈白露固执地说:“她不需要,她的生活就是玩玩艺术,谈谈恋爱。” “玩玩艺术,谈谈恋爱?白露,你既不懂艺术,也不懂恋爱。没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只能欣赏到艺术的皮毛,至于创作,恐怕也是平庸的作品;恋爱呢,”我心里涌起无限悲伤,“不会有人爱她的。邪恶才是最有魅力的人格。好女孩一辈子只配得到一个‘好’字,而坏女孩得到所有。”
她根本没有听懂,依旧点着头说:“那就让她只得到一个‘好’字。” 说完她突然用漆黑的瞳仁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嗬——我就知道。你才没那么快就原谅我把陈言抢走呢。” 我分辩:“你没有抢走他,我根本没有和你抢。” 她恢复了惯有的鄙夷表情,抬着下巴看着我:“是吗?那你有本事不要手下留情。”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和你计较,白露。我知道你现在精神压力很大。如果这样讲话能让你放松些,那么你随便。”
“哼,果然是好女孩。” 我抬着头盯着她精明的眼睛:“是。我也许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人也不是,但我能对着良心说我对得起这一个‘好’字,而你永远得不到这个字。”
说完我把梳子轻轻放回桌子上,走了。 在走廊里碰巧撞上回家的陈言,我气得一直在抽泣。 “你又娇气什么呢?”陈言拉着我问。 是啦,我娇气。
“我懒得理你。”我甩开他的手就走了。楼下停着他的摩托车,我赌气踢了一脚。
第二天,陈白露就去澳门了。
2010年冬
~1~
立冬那天,路雯珊父母经营的酒店开业,和梦会所隔着马路相望。 我们都收到了请柬,但陈白露不想去。她病恹恹地靠在沙发扶手上,不住地咳嗽,她的肺常年不舒服。
“你在家里休息吧——要不要让海棠照顾你?”陈言说。
还没等我回答,陈白露一只手按着通红的前胸,努力止住咳嗽说: “你必须去吗?”
“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我是代表我爸妈去的。” “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呢?” 陈言对着镜子打领带:“以后像这样能代他们去的场合,就不麻烦他们了。” 陈白露撇撇嘴,一脸不屑:“可算是想通了,要子承父业么?我还以为你真不喜欢和那帮人打交道呢。绕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从前的路子上。从前拉着我的手说最讨厌这些假惺惺的场合,一个个看上去亲得像一个妈生出来的,遇到事儿就争着把对方先踩死——敢情都是骗我的。我知道你爱热闹、爱交际、爱听那些半生不熟的人围着你说奉承话。 今天交翻译稿被人使唤倒水,你眉头皱了一整天了,你以为我没看到? 真是委屈你了,快去吧!”
“咦,我不过是参加一个开业典礼,你怎么扯上这么多?” “我咳嗽快半个月了,你管过我吗?” “我不管你?我要带你去医院,你说看到医生就烦;我让你好好休息,你偏要在这么冷的时候回沈阳,我让你带上最厚的羽绒服,你悄悄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衣柜底下,你以为我没看到?” 陈白露脸色一变,抬头扫了我一眼,然后不说话了。她之所以不带羽绒服,因为她去的不是沈阳,是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