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您就google了一些她家的陈年旧事,就说她品行不端啦? 那您要是知道她长大以后干的事,还不得报警啊?”
这阿姨没反应过来,一张白胖的脸坦白地摊在我面前。 “看您等了我这么久的份儿上,我跟您说句真心话:小周打了个不恰当的比方,她骂了两句,她骂完,事儿就算完了。不过您竟然去调查她, 这就严重了。我不告诉她,您也别再让她知道这件事,否则她敢一把火把你家烧了。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您。”
“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算了,人傻是一辈子的事儿,跟年龄没关系,也没得改。你不信就去找她吧,告诉她你调查她的家世背景。我提前告诉小周节哀。”
我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拎起包和外套就往外走。英总和小实习生已经下班了,整幢大厦寂静无声。
这阿姨一路小跑着跟在我身后,我帮她按了电梯,然后自己朝楼梯走去。我不想和她同乘一部电梯。
她在我身后喊:“孩子,做人要品行端正,要多读一些有益的书,要交健康向上的朋友。”
她走进电梯,还朝我挥手呢。我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一刹那说:“我们俩就是傻 ×,您甭为我们费心。”
然后电梯带着一张惊诧的脸沉了下去。
我走下二十层楼,双膝酸软地坐在大厦门口。白日买咖啡、打车、 过马路都要排队的CBD现在空旷无人,渐起的晚风吹起一地柳絮。春天又到了,白露。今天这一箭巧合被我挡住,可是以后我有我的工作和生活,怕是不能常陪在你身边。你看这迎面跑来的一年,又是气势汹汹呢。
~3~
第二天,陈白露搬回了她在城里的小公寓,为了这三个月来的第一次见面,我难得请假一天,然而邮件里流露出来的疏离并没有因为这次相聚而消失,相反,本来这疏离感只有一个苗头,现在它随着窗下的杂草一起,在这个开春的时节活泼地长了起来。
我带给陈白露的礼物是一套珍藏的日式餐具,是我不知道哪年哪月喜欢摆弄餐具的时候,我爸爸的朋友送给我的。别的也算了,碗底上有一条朱砂画的小鱼,盛了清汤特别好看。我珍重地送给她,却发现她本来空荡的小公寓已经无处摆下一套餐具了。
三四个特大号的行李箱敞着盖子横在客厅的地板上,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箱子里随意堆着吊牌都没拆掉的衣服,从轻薄的纱裙到绵厚的羊绒大衣,到处是泛着柔光的丝绸和镶嵌在裙褶里的碎钻,明晃晃的阳光从圆敞的窗子里照进来,这间本来朴素的小房间突然变得流光溢彩。 如果不是陈白露削肩细腰的背影就站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是路雯珊的家。
陈白露站在一口半人高的木箱前,似乎在发着愁,她回头瞥了我一眼,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自顾自地咬着拇指上的指甲。
我把餐具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从那堆华服上迈过去。陈白露把木箱的盖子用力掀开,里面是满满一箱鞋子。
“我用不了这么多,你带一些走。” “别,我没有地方放它们。” “是啊。”陈白露有些懊恼地在沙发上坐下,“我也没有多余的柜子放这些衣服。” “那你何必要买呢?” “他付钱,为什么不?”她转头困惑地看着我,仿佛我才是糊涂的那一个。 “天,白露,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些才和他在一起。” 她一愣,然后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也太小看我,我只值几箱衣服?” 我看着那熟悉的、标志性的轻蔑表情回到她的脸上。放在从前,我应该是为她高兴的,因为这才是自然的陈白露;可是那天我感到很不舒服。她不知道我是放弃休息时间来见她,她也不知道一天之前,我替她挡了一场恶言恶语。
于是我脱口而出:“那你值多少?” 她的脸色迅速一变。 但她没有发怒。她转过头去,对面的镜子映出她因为劳累而带着细汗的脸。她的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起身去厨房擦洗盘盘碗碗。我把送给她的餐具摆出来。她瞥了一眼,说:“好看。”一听就知道心不在焉。 我陪她把所有的餐具都洗了一遍,又用纸巾逐个擦干。这使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些,我轻声问:“你喜欢他吗?” 她紧闭着嘴摇摇头,然后低声说:“这纯粹是生意。” “天哪,白露,你想干什么?” 我想起她做过的种种生意,她是什么都敢拿出去卖的人。一个不安分的人终究是不安分的,栽过多少跟头、搬到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没用。她又想做什么?
