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了些礼物给你。”她说。 我看到沙发旁的地板上放着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匣,里面垫着红丝绒,整齐地嵌着一套小小的水晶酒具摆件:四只红酒杯和一只醒酒器,每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十分精巧剔透。
我叹口气:“谢谢你。” 她点点头,继而笑起来。“我走啦!”她说,然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没说话。于是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歪着头看我。 “你不留我吃晚饭哪?”她说。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请不来,也留不住。” “好,是我错,以后再也不偷偷进你家门。不过,你把密码改掉好不好?我怕忍不住手痒。” “不改。密码么,防君子不防小人。” 她挑起眉毛:“我是君子还是小人?” “你是天下第一厉害人。” “我知道你心里骂我呢。” “好。”我懒得多说一句,“再见。谢谢你的礼物。”
她大概没有想到我如此冷淡,眼睑立刻垂了下来。然后她说:“再见。” “等等。”我想起一件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杨宽给你的。” “什么?”她挑起眉毛。
“还记得你给一个生意人和杨宽牵线的事?付师傅介绍的,和银行有关的?” 她“哦”了一声,我接着说:“这是杨宽给你的报酬,密码是你生日。” 她的眼神迅速黯淡了,手还藏在宽大的白裙边后面,没有接。 “放在你这儿吧。我现在不用钱。” “我也不用。”我说,然后把卡塞进她敞着口的帆布包里。她没说什么,垂头怔了一会儿,手里抓着帽子的软边,裙摆一闪,就从门缝里消失了。
我又累又饿,冰箱里却只剩了一瓶醪糟和半盒汤圆,只够吃一餐。 我边烧着水,边听着窗外狂风大作,卷起的沙石使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六点钟如同八点钟。我看着马路边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她在等出租车, 一只手按住裙角,风吹得她倒退了两三步。
CBD向来不容易打到出租车,这时又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十分钟过去了,她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而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下了黄豆大的雨点。
她转头跑进路边的麦当劳,皮包放在头顶遮着雨。 我叹口气,给她打电话。 她带着一身清新的泥土气味出现在我门口,白色的连衣裙上满是脏兮兮的泥点子。她重新换上拖鞋,站在客厅的门口看着我。她的肩膀已经湿了半截,我叹口气:“你要洗澡吗?”
她摇头,撩起水淋淋的裙摆放在大腿一侧,在椅子上坐下来:“我饿了。” 我们沉默着分吃这小小的一碗汤圆。汤圆的分量实在太少了,连填饱人的肚子都难。 她犹豫着开口:“还有吗?”
我摇头,有的话,我会只端出一碗?
“别的呢?” 我想了想,冷冻室里有冻起来的米饭,这还是从书上看来的办法:做一大锅米饭,分成十几个小碗冻起来,吃的时候在微波炉里叮一分钟, 就和新鲜蒸好的一样,最适合独居的女孩。
“只有冻米饭,没有菜可以配。”我说。 她眼睛一亮:“茶泡饭!” 迅速泡了一壶大红袍,她叮了两碗米饭,我们睁着四只饿得发绿的眼睛,看着紫砂壶里的茶叶慢慢舒缓,浮上来又沉下去。 赶紧泡饭,窗外风雨大作,窗下茶香米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心里的感慨同我一样多。 有多久没吃茶泡饭了,白露?那个捏着蟾口紫砂壶,在食堂外的报刊亭下等我的小姑娘,你同坐在我对面的这一位,是不是一个人呢?如果那时就知道后来要遇上的人、要发生的事,你有没有勇气走下去呢?
“你去法国了?”最后我先开口。 她一愣,拿着小勺的手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薛先生很喜欢巴黎,我们回国之前在巴黎住了几天。”她不动声色。 “巴黎还是 Loire Valley?”我说。
她惊恐地抬起头,大眼睛盯着我。 “酒庄附近的小教堂?”我说。 她慌了。
然后她低下声音,用哀求的语气说:“他看到我了,是不是?”