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眼梢斜吊,睫毛低垂,那是一双充满诱惑又布满欲望的眼睛,她说:“规规矩矩地按照游戏规则来活、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永远不会有出头的日子。我一眼能看到二十年后我能走到什么地方。我偏不,我要省下这爬台阶的几十年。海棠,你不要劝我, 我是注定要走捷径的。”
我看着她铅华不施却依然好看的脸,如果我是她,我大概也愿意用这张脸换别人把十年青春献给工作才能换来的东西;如果我是男人,我大概也愿意一掷千金把这张脸买下来——可是我愿意出价多少呢?又不是凭空挣下来的家产,总不能给出太多。 而她撇撇嘴:“就算全都给我,我还未必看得上呢。不是为了钱,至少不是为了一个确定的数目,我要得很多很多。” “他的全部家产吗?” “所有这些以及更多。”
“更多?”
“我要站在他的肩膀上,得到他所有的人脉;我会盯住机会,只要被我抓住任何一个就绝不放手。我再也没什么底线了——反正以前也没有,”她自嘲地笑笑,“再也没有什么不能拿来利用的,也没有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值得付出了。”
我无言地看着她。 “一个自私的人。”我说。
“ 假如我早一些学 会自私,就不 至于摔得那 么惨。 陈言喜欢我 的时候,明明是对我有求必应的,可我什么也没要,没要机会,也没要钱。我毫无自私的念头,扒心扒肝地对他好,人家反倒嫌血腥气。两个人的关系不过是一场博弈,自私的那个能全身而退,另一个不死也要脱层皮。”
全身而退?陈言住在举目无亲的酒庄不愿见人,连伦敦都不肯回去。 把两颗心摆在一起比一比,哪一颗上面的伤口多,未必说得清呢。
而我只能叹口气,说:“陈言看到你这样会难过。” “会吗?”她怀疑地眯起眼睛。 我点头:“岂止,他会伤透了心。”
她恶狠狠地说:“那就让他伤心。是他亲手教会我的。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再也无法对人付出信任,身体也大不如从前。现在我除了野心什么也没有了。”
~4~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朋友圈里传递着一句话:陈白露回来了。 有人问:“谁是陈白露?”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能说:“从前的一个朋友。”
“然后呢?” “她遭遇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休养了一段时间。现在她恢复了精神和体力,她要回到我们身边了。”
~5~
有了薛先生的钱,她的装扮与往常大不相同了。从前她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也只装得满一只小皮箱,因为样样都要最好的,而她的收入却有限。她归来后,没过多久就去老首长的储物室里弄来一对巨大的楠木衣柜,她清简的卧室一下子变得拥挤而烦琐了;鞋子在架子上摆不完,装在盒子里堆成一座山。她并不常出现在梦会所,然而她每次出场,风头都盖过所有女孩,也盖过从前的她。她终日跳舞,仿佛精力无限;她纵情豪赌,仿佛富可敌国。那些热衷于在舞会上交换名片、结交人脉的人常常好奇地打听:
“陈白露是什么来头?” “她来自哪里?” “她靠什么生活?” “她的父亲是谁?”