“不然呢,难道是我跟踪你。”我故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她果然受了刺激,满脸写满了哀求,我知道她想问陈言,但我偏偏不说。 “你怎么说服薛先生带你去酒庄的?” 她的嘴角颓丧地垂下来,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软弱的气质里。她摇摇头:“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从巴黎到Loire Valley,坐火车只要一个半小时。 我天亮时到达,中午回来,跟薛先生说我在商场购物。”
“你见到他了吗?” 似乎我的问题太过残忍,她的大眼睛里蕴满了眼泪。 “没有。村子里的人指给我一个中国人的酒庄,我站在对面的山坡上看了很久,可是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我就走了。” “为什么不去敲门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你只知道他害怕见我,你不知道我更害怕见他。你是一路看着过来的,我也不用装什么——他轻浮凉薄,我又何尝无过?我恨他没有担当, 但不怨他。怨是推脱责任,我不推脱。”她说着又咧嘴笑起来,“他爱高贵和自由,却没想到长了我这样一张脸的,未必都是什么白莲花。也好, 给他一个教训,他以后交女朋友,一定会双倍地擦亮眼睛。”
“教堂里的壁画好看吗?”我也红了眼圈。 “教堂就是骗局,神父就是骗子,他们说好人上天国,魔鬼下地狱,可是谁来判定谁是好人和魔鬼呢?上帝吗?上帝的标准就是正确的吗? 女人通奸就是罪孽吗?如果并没有伤害到第三个人呢?仅仅因为触犯了上帝的权威,就要生前被口诛笔伐、死后下地狱吗?”她又哭又笑:“我见过壁画不过是村子里的匠人涂的,我忘不了老挝的佛堂也没有保住我的孩子,我听过各种神灵用死后的恐怖震慑活人,但我不是那些会被地狱吓住的人,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
当天晚上,雨下个不停,我留她过夜。我们之间似乎有一条很深的裂痕,无法合拢,无从修复。我没有再像这四年来所习惯的那样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我对她说:“我不太困,在书房看书。”然后关上卧室的门走了出去。她换下来的裙子搭在沙发扶手上,我拿起来扔进洗衣机。
我躺在书 房的矮榻 上,枕着 一只抱枕, 看书看 到眼皮沉 重得抬 不起来。
书从手里跌落,啪嗒一声拍在地板上,我又吓醒。起来拾书,抬头看到卧室的门缝里还透出灯光,而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还没睡? 我光着脚,悄声推开房门。 台灯开着,四个被角平整地舒展着,她小小的身体缩在深蓝色的被子里,在橘色的光线里微微地颤抖,弱小得像个露宿街头的孩子。 她在哭。苍白的嘴唇半张着,闭着的眼睛下汹涌地流出眼泪来,米黄格子的枕头上湿了碗大的一片。我难过地走过去,坐在床边,把她的头搬起来放在我的腿上,把头发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拨开,她没有睁眼, 只含混不清地说着一句什么。
她的嗓子被泪水堵住,我听不清楚,但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听清楚了,然后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她说:“我爱他。我爱他。”
2012年冬
~1~
2012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10月份,天气异常寒冷,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白霜。城中阴霾弥漫,流感肆虐,大街上随处可见裹在厚风衣里、 戴着医用口罩的人,活像《寂静岭》成了真。我想回广州住上一阵子, 那里还有残夏。