有人甚至在自己储备的权贵名单里搜索陈姓的人。 被问到的人要么不知情,知情的都是一路见证她劫后余生的,谁忍心把血淋淋的故事讲一遍?被问得急了,最后说:“交际花吧。” 她一转身,变成了真正的交际花。
~6~
薛先生是一个中年人,平头,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但不是读书人。他没有读过大学,他的同龄人读大学的时候,他在刚刚开放的深圳炒楼,后来炒到海南,在海南楼市泡沫破裂之前撤资北上,在北京房市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却转头做海运。海运在二十年前就被看作夕阳产业,他算是逆流而上。 我身边围绕着太多靠父母荫庇的人,因此比普通人更加敬畏白手起家的勇士。陈白露带我见薛先生那天,我极其郑重地找出毕业论文答辩时穿的衣服——一件没有腰身的西服套装,这使我走进餐厅的时候活像一个陪老板见客户的小秘书,在陈白露身后黯然失色。
我看着她拨开扣着羊绒披肩的金色别针,露出雪白丰腴的后背;细长的手指玩弄着刻着她名字缩写的铂金制剪刀,等着薛先生递雪茄给她;我知道那个光彩照人的陈白露已经回来了,这一次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我,她不再需要我替她监督小时工打扫房间,也不会在半夜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痛哭了。
这不是一次单独的会面,在场的有很多人,也许是薛先生的朋友, 也许是工作伙伴,陈白露对我解释说,他很忙,没有时间单独请我,我笑笑表示理解,其实我心里清楚:对商人来说,时间就是成本,所谓“没有时间”,真实的含义是“你不能回报我为你投入的时间”。以前也有许多商人愿意投入许多顿饭的时间在我身上,那是因为我的父母,一旦我的父母不在此位,或者他们强大到无须我父母提供资源,就像薛先生这样,我就倏地由众人捧在手心的星星变成毫不显眼的陨石,穿着可怜的西服套装,坐在长餐桌的一角。
每个男士身边都带着风采和陈白露不相上下的女孩,我的四周衣香鬓影。陈白露向薛先生介绍过我,薛先生脸上带着罐头式的微笑,同我握手、问我的年龄和籍贯,可他的眼神压根没有聚焦到我的脸上。
“我父母是广州人,我在北京长大。”我说。
“广州很好。”他微笑着说完这一句,就转头同另一个人讲话了。
一切都是走个过场。 那就埋头大吃。 我放了心,陈白露有了永远刷不爆的卡和足够她几年内使用的人脉。
我该消失了。 “我要搬走了。”她突然说。 我一惊:“搬到哪儿?”
“你这大惊小怪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掉?”她白了我一眼,“从东三环搬到东四环。”
“为什么要搬家?你刚刚搬回来呀。” “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住?” “小么?我觉得一个人住足够了。何况你精心布置了好几年——” “你喜欢你去住。”
“等我无家可归了一定去。” “是不是?你也知道有大房子就不住小的。” “你是要搬去和薛先生同居吗?” “不是,是他送给我的房子,我名下的。” 收到男朋友赠予的礼物,无论轻重,总该是开心的,然而陈白露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忧郁和愤恨的表情。我想问个清楚,但不能在这种场合。
但我最终没有机会问出口。第二天,我就同妙妙去南京出差,十天后回来,陈白露已经搬到了棕榈泉顶层的一套复式。这还是杨宽告诉我的。
杨宽要我给他人肉快递一碗夫子庙大街的回味鸭血粉丝汤,我说可以,但是不管送货上门。晚上十一点我累得几乎四肢着地爬进门,见杨宽笑嘻嘻地坐在我的沙发上,吓得七魂走了六个半。
“你家门的密码太好猜了。” 我晕。 “我以为只有陈白露才干猜别人家门密码这种事儿!” “我怎么敢跟陈白露小姐是一类人。”杨宽边吸粉丝边说。 我又找出一包鸭脖,坐在他旁边:“她怎么得罪你了?” “她搬家了。”
“她请你帮她搬家?” “薛先生有司机、保姆和秘书,还用我帮她搬家?我是在小区的花园里遇见她的,以为她来找我,没想到她成了我的邻居,却没告诉我。”杨宽说。
然后杨宽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她现在什么都有了,怎么反而变得很刻薄?以前她和陈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还是个活泼大方的姑娘呢!我不过是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自己住,不和薛先生住在一起’,这不是很平常的问话吗?你可以说喜欢清净,说距离产生美,说他对狗毛过敏,可她偏偏呛了我一句‘我就该给人洗衣做饭?
我是家庭主妇的命吗?’你说,当年她和陈言在一起,有谁把她看作给陈言洗衣做饭的家庭主妇呢?谁不是敬重他俩一心一意?”