但我父母的手机都打不通,不是关机,也不是无人接听,而是那拨出的电话仿佛被投射进神秘的黑洞,除了一片茫然的空白,没有回音。
家里的电话又是秘书接起,回复也很简单:“他们在忙。” 我很生气,我不是下级,也不是求他们办事的人,我是他们的女儿,这种敷衍的话说给我听?但秘书客气地挂了电话。 深夜,我接到我妈的短信:“暂时不要回家,在北京好好工作。”我赶忙拨过去,又是毫无回应。 这太奇怪了。我围上大围巾,去找杨宽。
杨宽家的保姆宝姨给我开门,站在楼梯上喊了他两声,没人应答, 倒是传下来一片喝酒划拳声。我自己上楼去。
他们在阁楼里吃烤肉,十来个人围着一堆柏木枝和篦子,篝火烧得红彤彤的,天窗开了一半,干冷的空气迅速沉了底,我推开门,打了个哆嗦。杨宽手里拿着火钳,头上戴着一顶貂绒帽子,在暖烘烘的火堆后面抬起头看着我,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一瞬间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可怜。
我无法自抑地发着抖,扶着阁楼门口的楼梯扶手,眼前一阵发晕,楼下客厅里白白黄黄的桌椅晃动得看不清楚。那一刻我无比厌世,无比希望我真的晕倒,然后可以逃避和停止思考。 杨宽被火烤得干燥暖和的手拉住我:“大老晚跑来干吗?” 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我直接问:“我爸妈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平静地摇头。
“那么,你听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听说。” 我冷笑:“这一天我到处打听,外面都传他们失踪了,但我知道他们没有失踪。即使他们想,也不可能离开。” 他笑着说:“你瞧见了,我每天不过是吃吃烤肉、喝喝酒,外面空气不好,我很久没出门了。” 我也笑着问:“外面的空气差到什么地步?” “你又不是一直在房间里待着,还用问我?你也这么大了,没经过也见过。” “是啊。”我点点头。杨宽家的楼梯每一级都很高,我扶着那雕着各式猛兽的扶手,慢慢地下楼去。 宝姨在楼梯拐角的方桌前摆弄着一大把百合花,暖香熏人,昏昏欲睡;但我心里是明白的,并且每往下走一级,心里就更明白一分。 “披件衣服再走吧!外面起风了。”宝姨说。 我摆摆手,杨宽在我身后跟着。拉开门,狂风涌进来,好像被一只大手击了一掌一样,我倒退一步。 杨宽把外套和帽子都脱给我,我老实地穿戴了,跟他道别。 走下台阶,又走了三五步,门里透出的雪亮的灯光还铺在眼前。回头看,杨宽穿着单薄的衬衫站在那儿目送着我,冷风像洪水一样灌进去。
“要是我有什么危险,你会通知我吗?”我喊。风从我背后吹来。 他点了点头,表情看不清楚。
~2~
我一直守在家里不肯出门,一步也没有。吃喝只叫麦当劳,垃圾交给小时工。她拿起吸尘器想打扫,我说不用,只扔掉垃圾就好,快快走, 只留我一个人。
我一直在等人敲门,等得无聊,就把房间打扫了一遍。这大概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做大扫除,连柜顶都踩着桌子擦了一遍,我累得躺在地板上,盯着灯罩发愣。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几天后就是万圣节,也是陈白露的生日。 关于如何给陈白露做生日,薛先生和我谈过好几次。他想要办一个陈白露从未见过的盛大聚会,我笑着说:“陈白露并不热衷这些场合,有两年的生日她连我都不见,一个人悄悄地过去完事。”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二十四算个‘整数’。”薛先生说。 我低头想了想,可不是,我们俩都是二十四岁了。
我笑:“这有什么难的,多多花钱,酒、花、点心都要最好的,场地也要最好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请上,您什么热闹没见过,还要问我?”
薛先生皱着眉头说:“我怕她身体禁不住,她太虚弱了。” “我知道陈白露不喜欢医院,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脾气,可是也不能什么都纵容她,以前我和她关系好的时候——”我顿了顿,接着说, “劝得急了,她也肯去看医生。她身体底子不错,但不能总这样拖着。”
“也不是别的病,是从前的肺病没有好利索。说起来也奇怪,”薛先生一脸忧虑和不解,“在冰岛明明好好的,也胖了些,回到北京又生病, 反反复复,一天好一天坏的,也不知道怎么着才能把病根去干净。”
我没有再说什么,答案只有那一个,从来就只有那一个。 我看着薛先生,我知道自己的眼神正像杨宽看我时那样,全是同情。
我同情这个男人,陈白露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他对她一无所知。薛先生和我商量给陈白露大做生日这天,那个托陈白露介绍杨宽认识的商人因为经济问题被检察院起诉,据说问题不止一桩。这头陈白露和杨宽一千万已落袋,薛先生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3~
万圣节那天,天气回暖,连续几日的大风把阴霾吹得干干净净,天空碧蓝如大海。陈白露的二十四岁生日聚会在我操办过首映式的楼顶, 这是我提议的。后来薛先生去看了那个地方,说视野和设施都不错。
宴会在下午三点开始,我在中午时到了陈白露家,带着自己烤的一打饼干,我想和她一起吃午饭。她穿着绣着白色牡丹花的拖鞋来给我开门, 一身纯素,更衬得脸色赤红似火。我一个月没见到她,顿时吓了一跳。
“帮我选衣服。”她说。 我跟着她走进更衣室,从后面看她,她扎着头发,露出一截白腻的脖子,腰细得仿佛随时能折断。二十几条长礼服像列兵一样挂在窗前, 窗帘全部拉开,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来。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踱着步,紧抿着嘴唇挑选着长裙,又打开珠宝盒给我看她的藏品 ——她喜欢钻石,盒子打开的时候,仿佛有几千个阴谋家在里面眨着眼睛。
时间还早,但她早早穿戴好,坐在镜子前让我给她梳头发。 我抓起她的长发,那柔软的、干燥的、微微带着静电的触感使我感到一阵陌生。而她惬意地把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微笑着叹了口气。 这是劝她去看医生的好时候。 我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头发,斟酌着词句说:“要不是薛先生说本命年要大做生日,我还意识不到咱们已经二十四岁了。这四五年的时间一眨眼就没了,心里还老觉得自己停留在十八九岁呢。你记得五年前我得阑尾炎,住院做手术吗?
和我同病房的老阿姨比我早做两天,可我出院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呢。”
“傻气。四五十岁的人怎么能和你十九岁的人比。” “就是这样。别说四五十岁,我现在再动个小手术,也未必有五年前恢复得快;现在偶尔熬个夜,第二天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可见底子再好、人再坚强,也不能和时间对着干。”
陈白露睁开眼睛:“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伤春悲秋干什么?我倒是听路雯珊说,你慌慌张张地去找杨宽,又急忙走了,为什么?”
“路过而已。你别转移话题,我正说现在的身体不如小时候好呢。” 她终于憋不住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刚梳好的头发又散乱地披下来。
她笑得很凶,后来止不住地咳了起来,一只手按着胸口,还喘着气笑。 我看着她。 “你一开口我就觉得有问题,你有什么可伤感的,还不是找话头劝我去医院?” 我泄了气:“爱去不去。” 她笑着说:“最近天气忽冷忽热,有点儿咳嗽而已,且死不了呢。” “死了才好。”
“是呀,你巴不得我压根没出现过,是不是?” 我赌气:“一点儿没错。” 她继续开着玩笑:“都怪我,生把你和陈言拆散了。三年前你的生日聚会我就不该参加,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
“没有这种可能,你是我的朋友,那天你一定会去,你们一定会遇上,他一定会问你的名字。”
“是,”她笑着点头,“我就不该认识你。这样我就不认识陈言,不会有朝一日坐在这里,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个伤了元气的身体。”
我一愣,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 “你要恨我就恨吧。”我突然灰了心。 我说:“我就知道,你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在郊外住上一年你就全都释怀了?你会这么软弱健忘?别人能被你的外表骗了,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陈白露,我知道这两年你一直恨着我。”
我说着哭了起来,眼泪一颗颗落在新裙子上。
陈白露被我吓到了,她保持着灿烂无欢的笑容,眼睛睁得很大。我哭个不停,然后她有点儿慌了。
“我和你开玩笑呢——怕你无聊。”
“是呀,我好无聊,我在金子堆里长大,每天吃吃逛逛,昨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二十年后也还是这样,有谁能比你更了解我有多无聊呢 ? 没有了,因为十年前你也是和我一样。”