“你要理解她,她受过一些刺激,对有些话比较敏感。” “不惯她这毛病,从来都是别人讨好我,我还没讨好过谁呢。以后干脆不理她了。”
“你矫情不矫情?好,以后你别理她,反正和她住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你不是我,见到她你最好转身就走,她放狗咬你也别怕。” “好嘛,我还跑不过一瘸狗?” 我想着杨宽被那只一瘸一拐的小狗追得满院子跑就笑得止不住,杨宽也笑:“说起狗我想起来,我一哥们儿想把自己的拉布拉多送人,问我有没有朋友想养,我一想,陈白露喜欢狗,上门去问,我说‘你的狗又瘸,又傻,还是个土狗,养它干吗,扔了算了,我送你一个纯种拉布拉多’,你猜怎么着?她把我打出来了。”
“你说这种话就是找打!你懂什么叫责任吗?责任就是敢把它捡回家就敢不离不弃。”
杨宽眨了眨眼睛:“难怪呢,陈白露这是把自己的人格代入了,这是血淋淋地控诉陈言始乱终弃呢。”
听到陈言的名字我心里一沉。“他还好吗?在法国还是伦敦?” “他一直在酒庄里,你不知道?” “所以,他算是退休了?从二十五一直休到八十五,哦不,这二十五年也是吊儿郎当过来的,总之这人一辈子是个富贵闲人,唯一落魄的一年还是跟家里赌气,并且这一年也没闲着,生生毁了一个姑娘。”我愤愤地说。
“人家正更新酒窖呢,都忙成三孙子了。” 我许久不和陈言联系。我以为他在隐居疗伤,他以为我因为他的薄情而恨他入骨。我连他正式开始经营酒庄都不知道。 “哼,好大志向。”我啃着鸭脖,回想着陈言柔软的卷发、天真的眼神,我无法想象他除了喝酒泡妞之外还有别的事业可做。
~7~
我太不了解我的发小儿了。我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没过多久他就注册了一个商贸公司,他要把那个庄园的葡萄酒卖回中国。直到看到他公司的商标我才相信他真的开始做事了,不再是那个拖拖拉拉做翻译的小男生了。
是了,他是伦敦政经学院的高材生,我总是被他混乱的私生活蒙蔽了双眼,忘记这才是最能代表他的一个标签。
我和陈言用电脑视频见了面。我让他抱着电脑在酒庄里走了一圈, 把每个房间、每间酒窖都让我看清楚。那是一座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庄园, 墙壁翻新过,但保留着最古老的橡木地板;卧房和书房里的陈设都是法国乡村旧物,唯一能看得出是个中国男孩住在里面的,是书房门上悬着一张小小的匾,是陈言并不高明的毛笔字:“点苍苔”。庄园后门种了一亩薰衣草,深紫浅紫;前门的葡萄园深绿浅绿连到天际;天蓝得不真实。
他穿着背带裤,脸膛因为常受日晒而充满健康的红润。他大着嗓门给我介绍葡萄株的种类,一半霞多丽,一半赤霞珠,还有不多的一点儿梅多克;他摘了一捧薰衣草,问我能不能隔着屏幕闻到香味。
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在游艇上他脸色阴郁地对陈白露说“自生自灭”,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有多快?整整一年了。 当年爱得撕心裂肺,恨得咬牙切齿,如今闭口不提,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哪里有什么“百年修得共枕眠”,古人真是害人不浅。
我几次把“你不问我陈白露过得好吗”这句话咽下去。难道答案不是已经给出了吗?活灵灵的,血淋淋的。人家丝毫不在乎。有的人天生胸怀宽大,说忘就忘;你这里停留在原地疗着伤,虚度着时间,人家已经一日千里地走了出去。
我一整天都陷在无法排遣的虚无和消极感中。公司开策划会,做头脑风暴,我却盯着英总身后的窗子发愣。杨花差不多散尽了,春天所剩无几,一只黑嘴白肚的燕子发出孤独的鸣叫。
晚上十二点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我没有打车,暮春的晴暖是北京为数不多的享受。风搔弄着我疲惫的额头和脖颈,痒得像爬满了小绒毛;我伸手一下下拍打着路边绿化带里的冬青树,偶尔指尖扫过几株野草,带着点点夜露,仿佛水边湿漉漉的芦苇一般——那一刻我突然呆住。站在午夜的东三环上,我的心脏漏跳一拍。