“你提这些事干什么?我后来什么也没有了。” “是,你别忘了,我也许会有‘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我又哭又笑,“你不用恨我,我也不怪你,你我是一样的人,迟十年,早十年,最后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4~
那天的生日party上,薛先生简直请来了半个北京的人。陈白露挨个周旋,很快我就发现她体力不支。她没有化妆,可是双颊通赤得如同舞台上的花旦。在我身边停留的时候,我看到她耳后的虚汗汇成一小股, 流进雪白的貂毛领子里。
天一擦黑,她就悄悄地走了,连薛先生也没发觉。我看着她在人群的遮掩下拉开天台的铁门,然后消失在夜色里了。
~5~
十天之后是我的生日。虽然事事要自己来、比不得陈白露有薛先生筹划,我也不愿太简便:毕竟是二十四岁,我经过了两个龙年。
这两年的生日都是在外面过,上一次在家里办party,正是陈言遇到陈白露的那一次。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可是当我把krug pink镇在冰桶里的时候,我把珍藏的盘子们搬出来用细麻布擦拭干净的时候、我采摘薄荷的嫩芽预备调酒用的时候,旧时光呼啸而至。我坐在一把宽大的水曲柳太师椅上,看着盘子上的水渍慢慢蒸发干净,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仿佛那盘子里被掸满烟灰、香槟的泡沫泼了一裙子的时刻, 就是上一秒钟;仿佛这暖和的大房子里还充满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调笑声, 陈言坐在摆满珍馐的长桌前,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陈白露就坐在窗前那把孔雀椅上,一脸不耐烦地切着雪茄……
我不住地抹着眼泪。我在客厅里坐到天亮。灯全部都开着。菜和茶都冷掉了,冰桶里的冰块早就融化,泛着浑浊的泡沫。
一个人也没有来。连陈白露也没来,她已经发了三天高烧。杨宽和路雯珊在北海道度假。
我和父母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一个月。 当我拨通付师傅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的时候,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只能自生自灭了。 自生自灭。
我直到此时,才明白这是个多么残酷的词语。自生何其艰难,自灭又多么容易:关起门来,不梳洗打扮,不接电话,直到把老本花完,然后……然后再说然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呢?我没有得罪这世界一分一毫,我见到乞丐会施舍,排队时有人插队我退后,我连课都没有翘过一节,就算我对世界毫无贡献,也是毫无危害的,那么世界为什么凭空扔给我这样的厄运呢?我终日拉着窗帘,电用光了不想出门去买,反正冰箱常年空着,电脑手机都可以不用,音乐也是不必听了,要照明我有一柜子的精油蜡烛,那是我多年的藏品。
每燃一支,就少一支。我可能再也买不起这样好的蜡烛,也不能再从古巴的小镇或者伊斯坦布尔的教堂里把它们搜罗起来。
可我一点儿也不心疼。我把蜡烛点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客厅、书房、 客房、卧室,到处都明晃晃的,几十个影子在墙壁上跳动,几十种香味同时涌过来,我感到头晕脑涨。
一只白蜡烛在我眼前熄灭了,烛心倒在一小汪蜡油里,烟冲起来, 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读戏文系的时候,常常写到一个人精神崩溃, 我让他大哭、狂奔、奄奄一息,自以为写得逼真;可等到自己身在戏里, 才明白所谓的崩溃,就是静默地对着烛心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
我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后来陈白露来了。烛影重重,我听到身后的房门被按动密码锁的声音,但是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她来了。
她的脚步轻得难以察觉,房间内的景象也没有使她发出惊呼或者叹息,她只是走到我身边,跪下来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身体好了吗?”我平静地问。 “我好了。我以后不会离开你。你永远都有我。”她说。
~6~
当天晚上我睡在陈白露家,她旧小区的小公寓。我在她的搀扶下朝着黑洞洞的楼门走去,出租车一直停在那儿,亮着前灯为我们照明。又是深秋,一地枯枝败叶,踩上去是沉闷的断裂声。
陈白露没回过这所房子。所有的家具上都罩着白色的防尘罩,地上一层细细的粉尘。
好在暖气是滚热的。
她灌了一只热水袋让我我抱在怀里,我躺在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她在冰凉的丝绸被子下垫了一层绒毯,又把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睡吧。”她说。
~7~
第二天,有人找到陈白露家里,我被人告知不被允许回家了,那所我住了许多年的房子不再是我的。来人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大叔,开口讲话时脸颊上全是括号。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这的确比较突然……”
“突然?”我笑了,“三天前电卡里的钱用光了,我没有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