《西厢记》里不是有句戏文:“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8~
薛先生身边当然不只有陈白露一个女孩。 天下大而北京小,有些消息再小心地过滤,也兜兜转转地,在小圈子里传播开来。流言四起,我们听说薛先生追求一个女主播,花钱如同淌海水,女主播终于被打动,卸妆后的素颜却让薛先生掉头就走。又听说这女主播深谙江湖法则,第二天把收下的名车名表原封退回,薛先生又叫人送了回去。
传播流言的人说出薛先生的名字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齐齐地回头看陈白露,她也愣了。
但惊讶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她笑着说:“I don’t care.” 那天薛先生来接她,我们全都沉默地看着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陈白露不在意,何况当着众人,这些八卦实在扫她的颜面。 半生商场沉浮使薛先生的脸上总带着无喜无悲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极锋利,他看着陈白露的时候,像在审视一个猎物是否乖巧,又像在衡量她的美色是否配得上她的野心。他的眼神掩饰不住他努力想藏起来的聪明,即使他不是一个有钱人,也应该是一个有魅力的人,会有想寻找安全感的小姑娘投怀送抱,只有少数像陈白露这样一心想向上爬的人精,会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等你有钱。”
他开门带进来一阵清新的雨气,袖口有一圈水渍。陈白露从高脚椅上跳下来,两步蹦到他身前:“下雨了吗?”
薛先生把陈白露带走了,我们趴在飘窗上看着陈白露跟在薛先生宽厚的背影后面,瘦小得像个精灵,她跳跃的脚步看上去也像漂浮在那湿润的台阶上似的。
她不断地收到礼物,钻石和皮包之类的,他的司机也随时听命于她, 但是陈白露有一天对薛先生提起,想要一部车,她不想连去两条街道外的火锅店吃夜宵都要劳烦他的司机。
薛先生说:“不可以。”
“只要普通的——”陈白露把手背在身后撒着娇,端庄得像个女学生。
“我不同意你开车。” “我技术很好的,以前不戴头盔骑摩托车在三环主路上逆行过!” “所以更不允许你碰车。”
陈白露还想争,薛先生站起来,边拿外套边往外走:“别和我顶嘴, 白露。你可以随意选你喜欢的,然后我折现给你。”
他走后,房间里剩下我和陈白露两个人,她焦躁地从阳台上栽种的薄荷上扯了一片叶子,在手心里狠狠地揉着。
我只好劝解:“薛先生说的是对的,你开车,连我也不放心。”
“哼,谁当真稀罕一辆车,他总是说‘别和我顶嘴’,我有顶嘴吗? 他是不许我说话。”
“可能薛先生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难道我是一个聒噪的人吗?”她一屁股坐在阳台的竹椅上。薛先生不在,她无须做出风情万种的姿态,连声带都松弛下来,因为烟酒的伤害而显出疲惫的沙哑。
她自嘲:“现在你有的我也有了。” “岂止。我的房子没有你的大,也没有人随时能折现一部跑车给我。” “可是这不是我的。不知道哪一天醒过来,就像古人讲的那个《黄粱一梦》的故事,发现自己正躺在茅草屋里呢。” “这样说来我和你同病相怜,我身上有什么是我的?你醒来的时候看看草席上有没有我。” 她被我逗笑了。 “你有工作。”
“你知道我不拿工资。”
“谁让你矫情?又不是人家不肯给。我呢,我是真的一面兜兜转转一面把自己弄丢了,还不知道丢在了哪一程,想回头找都找不到。别人眼看着宝马轻裘,我知道自己走出这间屋子,怕是三天后就饿死 ——长得再好,也得老天肯赏饭吃;老天和你翻了脸,丑女美人都是一样。”
我看着她往日光洁的眼睛下面有了微微青紫的黑眼圈,安慰她:“你这就太悲观了。薛先生什么为人,听八卦也听够了。就算有一天你们分开,这些已经在你名下的东西他绝不会要回去。仅靠着这些,也够你吃半辈子。”
她微笑:“那么剩下的半辈子呢?” 我也笑:“要是你省着点儿花,也够一辈子。”